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到处,只听“哆”的一声。苏韧恍然,这不是个人,只是一具木偶。

他收回短剑,立刻要吹口笛。哪知攸的尘土飞扬,有一物冲出土丘,咬住了他的衣带。

苏韧在撕扯之下,只吹了半音,他抓住剑柄,两手再无空处。

他挣扎不开,又被呛得喘息不得,索性闭上双眼,任那东西将他拖入土中。

他感到强力拖拽,进入一个不短的通道,甩到了底处,他身上除了痛楚,还刺骨冰凉。

耳边有着粗重的呼吸,与其说像人,不如说像狗……狗!?

苏韧蓦然睁眼。对面的头颅,伸着舌头喘气,正是趴伏在地的“人犬”。

没想到此生自己还能再见“人犬”,苏韧苦笑。他咳嗽几声,才问:“还记得我吗?”

人犬呲牙,奇怪的是:“他”居然也有了衣服,头发还用布带束住。

“阿人,你莫伤了苏大人。”有人出言道。

苏韧稳住气息,闻声环顾,发现这是座古墓的墓室。灯火亮处,有两位老人,对坐在石头棺床上。一个是虎背熊腰,满面的疤痕,另一个黄面虬须,两膝以下,空空如也。“人犬”咬着木偶,还给那虬须老人。疤面老人送上块牛肉,再用衣襟替“人犬”拂去汗尘,道:“阿人,你今儿太急了。他没有恶意,是我们老相识的女婿呢。”

“阿人?”苏韧齿间重复道。

谁知虬须老人听力意外的好,道:“是,我兄弟只重它‘人’的那一面。”

“恕晚辈贸然闯入,请问二老的名号。何以说,晚辈是老相识的女婿?”苏韧身上狼狈,坐起来时已能笑模笑样。

疤面老人对他抱拳道:“苏大人,原是我们弄巧成拙。既然大人已识破,我等也不好隐瞒。我兄弟是钱塘帮旧人,苟延残喘至今。人称我老徐,称他老冯。昔日在杭州,咱们同谭老哥喝过酒,同你也照面过。老冯一向爱好演腹语偶人戏,当年见你幼年生得出色,因此央求着谭老哥按照你样子,雕了这么个人偶。老冯,你别说,这个偶人可真像啊。”

老冯道:“木偶毕竟是木偶。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苏韧心中明白了几分,目光凝在那木偶身上,暗叹老爹的手艺,实在是肖似。

然而,木偶留得住人样子,留不住长大的人心。

他陪笑道:“徐老爹,冯老爹,晚辈在此见过。既是我爹爹的老友,二位有什么话不好对我吩咐的?用木偶提旧事,着实唬人,几乎弄假成真。晚辈倒不打紧,如不远处官兵赶来,伤了二位老爹。那我对九泉下的爹爹,可怎么交待?”

大约徐冯是江湖中人,见他年纪轻轻,态度沉着,倒客气了几分。

老冯抱着木偶,努嘴示意,老徐站起身对苏韧道:“请跟我来。”

苏韧跟着老徐,踩过莲花砖墓道,望左右的宴饮壁画,道:“此墓甚是华丽,必是古时权贵所建。我儿子墓在近处,我居然浑然不晓。”

老徐道:“墓主乃古时一侯爷,亡故千载。富贵,本就那么回事儿,别人当回事,你自己可不能太当真。”

苏韧忽然想到圆然说:当时飞去逐彩云,画作今日京华春。

可现在,不是春天,也不是白昼。面对他的,是酷暑天气,夜幕沉沉。

人想到一个理儿,与想通一个理儿,又是千年之别。

他们走近另一墓室,见有个白布衫的少年,侧卧在藤床上。

少年面色土黄,身子微微颤抖,似不胜痛苦。看到苏韧,他眼睛一亮。

苏韧一愣,道:“小飞?”

他不禁寻思:小飞在这,宝翔在哪里?

老徐道:“我们提及旧事,是迫不得已。江南民变,牵涉到钱塘帮。咱老哥儿俩作为帮里旧人,千里迢迢赶到这,却不见了老大,只遇到个病恹恹的小飞。他是不惯南方水土,不会死。”

苏韧摸摸自己额头,再轻探小飞额角,说:“可苦了这孩子,在京里多精神。”

小飞扭开头,望着苏韧,嘴唇哆嗦说:“我恨这场病。要不是病了,我就能跟着老大一起去溧水县,就……不会丢了他的消息。”

苏韧垂手道:“哦,这么说——宝翔他在溧水县内?”

小飞翻身,拿起个酒葫芦灌了一通,勉强坐起,瞪着他说:“苏韧,你别问我,我先来问你。北海帮传说中那与老大焚香盟誓的老二老三,是不是你和谭大姐?我早就疑心是你们,可大哥非要撇清你。上次他舍生忘死救了你儿子,你却索性和我们断绝了往来。若不是我来了江南,见到古墓里那活像你儿子的木偶,我还不知道谭老爹和你们那些事儿。”

他讲完,隔壁墓室的老冯瓮声瓮气传来一句话:“雁过留痕。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老徐在旁叹气说:“世间混出来的人,谁没点旧料?做过是没啥,只要人敢认。”

苏韧用舌尖抵住干燥的唇,微微发笑道:“小飞你是病人,可别动肝火。我夫妻确实与大白盟誓过,昔年情境,一言难尽。但那时天下尚未有北海帮,我也没有取名叫苏韧。所以,苏韧如今是朝廷命官,却不是北海帮的二哥。不过……”他拉长了话音,顿了顿道:“大白这个兄弟,我却是认的。他有危难,我不会见死不救。只是,你们是如何得知我来此地,竟能埋伏我孩儿墓地之侧。”

小飞又开始打颤,断断续续说:“你……当上府尹,五哥有传书。你孩子坟在这里……是老大去访圆然庙,问了庙里和尚才知道的,大哥……还祭过你孩儿……我们没有专门埋伏在这里……而是……”他瞥了眼老徐。

老徐想了想,对着苏韧说:“我早年修墓盗墓,专在古墓里留后路。此处本是钱塘帮在江苏的仓库。应天府起了动乱,打了我们帮的旗号。我和老冯以为是旧时流落兄弟再出江湖,可等我们来了,并不见此处封存有动过……老大他……为了探知真相,留下得病的小飞,孤身进入溧水县城,没成想……就这样没了声息……今夜我们试探与你,也算是巧合。”

苏韧点头:“树大招风,钱塘帮余威犹在,许是他们冒用钱塘帮旗号的缘故吧。宝翔这趟下江南,危险之极。我一路阅得简报,目前倪氏按兵不动,将溧水县城团团包围,城内已支撑不了多久。乱贼人数不详,城内老幼妇女,不下一万。宝翔的性子,纵藏在里面,也不会轻举妄动。你们且先放宽心……而我……哎,先草草料理了府事,再跑一趟溧水吧。”

他神色恳切,眼光从小飞的瞳仁,直落到老徐的眼睛。

小飞盯着他:“苏大人,出世之人,总要还的。你欠下北海帮老大的人情,可不能赖账。”

老徐忙呵斥他:“你个孩子,说话怎可如此失礼。苏大人眼看是个周详的人物,他既然有了话,自然会去做。苏大人……耽搁您久了,恐怕引来护卫,我送您出去吧。”

苏韧觉得,他确实被耽搁久了。宝翔的人情,看来他是消受不起,是该找机会还清。

但他遇见老徐老冯,难免怀念作古的谭老爹,所以周旋之间,不由放了几分真意。

直到出了土丘,见了满天星子,他才吐了口气。他将短剑藏入怀中,忽想起来丢了只陶鸟口笛。陶笛本有一双,是他打算送苏密玩耍的。今夜慌乱中弄丢了一只,索性还剩下一只。

苏韧走出林子,见范蓝打马过来,问:“苏大哥,你呆了好久,没事吧?”

苏韧失笑道:“好久么?怪我忘了时辰。你们都渴了吧,一起去寺里讨茶吃。”

范青让他上马,自己牵着,苏韧心事重重,不好在个少年面前露出来。

他低头,见马儿踏着月色,信口问:“你来南边,没不舒服?”

范青笑道:“小弟才来,不好说。我看南边骑马的人少,所以苏大哥你也不惯乘马吧?”

苏韧也笑道:“江南太平了,我是要学骑马的。既是皇上的臣子,天涯海角也该去的。”

山寺里的大和尚,是圆然的大弟子,名叫弘清。他与苏韧是混熟的,见他能衣锦还乡,自然高兴。谈起圆然的遇害,二人又唏嘘一番。苏韧送上只小香炉,说是内盛圆然坟墓之土。

弘清感激涕零,立时供奉于佛龛之前,点了清香,苏韧并范青一起拜了。

饮茶之间,苏韧问弘清这两年应天府的光景,弘清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范青笑道:“师傅讲:不可说。可见死去的皇甫大人真是一个不可说的官。师傅,我方才看寺里堆了不少善本古籍,难道藏经阁都放不下了?”

弘清回答:“这位小施主倒是仔细。那些古籍,并非贫僧等搜集来的,而是为现任府尹杨大人保存的。本寺不大,藏经阁旨在‘少而精’。自从民变,兵荒马乱,民间逸散的书籍不少。自从杨大人来了,致力于保护古籍文物,藏于山寺僻静处,贫僧等当然奉命。”

苏韧默然不语,范青忍不住说:“师傅,咱们一路来,听闻应天府内米价暴涨,百姓面有饥色。怎么杨府尹还是杨掌院时的做派,光会保护书,不保护人?怨不得万岁要换人了。”

弘清不愧是圆然弟子,合掌道:“善哉善哉。”

苏韧拿了盘蜜枣,塞给范青,范青吃完,笑说要净手,弘清便命小沙弥陪他去了。

范青一走,弘清才对饮茶的苏韧说:“这少年面上和气,机锋不减。他评东论西,并不避忌。想必他不是高官子弟,就是富家公子。”

苏韧答道:“大师兄一语中的。人家富贵兼而有之,乃司礼监范大太监的嗣子。”

弘清低声道:“他这样身份,阿墨你倒难做。”

苏韧一笑:“不难。小孩子家心地单纯,有事情忙,便不会瞎想。我这回没带上家眷仆从,等明日入了应天府,府内事务都交予他管理便是。有了机会,我还要请他‘机锋’一用。”

弘清骂道:“好你个阿墨,心果然黑。一个才十四岁孩子,帮你管家还不够,还要怎么用?”

苏韧展颜道:“如大师兄所言:不可说。可他是范公之子,磨砺他是为了他好。”

他转过话头,从袖里取出张银票,正色道:“这两年,蒙寺里照看我孩儿之墓。师傅圆寂了,还有大师兄在。苏韧既是俗人,无从感谢,只能奉上这个,望我寺里能重修山门,弘扬中道。”

弘清并不推辞,收了银票,摊开脚:“阿墨 ,上回你自己入狱,事先倒把娘子孩儿藏入本寺中。这回你南下当官,居然放他母子在京城那是非之地?我师傅要不上京,也不会寂灭吧。等平了乱,你是要接他们过来?天高皇帝远,岂不快哉。”

苏韧眼波微动,捧着茶杯,沉吟良久。

弘清把爬上僧衣的小虫捉住,轻放到地上说:“嗯,是啊,既然跻身官场,你也该悟了。涅槃经云:夫盛者必衰,会和者离别。伴侣总要分开,勉强不得。聚时珍惜,便了无遗憾了。”

苏韧摇头笑道:“大师兄,话是那么说,但我们俗人,不比你出得红尘。我指望将来能和他们在一起,越久越好,生生世世,轮回无尽。如今的离别,只是万年聚首的代价罢了。”

他如痴人说梦,侧脸仰天,口气似并不当真,可双目粲然,脸如生光。

弘清瞠目,末了只好点点头。

苏韧回神,摆手道:“大师兄,别顾着点拨小弟。我打听件事,你们僧尼常出入应天府富贵人家,可知哪几家的私藏米粮为多么?”

弘清说:“阿墨,你真是无孔不入。应天府中,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魏国公徐祖彦自然是第一份人家。除了魏国公,我还知四五家。其他的,你要知道也不难,我在出家人中替你打听便是。”

苏韧微笑:“这样最好,先谢过大师兄。圆然师傅曾说:宁断一指,不伤十指。小弟掌管应天府,无能去留心文雅,先要杀住米价”

弘清讶然:“宁断一指,不伤十指?师傅说过这样的话?说起来,你像比我更懂师傅。”

“大师兄,你是他出世的徒弟,我则承他入世的衣钵。”

说话间,范青的脚步声离禅房已近。

弘清合十道:“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苏韧你受命于危难之中,府内苍生,生死分和,皆可在你一念之间,人间总有因果,慎之,重之。额弥陀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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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苏韧出得山寺,绕道玄武湖畔兵部衙署,送上拜帖。

不出他所料,驻节在此的阁老倪大同已然歇息。只有倪家管事人,出来应酬这位新任府尹。

苏韧到应天府,自有一番盘算。倪阁老那边,他礼数要极周全。可是他行事之前,如先受了老臣教诲,难免被束缚手脚。所以这次初访的节骨眼,他掐算得正好。

倪家管事人谈吐大方:“在下等听说,苏大人明日才能入城。不意您栉(zhi)风沐雨,风尘仆仆,竟先过我府中拜谒。惜哉家阁老头风复发,遵医嘱早早安置下了。明日待阁老起来,在下必将转致大人之厚意。”

苏韧与对方促膝交谈,慰问殷切。初次交往,他不便贸然送厚礼,只送上两段新样蜀锦。

礼多人不怪。那人收了料子,不由顺着话头,讲到了溧水围剿的局势,苏韧一一记在心中。

坐不多时,苏韧告辞。临走不忘叫手下捧上一只竹篮,管事人定睛一看,不由笑出声来。

苏韧说:“兄台莫笑,这是下官今天在郊外查看农事时新买的芹菜,原本预备自己吃的。适才听闻阁老头风复发,下官宁愿让出这份野味,给倪太保这栋梁老臣添菜。”

他出得南京兵部衙署,回味管事人神色,已明白倪大同的风病不重,只绝无意插手府政民事。

一行人到达应天府衙,已是深夜。苏韧本已知会应天府官吏明日进城,又特意命手下人放轻了手脚,可算悄然来临,毫不扰民。

马厩里,杨映的家人僚属连夜在收拾行装,包裹书籍散落在地。

苏韧忙命范青等给他们腾出位置,里头一个体面的家人上前向苏韧请安。

苏韧蔼然点头,道:“怪我来得早了些,深夜不便叨扰,明日我再给杨大人赔罪。”

那家人道:“我家大人说:既已奉旨卸任,居于此府只是借住。他昨儿已让出正房,今夜安顿在东厢。明日与您交接以后,我家大人即刻启程回京。”

苏韧叹息一声,肃然道:“你家大人两袖清风,乃士子领袖,当日在履霜社中,我已瞻仰丰采。他在府衙一日,便是正主。国家尊卑有序,何况国士无双。既然连杨大人都委屈在东厢,我万万不能占去正房,暂且住在西厢,以侯大人教诲。”

他这话,说得入情入理,但官场素来是人走茶凉,即便是杨氏家人,也有点意外。

范青眨着眼睛,想了半天,说:“苏大哥,那杨掌院……”

苏韧轻声说:“国史要紧,还是几个乱贼要紧?万岁换人,是因为放心不得他人秉笔国史。”

他想:官场风云变换,杨映乃翰林院首座。即便失势,也死而不僵。这应天府,谁知道自己又能做个几日?

维护前任的体面,而不落井下石,正是给自己留下了余地罢了。

他并不跟着范青并挑夫去西厢,而是去了衙门正堂。

苏韧是六合县小吏出身,弱冠时已受县太爷器重。他来往公事,怎会不经得这座府衙。

芭蕉犹绿,樱桃正红,时光流至今夜今时,机缘巧合,他再来此地,物是已人非。

他读着匾额,仰视横梁,心中波澜不定,压下嘴角一丝笑,将照着他眼疼的那柄巨烛吹熄了。

方川已先苏韧一步到达,撸着袖子,一边看着案前堆积如山的档案文卷,一手挥着把蒲扇。

苏韧待心绪平定,才走到方川身边,拿过蒲扇替他扇风。

方川咧嘴道:“苏大人,岂敢岂敢。您旅途劳顿,还不到后府歇息去么?”

苏韧笑道:“流水兄,你这里忙通宵,我撂下担自去休息,恐对不住你。我已请范青到园内替我安顿。有他在,里面事我不愁了。虽说应天府公务紧急,但并不忙于一时。方兄看过手边几分,且休息一夜,明日再理会不迟。你告诉我,下午替我寻访的那位陆检校如何说?”

当年,苏韧虽是个小角色,但已知布置人脉。他几番办事,常见应天府衙门内一名姓陆的老年检校。苏韧有心,对老吏极其尊重,每次见面,不是拎只鸭子,就是送两瓶好酒。陆检校是个人精,熟谙吏事,见苏韧好学上进,也有意成全于他。

今年陆氏已退休,因人缘尚好,同应天府内吏员常有联络。苏韧来南京,未忘故人。他碍于身份,不便着紧去里巷访陆老,索性让方川备了份厚礼,先打听个门道。

方川放下文书,低声对苏韧讲了一通。

苏韧皱了眉毛,手上给方川扇风的蒲扇也慢了下来。方川会意道:“一年之内,算上你,应天府已三易其主。这局面,难怪陆检校为你忧心。近年府内人事流动,无人安心。皇甫当政,狂妄傲慢,把府内不服气官吏裁汰了一半。自民变兵祸,杨大人来南京,存有偏见,将文字不好或仪表不佳的官吏撤换一通。你这回赴任,他们说不怕,倒是假的。”

苏韧点头:“陆检校不提起,我自己亦深知厉害。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何止于天子?我以前在县里,最怕是换长官。上头来个新人,本事不见得有,都号称要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烧他们自己,烧得都是下边人。每局面一变,我们当吏员的人,唯恐保不住饭碗………”

说话间,范青已到府前说:“府里冰库比我家的大。”侍从捧两碗冰酪,奉给苏韧与方川。

苏韧吃了冰,跟着范青到了西面的庭院。馆阁错落,积翠幽深。

范青寻下住宿的地方,名为“靓波轩”,轩前荷花采采,清润可爱。

苏韧暗想:自己居然有一日能住在这地方。若娘子及儿女同在,真可称为人间仙境了。

他眼角余光,扫到角落里有一扇蒙尘的锦屏,上面绣着唐人诗画,那字体娟秀,似曾相识。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范青一字一句念道:“这夜雪绣画不知出于何人之手。在三伏天,看了平添寒意。”

苏韧低头不语。范青又拉他到外面,说:“传说应天府衙中,有金边的白莲花,苏大哥,让我提灯来照。你看!”

少年兴高采烈,哪知道苏韧出神,是为了那粮米,官吏,还有那重围中的溧水城。

苏韧想要看粮米满仓,人心安定,最无意去看的,就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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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苏韧起个绝早。南京暑热,他只传令厨房给自己做了顿绿豆粥。

吃饭完毕,他在房中冷水擦浴,头回换上绣有云燕的绯袍,再系上素金带。

他审视镜中的青年,嫌弃他眼光太亮,身姿过直,他半垂下眼,稍微低头,才对自己满意。

他出得厅堂,迎面撞上方川。方川忍俊不禁,劈头道:“苏大人,我为了找辣子下了厨房。意外听来个府里的典故。”

苏韧同方川并肩:“是哪个?”

“原来府里的下人都以新官上任第一顿主食为号。死去的皇甫第一顿吃羊肉羹,所以号称羊肉羹。杨大人第一顿吃得是银耳汤,所以号银耳汤。你呢……”

“叫我绿豆粥大人么?”苏韧噙着笑问道。他早知道应天府里连只老鼠都不是省事的。羊肉羹太腻,银耳汤太贵,绿豆粥清素平淡,蛮适合自己期望给人的印象。

当然,不知有多少人还记着:绿豆粥吃多了,会胃寒拉稀。

苏韧来到东厢,与身穿儒服的杨映交接事宜。

杨映对苏韧,可谓彬彬有礼,神色却异常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