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叔叔往回走。石头坐下,抓着舱房内的小物品当球抛着玩。他肯定叔叔看到了他。
不知为何,他觉得胸口闷,想要出去溜达溜达。走到门口,被一个仆役挡住。
石头笑着吐舌头,仆役挺着张僵尸脸道:“小公子传你过去。”
石头走到方才那间舱房,鱼的香味完全消散了,屋子内充满了淡雅的花香。
小蚌壳的爹爹正用一根玉钗拨火,调暗室内光。
“小小,爹爹还要去拿几封文书来写。你先睡吧。你跟这个小友告别后,爹爹就让人送他回家。他跟我们不同路,他家人定急坏了。”
小蚌壳躺在床上,“嗯”一声。珍珠叔叔脸庞,在暗淡烛下更显平滑。
他刚离开,小蚌壳就朝石头招手。石头想到马上和小蚌壳分开,一阵失落,并不兴奋。
小蚌壳抿嘴,只说:“你快穿上衣服吧,我给你拿了几件。”
石头道:“太谢谢你了。”他不推辞,抱起衣服。小蚌壳眸子闪烁:“等等……”
他环顾左右,从枕头下淘出件珍珠色的小背心,压低声说:“这件衣服,是爹爹给我做的,我留着没用,给你吧。你不穿上,我不会让你走的。”
石头恭敬不如从命,将小背心套上。这背心不知何物所制,贴着皮肤,柔软凉爽。
石头拉住小蚌壳的手:“谢谢,小蚌壳。我永远记住你。你病一定能好。”
小蚌壳凝视他说:“我想我们以后还能再见……”
石头想:那好像不大可能。
他走了几步,回头说:“小蚌壳,你的病大概是心病。你爹对你……其实挺好……你跟他说话,心病许是能解呢?”
小蚌壳不言语,眉毛微耸,泪光莹莹。
石头跨出房门。有人早等着他,将他推上木板浮桥,送到另一艘大船上。
石头的衣裳被江风吹起,雾已稀薄。他抬头,珍珠叔叔正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他走。
石头勉强笑了笑。他不讨厌小蚌壳,但谈不上喜欢珍珠叔叔。
他上了船。那条船上只有几个官府打扮的人,跟小蚌壳家仆役们装束截然不同。
没人理睬石头,好像都在忙碌着。石头想:珍珠叔叔还是强不过官府,到底用了官府的人马。
石头寻思那些孩子们,还有几个喽罗去哪里了?本来三条船,一条珍珠叔叔坐到扬州去,一条他乘着,还有一条该载孩子们。小孩子遇到事,叽叽喳喳没完,哪能像这两船上安宁?
忽然,一声杀猪似惨叫从舱底传来。他箭步迈上船舷……猜想是不是杨梅寨喽罗?
这时,他耳边多出来一个中年人带笑问话:“孩子,有没有吃饱?”
他惊异。那是方才和珍珠叔叔对话的仆役。他如何在官差船上?呀,还蒙着面!
可他来不及反映,就有一把利刃穿到他的后心。他被那人一推,落到水中。
石头慌忙撒开手脚,江流好像包围了他,吸引他到更深的地下。
他们要杀他!他不会死的,为什么他要死?他要一直活下去。
他这么想,勇气横生,一鼓作气在水底踏水。他的背上还插着刀,可他居然不疼。
他浮到接近水面的地方,刚想伸出头,却想到蒙面中年人可能还等着他。
方才……也许是小蚌壳的背心救了他。可他现在探出头,必死无疑。
他运气丹田,就像从前练习时一样,尽量摈弃杂念,只想在水中憋最长一口气。
他若是死……娘的小坟墓就不能改葬,将来尸骨无存。
他若是死……阿香就是个小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况且她胖,娇惯,不缠足……
水面扑通扑通,好像重物下坠又浮沉。
黎明之前的黑夜,雾气中都是血色。石头终于到远处,浮出水面再接口气。
有人吆喝:“收拾干净,不许留下蛛丝马迹。把官府旗子都留下,再丢几面到江里。”
他们是灭口。石头想到:自己也是知道小蚌壳在贼船上的人。
珍珠叔叔出手了,却不愿得罪爱吃孩子脑子的太监们……那么为何此事非要带上官府?
他怎么那么大的担子?他不是普通的商人,不像白道,不像黑道……
天亮了,船走了。石头才敢浮到水面。
雾散去,晨曦朗照。他忍不住恶心,四周江面上,正飘着一具具浮尸。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大家常来这里看看,陪我说故事,谢谢了。:)
☆、同船芦苇荡
石头这边死里逃生,阿白那厢也有奇遇。
阿白和谭香被山寨厨师当作两条鲤鱼精后,就被压送到了聚义厅。
阿白甩着头,唱着“我遇龙折角,见虎拔毛”的戏文。谭香根本唱不来戏,只能学着他调子“啦啦啦”乱喊一气,给他助阵。害得沿途喽罗十个有八个捂上耳朵。
阿白对谭香的仗义高兴,觉得自己没有看走眼。她是个讲义气女孩,适合参加帮派。
干爹山九曾说:“你要做最大的帮派,就要找个好女人。好女人一定很大气。”
谭香的嗓门大,许是个“大气”的女孩?阿白屡次回头,对她留神。
他才跨进聚义厅,就茬了气。他每次见到老杨梅都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次正唱高调,猛一笑出来,气往肚子里乱跑。他推开喽罗,揉揉肚子。
谭香笑呵呵说:“老杨梅长得真像颗杨梅,爹爹把他刻下来就好了。”
老杨梅并不叫杨梅。只姓杨。不过他在江湖上久了,连自己都只记得绰号。他脸特别红,遇到热天更红得好像浸透水的杨梅。天生好多颗细小黑痣,仿佛杨梅里常有的小黑虫。
阿白松松肩胛骨:“杨老大,好长日子没见。兄弟带个妹妹,来你寨子玩一圈。”
老杨梅正在进食,吃胡萝卜丝等制成“素蟹粉”,还弄了素肠素鸭。阿白见这老男人号称爱吃素,背地里还吃“假荤”,更瞧不起他,脸上一哂。
老杨梅搁下筷子。胡姬气急败坏的跑进来,指着孩子们咒骂。
老杨梅问:“山白,你存心跟本寨主捣乱吗?道上的规矩,你爹没教过你?”
阿白鼻孔出气笑道:“我哪能跟你到捣乱?今早上我跟我妹子说,你压寨夫人是黑道一枝花,她不信,我就带她来开开眼。谁知摸到绣房,不见大美人,见个小白脸。我最瞧不得小白脸,要打那小子。那小子吱溜钻到地道,我只好跟着他。跟着跟着,人跟丢了,我和妹妹就跑到你厨房了。”
杨夫人匀匀唇上胭脂:“山白,你别胡扯。这妹子哪里来的?小公子弱不禁风,能自己跑地道里去?”
谭香理直气壮说:“我是段大娘的干女儿,没错。”她说完,一手心汗。
阿白晃双下巴:“随你们信不信,这儿就我们俩。段大娘在外头,你们不用客气招待她,我跟妹妹自己走吧。”他拉着谭香迈步,门口一大堆的喽罗虎视眈眈。
杨夫人侧身,煽风点火说了一通。老杨梅阴阳怪气冷笑:“钱塘帮抢我的生意,不是一次两次,这回到手的肥肉,没有让你们轻易接手道理。呵呵,老子认识的贵人,说出来吓死你们。老子只要动个嘴,你就能马上断根手指头。我要再一高兴,你山白能成小鬼。我杀人毁尸,你死无对证。”
杨夫人挥羽毛扇:“对,有那跟他一样肥的小东西做伴,他老爹也不用给他办冥婚了。”
谭香鬼脸回敬道:“呸,你们才冥婚。鸟女人用鸟毛扇,嫁个老头丑□□。”
杨夫人惊叫,牵住老杨梅手:“这两个小胖子简直要翻天啊,你给我做主。”
“来人,抽那小丫头十下嘴巴,让她知道我们寨的规矩。”
阿白抓了谭香,忝脸而笑:“杨老大,段大娘的女儿都敢打,你信不信明天她一声令下,让她手下兄弟把杭州城全部粪车都倒到你们寨子周围来?非要把你怀里这朵花熏死了不可……”
老杨梅阴笑:“你当我不知道段大娘当了二十多年女粪头?可佳人受你们唐突,我就不能出口气?”
阿白哈哈:“冲我来就是,你不是说你动嘴就让我断根指头?我常寻思:到底是切葱快呢?还是切指头快?不如我当场试试,切盘指头肉丝,让你真尝回鲜,拿刀来!刀来!”
他高声吆喝,谭香嘴巴张成个圆型。阿白身子一晃,取了身旁喽罗的佩刀。
老杨梅动容,红脸变黑,刚要说话。有人飞报:“寨……寨主,有重……要人……物求见。”
几个喽罗相互说:“呵,是段大姥姥来了吧?”
杨夫人火道:“那丑男人婆是你们哪门子的姥姥?去,说寨主不舒服,不能见她。”
那喽罗口齿不清:“不是段大姥姥……不,不是那老太婆。是……”阿白竖耳朵,听不懂。
老杨梅起立:“我们都得去,把这两个小家伙关在这里。”
阿白偷冲谭香挤眉弄眼,敞开衣裳拍拍圆肚皮:“好啊,兄弟先在你这儿凉快凉快。”
杨夫人见山白浑身鱼腥污水,掩鼻而过。阿白还挠挠脚丫子,飞个眼风。
他们系数离开,反锁铁门。谭香捞了老杨梅吃剩下胡罗卜丝,在山大王宝座上洒着玩。
嘴里问:“大白……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什么时候都能出去。不过还是等一会儿,给老杨梅面子,好歹让他关押关押消消气。”
不久之后,他们听到一种类似海螺的号声,谭香问:“那是什么?”
阿白知道,这是一种宣令全体集结的号声。他坐正,纳闷老杨梅见段大娘,何至于如此隆重?
他皱眉等啊等啊,好几个时辰。谭香无聊,把素肠切成花都洒了一地,还是没人回来。
阿白寻思不对,空气燥热,再也不能乘凉了。
他从领子里再取出铁丝来,谭香蹑手蹑脚跟着,阿白凑门听了半晌。
“你又开锁?他们会看到吗?”
阿白人中显出一根细纹:“管他们,我等不及了。”
他打开门,阳光清照,杨梅寨内瓦舍屋顶栖息成群老鸹,没有一个人影。
阿白诧异:“见鬼。”他领着谭香四处走动,还是没见一个人。马匹在廊下吃草,厨房内冒着青烟,有的门开,有的门闭,这座寨子像成了空,静得寒碜。谭香捏紧了阿白衣袖,鼻子不停抽,活像伤风。阿白想事不宜迟,该快走。管他什么怪事,反正自己和谭香还活着。
忽然,房屋间有白老虎毛皮一闪而过。他喊了声:“小白?”
白老虎朝他跃来,口里衔着件毛茸茸的东西。谭香说:“是坏女人的扇子。”
大白抱住虎颈,还闻到女人脂粉香。他吸口冷气,寻思难道是小白大发神威,把这些贼都吃了?他让老虎匍匐下驼谭香:“你们慢慢走。”
谭香抓住虎皮,把羽毛扇朝草地一丢。大白快步朝附近几间屋子走去。
他仔细一看,不由惊愕。老杨梅和众喽罗团团围坐在一间屋子中,全不动,面带诡异笑容。
他们的眼,嘴唇都像蜡制成的,泛出一种非同寻常的黄色。
阿白壮胆走过去,推了一个人。那人向后到地,肉体僵硬,皮肤温热。
他们都死了!阿白虽然见过世面,至此,依然想尖叫一声。他疾步窜到门口,门板一晃,杨夫人靠在门背后,双眼紧闭。她眼窝下两行干涸紫血。一根几寸长银针穿透了她的喉管。把她钉在那儿。不久之前,他们还是活生生的嬉笑怒骂的贼,可是……都死了,而且死状可怕。
阿白踉跄冲出了门。他喘息着,听到风声呼啸。
钱塘帮火并杨梅寨?不可能。钱塘帮没有如此的能力。是什么人?除了东厂,世上有谁家如此的狠毒?他想起了小蚌壳的话。其实,他是他的表弟蔡述。姑父蔡扬,是大学士宰辅,何必要用这样隐秘手段来处理绑架儿子的黑道中人?
他奔向白老虎,跳上虎背,厉声说:“快,带我去见我爹!”
他抱住谭香的腰。
谭香问:“怎么了?”他摇头,想把一个活人抱得更贴近,无论是谁。
白老虎仿佛知道情况危险,不挑肥捡瘦,顺风腾跃。
他们过山又过水,阿白心中一片混沌,他痴痴听谭香说话,脑海里还是那群死人。
夕阳下,白老虎长啸着趴下,伸舌头喘气。
谭香摇晃阿白:“大白,这是哪?我爹呢?那片芦花好漂亮。”
阿白凝望山谷,想对老虎说:你错了。但又一想,没错。
他说“带我去见爹爹”,指的是山九。可老虎也许以为他的爹爹只有死去的那位唐王。
阿白拉着谭香:“见见我爹吧。”
谭香点头:“人呢?”
他指着芦荡前那座石砌墓,墓前有个石亭子。这些都是山九出钱建造的。
谭香对着墓拜了好几拜,叫:“白叔叔你好。”
阿白默然咧嘴。谭香见爹不扭捏,果然大气。
谭香绕在亭子里说:“大白,这座亭子里面有很多鸟,我来数数。”
阿白明知道有一百只鹅,任由她数。他面对爹爹一阵怅惘,想对爹爹说事,想到了蔡述父子。
太阳逐渐落山,白老虎累坏了。阿白发现芦苇荡里有条无人自横的小船。
他提议说:“我们躺在一起说说话。”
谭香认真想了想:“我不能跟你同床的。”
阿白翻眼睛:“这是船,不是床。同床要做夫妻,朋友可以同船。难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要不和我同船,就不认我朋友。”
谭香被他说混沌了:“那……我们上去吧。老虎把我们带来这里。石头小蚌壳早就到家了吧。”
阿白不置可否躺下。星光未出,一轮剪纸般的月牙,钩着芦苇丛的尖处。
谭香并肩说“大白。你爹怎么在这?你不是山大爷儿子么?”
阿白闭眼听水流过芦苇根部。往事如沙,堆积在水下。
说来可笑,他本来是一个王子,现在是个混混。他当过人,也不成过人。
从宝翔成为山白,可以说来话长,也可以三言两语。
别人听了,也许会流泪,也许还会笑。他自己也能笑,但不会流泪。
☆、小王子流浪记
阿白八岁之前,在天子脚下生活。都说帝京是天下第一大城,但阿白的印象里,帝京城比唐王府就多出来片紫禁城。那时阿白还列名玉牒,名叫宝翔,乃唐王世子。
唐王六位兄长,两个成了皇帝。一个是废帝,还有一个就是今上。
小宝翔喜欢废帝。他是总送给他糖吃的可亲伯父。废皇后则是最疼爱他的姨妈。后来,废帝不见了,废皇后也不见了。有一天,宝翔的娘被宦官请到紫禁城,再没有出来过。宝翔和爹爹只能在雕栏玉砌的王府内活动,没有圣旨,哪儿也不准去。
唐王是个最好性子的人,人家说什么他都“嗳嗳”。王妃没了,他不找伴。兄弟间属他貌不惊人,才不出众。平日画几笔,念念逍遥篇。除了半夜爱拉拉胡琴,没任何特别之处。
宝翔天生好玩,不肯用功。抓青蛙,捕蜻蜓,不亦乐乎。他还在姑父们的衣袖里放小蛇,把侍女的胭脂调在鱼缸里面。旁人每在唐王面前抱怨,他总是“嗳嗳”笑。
今上登基后,一度严禁皇亲养马。唐王给宝翔选了只毛皮偏白的猪。宝翔常骑在猪背上冲锋。白猪在花园里乱踏乱啃,狼藉一片。王府内侍者全从宫里派来,一年就要换一批。他们被小王子的调皮弄得头疼,年底离府,无不谢天谢地。
宝翔越长越胖。姑父蔡扬送了只失母的小白老虎。宝翔一见就喜欢上了。为了儿子,唐王亲自喂养驯化,把小老虎称为“小白”。
蔡扬有儿子叫蔡述,相貌和女孩儿差不多。虽然他是宝翔表弟,宝翔看不惯他。因为他常带着绢帕,手脸干净,和宝翔泥巴娃娃形象截然不同。宝翔认为他娘娘腔,但众人赞美声源源不断。宝翔气不打一处来,他纳闷世间人为何都喜欢蔡氏父子那种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