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人生,她有时会这样认为。

*

大年初三那一天,下了一场大雪。

路面被白色的积雪覆盖,停车和取车都有些困难。过了两天,雪化了,亲戚们开始四处走动,许星辰也拎着东西,跟随着长辈们串门——她舅姥爷所住的小区,距离赵云深家里特别近。她就在楼底下徘徊,窜起了一些活络的心思。

她给赵云深发短信:“你在哪里呀?”

赵云深秒回:“家里。你呢?”

她说:“碧翠园。”

赵云深问她:“你在我家对面的小区?”

许星辰坦荡地承认:“是啊。我舅姥爷住在这边,他们家没水果了,我爸让我下来买东西。你要是能抽出空呢,我就过去见你。”

赵云深握着手机,斜躺在软沙发上看书。客厅里一片吵嚷声,亲戚们都在客厅聚集。他的叔叔婶婶前些年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如今孩子七八岁了,正是调皮又讨嫌的年纪,将大人们折磨得够呛。

客厅的鱼缸被打翻,金鱼摔到了地板上。赵云深的两位堂弟捡起鱼,塞进一位堂妹的衣领,小丫头尖叫,放声大哭,那堂弟就被他爸抓起来,按在墙边狠狠揍了一顿。小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心疼孙辈的老人们又劝道:“消消气,他们还是一群不懂事的小朋友…”

场面最混乱的时候,赵云深穿上外套,拉开房门,走出去打了个招呼:“我下去一趟,买瓶饮料。你们要我带东西吗?”

赵云深借口写作业,一直闷在卧室里。他这一露脸,亲戚们都夸他越长越好。赵云深的父亲略感骄傲,嘴上谦虚道:“唉,没用的,男人不靠脸吃饭。”

另有一人接话:“云深成绩也不错吧,在哪儿上学呢?”

赵云深的父亲微抬起头,如实回答:“他在华西医学院,学临床医学。”

凡是听说过的人,都觉得那里很好。当然也有不懂行的婶婶叹了口气:“是个学院啊,那是一本吗?我听人讲,五中的学生闭着眼都能考上一本,每个班都有清华北大的苗子,云深是不是发挥失常?难怪都没人提起他去年高考的成绩。”

赵云深没听见父母如何解释。他已经潇洒地出门了。

他的口袋里还装了一本小册子,记录医学的英文名词。他没事的时候,经常拿出来翻一翻。英文的学术单词讲究一个词根,他渐渐发现了微妙的联系,可以将一长串的专用名词归纳分类。

小区里有一家咖啡厅,今天刚刚恢复营业。许星辰坐在靠窗的地方,一边喝咖啡,一边安静地等待赵云深。她旋转着翻盖手机,玩起了“贪吃玛丽”的游戏,还没结束,就有人轻敲了一下桌沿。

她抬头,眼中放光:“你来啦。”

赵云深落座:“我寒假要提前返校。导员说,实验室缺人,会从这一届的学生中挑几个栽培。我能报上最好,报不上也算努力过。”

许星辰手执调羹,慢慢地搅拌咖啡,然后才说:“好啊,你几号走?我跟你一起回去。”

第15章 争执

赵云深对许星辰说, 两天后,大年初七, 他就要赶回学校。辅导员的通知很突然, 他刚买完火车票,准备得十分匆忙。他还听说, 学校现在人少, 食堂的饭菜不太好吃,招收学生的实验室在另一个校区, 距离他们的校区得有三千米。许星辰陪他返校,两人能相处的时间也不长。

许星辰捧着咖啡杯, 用杯子捂手。掌心越发温热, 她停顿好久, 才说出一句:“赵云深,你是我认识的最勤奋刻苦的男同学。”

赵云深定定看着她,只是笑:“这有什么大不了。计算机学院参加集训的那些人, 寒假只放两天,还有本校读博的学长们, 周六周日都泡在实验室。有人硕博六年,从没出去玩过一天。”

许星辰问他:“你也要这样吗?”

赵云深皱着眉头,做思考状:“我还是不行吧。我再奔着前程去, 也必须考虑…”

许星辰帮他接话:“考虑你寂寞空虚的女朋友。”

赵云深捉过她的一只手:“我还没走,你怎么就寂寞空虚了。”又忽然正式地叫她:“许星辰同学。”他搭住她的手背捏了捏,暗含轻佻的气质,可他的态度是很庄重的。许星辰直觉他将要说出一段重要的话。

果然, 他嗓音沉沉,开了个头:“那一夜…”

邻座的两位男生不自觉地侧过脸,微微靠向赵云深这一侧,似乎想偷听一段风流香艳的八卦,哪知赵云深的下一句话是:“你在医学院的聚会上拼命玩游戏,也是为了给我挣一箱辅导材料吧。《格氏解剖学》我已经飞快地看完,我要申请加入肿瘤实验室。”

许星辰反握住他的双手:“好一个有干劲的年轻人,向着未来,努力吧!”

她模仿自家的长辈,脸上也换了一副和蔼神情:“世界很伟大,天空很广阔,每个人都有梦想。我支持你去追寻梦想。”

赵云深绕回他们的话题:“你还要跟着我提前返校吗?”

许星辰频繁点头:“要的要的。一个成功医生的背后,会有一个守得住寂寞空虚的女朋友。”

近旁那两位年轻男人再一次投来艳羡的目光,赵云深笑着打断道:“行了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他没有继续追问许星辰的计划,当天就给她买了同一辆火车的卧铺票。

后天返校,两人还能玩一天。

许星辰和赵云深约好,明天早上九点,市中心花园见面。他们可以一起散步,然后去吃午饭,逛街,去二手市场淘旧书,傍晚看一场电影…许星辰挑选了最拐角的座位。越偏僻的地方,越适合年轻情侣们做一些小动作。

她安排得满满当当,夜里躺在床上,心情美妙,期待着第二天的来临。

今夜无风也无雪,许星辰梦境甜蜜。

早晨七点,熹微的阳光将她唤醒。

她一股脑跳下床,洗澡打扮换衣服,赶在八点半到达了中心花园。她没顾上早饭,就在附近的摊位买了两只包子,一杯豆浆。她坐在公园的一张长椅上,慢条斯理地吃着包子,再喝一口豆浆,整个人既幸福满足又暖洋洋的。

九点十分,赵云深还没出现。

许星辰已经吃完了早点。

她抬腕看了一眼手表,暗叹他之前从不迟到,今天为什么打破了记录?她心中只是奇怪而已,没有丝毫的躁动或者不耐烦。

许星辰安静地坐着,遛狗的老太太经过她面前,小狗冲她摇尾巴,她赞一句:“好可爱呀。”

老太太是个慈祥的人,便也回了一声笑,还让许星辰摸摸那只小狗的脑袋。许星辰碰到毛绒绒的东西,更是开心,几乎要忘掉迟迟不来的赵云深。

可她还是等到了十点。

赵云深短信不回,电话不接。

清晨的白雾逐渐退散,太阳的光芒冲破屏障,显露湛蓝色的天空。多好的天气啊,许星辰心想,要是出门时拿上一本书就好了,她还能一边看书,一边等人。

上午十一点,许星辰仍未离开,带了点茫然。

赵云深去哪里了?难道他遇到了棘手的麻烦?她构想了千百万个理由为他开脱,甚至内心都腾起了一种“报警寻人”的倾向。她在冬日寒风吹拂的公园门口,静坐了两个半小时,双腿冻得僵硬,她不得不站起来,四处走动,还抱着一股期待:她将会立刻撞见赵云深。

十一点半,赵云深的踪迹遥遥无期。

许星辰掏出手机,不停地给他打电话。

无人接听。

许星辰的慌乱是一瞬间的事。她掏出公交IC卡,跑向公园外,决定去一趟赵云深的家。然而,她刚刚靠近马路,就望见了赵云深。

他不仅迟到了,还带着另一个人。

他和翟晴站在红灯的尽头。

灯光变绿,翟晴谨慎地拉住赵云深。但他轻轻扯开她的手,随即双手揣进了口袋,他在前,她在后,朝着许星辰的方位走过来。

许星辰往后退了几步。

她没有放弃交流的机会,她问:“你今天迟到了,是因为你和翟晴有事要做吗?”

许星辰的问法,十分微妙。

翟晴意识到不妥,温温吞吞地说:“我今早在他家楼下等着他。”

她没有描述完整的状况。今天早晨,翟晴路过赵云深的家门口,心血来潮,便守在他们家的单元门旁边,等他出门。他刚一现身,她就冲向他,夺走他攥在掌中的手机,要和他谈判。女孩子最在乎的分寸感,都被她咬牙丢弃了。

从那之后,赵云深就冷着一张脸。翟晴几次想把手机还给他,他拒不接受。她那时又忽然想,他还是个少年人的脾气,不过经历了短短半年的大学生活,他装什么成熟男人呢?她怀念他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随性样子。

可是他说:“你碰过的东西,我不想收回来。非要我把话讲得这么明白?”

翟晴笑他年轻,但她自己也年轻。她仗着多读了几本书,多背了几首诗,就认为自己拥有了书中角色的阅历,看透了人生的兜兜转转,期待着否极泰来的死灰复燃。

许星辰的等待有效,而翟晴的等待只是徒劳。大清早的小区里,赵云深对翟晴说,他们当年都是小孩子,没长大,把谈恋爱当成了过家家。他从头到尾都做错了,如有冒犯,还望她见谅,从今往后,他们最好是别再见面,别给对方造成困扰。

他最后问她:“听懂了没?”

翟晴张大了嘴,想笑又笑不出来。

赵云深走远了。

翟晴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道:“许星辰有那点好?她看起来就是个傻丫头,她比我聪明吗?她比我更了解你吗?”这一连串的问题蹦出口,她自觉像个粗俗的疯婆子。

赵云深撇开了许星辰的话题。

他笑着问她:“翟晴,你也是,总跟我说我当年怎么样,为什么不谈谈你本人呢?下课传个纸条偷偷摸摸像做贼,怕老师又怕被家长发现,我以为你对待感情很慎重。你和复读班的学长在角落里打得火热,要不是别人告诉我,我还真发现不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啃完我,不考虑再去啃那个学长?”

翟晴的脚步恍然顿住。

她想解释,可她无从解释。

赵云深忽然又有了善心。他停下来,接着嘱咐:“我没对别人讲过,给你留点儿面子。话说到这里,别做无谓的纠缠。”

翟晴含泪道:“我…我对他不是真的喜欢。我对你才是啊。”

赵云深不耐烦道:“带着绿光的喜欢。”

他说完就甩下了她。

翟晴魂不守舍,跟了他一段路,慢慢跟到了现在。

翟晴发现,赵云深立刻和许星辰道歉了。按他以前的性格,那是打死都不肯低头道歉。他还拽着许星辰的手腕,消失在纷杂涌动的人潮里。

*

许星辰沉浸在今早的回忆中。赵云深叫了她两声,她反应过来,试探道:“赵云深,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他说:“什么?”

许星辰紧紧攥着他的食指和中指:“你和翟晴真的已经结束了吗?”

他不假思索:“早就结束了。”又略带斟酌道:“当年我们岁数小,懂得少,相互都不重视,从没规划过未来。”

许星辰接着问:“你刚和我谈恋爱的时候,是真心的特别喜欢我吗?”

其实女孩子多半直觉敏锐。她们往往能探查到一个人——无论异性,还是同性,究竟喜不喜欢自己,又是出于哪种模糊的原因,和自己聊天、交谈、乃至相处。

所以,许星辰强调道:“你不可以说谎,我能发现。”

街上的车辆川流不息,混杂的喇叭声中,他轻不可闻地叹气。他说:“一开始,我是没太认真。”

许星辰点头:“我知道的。我有一些好朋友,我和她们的关系也不是一上来就很好,我会有意识地渐渐培养感情。”

赵云深琢磨着如何表达他的想法:他喜欢许星辰。当他和许星辰相处,感觉非常放松,状态也好,哪怕他们什么都不做,她静静地待在一旁看书,偶尔和他讲句话,他也能得到宽慰。

正巧,他们路过一家旅馆。赵云深提议道:“不逛街了,去开个房。”他和许星辰有一个“每月开房一次”的约定,本月的份例还没用过,赵云深惦记着,今天就把它用掉。

进入房间,赵云深难得摆出一副伏低做小的态度:“我借你摸。”

许星辰蔫蔫道:“不摸了。”

赵云深问她:“真不摸了?”

许星辰摇了摇头。她有些冷,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膝,过了片刻,她又想起来什么,从包里掏出一个手机——属于赵云深的手机。

赵云深和翟晴向她走来时,许星辰就注意到了赵云深的手机在翟晴那儿。赵云深用的是诺基亚,挂着一个幼稚显眼的情侣手机吊坠,那是许星辰亲手送给他的。

于是,离开之前,许星辰向后伸手,让翟晴把手机还回来。而翟晴呢,她也算冰雪聪明,上缴了赃物,并未私吞。

这会儿,手机物归原主。

许星辰劝诫道:“你放我鸽子不要紧。通讯录里,你保存了那么多教授和博士生的电话号码,手机要是丢了,你能把号码找回来吗?你还想去实验室打工,就算是凭实力,也应当混个脸熟。”

赵云深把手机揣回兜里。他张开双臂,抱紧许星辰,听她闷声说:“我不管你和翟晴发生了什么,我欣赏你对她的干净利落。可是以后,你千万不能像对待翟晴一样对我,那样我会哭死的。”

他制止道:“你考虑到哪儿去了,别胡思乱想。”

她在他怀里点头。

*

第二天,赵云深和许星辰踏上返校的火车。

许星辰不幸受寒,得了重感冒。父亲和姑姑都不理解她为什么急着去学校,她借口学校有事,跟着赵云深走了。火车上,她时不时地咳嗽,白天还好,到了夜晚,她担心会扰人清梦,只能不断地口服“川贝止咳枇杷膏”。

她昏睡到凌晨五点。

模糊的光影落入眼帘,她禁不住嗓子的刺激,泪水在双目中打圈。这时,赵云深喊她起床,他们到站了。

许星辰懵懵懂懂地爬起来,被赵云深牵住了一只手。出站时,他已经没办法再拉着她,许星辰的行李很重,全部被赵云深承包。冷空气飘荡在车站之外,赵云深拦下一辆出租车,途中,他偶尔抚摸许星辰的额头,她没发烧,只是很想睡觉。

赵云深将她的行李箱扛进了女生宿舍。

宿舍里,自然没有一个人。

窗帘和书桌都积了灰。

许星辰抓着栏杆,企图上床躺一会儿。赵云深却拽住她,要帮她换一套床上用品。她用怀疑的目光凝视他,他立刻打开行李箱,利落地做好后勤工作。他甚至端来一盆清水,拿着抹布,擦拭一遍许星辰的书桌。

许星辰趴在床上,居高临下望着他:“你今天特别贤惠呢。”

“你好好休息,明天没起色我们就上医院吧。”他说。

许星辰伸了个懒腰:“你平常会因为小小的感冒跑去医院吗?”

涉及专业知识,赵云深普及道:“有些症状,你以为是因为感冒,其实不是。”他开始罗列一些病理和病因,许星辰听得好头疼,打断道:“不说了,不好玩。”

她往墙边挤了挤:“你上来陪我躺一会儿。”

话音刚落,她否决道:“不行不行,我会把感冒传染,你别上来。”

可是赵云深决定要做的事,很少有人拦得住。他脱了外套,躺在她旁边,如往常一样,他设定了十分钟的期限。

十分钟,又是十分钟,许星辰略感惋惜,又暗道:反正有便宜能占,不摸白不摸啊。

她抑制不住内心冲动,严谨地侧躺着,抓起被子蒙住脸,防止感冒病毒传播——这是许星辰自认为有效的方法。然后,她解开赵云深的衣扣,手伸进去狎玩,玩累了就睡着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走了。

他拿走了许星辰的寝室钥匙,还给许星辰买了几份食堂的饭。

许星辰醒来时,昼夜颠倒,窗外漆黑一片。

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保温饭桶,里面装满了她最爱的虾仁馄饨。她抱着饭桶,内心非常满足,几乎吃得精光。跑去刷碗时,她给赵云深发短信:“馄饨超好吃的!”

赵云深没回。

午夜十二点,他终于答复道:“明天我再给你带。”

许星辰问他:“你去哪里了呀?”

他说:“今天下午去面试了。”

许星辰又问:“顺利吗?”

他言简意赅地说了句:还行。许星辰干脆给他打了个电话,他的形容词就多了起来,透露道:面试官之一是那个李言蹊。上学期末,李言蹊作为第一作者发表了一篇SCI论文,李言蹊的临床经验也在增长,已经参与过几台大手术。

许星辰后知后觉道:“你把李言蹊当做优秀的榜样吗?”

赵云深否认:“我会比他更强。”

第16章 甜糖

许星辰不知道赵云深为什么把李言蹊当做了竞争对手。赵云深宣称, 自己会比李言蹊更强,也不喜欢许星辰在他面前夸奖别的男人。他吃醋了吗?许星辰揣测他的心思, 再也不敢提起“李言蹊”三个字。

距离开学还有十天, 赵云深杀出重围,成功进入了实验室。他每天清晨出门, 踏月而归。晚上要是有空, 他会给许星辰打电话,讲述他在实验室的见闻。

许星辰好奇地问:“你们养了很多小白鼠吗?”

赵云深嗓音低沉又懒洋洋地回答:“不仅有小白鼠, 还有小兔子。”他摆出一副随意的态度,许星辰搞不清他是在说真话呢, 还是在逗她玩。

她思索片刻:“小兔子被抓进去做实验之前, 你们给小兔子打麻药吗?”

赵云深却问:“你听没听过兔子的凄厉尖叫声?”

许星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兔子还会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