“我??”他背对着赵驼子开了口:“我去看看!”

然后不等赵驼子开口回答,他踩着草木石块就往下跑去了。

程世腾呼哧呼哧的在嶙峋山坡上跳跃腾挪,一点儿也不知道日本飞机会不会再来。山地就是这一点坏——从高处往下看汽车,看得清清楚楚,仿佛是很近;然而当真迈起两只脚上路了,才发现脚下一步一坎,路途是越走越难越走越长。幸而他刚往肚子里塞了一顿馒头凉水,此刻力气是有的,只要肯跑,两条腿总能听使唤。仿佛一口气跑过了千山万水,他最后一个大跳,“咕咚”一声落到了山路上,震得连脚带腿一起发了麻。

起初他只顾着跑,跑得什么也没想;如今落了平地,距离汽车也近了,他才发现自己这心跳得像是发了疯。咬紧牙关提起了一口气,他不许自己胡思乱想,单是两脚生风的往那大坑跟前跑。及至真跑到了,他没犹豫,蹲下身子直接就出溜到了坑底。

汽车内外很安静,大山远近也很安静,程世腾弯了腰伸了手,就听自己的呼吸声音响彻天地,鲜血则是一波一波的往脑子里涌。汗津津的手指握住车门把手,他向外拽了一下,没拽开,歪了脑袋再往车窗里望——汽车框架已经变了形,车窗玻璃全碎了,一名军人的宽阔后背挡住了程世腾面前的窗窟窿,并且是挡了个严丝合缝。

这个时候,胖三儿也跳进坑里来了。横挪一步挤开了程世腾,他咣咣几脚踢平了窗框上残留的碎玻璃,然后弯腰伸手抓住窗内的军人后襟,像拽个小玩意儿似的,轻轻巧巧的就把人抻了出来。

抻出来一看,这人脑袋瘪进去了一块,已经是死透了。

程世腾张着嘴瞪着眼,轻声问道:“里头还有人吧?”

胖三儿答应一声,然后伸手进窗,从里面把车门锁打了开。这回拉开车门蹲下身,胖三儿探身进入车中,口中忽然“哎呀”了一声。随即他从里面又拖出了一个人,一边拖一边大声嚷道:“大爷,您瞧这是不是鹿师长?”

程世腾听闻此言,当即对着胖三儿做了个九十度的鞠躬——胖三儿双手握着两条胳膊,没轻没重的拽出了个仰面朝天的人,正是小鹿!

“是!”程世腾走腔变调的做了回答:“是!”随即他开始对着小鹿说话:“小鹿,我来救你了!”

小鹿紧闭双眼,毫无反应,腹部的军装破烂了,与血肉混合成了碗口大的一团鲜红。

胖三儿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随即把小鹿拦腰抱起来,匆匆说道:“大爷,别急,还有气。咱们赶紧走,这地方太不安全!”

话音落下,车内响起了一声呻吟。胖三儿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程世腾却是亟不可待的推了他一把:“别人咱们不管!快走!”

胖三儿听了这话,后退一步之后纵身一跃,抱着小鹿直接跳上了路面。赵驼子蹲在坑边伸出手,把程世腾也拽了上去。然后他们迈开大步跑向路边,开始往荒草丛生的山坡上爬——刚爬到了有树的地方,日军的飞机就又来了!

这一回不再是几架飞机单打独斗,而是几十架轰炸机列了队,浩浩荡荡的直奔了东河子方向。显然,真正的大轰炸要开始了。

在密林之中,胖三儿放下了小鹿。程世腾蹲在一旁,见赵驼子伸出鸡爪子一样的枯瘦双手,三下五除二的扯开了他的军装。

待到看清小鹿的伤势之后,程世腾倒吸了一口冷气——他那肚子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打的,一层军装一层衬衫加上一层皮肉,全破开了。赵驼子低头细看了半天,末了苦着脸抬起了头:“唉,幸好肠子还没出来。”

程世腾抓起小鹿的一只手,带着哭腔问道:“这伤,不关性命吧?”

话音落下,他下意识的去看小鹿的脸,哪知就在这一瞬间,小鹿忽闪忽闪的,竟是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的望着程世腾,他的大眼睛里一点光芒神采也没有。

程世腾迎着他的目光屏住呼吸,忽然一声也不敢出了,仿佛他是朵要凋零的花,自己这边吹一口气,他那边就要香消玉殒。

这个时候,小鹿开了口,声音很轻:“大哥?”

程世腾的气息一颤,想要回答,然而小鹿的睫毛颤抖着合了下去,像他方才毫无预兆的苏醒一样,他毫无预兆的又昏迷了。

赵驼子把小鹿的衬衫撕成了布条子,一圈一圈的勒缠了他的腰腹,算是包扎。程世腾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笨手笨脚,帮不上忙。这一趟真是来对了,他想,小鹿纵然要死,也应该死在自己的怀里眼中。尸体也是需要疼爱摩挲的,孤零零的等着冷硬腐烂、孤零零的等着化为白骨,那就太凄凉、太可怜了。

四个人,加上三头累得半死的老驴,程世腾一行人又上了路。一头驴驮不动两个人,小鹿肚子上有伤,又禁不住颠簸与活动,所以程世腾与胖三儿轮了班,抱着小鹿往前走。好在小鹿如今瘦得只剩了一身细骨头,几乎是个孩子的分量,抱着走也走得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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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因为近来比较忙,所以本文近几日改为隔日更。

第一百九十八章

程世腾没再往东河子走——不必去了,他是奔着小鹿来的,现在找到小鹿了,东河子和他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和小鹿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替小鹿做了主。

小鹿始终是不醒,并且很快的开始发烧。出山之后过了不久,他的腹部伤口也显出了腐烂的征兆。赵驼子把三头驴还给了他的地主朋友,并且不要押金,说这一趟叨扰了对方,如今要走了,只求对方帮自己找一辆安全的大车,因为这里有急需治疗的伤号,不敢在路上再耽搁了。

地主知道赵驼子弄回来的这个伤号乃是军人,而且还是被日本飞机炸伤的,故而义不容辞,没钱拿也要帮忙。他儿子也是地面上的能人,得了老子的命令,便赶出一辆大马车,把小鹿和程世腾藏进了马车里。

赵驼子还是跟着程世腾走,胖三儿却是先跑一步,快人一步的独自回了天津——他到天津是有任务的,依着程世腾的命令,他回家联络一番,不出半天的工夫,就有个德国人开着汽车驶出租界,直奔城外迎接程世腾去了。

对于欧美人,日本兵并不大管,也很少盘问检查;对于德国盟友,日本兵又是格外的更亲切一点。所以德国人的汽车出了城又进了城,一路走得畅通无阻,很顺利的便把程世腾一行人送进了租界地。

这个时候,小鹿已经开始发臭了。

他烧得人事不省,一直在程公馆内待命的医生为他解开了腹部绷带,程世腾与胖三儿站在一旁围观,观到最后一起惊呼了一声,因为发现小鹿的伤口已经腐烂成了个拳头大的孔洞,糊满了红黑相间的脓血。程世腾俯下身去,心慌意乱的大喊小鹿,想让小鹿给自己一点反应;然而小鹿双目紧闭,只能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呼吸。

程世腾在家中开辟出了一间病房。

病房内是无比的洁净,按照医生的要求,还会定时喷洒消毒药水。虽然现在兵荒马乱,但是凭着程世腾的本领,弄到所需的药物还是不成问题。医生二十四小时守在程公馆,日夜只围着小鹿一个人转。

起初医生还不敢确定小鹿是否能活,但是他很快就发现小鹿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如同野兽一般,在昏迷之中与感染与炎症战斗。有好几次,他已经高烧到了极其危险的地步,然而在医生和程世腾一起绝望之前,他总能生生的停在鬼门关前,最后的一步,他硬是不肯迈。

三天之后,小鹿终于彻底清醒了。

他睁开眼睛向上看,看到了雪白的天花板。这似乎是让他感到了不可思议,于是他愣怔怔的对着天花板望了许久。及至看得够了,他缓缓扭头,迎上了程世腾的目光。

程世腾坐在床边,睁大了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的举动,然而不敢贸然出声惊动他。直到见小鹿转向自己了,他的嘴角动了动,木然久了的面孔上,牵牵扯扯的现出了一丝笑容:“醒了?”

然后那笑意像眼泪开了闸一般,顺着他的眼角眉梢,瞬间流了他满脸。他苍黑粗糙的面孔忽然熠熠生辉,嘴也咧开了,笑出了一口洁白的好牙齿。站起身手扶床边弯了腰,他低下头又问小鹿:“醒了?”

小鹿眨了眨眼睛,脑海中最后的回忆是火光与密林。火光密林和周遭的洁白墙壁显然不是一个世界的风景,于是他继续回想,又想起了飞驰的汽车,轰鸣的飞机,骤然而起的大爆炸,以及伴随着剧痛的天旋地转。

“你救了我?”他用嘶哑的轻声问程世腾。

程世腾俯身面对着他,一味的只是笑,笑得没有声,也说不出话,单只能够对着小鹿点头——他感觉自己好像是重生了一个小鹿,小鹿前些天昏迷不醒,真和死了是一样的。

小鹿的手脚随即动了一下,是个作势要起的意思:“我得回去,我的兵——”

程世腾不笑了,他用手指一摁小鹿的嘴唇,堵住了小鹿后面的话。

“从你遭了轰炸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天。”程世腾低声告诉他:“东河子早丢了,你的队伍,据说也散了,没全散,说是有一个团没开枪,直接向日本人投降了。”

小鹿听了这话,眼睁睁的看着他不言语。昏迷得太久了,小鹿须得一点一点的转动脑筋,才能领会程世腾的言语。

“投降?”他哑着嗓子开了口:“谁?”

程世腾摇摇头:“不知道,报纸上也没详写。”

小鹿垂下眼帘,不说话了。外敌当前不放一枪一弹,一个团的人马整整齐齐的集体投降,说起来简直是骇人听闻。

而在他的麾下,直到他被炸翻汽车之时还未上过战场的团,就只有武魁的团。

小鹿不敢再想了,于是转而问道:“我的参谋长呢?”

程世腾继续摇了头:“不知道,不是跑了,就是殉国了吧!报纸上没写投降的人有参谋长。”

小鹿茫茫然的抬眼又望向了程世腾:“你救了我?”

程世腾对着他微笑了:“嗯,我救了你。我救你的时候可是了不得,地上枪林弹雨,天上全是飞机,炸弹噼里啪啦的往下扔。我是拼了命才把你救出来的,我要是命不够大,兴许就留在那山里给你陪葬了。”

小鹿一眼不眨的望着程世腾,这一回,他望了良久。末了慢慢的垂下睫毛,他小声说道:“以后别这么干了,我也不想让你死。”

程世腾深深低头,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随即抬头说道:“以后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小鹿半闭着眼睛不看他,气息却是越来越乱。程世腾见他仿佛是快要浑身打哆嗦,立时紧张起来:“小鹿,怎么了?伤口疼还是哪儿难受?”

小鹿张了张嘴,然后很艰难的吐出了字:“我??我害怕??”

他失控一般的激动了,没有哭也没有泪,只是感到了极度的惶惑。五官似乎都要随之扭曲:“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害怕??”

程世腾勉强的笑了,要安慰他:“小丑八怪,我为了你连战场都敢跑,你有我的一条命啊!”

第一百九十九章

小鹿腹部的腐肉被切除了,医生给他的伤口缝了针。如今还没到拆线的时候,但是他已经可以小心翼翼的在床上坐一坐。

程世腾从早到晚的陪在他的身边,又拧着眉毛皱着脸告诉他:“你那肠子差一点儿就要流出来了,当时要是流了肠子,那可真是彻底完了——没有医生没有药,只能等死。”

小鹿望着他的脸,说话的声音很轻,有气无力:“你怎么黑成了这个样子?”

程世腾笑了:“晒的。去的时候是凭着两只脚走过去的,什么车都没有,生生的从天津卫走到了东河子,你知道那是多远的路?两只脚都磨烂了。”

小鹿此刻很虚弱,没有精力和心思去辨别程世腾这话的真假。而程世腾见他仿佛是很听得进去,立刻趁热打铁,开始长篇大论,将自己这一趟远行讲述成了历险记,并且是要多惨有多惨的历险记。

小鹿默然的听着,对于他的言语,倒是全盘的接受了,只是心中依旧茫然——这一回,他真的是把一切都失去了。

此刻他吃着程家的,喝着程家的,穿着程家的,面前又坐着程家的大哥。兜兜转转的过了这许多年,结果竟是回到了原点。可他当年是个稚弱的幼童,吃了嗟来之食也无需羞愧,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二十多岁,是个成年的男子了,难道还要回到程家,吃人一口喝人一口吗?

但是外面世界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也没他的立足之处了。

身体上的伤痛,倒还能够让他忍受;心灵上的彷徨,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自己其实还是死了的好,可在下一秒钟,他就把这念头清除掉了。动辄寻死,也是懦夫的表现,他是鄙视的。

程世腾把历险记讲到了段落处,暂时停下来喝了一口茶。这一口茶喝完之后,他本打算继续口若悬河的说下去,可是一双眼睛望着小鹿,他一时失神,竟是也沉默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忽然低声说道:“我看到了你军装口袋里的袖扣。”

小鹿想说自己随身携带那两对袖扣不是为了纪念他,然而不等他开口,程世腾继续说道:“我当时简直要哭了。”

小鹿听了这话,就闭了嘴。

程世腾又道:“我觉得——我觉得——”

他仿佛是不知道怎样措辞才好了,红着脸笑了一下,他把话说了下去:“我觉得我们的坏时候已经过去了,以后我们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一定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话到这里哽咽了住,他微笑着流下了一滴眼泪,同时又挣扎着重复了一遍:“一定??不一样了。”

小鹿颤巍巍的抬起一只手,拭去了他脸上的泪滴,同时低声答道:“对,你不是原来的你,我也不是原来的我了。”

程世腾握住了他的手,脸是笑的,声音却是哭的,断断续续,说不成话:“这才叫做??一对新人。”

小鹿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惨笑,同时有气无力的答道:“是的,一对新人。”

一周之后,医生给小鹿的伤口拆了线。据医生说,伤口愈合得算是很好了,然而程世腾看在眼里,还是感觉那一道疤痕令人见之惊心,像是曾被开膛破肚过。

皮肉虽然是长好了,然而伤处依然痛痒,小鹿甚至不敢随便的深呼吸,下床之后站立了,腰也是向下弓着,一旦昂首挺胸,就要抻得伤口剧痛。程世腾昼夜陪伴着他,然而始终不曾和他同床共枕过,夜里只在靠墙的一架长沙发上对付着睡。小鹿心里暗暗纳罕,万没想到人这东西,竟然真能转性。

他也知道程世腾要把自己带到上海去,不是为了要金屋藏娇,是为了避风头。他信程世腾的话,又想自己孑然一身,去哪里都无所谓,所以也不反对,也不多问。

他在床上想他的心事,沙发上的程世腾也有自己的主意。眼看小鹿在床上也能自由的坐卧翻身了,他并没有由着性子往小鹿身边凑,而是如同一名君子一般,白天他是非礼勿动非礼勿言,及至到了夜里该睡觉了,他当着小鹿的面把衣服裤子一脱,直接脱成一丝不挂。

小鹿记得他从小就是光屁股睡觉,这一点倒是没法挑剔的。可程世腾脱光了之后并不立即休息,而是抱着膀子站在床前,还要和小鹿再谈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小鹿看他,就和好色之徒见了个美人一般,他对美人再有意见,美人也是美人。程世腾的身体气味幽幽的进攻着他,小鹿扭开了脸,眼角余光不是扫到他的肉,就是扫到他的毛。

等到闲话谈完了,程世腾转身走开,躺到沙发上睡觉。小鹿一歪脑袋就能看见沙发上的他,而他虽然预备了枕头毯子,但是毯子在大部分时间里都被他夹在腿间或者滚到身下,一个白屁股撅出来,简直快要撅进小鹿的眼睛里。偏偏院内灯光彻夜通明,屋子里即便是关了灯,小鹿也依然能看清楚那个屁股的轮廓。

除了屁股,还有大腿,还有胸膛,尤其是在清晨时候,小鹿醒得早,总能看见程世腾打着呼噜表演一柱擎天。小鹿盯着对方那擎天一柱,盯了许久,末了逼着自己闭了眼睛背对了对方,嘴里口水津津的,一团虚火从肚子里向上直攻到了天灵盖。

后来,他忍无可忍了,冷着脸告诉程世腾:“我能自己下床了,不用你陪着,你夜里回房睡去吧。”

程世腾做天真无辜状:“不行,万一你在地上磕了碰了,再受伤可怎么办?再过几天咱们可就要上船走了,你这时候可千万不能闹毛病。”

小鹿在心理上,对他又是抗拒又是感激;在生理上,则是对他已经垂涎三尺。灵魂与身体闹了冲突,又没法挑明了说,所以他看了程世腾一眼,也就没再言语,心想等到了上海再说吧,到了上海一人一间屋子,自己眼不见心不烦,想必也就好了。

第二百章

在这一年的十月份,程世腾把家扔给了赵驼子看管,带着以胖三儿为首的一队得力干将,拎着大箱小笼上了一艘万吨客轮。客轮是荷兰船,从塘沽出发,是非常的安全。胖三儿等人拎着箱笼,程世腾背着小鹿——小鹿这一回堪称是元气大伤,伤口总疼,并且始终是直不起腰,只有一样好处——他肚皮一疼,程世腾的脑袋和腿就很识相的不敢疼了。

他趴在程世腾的后背上,很难为情,一路上一直低着头,头上又扣了一顶薄呢子礼帽,帽沿压下来,能遮住他小半张脸。一双手向前搂了程世腾的脖子,西装衣袖微微向上缩了,露出一截子衬衫袖口,是很讲究的翻叠袖,硬挺雪白,配着一对莹润的珍珠袖扣。

程世腾背着小鹿行走如飞,对他来讲,小鹿那点分量绝不算负担,尽可以让他由着性子走成大步流星。没分量,然而有胳膊有腿儿有呼吸,两条胳膊环着他的脖子,是个活生生的人。程世腾觉得这很美好,也很有趣,也非常的合乎情理、合乎法则——小鹿可不就是该轻飘飘的吗?可不就是应该乖乖的跟他在一起的吗?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也该是这样。

程世腾是极度的得意了,小鹿却是茫然。每当人生迎来大变革,他都会彻底的茫然一段时间。所以他不喜欢变,非常的不喜欢,但是该变的总要变,不管他喜欢不喜欢。

这一艘荷兰船已经是很豪华的客轮了,然而小鹿被程世腾背进头等舱一瞧,发现头等舱还是很小,小得像个大盒子,好在光线还明亮。背过身弯下腰,程世腾把小鹿放到了床上,然后转过身给他摘了礼帽,顺手一揉他满脑袋的短头发:“丑死了!”

小鹿不为所动的扭过头,通过明净的舷窗向外看,同时知道程世腾蹲在地上,正在给自己脱皮鞋。

鞋脱了,一条手臂托住他的后背,一条手臂托了他的腿弯,把他抱起来转了个圈,让他能够在床上坐正,随即小床一沉,是程世腾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小鹿不理程世腾,自顾自的只是向外瞧,心里想起了许多的人,比如丛山,比如武魁,还比如张春生李国明。这回一走,和那些人便是天各一方了,不过见了面也没话好说,甚至根本就是无颜相见,因为他已经不是师座了,他什么都不是了。

在客轮起航之时,几百里外的东河子县城内,士兵们正在懒洋洋的张灯结彩,打扮县中学操场里的水泥制大讲台,因为明天,或者后天,或者大后天,真锅美太郎少佐将要登台讲演,向中学生们宣讲大东亚共荣圈的奥义。

士兵是武魁的兵,武魁本人,作为东河子县城的新一任领导者,则是坐在家里,正在自得其乐的咂摸着一碗酽茶。

他这个家,乃是前一任县长的宅子,前一任县长因为坚决不肯和真锅少佐合作,所以被真锅美太郎一枪打爆了脑袋。武魁没想到真锅美太郎手那么快,事后就很后悔,因为县长其实是个挺好的人,武魁若是知道真锅美太郎当时动了杀意,无论怎么着都得拦一拦。而因为武魁投降痛快,并且交出了一家完完整整的大兵工厂,所以真锅美太郎对武魁一直是和蔼可亲,没露过一分一毫的狠相,导致武魁生了误会,以为他和丛山一样,是个儒将。

县长没了,县长的家眷也逃了,留下的房子就归了武魁。武魁住进了这一所好房子里,心中并不快活,但是也不至于郁闷得过不成日子——他心事少,纵算是有了心事,也能三言两语的自己把它化解开。

喝完了一碗好茶之后,武魁起了身,趿拉着一双布鞋往外溜达,一路溜达到了厢房里去。

厢房里住着张春生,武魁进门的时候,张春生坐在里屋的炕边上,正对着炕上的一只箱子发呆。武魁掀帘子进了屋:“小张,你成天连个响屁都不放,从早到晚琢磨什么呢?”

张春生没理他,只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箱子。

武魁拉过一把椅子在他近前坐下了,问道:“你又想师座哪?”

张春生这回点了头:“我在想,他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武魁把两只巴掌拍在了大腿上,缓缓搓着被自己穿出了褶子的裤管:“那个谁,从汽车爬出来的那个汽车夫,不是说师座让程家大少爷给带走了吗?那小子不是胡说八道的人,眼神也挺好,他说是程家大少爷,那十有八九没错。”

张春生抬眼望向了武魁:“谁知道姓程的救没救活他?就算是救活了,又是怎样对待了他?”

武魁眨巴眨巴单眼皮:“不能坏吧?我觉着那大少爷明显是对咱们师座有意思——你看咱们师座那小模样,挺招老爷们儿喜欢的!”

张春生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随即说道:“你给我滚出去!”

武魁不以为然的笑了:“我是实话实说,你至于吗?我看你真是魔怔了,我再跟你说一句实话吧,就像我这一百年不玩儿一回兔子的,我都挺喜欢他!”

张春生沉着一张脸望向了他,嘴唇不大动,从齿间挤出话来:“你有什么脸说这话?你都——”

不等他把话说下去,武魁就抢先点了头:“我都当汉奸了,我知道,可我不投降我就得死,没看那飞机追着咱们扔炸弹吗?我呢,是绝对不想死,不但不想死,还想好吃好喝好好活,还想多玩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你也甭跟我讲什么民族大义,我对得起我身边一切的人,我就看我眼前的义气,远的我看不见,你也甭跟我提。再说就你那水平,你再提能提得过人家丛参谋长?丛参谋长说这话那都是一套一套的,还会背总理遗训呢,结果怎么样?他跑到半路被炸成灰了嘛!我呢?我中午刚吃了三碗大米饭一盘子红烧肉,他娘的撑得我直打嗝!你再看高大直——高大直没听丛参谋长的话,听了我的话,现在活蹦乱跳的,比谁不精神?”

张春生沉默片刻,最后没接武魁的话头,径自说道:“我要去找他。”

武魁抬眼看他:“找谁?师座啊?行,我支持,你把他弄回来,我负责养活他。”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手摸了摸鼻子:“他要是能跟日本人要来官儿了,我也还跟他干。但是这两天你别走,这两天外边不太平,你等一等,到时候我给你开几张路条,让你随便走。我再给你拿笔路费,穷家富路嘛!”

张春生听到这里,却是冷笑了一声:“不必,他给我留了钱。”

说完这话,他负气一般的伸手拽过箱子,解下了系在箱子把手上的小钥匙。用钥匙打开了箱子锁头,他第一次掀开了箱盖。

武魁起身凑过来,低着头跟他一起看。箱子里整整齐齐的码了许多捆外国钞票,以及用手帕紧紧包好的十几根小金条。除此之外,钞票上面又放着一只信封,张春生打开信封向内一瞧,只见里面装了三张照片,抽出照片再一看,原来全是小鹿这几年的留影,第一张是他和丛山的合照,第二张是他自己的单人照片,第三张仍然是合照,照片上有小鹿,有武魁,还有张春生。照片仿佛是摄在一场隆重的阅兵式后,因为三个人全是戎装笔挺,小鹿站在中间背着手,年纪不大,气派不小,很严肃,没有笑。

照片上小鹿严肃,张春生也严肃,唯有武魁是笑嘻嘻。武魁从张春生手里拿过三张照片反复的看了几遍,末了,他很难得的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惦记他。”他把照片交还给了张春生:“其实我也惦记他。他自从闹完痢疾之后,就一直瘦得可怜。”

张春生把照片谨慎放回信封,然后也不看人,自言自语似的眼望前方又说了一句:“我要找他。”

第二百零一章

张春生在临走之前,去看望了李国明。

李国明住着一座上等房子,房子基本是个四合院的结构,但是比平常的四合院更宽敞,院子地面也平整,并且有一棵半大不小的槐树,夏天可以遮出小半个院子的阴凉。

房子是张春生给他张罗布置的,因为张春生不管他的话,就没人管他了。武魁和他不过是有几夜露水姻缘,心里向来没拿他当一回事;张春生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但因为他曾经给小鹿带去过不少乐子,所以到了此时,还愿意对他出手相助。

张春生进院子时,正有个干杂活的半大孩子在扫院子,把个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径直迈步进了正房,他正赶上小全端着一盆热水从卧室往堂屋里走。冷不防的见了张春生,小全立刻收住脚步,蚊子哼似的问了一声好,还是先前那个老实模样。而他一出声,门帘子后面立刻响起了李国明的声音:“小张来了?是小张吗?”

张春生一掀帘子走了进去,看见了炕上的李国明。

李国明脸上的轻伤已经好了大半,只还有星星点点的血痂残留,唯独有一道重伤是通红的,十分刺目。张春生来得早,他大概是刚起来不久,脸是刚擦了,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穿好了,炕上的被褥却还没叠,衣服是挺好的绸缎衣服,裤子也是绸缎裤子,只可惜左侧裤管是空瘪的,因为军医实在是没法治疗他那条被砸烂了的左腿,所以为了救他一条性命,索性从大腿处下锯子,截去了他血肉模糊的烂腿。

李国明清醒之后发现自己没了腿,当即撕心裂肺的哭了许久,哭完了,又闹着要寻死觅活。他哭他闹都是他一个人的事,没人搭理他,更没人怜爱他,他至多只能抓住一个小全。所以足足的嚎了十天之后,他没滋没味的收了声,决定还是得继续活,没了一条腿,可是还有手有嘴有钱,还能躺在炕上磕磕瓜子说说话,他不舍得就这么真死了。

小鹿在的时候,旁人看他像个姨太太似的,已经是不大肯招惹他;如今小鹿没了,他失去了靠山,越发的门前冷落车马稀,偏他又是个最好热闹的人。此刻见张春生来了,他连忙将个棉垫子放到炕边,眼巴巴的请张春生坐,又歪着身子伸着脖子,很柔婉的对着门帘子喊:“小全,有空儿的话,给我沏壶茶呗!再给装两个果碟子吧,不麻烦的话。”

小全在外面低低的答应了一声,不出片刻的工夫,果然送进了一壶热茶和一盘点心、一盘蜜饯。李国明一边张罗着让张春生吃喝,一边忙中偷闲抬头对小全笑。张春生冷眼旁观,知道李国明现在离不得小全,不敢再对那大小伙子耍蛮了。

张春生没对李国明说自己要出远门去找小鹿,只说来看看他,又给他留了一百块钱。李国明手里有钱,但他自知后半辈子将会是纯粹的坐吃山空,故而对于钱财是来者不拒。假意的向张春生推辞了几句之后,他接过钞票,手指蘸着唾沫数了一遍,然后抬头看看门帘子,见小全并不在堂屋,这才贼一样的翻身爬到炕里,把钱放进了一只描龙画风的小木头匣子里。

张春生和他没什么可说的,见他又巴结小全又提防小全,可见心术和精神都还很足,没有要死的意思,便放了心,起身要走。李国明趴在炕上,对他苦留不住,故而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没事儿常来啊!”

张春生“嗯”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张春生把小鹿的箱子放到武魁手里,然后自己带了路费和路条,启程往天津去了。

钱是小鹿的钱,虽然他可以花,但是他一分钱也不肯多花,所以旅途之上就过得并不舒服。风尘仆仆的,他找到了程公馆。然而隔着一道大门,只有个老头子回应了他。

老头子根本就没给他开门,听他是来找程世腾的,老头子摆摆手,说这公馆里现在已经没人住了,就剩下了自己这个看房子的。

张春生听了这话,脑子里几乎炸了个雷。下意识的抬手扶了大门栅栏,他开口又问:“那这公馆里的人都去了哪里?”

老头子摇摇头:“不知道,我就是个看房子的,我来的时候,这里头就没人了。”

张春生又问:“那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老头子继续摇头:“不知道,我前天才来,谁知道人家是什么时候走的。”

张春生失魂落魄的回了东河子。

老头子是一问三不知,问得久了,老头子不耐烦,躲回门房不理他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想杀了大门后头那个糊里糊涂的老不死,不为别的,就为他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