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绥哈哈一笑:“很多人以为啊,防晒霜用清水就能洗掉,那是不对的,要做深层护理。”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还有一些女同学,整天熬夜,晚睡晚起,当然会长粉刺和闭口啦,什么是美容觉,就是早睡晚起,皮肤自然好。”

许星辰表示受教:“我会保持每天八小时的睡眠。”

杨广绥倾身向前:“这就对了!好吃好睡,养出好皮肤。”

许星辰感叹:“告别粉刺和闭口。”

杨广绥赞许地看着她,两人像是革命志士一样亲切地握手。杨广绥还发表了重要讲话:“许星辰,护肤是一项长久的事业,千万不能怕吃苦、怕麻烦。你要持续做好自我监督、自我评审、自我提高,早晚都用清水洗脸,每周敷一次保湿面膜。”

许星辰感慨道:“我们一起加油。”

许星辰和杨广绥相聊甚欢时,坐在旁边的赵云深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这种气质,常见于年轻的雄性动物——当他们被侵犯领地,就会有类似的阴沉表现。

食堂里,喧闹声依旧。

赵云深吃完一只烤鸡,便在餐盘里拼骨架。许星辰终于发现他的异常,轻轻地喊道:“赵云深?”

赵云深呵呵一笑。

许星辰像往常一样,右手握着筷子,左手揽住他的肩膀。别的情侣都是面对面坐着,只有许星辰总是与赵云深并排,时不时调戏他。

不过今天的赵云深特别沉稳。许星辰与他开玩笑,他扯着嘴角不咸不淡笑一下,末了,目光还聚焦在杨广绥身上。他神情和煦,关切地问道:“广绥啊,唇膏好用吗?”

杨广绥正在吃鱼,差一点被鱼刺卡住嗓子。他咳嗽两声,坐立不安道:“还…还蛮不错。”

赵云深拼好了烧鸡的胸腔骨架,头也没抬:“蜂蜜味很好闻吧。”

杨广绥哪怕是个傻子,此刻也能感受到赵云深的醋意。更何况他不是傻子,他立刻叹气道:“好是好,不适合我。”他将唇膏交到赵云深手中,赵云深却不愿意收下。

赵云深说:“你碰过的抹嘴的东西,拿来我用,太不像话了。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随便的人?”他一边交谈,一边放下筷子,满盘的鸡骨头散落,哗啦一片。

杨广绥冷静地回答:“这只唇膏,今后就放在我们寝室里,作为一个小小的吉祥物,谁都不许动它。”

杨广绥的一番言论,引发了许星辰的深思。

*

傍晚,许星辰和赵云深在学校的树林里散步。

天幕黯淡,夕阳收尽余光。附近层影重叠,树叶在风中摇摇晃晃,许星辰趁着四下无人,掏出她的草莓味唇膏,抹在嘴唇上,碎碎念道:“挺好用的啊。”

赵云深站在近旁,背靠一棵树。许星辰还凑近他,追问道:“你是不是吃醋了呀?”

赵云深喊她的名字:“许星辰。”

许星辰原地立正:“你说你说,我仔仔细细听着呢。”

赵云深有些严肃:“你跟别的男的打交道,不要过于温柔和热情。不管是当着我的面,还是背地里…”他这话一出,许星辰恍然有被抓奸的错觉。

许星辰连忙解释:“上周四中午,我经过北门,杨广绥刚从屈臣氏回来,顺道送了我一只护手霜。他还是你的室友。我就觉得吧,必须回报他,正巧昨天新买了两只唇膏,还没拆封。”

她双手背后,略显挫败:“既然你有很大意见,我以后不跟异性讲话了。”

赵云深轻拍了她的头顶:“你不讲话,日常怎么跟人沟通?会计的工作还做不做了?”

许星辰思路奇特:“我不想惹你不高兴啊。”

赵云深却告诉她:“哪怕我是你的男朋友,也不能操纵你去做任何事。同理,别人按他们的意愿,要求你去达到什么目标,你也要先在脑子里过一遍吧。”

他摸上许星辰的后背,喃喃自语道:“你太好骗了。你爸妈不教你跟人交往方法么?”

许星辰嗓音更轻:“我讲过的,我没有妈妈。”

赵云深未做停顿,脱口而出道:“不要紧。”他双手插兜,认真看着她:“现在我来照顾你。”

他说,现在我来照顾你。这句话共计七个字,每个字都敲落在许星辰的心房。

草木繁盛的秋日树林里,她和他接吻,浅尝辄止,像是偷喝了一口蜂蜜,甜得发腻,不敢继续了。

夜间,许星辰回到宿舍,内心愉悦又兴奋,久久不能平复。她便搬来一张小凳子,与室友们一同看电影。王蕾晚上没去食堂,打回来一大份麻辣烫。王蕾一个人也不吃完,索性将麻辣烫扣进了饭盒,传给另外三位室友。

几个小姑娘聚在一块儿,你一口我一口,互相喂一串食物。电脑屏幕立在前方,播放着最新的台湾偶像剧。王蕾对男主角十分迷恋,动辄出声道:“好看,贼好看,神仙般的人物。”

许星辰嗑着瓜子说:“长相一般,演技不行。”

王蕾揪起她的衣领:“你说谁长相一般,演技不行?”

许星辰眨巴一下眼睛:“我自己。”

王蕾这才松手,接着说:“气质比脸更重要。一个男人,气质让人心动,我会忽视他的脸。”

许星辰好奇地问她:“哪种男人最有气质?”

王蕾的脑海中浮现出模糊的人影。她声情并茂地描述道:“白净,瘦弱,肤如凝脂,弱不禁风。”

许星辰雀跃地扑上去:“我符合你的条件呀,要不干脆我们俩一起过日子?”

王蕾推开她:“不行,你有了赵云深。”

只要有人提到赵云深的名字,许星辰免不了走神。她双手托腮坐在板凳上,望着黑夜中的玻璃窗,以及更远处的男生寝室楼。

男生寝室楼内,赵云深还在复习功课。

赵云深的室友邵文轩正躺在床上,捧着一本书,研究股市的行情。邵文轩半掀开眼帘,瞄见赵云深用功读书的侧影,多问了一句:“赵云深,你白天也学,晚上也学,你高中就这么学霸吗?”

赵云深铺开一张白纸,临摹着人体运动系统和消化系统的结构。他一边作图,一边说:“没啊,我高中是个混子,经常抄同学的作业。”

邵文轩惊讶道:“你怎么考上我们学校的?”

赵云深若有所思:“高考那两天,我特激动,肾上腺素分泌得多,脑筋突然好使。考出的结果比平时多了四十来分。”

邵文轩称赞他:“神人啊,神人。”又问:“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做医生,救死扶伤,怀着崇高的信念踏进了医学院?”

赵云深翻开教科书的下一页,坦诚相告道:“我填志愿的前一天,才稀里糊涂地确定了要学医。”

他画出一副非常细致逼真的腹腔解剖图,随手对半一折,夹在了书中:“开学这两个月,每天听老师讲话,你觉没觉得医学很重要?我们现在昏头昏脑地混日子,将来或许就耽搁了别人的一条命。”

邵文轩叹道:“是哦。”

他把一本《中国股市经典案例》盖在脸上,平躺不动:“再过几天,我们要去亲手触摸大体老师了。”

所谓“大体老师”,是医学生们对遗体捐赠者的尊称。

旁边正在敷面膜的杨广绥一愣。好半晌,杨广绥闷声道:“我怕。”

无人理睬。

杨广绥摘下面膜,往脸上拍了一层精华水:“我怕尸体。”

邵文轩纠正道:“他们不叫尸体,是大体老师。”

这时,赵云深拎着书站起来,走到了杨广绥的身侧。杨广绥心里一暖,正想着:嘿,赵云深这个哥们够意思!他肯定是感同身受,也很害怕尸体又不敢说实话的可怜男人吧。

杨广绥扭过头,却见赵云深弯下腰,仔细研究着杨广绥桌前的人体骨骼模型,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的意思。赵云深摆弄着骨头关节,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杨广绥问他:“深哥,你对大体老师有什么看法?”

赵云深道:“我还没见过,能有什么看法?”

杨广绥的千般怀疑都化作了一抹笑:“讲实话,你怕不怕?”

赵云深没做声,连连摆手。

*

到了正式上课的那一天,所有同学都穿着白大褂,戴着手套和口罩,进入了庄严的解剖楼。

福尔马林的气味呛鼻,杨广绥担心自己的皮肤受不了,便站到了赵云深的背后。他们五个人共用一具大体老师,只做观察,并不动刀,杨广绥与赵云深一组,自始至终不敢直视大体老师的面部。

教授在讲台上说:“你们不能信鬼神,但你们不能不敬畏生死。感谢大体老师的贡献,我们先为他们默哀一分钟。”

一分钟内,教室里静若无人。

杨广绥只觉瘆得慌。

赵云深与他截然相反。赵云深按照课程要求,进行着全方位的观察。他们的大体老师是一位年迈男子,腿部和背部都有伤疤,赵云深便和杨广绥说:“他活着的时候不容易,看这样子,肯定动过几次大手术。他离世后,就把遗体捐给了学校。”

杨广绥闭着眼道:“我去隔壁组瞧一眼。”

赵云深侧了一下头:“隔壁组的大体老师是个九岁的小朋友,白血病离世。”

杨广绥重复昨晚的问题:“你对大体老师有什么看法?”

这一回,赵云深终于能直白地回答:“我的直观感受是,皮肤很硬,气味刺鼻,内心感受是,他们的贡献很大,解剖是现代医学的基础。暂时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第9章 夜宿

实验课结束之后,赵云深找到教授,问了几个问题。那位教授详细回答了他。赵云深觉得今天收获不小,还挺高兴。当他走出实验室,正好碰见了高年级的学生,以及走在前头的另一位老师。

老师说:“几位长得壮、有力气的男生,跟我去一趟地下室。”

那位老师路过赵云深,见他静立不动,竟然催促了一句:“同学,请你过来帮个忙。”

赵云深猜测:肯定是要搬运器材,或者医学标本。

赵云深和一群师兄乘坐电梯,到达了负一楼。他看到了一片水泥墙,冷硬坚固又简陋。老师朝着他们招手,说:“大体老师都不轻,你们小心点啊。”

老师拉开了柜门,取出一些被不知名材料包裹的尸体,嘴上还念叨着:“明年寒假,实验台改装,按个按钮就能抬出标本,你们的学弟学妹有福了。”

赵云深站得最近。他弯腰接过尸体,双手一沉,没想到会那么重。古怪的气味包围着他,四处都是泛黄的昏暗灯光,学长还在一旁调笑:“那边是不是尸池?”

另一位学长窃窃私语:“06级的师姐说,负一楼尸池闹过那种事。”

赵云深作为2009级的新生,自然存有一丝好奇心:“什么叫那种事?”

学长的面容被阴影遮蔽:“嘿嘿,你想知道啊…”

他的手绕到了赵云深的背后,瞬间猛拍一把,赵云深手腕僵硬,差点摔掉了尸体。

老师见到他们的小动作,微怒道:“你们也不是大一新生了,尊重大体老师的教育课还要重上一遍吗?”

学长连忙认错。

赵云深叹了口气。他们一行人将几具标本搬进电梯,拉入实验室,摆上实验台。尸体终于露出了真容。发黄发暗的皮肤黏着骨头,双眼安详地紧闭着。

赵云深没有立刻离去。他又待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听见老师和学长的谈话:“我上堂课有个学生割伤了手。你们想做外科的,不能毛躁,手术刀很锋利,别说你戴着一层手套,就算两层手套,照样割开。这一批手术刀片是新的,缝个针就行,污染过的,还要去打破伤风的针。”

学长却说:“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做外科医生呢。”

这时有人接话:“外科内科急诊科,轮着来一遍实习嘛。”

学长面露忧虑:“一天忙下来,没时间吃一口饭,又饿又累,回家还要写论文。”

他们表现得垂头丧气。赵云深一问,才知道前几天发生的事——有一位性格开朗的优秀学长,正在医院实习,晚上值班时被患者家属打了一顿,造成骨裂。

这种倒霉事发生在陌生人身上,大家不会有太多感触。但如果发生在熟人身上,便会激发一些愤怒和消沉。

赵云深倒是乐观。他觉得,倘若病人想吵架,他会一言不发,吵不起来就没事了吧。

死亡与病症面前,普通人很难做到从容坦荡,赵云深完全可以理解。

*

时间一天天过得飞快。转眼深秋已过,凛冬将至。

赵云深的课程排得很满,许星辰比他轻松不少。

平常赵云深在图书馆自习时,许星辰经常捧着电脑看连续剧。她是美剧的狂热粉丝,精通于各种类型的复杂人物关系。某天,她的男女主角正在卧室里拥吻,忽然有个陌生人敲响了她的桌子。

她抬头,见到一个打扮朴素的男同学。

那人悄声说:“我是大一的学生,我们明天早上小测验,我还没有复习完呢。图书馆坐满了。你要看电视剧,回寝室看行不行?你把座位让给我。”

如果赵云深不在旁边,许星辰是可以离开的。她的作业都写完了,最近也没有重要考试。但她转念一想:不对啊,他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许星辰摘下耳机,回话道:“你们明天要测验,你就应该早点来图书馆呀。七点半了,你才来图书馆,肯定没有位置了。”

那人目视四周,只听见一片笔尖滑动的“沙沙”声。

他索性取下书包,扔在许星辰的脚边:“谢谢同学,谢谢你,你让我吧。我们明天测验,题目难,还要算入总分。”

许星辰扭过头,默不吭声。

除了许星辰之外,附近所有人都在看书、学习、写作业。

那位男同学忽然大为光火,问她:“你又没事做,为什么不能让啊?你是哪个专业的,这么自私?”

赵云深搭话道:“你为什么不能早点儿来?”

他视力很好,看见了那人学生卡上的名字——范元武,2009级软件工程专业。

范元武今天诸事不顺,心情很差。赵云深刚一发话,范元武嗓音拔高了些:“我跟她说话呢,你插什么嘴?”

赵云深将钢笔一甩:“你是来找座位,还是来找茬?”

赵云深念高中时,并不是一个好学生。他经常抄作业,还参与过打架斗殴,只是很少被老师和家长发现,但他骨子里可能是叛逆的人。他看不惯范元武当着他的面,三翻四次针对许星辰。

范元武也不好惹。他问:“你哪个专业的?”

赵云深笑得挑衅:“我知道你是软件工程专业。”

他们这一番交谈引来了周围人的注视。许星辰轻扯赵云深的衣袖,赵云深却将她的手拿走,他的教科书和笔记本都摊放在桌面,展露了一幅无比清晰的人体解剖图。

赵云深在重要部位都写了备注。他那些工整详实的字迹,充分透露了教科书的主人是个学霸。

范元武伸手要翻书。他想见识一下赵云深的名字。

范元武快要碰到纸页时,有人识破他的意图,拍掉了他的手背,他的皮肤红了一片——动手的人,不是赵云深,而是许星辰。

许星辰第一次处理男人们的冲突。她很茫然地说:“大家都是校友…”

冷风穿透窗户缝隙,乍然吹过桌面。范元武狠狠踩了一脚许星辰的书包,转身往外面走。浅米色书包留着他的肮脏鞋印,分外刺眼。

许星辰拾起书包,拍掉了上面的灰尘。

赵云深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紧了范元武的脚步。他推开椅子的声音不小,许星辰有些紧张。

赵云深的手机、钱包、笔记本电脑还留在座位边,许星辰不敢走远。她飞快地帮赵云深收拾东西,然后拎着两个书包,正要起身,忽然另一个熟人的声音传来:“许星辰,你待在这里,我去找那位学弟。”

许星辰循声望去,见到了李言蹊。

李言蹊气质出尘,风度翩翩。他很有处理矛盾的经验。他回忆了一遍自己旁观过的纠纷,无奈地说:“十几岁的男孩子,脾气最冲动。”

本学期,李言蹊开始在医院实习。他同时准备了一篇论文,即将发表。他是技术与学术上的双料冠军,也是教授们的重点培养对象。老师给他布置了不少任务,所以他最近很忙。

李言蹊抽空来图书馆查资料,碰巧目睹了刚才那一幕,他原本不想多管闲事。但是,许星辰的惊慌失措,让他心生怜悯。

图书馆后门口的小花园里,月光黯淡,树影横斜。两位同龄的年轻人正在对峙——范元武比赵云深矮了十厘米,身量也偏单薄。不过他肤色黢黑,体格精瘦,真要打起架来,他也能撑上一段时间。

范元武背靠一堵墙:“你干什么跟着我?”

赵云深视线下移:“问问你自己那双脚,专踩女孩子的书包,本事挺大啊。”

范元武解开外套扣子,摆出阵势:“别以为我怕你,别以为我不敢动手…”

赵云深往前走了一步,踏着一株凋零的杂草。他身后来了另一个人,拦在他的前方:“学弟你好,我是李言蹊,你的研究生学长。”

天气越发寒冷,屋檐挂着一层白霜。李言蹊拉紧外衣,圆场道:“学生守则上写了,打架呢,起码是个记过处分。这位软件工程的同学,你明天还要参加考试。你为了考试,跑到图书馆找座位学习,干嘛要跟同学起争执,抹黑自己的学生档案?”

范元武没做辩解,跑出了花园。

那人逃窜的背影就像一只粮仓里撞见猫的耗子,赵云深心想。他有点不耐烦。李言蹊又忽然喊住他,语重心长道:“我同学和你一样,勇敢热血。上周五,他在实习医院值班,跟患者家属起了口角,被人用不锈钢的杯子猛锤手指,当场骨裂了。”

赵云深笑道:“你想告诉我,不能跟笨蛋计较?”

李言蹊摇头:“赵云深,你是我们专业的学弟,我才敢摊开了跟你讲,忍字头上一把刀,你要做一个好医生呢,脾气就不能急躁。”

赵云深走到他身侧:“我可没打算痛扁一顿范元武,虽然他那人确实欠扁。我原本的计划是,拖着他,浪费时间。他很怂,不会先动手。明天早晨不是要考试吗?我陪他消磨一晚上,他明天可能就考不好了。”

李言蹊和他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