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翔往手里一捧,再三致谢。他回头去找游贞美:“鹰嘴矶。他爷爷许在那儿。”

游贞美说:“知道。”

她说完,一路小跑向南。宝翔抱着纸包,随在后面。沿湖而行的二人,像连着段风筝的引线。

宝翔一边走,一边想着暗道内的硫磺味道,他耳边回响老渔夫的话,渐感湖边夜风甚急,一阵紧过一阵。非但吹去了他的暑意,还唤回了寒冷的记忆。

容不得他多想,喙形的“鹰嘴矶”巨石,已在勺形的湖岸凸显。

那巨石之下,确实横着一条小舟。船舱内亮着火,船首上放着一盏夜灯。

在不远处的湖面之上,还有一艘较大的船,灯光若明若暗,像是刚刚离开鹰嘴矶。

宝翔走到弯处的柳荫下,一吸气,竟嗅到随风而来的淡淡硫磺味。

他凭着本能,察觉到丝诡异,他迅捷上前,哑声轻唤:“游姑娘?”

游贞美离得船近,离宝翔已远。她停了步子,回首望了眼藏在柳荫下的宝翔,正要说话。

船舱内有人轻笑一声,说道:“贞美?你为了寻那个邋遢小鬼,竟找来了这里。看来,你我缘分确实没有断。”

此言一出,不仅游贞美惊得身子一晃,连宝翔也大吃一惊。

这声音,正是顾咏江。说话间,顾咏江披着披风走出了船舱,面白如玉,身姿苗条。

只他那双细长蛇眼,像是被冰水浸透了,了无暖意,让宝翔咽了苍蝇般难受。

游贞美呆了呆,将手下锅铲缓缓放下,半大声说:“半夜三更,我孤身一人。好在是你,我也不心慌了。你知道么?小常找不见,我哥哥也不见了。”

宝翔本心中犹豫,听了游贞美的话,他下定决心,从柳条间闪避,滑下河堤,隐匿在暗处。

顾咏江叹了气:“贞美,你来晚了。你哥哥和那个小鬼,都在方才那条船上先走一步了。”

游贞美愕然道:“你发昏么?”

她俯身对了顾咏江的眼神,慌张起来:“先走一步……你,你是什么意思……他们要去哪里?”

“我清醒如常。贞美,要不是他们壮胆,我对你说不出现在的话来。你别慌,他们并没死。我对你的心思,你自然知道。我本不是这县里的人,如今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我也是该时候离开了。我放心不下你,所以在今晚,我一定会带着你离开,去见个人。”

“见哪一个人?”

“他是一个对我至亲的人,善于经营,可以领我们二人逃出水火,富贵终身。”

“你一定疯了,我为什么跟你走?老常在哪里?你杀了他!”

“我手指连葱姜都沾不得,怎么能随意见血?这条船本是我预备的,我来时这里没半条百姓的船,信不信由你。你快上来,不然来不及避开大难。”

“大难在哪里?”

顾咏江踌躇片刻,折腰掩口,微笑指道:“这不就是!”

他话音刚落,一声巨响山摇地动般,骇得宝翔耳朵都快聋了。

远处的县城墙内,亮起了冲天火光。片刻功夫,黑夜被照亮了,火炭随着大风,被吹上天空,像是一只只焦骨的黑鸦。硫磺味道扑面而来,宝翔暗中扼腕,恍然大悟。

游大春不过是个傀儡,顾咏江隐藏多年,布置机宜,如今他要烧掉县城,远走高飞!

他,他们,不是钱塘帮,是另一股暗流,自己既然来了,哪里能容他脱身?

游贞美怒道:“顾咏江,城里有多少人命?你是疯透了。”

她蹲下身来,掩面痛哭,哭声凄厉,浑身剧烈颤抖,连发髻也松开了。

顾咏江跳上岸,低声道:“贞美,别哭。事已至此,也由不得你。”

游贞美猛跳了起来,一手抓住了顾咏江,劈手狠砍一刀。可顾咏江动作神速,偏头扭身,化解过去。小刀撕拉一声,刺破了披风的一角,将顾咏江定在地上。

“你……”顾咏江恼羞成怒,正要拉下披风。

可是,他忽觉一人当空而降,手里攥了满把柳条,朝他面门而刺。

顾咏江踢开游贞美,单手一拂,勿料柳条之后,乃是一大把银鱼,兜头而落。

他懵懂之下,滚入湖堤,还未张开眼,已被来者点穴制住,昏沉过去。

宝翔意犹未尽,点了他七八处穴位,才擦了把汗,跳到游贞美面前。

他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伤得重吗?”

游贞美坐起来吐口血沫子,说:“不如学菜时切了指头疼。”

“哈哈,要不是先前试过这小子的功夫,我不会这么狠手。你放心,我去跟上那条船。哎,可惜了这把银鱼。”

他将纸头掏出,正要丢开,蓦然张大了眼睛。

原来老渔夫包银鱼的,正是风靡江南小报“长江水”。这一张上,赫然写着新府尹苏韧赴溧水县云云。

“苏韧?苏韧……”宝翔心中喃喃,手下动作飞快。将顾咏江的披风换到自己身上,再将顾咏江嘴巴撬开,喂了一颗药丸,然后用船上的毡子裹住了他。

游贞美问:“你打算扮顾咏江,把他当成……我?你这么冒险,是不成的。城内火一起,官兵只恐会杀进城内。你要是不在,我们如何应付?”

宝翔哈哈:“你问得太多了。他当成女子,还真有几分相似。可是我,装一时算一时吧。依我看来,城内着火,城外更可能按兵不动。若明日真有暴雨,火也会随之熄灭。群龙无首,围城不攻自破。而你,既是游大春的妹子,倒是可以帮我个忙,溜去城外联络一个人。”

“谁?”

“应天府尹苏韧。他是我的老朋友。你就说,我跟随一条船而去,要去会个幕后的人物。让他看在当年西湖结拜的份儿上,保全溧水百姓,设法营救于我。”

游贞美咬唇看向湖面,前船的灯已更朦胧。

她回望背后,城内火势汹涌,哭喊声如潮。

她点头说:“你小心!我一定去。但府尹贵官,无有你信物,怎会信我话?”

宝翔跺脚,从脖子上取出那块挂了十多年的叶子形木牌,道:“你拿这个去,他自会明白。”

游贞美不再多嘴,拢了头发,将牌子放入怀中,毅然返向县城。

宝翔熄灭了灯,拉上风帽,一撑竹篙。他在西湖当过混混,所以划起小舟,倒不甚费力。

但若前船不停,他追起来,也是吃力。可天遂人愿,跟了小半个时辰,那前船停在湖岸某处,停滞不前。宝翔故意将小船慢行,靠入芦花深处。

这时,燃烧着的县城,已宝翔眼中变得模糊了。依稀的夜光中,前船熄灭了灯。

蛙声一片,芦花苍苍,宝翔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顾咏江在昏睡中,偶做□□。

从远处,有艘点着红灯的船,渐渐驶来。那点红色,步步逼近,红得瘆人,像是鲜血。

黑暗中,宝翔听前船上有青年人喝道:“春花秋月,良辰美景。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来船上有小女童稚声道:“正是我家老爷。”

接着,她缓缓唱歌,童声清越:

“西湖仙人莲叶舟,又见石山移海流。

老龙卷水青天去,小朵莲花共上游。”

宝翔听了,心中激荡。这首歌,他曾听过,当时情景,历历在目。

难道说,这一首歌,竟是一个猜不透的谜语。

前船几人听了歌,欣然相互道:“是他,是他来了!”

那船行终于到了前船泊处,忽亮了四角灯火。刹那间的光明耀目,令宝翔差点睁不开眼皮。

等他适应了,才看清来船。那船不大不小,华丽精致,宝翔看了几眼,一直没有合拢嘴。

这也怪不了他。因为这艘船,无论装饰还是式样,都极其像那夜津门港外,沈明葬身之地——长乐号。只是它比长乐号小了不少,更适合在湖上江上。

从前,宝翔听过借尸还魂的异闻。他心想:世上难道还有船也能回魂?

沈明一定是死了无疑。难道是……他思绪万千,想到一事,不禁举头望去。

恰好在那艘船上,走出来个中年文士。他一身布衣,身材中等。

一个小姑娘举起红灯,照亮了文士的脸。

宝翔心思尚在长乐号上,可眼一转,瞧了个清楚。

他惊讶之中,血气上涌,浑然忘却身处险境,真想仰天大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对,想来自己倒是花了些功夫,才重见此人与彼船。

原来这一个人,正是宝翔通缉,遍寻不着的沈府管家沈富!

(本章完毕)

作者有话要说:上次更新之后,一天我开车的时候有点分神。结果车子失去了控制,向外横冲出去。

很奇怪,我觉得那十几秒种,我的头脑像离开了身体,冷静看着发生的一切。

应该说我还是幸运的。我急刹车后,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

我检查了下车身和周围的路面,确定我不需要赔偿他方,

然后,我缓缓把车开到了路旁一个学院的弯道里。

一边开,一边看到这弯道旁的花圃里有个满脸恐惧的女人盯着我这辆车。

我开了一会儿,泊在一片草地旁。这时候,学院里没有多少人在走动。

我呆呆坐着,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还好,不然《小人通天》一直没有结局了。

我生活在半封闭的圈子里。从来没有博客,微博,□□聊过的人一共是两位数。

我在2016年12月,才刚刚开通了微信。

很多朋友一定觉得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么?可这对我来说,算是迈出了一个大步子。

谷崎润一郎写的《细雪》种,老姑娘雪子被介绍给了姐姐说“可以打满分”的桥寺先生。

桥寺先生对雪子外貌钟意,同时认为她话不多,性格较阴郁,而媒人担保说雪子性情很好。所以,不久之后,桥寺先生直接电话到雪子家中,邀请她出来与他散个步。

对雪子来说,去应答电话就极困难,而在姐姐不在情况下,这种散步更是不可能的事,

自然,这一桩姻缘没有成功。面对姐姐的埋怨,雪子默默无语。

当年看到此处,我倒是很能理解雪子的心态。

可是,在现代社会里,这种人发展肯定是受到局限了。

但性格的事情,并不是说改变就可以改变的。

事情成败,人情冷暖,正如花的开谢。开就开了,谢便谢了。

当时也不是没有情绪,但一直念念不忘,确实没任何裨益。

过年时,我许愿自己在2017年里能诚心待人,尽量能多写点字。

虽然到了3月有点晚,但我还是祝愿听书人新年进步,全家快乐!

☆、是死,是活

宝翔七八岁时,除了念书,对甚么都有兴致。他父王怜悯儿子没了娘,不忍督促。倒是姑父蔡扬每次来访,非一本正经给宝翔讲点学问。宝翔扛着画眉笼,晃晃蟋蟀草,总之就不想听他。

有天,蔡扬负手微笑:“别的不听罢了。你连山川地理都不耐烦,将来总有后悔的一天。”

那时,宝翔哈哈笑跑开,想你晓得大好河山,何必守着我那从不和你出双入对的公主姑妈呢?

此地此刻,夤夜湖中,宝翔躲在舟内,未辨方向。来江南后,他是看过几回地图,然并不留心。他不但猜不出沈富从何地来,也不记得石臼湖连哪片水域。如此行事,好比盲人摸象,终究没有把握。因此,他冷静之后,陡然惊悚,想起蔡扬旧话,又出了层冷汗。他抓抓胸口,才记得把“戒急”木牌已交给了游贞美……他寻思,苏韧也常微笑,难道蔡扬“一语成谶(chen)宝翔不由生出了一几分懊恼。他猛把头一摇,恰见前船上几个人正往宝翔暂称作“还魂船”的甲板上运送麻袋。。一共两个。大袋子快要撑破了,另一个像装了条小狗。

沈富不快问道:“还是活的?”

他身后那年幼丫鬟雀跃:“死了么,死了么?”

“回老爷,顾捕头关照,这二人死不得。”

沈富焦灼问:“先不管了,他自己怎还没来?”

宝翔本想冒充顾咏江,蒙混过关。可事出意外,看来沈富与顾咏江本是熟人。而自己从前也曾和沈富在桂枝胡同苏韧家照过一面。原定的棋谱走不了,他思来想去,心急如焚。

湖面陡然兴波,宝翔抬眼,见远处飞驶来三条小船。

宝翔墩身浸在黑暗里。他眼尖,那三艘船上,都挂着一色蓝底“巡”字灯笼。

他暗暗思量:石臼湖本是几县地界,这不可能是溧水县的巡船,应是邻县衙门的……

出乎他的预料,“还魂船”上红灯照亮,那小侍女更不收敛,扒着船舷张望向来船。

水波声动,三舟离得近了,船上人俱是衙役打扮。

忽然,宝翔身后舱里,昏迷的顾咏江发出了凝噎之声。

宝翔心说不巧,他即刻拨过顾咏江身体,让他侧躺,再一探他鼻息,晓得是无碍。

“何人?”有人高声问道。

宝翔吐气,想这位大哥你问得是我,还是他们?

他缓缓起立,偏那“还魂船”上小侍女也跟着在喊:“谁呀?”

她拍着手,用那副好歌喉嚷道:“乖乖,那边有条小船哇!”

宝翔恍然:这起人敢于夜间接头,是因为买通了巡湖之人。这片水域,他们早沆瀣(hang xie)一气。他本苦于找不到上策,被对家一逼,他索性放开了

宝翔一甩披风,点亮随船灯,左晃右晃,照着己身,镇定自若道:“是我!”

他故意压了调门,湖面风大,等传到对过,声音更为飘渺。

沈富尚未开言,几个运麻袋人便释然道:“欸,他来了!自己人,自己人!”

三艘巡船听了他们对话,也不再耽搁,装模做样绕着“还魂船”一圈,向远处驶去。

宝翔冷眼旁观,笑他们去得倒快。

沈复手持把扇子,对面孔扇了几下风。

女童踮脚对宝翔这边嚷嚷:“你快过来啊?老爷等了你好久!”

宝翔想:哈哈,你们并没等多久吧。数这丫头最呱噪!

他放灯于舱内,再起身,不言不语,划向那条大船

红灯彤光洒在湖面,为宝翔那支竹篙所破,像是撒了一把把染血纸钱。

宝翔划着船,瞥见那几人已抬着两个麻袋下了甲板。与此同时,运他们来那条船慢慢下沉。

他一直划到大船旁,才回到船舱,散开顾咏江发髻,依然将他卷入毯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