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景几日没回去,梧州的大小官员也没一个上门来,谢慧齐等了几日都没等到像谢元景跟何咏那样的人物,倒觉得“热闹”没两天的日子有些空了。

她不是个很喜欢主动出击的人,可能还是骨子里有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过,也是因为还没到非要动手的时候。

二郎带着的人马还没过来,她也不想拿己身涉险。

她也不是怕死,只是折在江南这些人的手里,她还真会死不瞑目。

外面的人没动静,她也不动如山,齐国公更如是,隔三差五出去走一遭,不过,他也不再接见任何官员了,说是要静心祭拜先帝。

天清观占地广袤,没有了那些官员坐着轿子骑着马过来拜访也是冷清了不少。

江南是要比北方多些生气,即便是野草也要比北方长得好些,只是到了凋零的季节,枯败的草木也会多增几分萧瑟。

这就是名扬天下的江南,谢慧齐在梧州住了大半个月后,心道这就是异乡的感觉,寒风打在身上不仅刺骨,连心都要容易更冰冷一些。

她觉得这冷她都捱不住,便又让管事的去丈夫找好的扎营处多送了些精煤,又给这五千精兵临时多加了一身的棉衣。

她心中算着一本本的帐,下面的人却忙得脚打颤,连齐奚也因要过问定笃的事情太多,不再坐于母亲膝下,而是带着管事们日日忙于琐事。

她风风火火,谢慧齐见她精神比之前要好得太多了,便也安下了心来,私下也跟齐君昀道,“女儿以后要是要的天地越过一般人家的闺女,她如果不想当个规规矩矩的名门闺秀,咱们不要拦她。”

而且,这其实也是他们夫妻欠她的,他们已经拦了她的一种可能性,不能连另一处都拦了。

为人父母者是要引导儿女,扶助他们走向他们希翼的路,而不是死死地拦住他们。

她说了,齐君昀便想也不想地点了头,道,“好。”

如果这是她想要女儿得到的,那他就给他们的女儿。

十二月过了几天,南水,南扬,栎武的消息陆陆续续送达,谢慧齐开始专看他们年后要去的栎武的消息,这几天齐君昀没出去,齐望齐润除了练武读书的时间,便也跟在了父母身边。

谢慧齐就顺便教了他们关于处置事后江南官员家族的事务,这一教她也是看了出来,三儿子看着温善随和,但主意下比得人快,就是要处决人时要取人性命他也不会多问为什么,看似霸道蛮横的小儿子却在面对人命的时候要顿一顿,要她解说为何如此处置的原因,许是她之前训得太过,让他顾忌人生死的道理说得太多,他本身没有慈悲之心,却还是在事关人命的时候下意识就要细想下。

说起来她这几个儿子其实都不怎么像她,其实连女儿都不太像她的,只是他们不怎么像她,却也被她教得不像这个世道的公子小姐。

谢慧齐也不知道这对他们的以后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她也是随着他们的长大才意识到她到底不是这个年代的人,她就是活在这年代也努力活成了自己的样子,终归也是活出了自己的痕迹,这些毕竟对身边的人还是有影响力的,可她毕竟不是这个年代的人,而他们这些被影响的人却还是活在这个年代…

就是小麦小绿小红她们这几个姑娘在她的纵容下,现在也变成了比许多男人都要有本事的女人,她们处理事情的决断力甚至不亚于她们当管事,在外面见识颇多的丈夫。

与众不同,那就代表同类太少,年轻时还有意气风华作为撑点,一腔热血还在,不嫌时光吝啬,便等老了,身边没了可以理解的人,那就要与孤独相随了。

她不知道他们以后的伴侣,陪着他们走人生路的人,会不会像他们的父亲之于她一样…

如果不是,说来就是她的不是了。

江南的冬日让谢慧齐变得有些忧郁了起来,等知州府的乔氏求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甚至有点想国公府那个她的安乐窝了。

乔氏求谢慧齐,不是因她自己。

她回去后说她家大人为祭先皇留在了天清观静心,能想出这般借口的妇人本不就是愚笨之人,由之后齐国公也拿了这个理由出来说道拒客如此也看得出,她也是个嘴里能说漂亮话的人。

谢慧齐知道乔氏回去这般说后,其实是在心中高看了她一眼的。

只是没几天,当乔氏为她的儿子求到了她面前来,谢慧齐无奈地笑着摇了头。

乔氏的儿子说要走,要离开梧州,隐名埋姓活下去,但他无法脱身,梧州的人他摆脱不了,他没法带着她跟妻儿远走高飞,他在乔氏面前露了哀凄之意,乔氏便自告奋勇地求到了她面前来了。

“我儿说他可以把他知道的道出来,”乔氏那木然的脸难得的透出了焦虑之意,连那死鱼一样的眼睛也鼓大了起来,眼睛中还有着狂喜,“他说只要能出梧州,能让我们一家人能过小老百姓的日子,他什么都说,什么都做。”

“他是这么说的?”谢慧齐轻声地问她。

“是,是,是…”乔氏激动地不停点头。

“那,”谢慧齐说到这顿了顿,她有些不忍心了,因此,她的声音更轻了,“之前你被人打的时候,他在哪?”

“啊…”乔氏木然地张了口,她先是不解,但慢慢地,她眼睛因鼓大亮起来的那点光也渐渐地淡了下来。

他在哪?

她不知道。

她没有看见过他。

这年轻夫人什么意思?

“我对不起他的…”年轻的夫人不说话,乔氏垂下了眼,看着自己那双藏于袖下的手道,“对不起他,我是他娘,没有带大他,是我对不起他。“

“好,你对不起他,那你被打的时候,他在哪?”谢慧齐还是只问了这一句。

母子天性,她跟她家国公爷这么多年来确实没在人面前吵过一次架,他们夫妻恩爱,即便是儿女也拿着他们斗气开玩笑,但她也知道,前次她的小儿子在她面前告他阿父的状,说他留美人过夜,可背后却是那天当他知道消息就马上去找了他阿父,还把那送来的美人儿狠狠地训了一通,训完美人儿,他又去找送人的官员去了,一个一个,他哪一个都没放过…

那才是当母亲的生的儿子。

就是她小时候在河西镇的时候,大郎二郎那么小的孩子,知道他们阿父在外头吃了对他们阿父认生的百姓亏,一个小读书郎,一过不过堪堪只会走路的小儿,也会拿起家中的扁担想去帮他们阿父的忙。

哪有孩子不护着被人欺负的父母的?就是欺负的那个是自己的父亲,可那不应该只会更心疼吗?

“他,他…”乔氏茫然了。

那木纳,苍老,肥胖的脸上一片的茫然无措,那种苍白的茫然让站在谢慧齐身边的麦姑姑和红姑姑都别开了眼,不忍多看。

“我帮你,”谢慧齐终究还是残忍地道,“一是为了我自己,二也是为了让你也出一口气,但不是为了让你儿子来算计,坑害我的。”

一个能任她被人欺辱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怎么可能带她远走高飞。

她爱他,可他爱她吗?

“他,他不知道的…”乔氏那眼白比眼球多的眼睛里木然地流出了泪,她流着泪,但没有泣声,眼睛只是一串接一串地掉了下来,“他不知道你帮我的。”

他没有骗她。

年老的妇人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地说话,一样地哭泣——谢慧齐不知道残忍的时光在她身上留下了怎样刻薄的痕迹,但她看着乔氏,那心却疼痛了起来。

“他知道的,”谢慧齐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低下头给坐着人拿帕了擦了眼泪,淡淡道,“我知道你儿子经常在外面说你跟谢大人相敬如宾,夫妻和睦,我之前想见你,还想拿捏你拿住谢元景,那些我听说的你跟谢元景夫妻感情好的话有一半是出自你儿子之口,你说,这样一个信口雌黄的人,我怎么信他会带他熟视无睹了二十多年的母亲去过小老百姓的日子?”

天清观里还住着上百个不知道是哪家的探子的道士,这其中岂会没她儿子的人?

“你别乱说,你不知道!他不知道!”乔氏却癫狂了起来,打掉了谢慧齐帮她擦泪的手。

“夫人…”

丫鬟们在叫,谢慧齐摇了摇头,轻挥了下手,让她们别大惊小怪。

“对不住了。”谢慧齐轻言了一句,也不知是说给被揭破事实却不愿意承认的乔氏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个,说罢转过身,又坐回了主位。

“回去吧。”她依旧温言道。

她无意刁难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老妇人。

第255章

乔氏走后,谢慧齐坐着好久都没动,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她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女人,她活了两个时代了,人活得久了就会人老成精,她也不例外,赤*裸*裸的现实早教会了她怎么做人才是好…

可就是心都硬了,碰见了不幸的人她还是难免会想,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恶人呢?怎么就会有人身而为人,会对另一个人那么残忍呢?

她知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人性本善的,可还是事到临头会失望。

可是,失望又如何,人不会变,世道不会变,而她能在乎的,在乎得起的,也还是只有她的那片方寸这地,而这片方寸之地能不能保全,就是她付出了全部的心力,也未必如愿。

人生对每一个人都是残忍的。

“夫人…”乔氏走后,夫人半晌没动,麦姑姑跪到了夫人面前,跪着跪着,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强硬了半生,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掉出了泪,“扶不起的终是扶不起的,您随她去罢。”

她小时候就性格强悍,后来老国公夫人嫁进国公府她这个齐国公府的小家奴就跟随了老夫人,即便是当时的国公爷让她害老夫人,她想着哪怕一死也不能背弃主子,知她性子的老夫人怜她,确定新进来的夫人会给她更多的事做,就放了她到了小夫人的身边,这一放,成就了她的现在…

她手下管着数百的人,再往下数,就是数千的人,她手里每日过金银百千,有着府里管事众多人的生计,她觉得她做的好,夫人也认可她做的好,她一年年地下来,便也觉得她能做到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了。

她确实也让府中跟随她的那些小丫头片子,一个过得比一个好。

她以为她能帮到很多人。

但事实却不是她想帮,她就能帮到的。

她可怜乔氏,可乔氏呢?

谁又知道,她到底会不会辜负帮她的人。

麦姑姑清楚知道,夫人对乔氏心软,究其主因是因为她在可怜乔氏。

小麦掉了泪,谢慧齐也没惊奇,小麦是她前世今生见过的最有侠义心肠的姑娘了,可她活了两世,也知道小麦这种人就是在她前世那样开放的年头下场都不会好,何况是在忻朝这样的年头?没有她护着,小麦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可她就是知道,也还是无意去告诉小麦太多,她只是抚着小麦的头,又摸了摸她的脸,微笑着道,“没事,有扶不起的,也有扶得起的。”

她会让自己活得长长久久,护着在她身边的这些人。

这世间恶意可能直至世间尽头都会不变,可善也还是会永存。

怎么可能恶还存,善却无。

人性到底是贪恋温暖的。

十二月中旬,梧州城的官员规矩得就像一辈子都在吃草的兔子,谢慧齐家的二郎带着五千精兵威风凛凛而至。

他带着穿着金色盔甲,身骑黑色的五千骑兵在梧州城转了无数圈,花了一天,来回近快千里,才带了奔腾不休的骑兵回扎营处。

他扬威了一天,谢慧齐见着他前来拜见她的笑脸,截了他的脑门好几下,生生忍住了说他不是的冲动,这才道,“坐着。”

谢二郎饿极,但也没得大酒大肉。

本来给他们设的接风宴,被谢慧齐临时撤换,送上了清粥甜水。

好在第二日早间得了一大碗肉面,在第中午午时,大宴还是来了。

梧州城也因他们的到来突生波澜,这座在江南循规蹈矩,秀秀气气了一千多年的江南城府因北地的杀将的到来,于是看到了十足的杀气腾腾,所谓的一兵抵十将。

谢晋庆惩的威,因此烙在了梧州城的百姓心间,印在了梧州官员那已经被重压压得快要负荷不起的心间。

梧州城因他们的到来多了几许诡异的气氛,老百姓因好奇亢奋,官员因绝对的武力压力重重。

江南也有重兵,只可惜那些重兵到底是归皇上所有,且江南四州只有先皇所令的十万督军,可如今的四十万重兵却在那看重齐国公的小皇帝手里,另十万重兵,在兵部尚书,齐国公夫人表弟的手中,而齐国公手中直接有十万的京城防守,兼顾北方一带看防的将兵。

梧州的官员冷却了欺上瞒下还能得善终的念头一算,发现他们快要逃无可逃,只能殊死一博此路可走。

江南这些年因朝廷的扶助其实有了相当明朗辽阔的发展,江南地大物博,这些年来齐国公放任了江南商人的发展,商路是他强权让人修的,这些商人走商的安危是他命令各地的官员保护的,为了保护走商,他甚至派了亲随到各地为这些江南的商人另僻了蹊径。

而江南百姓的农具是他给江南百姓发的,庄稼种子是他千方百计搜罗来的,他因此更是少征了一半的税收…

江南的富起是他全手扶持上来的,为此,他跟安始帝臣伏,与长哀帝日夜磋商国民前程。

齐君昀为江南的突起尽了他全部,乃至整个国公府所有的力气,得来的是江南官员联手的背叛,和不知情的老百姓的看热闹。

他心悲不悲?当然是不悲。

没什么可悲的。

他做的他从不后悔。

只是他还是遗憾他在史书上曾看到的那些为国为民却不得善终的哀叹,终有一天也会落在他身上——他会被人打上失败的变法家的名声,尔后,被后人认为失败到底。

即便是他爱的女人,在他现在还活着的年纪也是嘲笑她得跟着他遗臭万年,明明她活得已足够开心肆意,却得被后人猜测她生前的不幸。

他被人诟病不要紧,但让一介妇人跟着他被人胡猜乱测…

齐国公想这真不是一件让他觉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过了的事情。

他还是在意得很的,他为国家百姓费了他齐国公府的所有力气,却不想还得把他的女人搭进去。

谢晋庆的到来让谢慧齐重振了笑颜,儿女跟弟弟还是不一样的,儿女尚还在她需要操心的年纪,可已经长大的弟弟却知道已经讨她欢心了。

谢晋庆在扎营的第三日后来了天清观见他的阿姐,他带了众多的东西,有他大哥大嫂给他姐姐的,还有他四处为她寻来的。

谢晋庆对他大哥好,大嫂好,对他阿姐生的每一个外甥和外甥女都好,但最好的莫过于他的这个姐姐。

他觉得好的任何一种东西,他都会跟她分享,甚至不会跟小孩子的外甥和外甥女他们。

她是他最世上最亲密的人。

谢慧齐与他清点了一个上午他给她带的东西,在歇息的时候忍不住与他道,“与其你时时惦记我,还不如你娶个媳妇,生个孩子,身边有伴才好。”

谢晋庆见她又是如此说道,良久,他微笑着看着他的姐姐,轻声问她,“阿姐,如若我说我这一生追随我师傅的路才是我心至所致,当别人都道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时,那你会如何说呢?”

谢慧齐刹那无言。

只是没过一会,她就伸出了手,摸着他微笑着还是净如少年的脸,淡淡道,“只要你乐意,我都愿意。”

只要他真正开心,她就没什么不开心的。

她只是希望他幸福,而不是束缚他。

“阿姐。”谢晋庆叫了她一声,眼睛里有笑。

谢慧齐却流下了泪来,她摸着他的脸流着泪道,“我照顾你长大,知道你以后可能没一个人陪,要一个人孤独终老,你不要怪姐姐这些年来为难了你,非逼着你娶亲,二郎,姐姐哭不是因为你不娶妻,不生子,是因为等你老了,姐姐不在了,就是你病了老了,不能动弹了,要是想喝口水姐姐也不能照顾你,一想没有人像姐姐那样心疼你,我是真的放心不下的。”

“那我好好照顾自己,不为自己,就为你。”谢晋庆摸着他姐姐的眼泪,心想这世上怎么就有这么爱他的人呢。

她多好。

他庆幸这一生都有她,什么时候都把他放在心上。

谢慧齐因他的话笑出了声,眼泪流到半途又收了回去,最终她笑叹了一句,“你愿意就好。”

只要他愿意,其实她什么都是可行的,也愿意什么都接纳,只要他开心。

她照顾他长大,为的只是他在她面前多露几个笑颜,只是为他而已,不为别的。

谢晋庆带着人来了就惩了一日的威风,他带来的人好吃好睡,连屋子都是热的,他这日笑骂了一句“滚你娘老子的”,就把这群人一分为几发,皆派了出去。

驻守梧州的就一千人。

这一千人还是他在最困难的冰山收过来的人,那里常年冰雪,一年四季,那些兵长年就身边的那几个人说话,说是有人说话,其实久了,那几个人都不愿意说话了。

驻守在忻朝最最北边的人其实也是最可怜的人,谢晋庆还想着往后隔个几年就把这些个能以一挡百,却可怜至极的人调出来,别让他们常年四季驻守冰城,然后为国为民死了,都没一个人知道他们。

不过,过惯了苦日子的人,也是最惜福,端着碗没有凉气的肉汤也能在寒风中笑得跟朵残不拉叽的花骨朵一样美的人也不多见,所以谢晋庆没怎么想就把冰山上的调过来的那一千兵将留了下来。

这是国家欠他们的,也是被他们守卫的生灵们欠他们的。

只是,最后为他们胃和身子着想的只是他的阿姐,也唯有他的阿姐。

别的人,谁管他们是死是活。

谢晋庆这日来,跟他阿姐说了他手下那一千来位留下的调卫兵的事,末了,他嘻嘻笑地道,“他们就是一群没见过世见的傻子,一路来就是有同为一个营的小兵死了他们都不掉泪的,多惨,你说要不要对他们好点?”

那是一些哭都不知道怎么哭的人。

谢慧齐知道弟弟在求情,她看着笑着就像春光降临人间的二郎,微笑着与他道,“那就吃饱睡好罢,你说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