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慧齐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来。

姐弟俩沉默着走了一会,看出了后院的大门,还不等她出口,谢晋平就道,“阿姐再陪我走一会。”

谢慧齐看向他点了头。

等出了大门,她先开了口,各自的下人们更是跟得远了,许是他们离得远,她声音中也透露了些难过来,“阿姐做错了事。”

她太自以为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人活着要足够自私才能活得好,一旦深明大义,牺牲的不仅是亲属,牺牲最大的也是自己。

她按着她的那套教着她的女儿,却让女儿活得四不像,谁都在难过,而她自己更是痛苦不堪。

听大郎要说什么,谢慧齐轻吐了口气,在他说话之前就打断了他,“不过,悔也是来不及了。”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无回头路可走。

“没什么事,路还得接着走。”谢慧齐又恢复了平静,拉着大郎的手往前淡淡道,“你信姐夫跟阿姐,不会出事的。”

她是长姐,是母亲,更是那给予了她众多的丈夫的妻子,她得站着顶着,哪怕天往头上掉,她也要跟随那个与她站在一块的人,信心百倍地告诉他们身边的人天塌不下来。

就是下场就是死,那他们也不该与他们夫妇承受一样的怆惶。

她笃定,谢晋平就点了头。

他们一路走到了中院大门口,谢晋平在踏出门前与停步的长姐淡淡道,“阿姐,我早已长大了,已是能让你托付之人。”

而不是一直站在她的背后被保护。

谢慧齐笑了起来,推着他的背往门外走,声音带着笑意,“知道了,归家去罢。”

谢慧齐送完弟弟回了鹤心院,跟国公爷说了一下要把事情告知女儿的打算。

“以前让她自己做决定,现下再来拦着也于事无补,不管错与对,就一要道走到黑罢,”谢慧齐轻声跟他道,“不过再如何,我也是不可能再让她进宫了,她就是死得早,那也得死在我们的身边。”

她不会再给世人一个把过错都推到她女儿身上的机会。

“嗯,”齐君昀摸摸她的脸,“听你的。”

谢慧齐说完没有马上去,跟他用了一碗粥,吃了点小菜,又送了他去书房,为他研了一方墨,在师爷进书房之后这才离开。

四月的天已褪去了寒冷,厚重的冬衫一褪,各人的身姿便明了了起来。

齐奚脸色虽比刚回府时好多了,但春衫一穿上,腰不堪双手一握,她身上是无肉的,遂连腰带都不系,穿着宽松的衫裙自认看着会好些,但遂不知衣裳穿在身上空空荡荡,让她虚弱之中更添几分脆弱。

谢慧齐去了,又陪女儿用了吃食,只是她一碗膳粥吃下,女儿那碗半碗都没空,看女儿努力吞咽,谢慧齐端过了她的碗,对麦姑道,“撤下去罢。”

齐奚怔怔地看着母亲吩咐。

“都下去。”

下人们退出了屋子,谢慧齐轻声细语地道了皇帝给的好处,与她下的决定,随后还是维持着一样的平静语气道,“阿娘是不会再放你进宫去的,哪怕是他就要死了。”

许久无笑也无泪的齐奚突然掉下了泪来。

一串泪从她的脸庞脸下后,她别过了脸,迅速地擦掉了眼泪回过头也轻声地跟母亲回道,“我知道了。”

谢慧齐不知道女儿是不是会恨她,以后母女俩会走到哪步。

事到如今她还在坚持没有倒下,不过是她还需承担,不能崩溃而已——她不是不伤心难过,只是可能她这辈子,没有太多可以去伤心难过的福份。

第351章

谢慧齐站了起来,抱着女儿的头,又轻声道,“我会拦着,死命拦着,但你想如何做,你还是可以自己决定怎么办。”

她给了女儿自我,那也还是给到底。

“阿娘。”齐奚痛哭失声。

隔日,齐国公进宫,辞去了左相和兴邦苑之职。

而半月后皇帝病重,齐二小姐说是远离京城上天山为道,但却在国公府凭空消失,从此国公府再无齐二小姐,宫里多了一个能近皇帝身的宫女。

国公夫人去了趟宫里,在太和殿面前从早跪到了傍晚,也没把人求回来。

宫里那位叫阿二的宫女在宫里呆了半年,半年后,宫女在宫中中毒,皇帝歇斯底里发疯似狂,谢慧齐与丈夫大吵了一架,随后进了宫,随后齐国公府药堂言令带着五大亲传弟子进宫,五天后,腹部多了道长长的刀痕,少了一个肝脏的国公夫人清醒了过来,满头白发似雪。

她醒来后没在宫中多留,与皇帝和宫女也没再见面,就此离开了宫中。

齐国公见到她后,在众多奴仆之前淆然泪下。

接下来半个月里齐国公日夜跪于家祠里,半月后,他挑了府中三百无家累的死士,让谢二郎带着他们和身契进了宫,让谢二郎转告宫女,天山上的齐二小姐已亡。

谢二郎带去了人和身契,但把话瞒了下来。

宫女的中毒让皇族一次折了三个皇子,宫女醒后,皇帝连着几月不上朝,一直到了年底朝廷也没开朝。

半年无事,繁荣的京城越发的热闹。

这年大年三十,谢晋平带着弟弟进了宫求去,他们兄弟俩想去蚊凶驻军。

从不知他们有此意的皇帝震惊得半日都无话,直至宫女前来照顾他,最后还是宫女点了头,谢家兄弟才如愿以偿。

谢晋平有备而来,把想留在京中的半数官兵的花名册尽数交到了皇帝的手上,两兄弟跪在地上给皇帝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求皇帝善待昔日跟随他们兄弟征战沙场的老兵。

正月十五一过,受皇帝圣令,谢晋平,谢晋庆一人为蚊凶,姬英两地镇守节度使,一人为总督刺史,不出正月谢府就迁府入蚊凶。

三月,余小英夫妇带着儿孙离开京城,回了他的故乡离州。

宝丰十三年六月,齐望突然跟休王辞官说要游历天下,皇帝知报后,齐望已经带着妻儿和岳母离京。

六月的国公府已走了一半的人,林杳上门时,发现一年四季花团锦簇的国公府居然有了几分萧瑟。

他已许久未见国公夫人,等见到她银发下黑得发亮的眼睛,林杳怔愣得连礼都忘了行。

谢慧齐也是好笑,叫了他好几声,把人叫到了身边,没开头就开始给林杳和其夫人说起了手头的事来。

国公府在京城中有数百处铺子,还有远近几十个庄子,这些国公府都不打算要了,勒令她给出去,她不得不从。

最终下了狠心的丈夫已不是容人反驳得了的了。

今日来的不仅是林杳夫妻,还有提了户部大小官印来了的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是齐国公的学生,他是善于见风使舵之人,他能爬到这个位置也是极其长袖善舞之辈,对齐国公也并不一味忠诚,只是在把国公府的产业落到林杳下面后,他盖章的手都是抖的。

宝丰十三年八月,已经病了半年的谷展翼的辞官表又被送进了宫,此时齐国公夫妇已经远离了京城。

他们甚至带走了齐太国公爷尔等的坟墓。

不到一年,齐国公府就这么京城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等阿二知道再回国公府,空荡荡的国公府早被落叶埋没,无一旧人可寻。

第352章

齐君昀在起墓前两个月每夜都跪于祖坟前和谢家父母之前,临起墓带着妻子在祖宗们面前磕了头,言语平静,举手向青天,誓言道他此生即便只剩尸骨枯化也不会再回京,只得他们跟随他而去。

他断了所有后路,谢慧齐只能沉默不语。

齐君昀这时对京城再无牵挂,他不愿妻子为他,为女儿把命都搭上,他走得毫无留恋,头也未回,即便是到了蚊凶也未作停留,一路向西走去。

谢慧齐从来不知道他们临到老了,路途却颠簸了起来。

进入蚊凶,齐璞一路相送,出了蚊凶就是无边的沙漠,齐璞把父母送进了先前寻好的绿洲,一月后,等齐家奴仆陆续抵达,他才回程。

这厢忻京已入冬,谷展翼眼看就要病逝,宫女阿二去了谷府。

谷夫人带她去一个庄园看了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国公府曾经给二小姐分的东西都在,另外国公夫人还留了一库房的药材下来。

“你都搬去罢,还有这,一月一粒,庆将军留给你们的,还有齐夫人让我与你道,活一日就要开心一日,大家各有各的路,都各自珍重。”谷夫人淡淡道,把几斤重的钥匙串和一匣的药瓶给了她。

谷夫人就此上了她的马车,与她分道扬镳。

阿二出宫没有看到表舅父。

她回了宫,问皇帝,“国公府会如何?”

皇帝看着她的泪眼,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齐国公不是什么都没留,他留了折子,让他收回国公府府邸,得知人去楼空那天皇帝去了国公府,国公街与国公府的匾额都已经被拆下来了。

齐国公连祖宅都舍下了——平哀帝突然就清醒了过来。

齐国公走了,京城没什么变化,齐国公这些年间已经不怎么亲历亲为管事了,每个位置都站了合适的人,缺了他朝廷什么样都不会变,他的离去只得来了众多更大的非议,与一些人对他离去的心悸。

平哀帝这一年朝还是上得甚少,但京中繁荣更甚往年,有为的京官把京城打理得井井有条,哪怕皇帝连一句话都不再轻易说出口来。

宝丰十四年正月,不等宫中回应,谷翼云突然去逝。

谷家不久后也在京城消失。

四月,林杳任兵部尚书,而身体好了些的皇帝又开始上朝,与此同时,宫中还活着的皇子们更蠢蠢欲*动了起来。

请佛容易,送佛难,要死了的皇帝突然不死,唾手可得的皇位突然又遥遥无期,更让这些付出了众多,连亲父母都背弃了的皇子恨之入骨。

忻京的上空因皇帝的上朝,又开始弥漫起了浓厚的血腥味。

一切都要重头开始,于谢慧齐现在的这个身体来说并不是太容易的事情,好在齐望和齐润谢由三儿在他们夫妇到达后尽快赶了过来,重出炉灶之事有了小辈们操劳,于她才解了这份疲于奔命的窘迫。

一切计划得太快,很多事都堆在了短时间内要处理好,遂难免狼狈疲劳,但谢慧齐也见抵达荒地后,日日有事要操心的丈夫精神反倒好了起来,她也是舒了口长气。

她大概也明白丈夫的心情,很多事不需要再去替人掌握分寸,不需再去替人从长计议,断了世代被千夫指,万人骂的可能性,他现在担负的较之前比不堪一提,算是极其游刃有余了。

只是谢慧齐身体已是不太好了,也不知道还能陪他几年。

世事从不如人所料,她以前一直都认定最后她会是他们之间那个后闭眼的,但如今看来怕是要不成行了。

齐璞那厢得知妻兄任了兵部尚书,想了想,还是去了信道贺。

他已在祖宗入地之时已跟齐家祖宗发过誓,哪怕忻京血流成河,也绝不踏入忻京一步,妻兄以后如何,也只能他自个儿好自为之了。

第353章

齐家枝根茂盛,光财产就无数,岂是一两年能收得起来的,这草草退出京城自是损失无数,这些当主子的人不说,但管事们心里人人都是有一本帐的。

国公府家产已缩水一半有余,新的齐家城座落荒漠,岂能与繁荣的京城相比,天差地别的区别让本是忠心耿耿的奴仆背后也难免有所怨言。

谢慧齐得知后,便给了个好前程打发了人走,奴仆又遭了新一轮的清洗。

荒漠不是个易于人生存之地,离了绿洲就是黄沙遍地,放眼过去就是一片的苍凉绝望,但没两个月,齐君昀先是发现了一条巨大的地下河流,随之,齐润跟谢由带着的队伍寻到了一处金矿,紧接着随着各种家什,家畜抵达齐家城,不到半年,就算齐家城才刚刚修建成雏形,但也一片欣欣向荣。

谢慧齐的身体不太好,好在身边有了已经能独挡一面的三媳妇,还有其母居夫人也是个真能干之人,做的绝对比说得多,每日风里来沙里去无一句怨言不说,不拿身份也不邀功,就是被误是个管事婆子也不生气,不会计较这个,冲在前头把事情办得妥妥的,这令谢慧齐甚是尊重她。

居娉婷也是个孝顺之人,只要公公不在,每到用膳时分就过来侍候婆婆,这侍候哪怕用不着她动手,只是过来看着婆婆用药用膳,她都是每日要到跟前走三四趟的,哪怕婆婆说不必,她也还是来了。

谢慧齐说不必也真是觉得媳妇这么忙,用不着再在她身上累心,但媳妇关心她,她诚然也是高兴的。

不再是齐国公的齐君昀在沙漠中找到了许多可用之物,别人的绝境于他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另一片天,他在家中呆的时日不多,但顶多隔个四五日就要回来一趟,与他夫人说说他在那外边发生的事。

“那小城邦里还有船,有河流的痕迹…”齐君昀这日回来饱睡了一顿,头枕在夫人的腿上仰着头跟她道他这次出外发现的地下城。

他饶有兴致地说着,愉快的神情看在他夫人的眼里真是英俊得不可思议。

“小儿已经带人去探那水源地了,要不了多长日子我们就能找到另一处水源了。”齐君昀思索着道。

“是干涸了?那水源岂不是也没了?”

“不一定,可能是中途堵了。”

“那城邦是在地下是罢?”

“嗯,说是城邦,也不大,不过你我家中一半而已。”

“有记载吗?”

“没详细的,等会我就去查查,应是当年古国分裂后的一支外流成的小国,那时候道路未通,很多地方说是古属地,但一旦官衙没有前来的接任者,说是自成一国了也是自然。”齐君昀产到这张开了嘴,嚼了嚼夫人塞进来的小果子,道,“是什么?”

“葡萄。”

“甚甜。”

“嗯。”谢慧齐笑了笑,又塞了他一颗,拿帕子擦了擦手,手指抚摸着他的轮廓,道,“味道跟以前的不同罢?”

“不同。”齐君昀摇摇头。

“可是好吃?”

不嗜甜的齐君昀顿了一下,道,“好吃。”

比以前酸多于甜的葡萄要好吃些。

“等我身体再好些,你就带我出去走走罢,离家近的就带我去。”

“嗯。”齐君昀摸摸她的脸,“再长点肉就带你去。”

谢慧齐笑了起来,低下头去碰他的唇。

九月天刚凉,蚊凶那边就送了十几个马车的物什,公公婆婆的秋裳就有三箱之多,居娉婷也得了一箱,里头有她夫君和她的十几袭衣裳,便是她的母亲也是得了一小箱,衣裳精致讲究,便是连颜色也都是妥当的,想来大嫂也是费了很大的心思。

居娉婷清点好物什,便去跟婆婆商量着把他们到的第一个年头,树枝头结出的第一茬果实摘些给兄嫂们送去。

她这边也是给大侄子亲手做了几件衣裳,那头母亲再赶做几身,也一并捎去感谢。

“甚好,”谢慧齐听了她的安排就点头,又朝麦姑道,“大少夫人喜欢什么你还记得罢?去挑两套配她的头面。”

麦姑笑着欠身,“奴婢这就去。”

“那阿娘,孩儿就这般定了?”居娉婷心想着东西还是别多给的好,他们有的兄嫂们更是有,送去到时候让嫂嫂再翻了倍送过来,那就是给添麻烦了。

“嗯。”谢慧齐卧于榻前让她照顾了些时日,对这个媳妇着实亲近了太多,便是与她说话也很是柔和,“贵重的你就别添了,你嫂子会过意不去的,她在信中道今年过年会来,到时你们妯娌之间再好好处处,她也是个奔波的,早几年跟着你大伯出来想来也没少吃苦头,都是我们齐家的功臣。”

居娉婷听了颇有些不好意思,“孩儿也没做甚。”

谢慧齐微笑着看着她,目光温柔。

居娉婷看着她用完药这才去,谢慧齐让她请居夫人过来与她说说话。

居夫人忙得太狠了,这九月犯了秋凉身体不太舒服,但手边的事情一件也没放,谢慧齐这厢叫人煲了梨汤,叫人过来陪她坐一天,也权当是休息了。

居夫人一到就笑脸进了门,红姑早候在了门边扶她,轻声道,“您慢点儿。”

居夫人朝她点点头,满脸笑意。

“别行礼了,不需要那么多的虚礼,”谢慧齐没跟这个为他们家卖了不少力气的亲家母虚套,“快来我身边坐坐,有好几日都没你跟好好说话了。”

居夫人在她身边坐下,接过谢慧齐递给她的梨汤。

“趁着温热喝,对你嗓子好。”谢慧齐笑着接过另一盅,“这是我家爷的老配方了,他一秋咳我就煲给他喝。”

居夫人见她说完就笑了起来,也赶紧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