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唇角总是快乐地扬起,朝气蓬勃的漂亮脸庞凑近,淡色的薄唇在她的脖颈间流连,嘻笑着轻轻耳语,让她不由地笑着,总是在笑着,不愿错过一刻和他在一起的快乐。

僵硬着的纤长手指轻轻动了动,依然保持着半屈的姿势,白皙里泛着透明的青。

林茗轻轻握住,用掌心慢慢包裹那冷得跟冰一样的指尖。

水凝烟的全身都很冷,像在炎热的夏天,忽然被扔到了冰窖里,冷得发抖。他掌心的温暖,让她哆嗦一下,慢慢转过头。

林茗的面容,隔了层薄薄的水光,怎么也看不清晰,就像已看不清晰墓碑上的那张照片,那个名字。

“叫盛枫的人,是不是很多?”她问,吃力嘶哑的声线,像突破了包裹着灵魂的某种硬壳,硬生生地挤出苍白无力的一道。

林茗悄无声息地用自己的臂膀支撑住这个颤抖着的单薄身体,抿着唇不说话,但望向闻致远时,却皱了皱眉,显然不满他将水凝烟带过来。

闻致远好像没看到他的眼神,蹲下身来,用手掌仔仔细细的擦着那本就一尘不染的少年照片,慢悠悠地说:“叫盛枫的人很多,但我们的盛枫只有一个。他在五年前死于骨癌,时年二十岁。他心里一直放不下两个人,一个是他母亲,一个是他女友。他的母亲虽有我,但抑郁症很严重,他担心她会因为他的死加重病情;她的女友……”

泪水蓄满了那双日渐浑浊的眼睛,花白头发下,这个家财万贯的商界精英,和天底下所有失去孩子的父亲一样苍老悲伤。

带着浓浓的鼻音,他望着水凝烟说:“他说,他的凝凝从小没有父亲,聪明漂亮,却又死心眼儿,又没什么朋友,与其让她知道他死了,不如让她认定他是变心了,伤心一阵,也会去找更好的。”

他似乎蹲都蹲不住了,扶着墓碑坐倒在地上,慢慢地抚摸着爱子的相片,沿着那年轻笑朗的笑纹轻轻轻轻地滑过,低低的声音,像谁在喃喃自语。

“这孩子从小就乖,聪明得不得了,他母亲一个眼色,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只因为母亲担心林茗,他不管林茗怎么想,天天一放学就跑去陪他,……他们兄弟感情真好,林茗在南京读书那两年,枫枫常挤到林茗租的小公寓睡,直到林茗给吵得受不了,要赶他才回家。后来……枫枫死前的很多天,林茗也在医院陪着他睡,枫枫怎么赶他都没走,最后死在了林茗怀里……”

你是生命里的独一无二(二)

水凝烟抱住头,怎么也稳不住自己的身体,努力想放开声音驳斥,却还是给深深地掐在喉咙深处,憋成尖细的哭声:“骗我,你们骗我!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和Irene的照片!他们明明在一起,过得好好的,比谁都幸福快乐!”.

“丫头啊,你还不明白么?”闻致远叹息,“你所看到的,只是唐思源为了留住你而给你看的。这世上……根本没有Irene这个人,那不是Irene,就是Fay,林茗死去的女友。”

“不对,不对!”水凝烟叫起来,“我明明看到了他们两个在一起,五年前,我就看过了他们的照片,他和Irene,他们……他们……”

在分手的邮件中,两人那样旁若无人的相互拥吻,同样笑容灿烂,同样眸含深情,那样清楚地反衬出了她的落寞和狼狈,像是对曾经的山盟海誓最大的嘲讽。

她怎会看错?怎会看错?

“对不起!”紧紧扶持住她的林茗猝然地说,“那封分手的邮件,是我发的。为了让你死心,我……PS了一张照片。那本是我和Fay的照片,我找了一张枫枫的侧脸照片,合成了那一张。你有看到照片上他带了帽子么?因为治疗,拍照时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了……当时,他正说起你……”

林茗记得,那时,住院楼前大片的黄色鸢尾开得明媚动人,风吹过,像无数美丽的蝴蝶歇在枝上,翩翩展翅栗。

盛枫便坐在高大的梧桐下,不肯安份地抓着自己的帽子,问着哥哥:“现在是不是很丑?头发也没了,胳膊也瘦了,如果凝凝知道了,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子呢!”

“我好久不敢接她的电话了……”他叹着气,“可是,哥哥,我真的很想她。她笑起来真好看,眼睛亮晶晶的,干净得像山里的泉水,细细的眉会弯起来,灵动得像飞着的蝴蝶……”

他痴痴地望着那满园像蝴蝶一样的鸢尾,高高兴兴地笑了。

轻轻地喀嚓一声,传来Fay的欢笑,她走过来,举着手中的相机,用生硬的中文说,“Liem,我拍到了世界上最永恒的笑容!”

包含深情的笑容可以永恒,包含深情的生命却已永逝。

那个朝气蓬勃,有着最明朗灿烂笑容的少年,已经长眠在冰冷的地面下了么竣?

“不,不对……”

水凝烟冲过去,扶住那汉白玉的墓碑,手指拼命地擦着那张熟悉的笑脸,只想证明……

一切都弄错了。

“他没死,他在法国,和他的Irene在一起,每天都笑得很开心……”

话说完,她才发现盛枫又猜对了。

她宁愿他负了心,在别处好好地活着,也不愿接受他的死亡。

她的心思,似乎从来瞒不过这个心细如发的少年。

无力地扶住碑石,坐倒,奇异地发现碑石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冷。夏日阳光的余热并没有完全散去,汉白玉的质地触感坚硬却温暖。

那温度,忽然就让她想起,在盛枫一起的每一个冬天。

天总是很冷,而盛枫的手总是很温暖。

就像此刻,这碑石的温度……

她终于敢正眼看向墓碑上嵌着的照片。

照片中,是依然神采飞扬的年轻面庞,黑黑的瞳仁明亮干净,好像倒映着恋人的笑容,活跃而温柔,似乎随时能张开唇,笑着唤她,凝凝,凝凝,我们的新房,要放上九十九朵像火焰一般燃烧的红色鸢尾……

红色鸢尾,幻想中才存在的鸢尾。

在他含笑许诺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这绝望的结局了么?

“盛枫,盛枫……”

她抱着好像带着盛枫温暖体息碑石,忽然之间,泣不成声。

模糊中,她好像看到了盛枫又站在了眼前。

抱住她,像两只绒球一样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笑嘻嘻地说,我们一起过到九十九岁,老到满脸皱纹,牙齿也掉了。

那时,我们再没有力气像袋鼠一样在雪地里蹦蹦跳跳,让你一步一下,踩在我的脚窝,但我们一样可以坐在阳光下,数着彼此的白头发。

那时,我们都已口齿不清,我就唤着你,“喃喃”,“喃喃”,你就唤着我,“哼哼”,“哼哼”……

那时,我们算不算实现了年轻时的诺言了呢?一生一世一双人。

凝凝,我也盼望,一生一世,一双人。

相守到白头。

如果做不到,可不可以,请你比我幸福?

如果你不小心丢了幸福,可不可以试着去找一找?

我在祝福你,隔的并不远。

不过是天堂的距离。

晚风吹过,墓前的人被暮色裁出黑色的轮廓。

碑石渐渐冷了,就像盛枫,终于也远了。

允许我们找回幸福么?

林茗走近她,将她颊上被泪水沾湿的长发拨开,垂着眸静静地看她。.

慢慢地,他将哭得无力的女孩从碑石旁拉开,轻轻抱在自己的怀中。

“枫枫,允许哥哥为凝凝找回丢了五年的幸福么?”

他低低地问着,微微地扬一扬唇角,手指抚摩着碑上笑容灿烂的面庞栗。

盛枫的笑容似乎刹那间绽得更璀璨了,弯起的眼睛温柔地向他们深深凝视。

林茗笑了笑,泪水忽然便滴落下来。

这天水凝烟没有去医院。

林茗带着她回到自己家,正要让她先去休息片刻时,水凝烟打开了所有的灯,手忙脚乱地把所有的箱包打开,一样一样地翻起了自己的行李。

她本没打算在这里住多长时间,行李并没有整理,这时蹲在地上乱翻,不久便翻了一地的衣裙和杂物,依然跪在地上,在每一个箱包的角落里不断地寻觅着竣。

林茗问:“你在找什么?”

水凝烟咧了咧嘴,想挤出个笑脸,但湿湿的眼睫下却又滚下了泪珠。

“我想找一找……找一找有没有盛枫留给我的东西。似乎……我都扔了,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

她又把一个玻璃瓶里的小玩意儿倒出来,小心而匆促地翻找,唯恐错过了每一件小小的东西。

当年给伤得太深,巴不得把所有和他的东西有关扔得光光的,好像那样就可以把盛枫的影子从心底深处彻底删除一样。

现在,她居然找不出一点和盛枫有关的东西了。

她无措地坐在一地的不可收拾中,惶恐地转动着眼珠。

“谁说你把什么都扔了?”林茗微笑,蹲下身将她揽到怀中,低低在她耳边说,“闭上眼,静静地想,他是不是还在我们心中?那种感觉,叫怀念,一世都不会被丢开。”

怀念,怀念……

水凝烟依在林茗的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闭上眼睛。

她果然看到了盛枫的笑容,张扬着最美好的少年时光,停顿在永远的二十岁。

第二天,林茗陪伴水凝烟去医院时,受了托付的江菲正从另一间陪护床上打着呵欠起身,原智瑜则买了早饭过来,正催着她快点吃了好一起去上班。

水妈妈看着他们,乐呵呵地笑:“没想到这小伙子人还很不错,昨天陪着江菲到半夜才走,一早又赶过来送早饭来了,果然态度好啊!”

原智瑜嘿嘿一笑,转头向水凝烟做了个鬼脸,“我这不是和林大总监学的么?有对了眼的,死缠烂打,不追到手誓不罢休!”

林茗微笑,和江菲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水凝烟却红了脸,换了女人的眼光仔细打量着原智瑜。虽然江菲以前曾说了他几箩筐的坏话,但她对这人没什么恶感,这次看他少了那些大呼小叫的粗鲁话语,似乎比第一次见面更顺眼了。

江菲对水家母女的揣测泰然自若,面不改色,一派女侠风范,边吃着早饭边说道:“谁找了我是谁的福分,某人日后别后悔就成啦!”

林茗但笑不语。

江菲望着他们自进门以来就一直紧牵着的手,皱了皱眉,望了原智瑜一眼。

原智瑜敲着桌子,叫着:“快点快点,你设计部闲空,我那边还有客户等着约见呢!”

“一天到晚就见你睡觉,也不知你从哪里骗来的客户!”

江菲虽这么说着,果然三两口吃了早饭,和原智瑜携手走出病房,步下电梯,各自走向各自的车辆。

原智瑜道:“你这破车开什么开啊,反正今天手术后你还得过来探望,坐我的车得了!”

江菲拍了拍原智瑜的肩膀,嘿嘿地笑,“哥们,谢谢帮我演戏啊!改天我请你吃法国大餐得了!不过呢,晚上你就不用来啦,瞧瞧那小两口的模样,看来已经解开心结,犯不着我再装什么另觅新欢了!”

她无辜地摊了摊手,望天哀叹一声,跨入了自己车内。

原智瑜怔了怔,跟过来喊道:“死娘们,你还真的只是演戏给那妞儿看啊?”

“你以为呢?”江菲大笑,再也不看原智瑜一眼,破普桑冒出一溜黑烟,箭一样射了出去。

原智瑜站在烟尘里笑骂:“这娘们,牛!”

不过,也够帅,够义气!

只为自己苦命的好友在抢走自己男朋友后能够心安理得,居然能拉他演了这么多天的戏。这种憨傻又可爱的女人,在这物欲横流的世道,还的确不多,绝对是国宝级的。

不过,江菲似乎忘了,林茗是从水凝烟的“伪男友”转正的,为什么她的“伪男友”不能转正呢?

死缠烂打谁不会呢?连胡搅蛮缠他都会!

原智瑜打了个唿哨,跨上车去,潇潇洒洒地追了过去。

而楼上,已经有了个胡搅蛮缠的。

听说这手术要在胸口打上几个洞,水妈妈怎么也不肯手术,并且不许女儿签字。

“我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呢,给他们开个几洞,一下子把我心脏给敲穿了,我还活得了么?不成,我还想活着抱外孙呢!”

我们的幸福,别来无恙

水妈妈头摇得像拨浪鼓,还努力想拉林茗站在她这边:“林茗,你自己说,我这女儿又忠厚又软弱,谁都能欺负一把,我这么生死不知地上手术台,你说,我能安心吗?”.

“这个……妈,你要怎样?”

水凝烟正惊讶于林茗称呼转变之快时,水妈妈已飞快地报出了条件:“除非你们结了婚,我才放心!嗯,最好签个协议,如果你负了凝凝,得把你那套房子送给凝凝做补偿!”

水凝烟惊出了一身冷汗,急急打断她:“妈,你说什么呢?”

林茗陪笑:“妈,放心,我不会亏着凝凝。栗”

水妈妈抱着肩冷笑:“这年头,男人的话靠得住,老母猪都会上树!”

水凝烟气急败坏地提醒:“妈,上回你是说医生的话靠得住,老母猪会上树,怎么这会子又变成男人了?”

医生也许骗了她的钱了,可哪个男人骗过她呢竣?

水妈妈望着苦笑的林茗,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架势,“我不放心凝凝,就不放心把命交给那些黑心肠的医生!”

水凝烟实在很怕她的话给医生听到了,会不会真气得把手术刀扎到她的心脏里去,不安地连连往门外探头,无奈地说:“妈,如果你不治,才真的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

这时,林茗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预计是几点开始手术?”

“十点半吧!”

“那还来得及!”

水凝烟还没弄清什么事,已被林茗一把拉住,飞快奔出病房,上了车。

然后,她听到林茗边开车边在打电话:“华律师吗?我是林茗。麻烦你帮我安排一下,我要办个婚前公证。对,马上就到,可能要插个队,我赶时间。”

看他挂了电话,带了几分胆怯,水凝烟轻轻地问:“林茗,你在做什么?”

林茗侧头,笑意温润,“不就是结婚么?快得很吧?”

水凝烟的大脑忽然停止转动。

什么跟什么啊,这也太快了吧?

结婚?他们甚至还没谈过恋爱!

浑浑噩噩被他拉着,回到家,取身份证,户口簿,房产证,拍五分钟立等可取的双人结婚照,再去公证处,眼看着在律师面前把完全一面倒的公证书签了,再去婚姻登记处,排队,领表格,签上名,按下指印。

水凝烟还是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直到登记员把结婚证填好,拿出印鉴机,让他们俩一起把钢印压上时,她才梦醒般抬起头,“林茗,我可能永远不会比Fay更爱你。”

就如,林茗未必会比盛枫更爱她一样。

两个人的心中,都保留着最纯净的一块,用以纪念死去的爱人。

林茗了然微笑,“他们是我们过去的美好。而我们会在未来,相濡以沫。”

握紧她那颤抖着的手,他将印鉴压下。

感觉到水凝烟也在用力地压着,他的眉梢一颤,眸光转到在那泛着红晕的面颊,笑容刹那间柔情无限。

尾声

水妈妈的手术很顺利,恢复良好,并且治疗费用比预料得要少,加上被林茗刻意瞒掉了一大半,水妈妈开始矫正自己大城市医院很黑心的观点。

与此对应的,水妈妈出院后的脾气和她的身体状况一样大有长进。

这一次,她不但嫌女儿和她睡一个房间会吵着她,还嫌女儿原来睡过的那间卧室开空调浪费电力,索性也反锁了,不许她进去。

水凝烟坐在林茗床边,又是气恼,又是委屈,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我妈怎么这样呢?”

林茗解开T恤衫上的钮扣,微笑道:“她又怎么招惹你了?”

水凝烟胡乱将长发夹到脑后,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苦恼地说:“我又没让她交电费,她这是省得哪门子钱啊?难不成让我睡沙发?”

林茗叹气,这丫头脑子还真少根筋,连他都看出丈母娘在打什么主意了,她装傻还是怎么着?

这时,手机响了,并不是《一个人的冬天》,而是张学友的《你最珍贵》:“我会送你红色玫瑰,你别拿一生眼泪相对,未来的日子有你才美,梦才会真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