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龙比人长寿就在于龙神身上带着生来祥瑞之气,随随便便地给了凡人,对龙的神力自身肯定也是有所影响的。

而果不其然,才没一会儿的功夫,不顾后果硬是要救这小子的秦艽的额头上也跟着出了层汗,原本丝毫不起眼的面颊上也开始生出一片片青金色的,像是花瓣一样绽开的华美龙鳞,整个人的脸色更是越来越白,越来越难看。

这过程中,离得很近的两个人之间难免有会有肢体接触,加上那病病歪歪的白毛小子闭着眼睛的一副对外界也没什么知觉的样子,竟然完全下意识地颤抖着手就抓住秦艽的肩把他的人给一把抱住了。

“好冷……”

半昏迷着的青年这声音听着微弱,但皱着眉的样子隐约透露出焦虑和痛苦,像是整个人已经坠入了最冰冷的湖水,再找不到世间唯一的依靠一般。

而面容怔怔的秦艽被青年的这么一抱竟也没有去反抗,只是略微一愣随后便垂下眸任由年轻人从身前抱紧了自己。

凭良心说,这人龙相拥的一幕其实单独看上去还挺动人的。

虽然秦艽此刻摆明了是在专心救人,脸上的表情都没变化一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脸纠结地蹲在旁边的老塔在一旁看着这传口救命的活人气都一副不愿放开对方,仿佛天生就是要互相拯救的两人就是觉得怪不对劲的。

可硬要说是哪儿不对劲,他又有点说不上来。

而因为秦艽的龙气使得那因为疼痛而原本陷入可怕梦魇中的年轻人整个人略微轻松下来了一些,一直死死握紧着的苍白手掌都跟着缓缓松开了。

可也正是因为他这么十分忽然地一松开,下一秒靠在一旁叼着只烟的老塔才有机会看到年轻人手上的伤口都死死缠着一圈脏兮兮的布。

这些衬衫上的碎布头明显和他之前绑在脸上的那些的是一个用处,都是这年轻人生怕自己伤口里的血流出来伤会害波及传染到身边的他人的所弄上去的,以至于时间太长,缠得皮肤上边缘伤口看上去都有些发黑发紫了。

这让在一旁亲眼目睹这一幕老塔先是一愣,接着先前还在悄悄怀疑青年是否来历不明或是心存恶意的脸上也露出了有些尴尬和惭愧的神情。

而原本就是想让他自己主动发现这一幕的秦艽见状也没主动吭声解释太多,只是随手地将手上已经完全弄脏了的毛巾扔到一旁,又盯着青年右手上略有些熟悉的薄茧子,一看就是经常性一个人翻书练字才会弄成这样的手就稍微多看了两眼。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楚卫,蒋胜韩杨。】

记忆中会在纸上这样书写出清俊又好看的工笔字体的人好像是上辈子才出现在过他的梦里了。

可惜,眼前的这个人根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十四号……十五号……人面禽……时间……东山的红色月亮?

而之前心里或许还带着些许的疑惑怀疑和不确定,此刻内心反而逐渐开始一点点冷静下来的秦艽先是不自觉低下头了白发青年带伤的脸颊和上半身。

当发现他如今细微呻抽搐的惨状一半是来自身体外部伤痕,另一半正是来自于这些正在折磨他的人面禽诅咒,眯着眼睛兀自陷入思考着的秦艽想了想还是神情有点阴冷地冲一旁的老塔出声提醒道,

“今晚发生的这些事,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刚刚那只逃跑了的人面禽我会想办法把他抓出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杨花那边你准备怎么解释?你总不能大半夜地就忽然带个从那么冰的水里捞上来的,还半死不活的陌生人回去吧……你可别忘了,你在范村的其他人眼里暂时可还是必须要维持一个平时连稍微深一点的河水都不能靠近,长相性格更是不起眼,还多年单身独自带着一个女儿的普通人样子的……”

“……”

“而且虽然咱们这儿暂时还是安全的,但一旦你被你刚刚说的那种外面压根不了解情况的凡人发现了你的龙身,再或是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你就只能回赤水河下面呆着,今生都不能再上岸了……额,不过,这小子刚刚在水底下的时候,应该没来得及看清楚你的脸吧?”

“……应该没有看清楚,我不太确定。”

这个回答把老塔弄得看上去更忧心忡忡了,等思索了片刻后,这和秦艽认识了不少年头的老者才给他开始认认真真地分析道,

“……你看啊,你作为本地的龙王爷已经不在东山出去快大半年了,赤水河里面没了龙神之气镇压有些邪气沾身的东西自然就多了起来了,如今又是年关,不太平的事在这周围也就跟着越发多了……而且我先前不是和你说过嘛,鸡笼岩石这段时间总感觉不太太平,结果你知道嘛,我傍晚开车回县城的时候,意外还从别人嘴里听说了一件就是这两天发生的怪事……”

“你又听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有住在县城的大嫂说,这几天大半夜,家里鸡年本命年的孩子总听到有人在窗户外头唱歌,可大人们根本听不见,就只有小孩子才能听到,小孩子听了一个个睡不着,都一个个眼睛发直地扒在窗户上要跟着唱歌的公鸡郎和老孩子们走,还说要一起去山上玩抓公鸡……”

“……”

“从前咱们可没听说过这人面禽伤人的事吧,这说明他之前压根就不是吃人的祟,不吃人的祟一旦伤人必然是隐情的,再结合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些事,你说说,这只公鸡郎心里真正想报复的人是谁?可你现在连这小子的来历,真面目甚至是名字都不知道,你真的确定要就这样出面保下他的命?万一他以后……”

老塔这话听上去不太中听,但却句句都是在关心秦艽,所以当下秦艽也没有反驳,就这么垂下眸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好半天才用一种自言自语的声音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是啊,我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救他。”

“……”

“但没办法,救都已经救了,总不能现在再背着他扔回我那条本来就鱼虾不是很多,只有一大堆水鬼的河里去。”

“……”

“今晚之后,我会把他暂时先送到范细家去养伤,今年年三十过去之前,范村有我在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他不会知道我和在水下救他的那条龙是一个人,直到把他的伤完完全全养好,我都会和他保持一定距离的。”

“……”

“以前有个人和我说过,有时候要学会去相信那些对你并没有恶意的人,这个世道其实没有那么糟糕透顶,恶固然吸引恶,但总有那些值得你去相信的人,这么多年我已经尝试着去做了,希望这一次没有信错人。”

“……”

“至于他的名字,我想……我也已经知道了。”

这话说着又是沉默,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才收回视线的秦艽这才拿起一旁掉落在地上的那本被压在下面的日记本看了一眼。

当注意到破笔记本上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只有成天死读书像个小老头子的书呆子才会感兴趣的东西都是面前的这个还在昏迷中的家伙弄出来的。

用苍白的手指轻轻压着那字迹密密麻麻的笔记的秦艽先是手上停顿了一下,随后先是捏着手上的烟摩挲着那落款的名字上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许久,这才朝着一旁面色复杂的老塔就这样抬起头不置可否地对自己亦或是面前这个昏迷着的白发青年开了口。

“他叫晋锁阳,晋书的晋,锁眉的锁……朝阳的阳。”

作者有话要说:①公鸡郎的能力介绍

第135章 杨

冰冷的河水底, 闭着眼睛感觉自己如正同一条鱼一样漂浮在灰色水下的晋锁阳正在做着一个时间有些久远的梦。

梦的地点是陈家的小花园里, 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个个子还没有比他小三岁的陈家乐高的毛孩子。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他似乎正在换牙,因为牙齿位置错位需要长时间矫正的问题, 他平时很少会开口说话, 因为这一点, 他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只会在没人的地方悄悄地喝水和吃东西。

可是陈家祥却偏偏每次都要拿这一点揪着他一直嘲笑他,有一次, 甚至还故意拿这点刺激他并把他挂在脖子里的虎威给一把抢了过去。

那是晋锁阳第一次和人发火动手, 事实上从前的他一直遵循着家庭的教育像个温吞的老实孩子一样从不惹是生非,可是来自心头无法压下的怒火, 还是促使他在那一秒毅然决然地挥出了自己那时还很弱小的拳头。

可他压根不会打架, 所以很快的, 陈家祥就这样把他轻而易举给打倒在了地上,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当时在这群打闹的孩子身后的恰好就是小花园里的人工池塘。

正是那要命的一推,一下子就将之前从来没游过泳的晋锁阳给推到了当时已经一月中旬, 成年人都未必受得了的冰冷池水中, 而整个人掉进河水里的一刹那, 传进因为害怕而剧烈挣扎的晋锁阳的耳朵里的就是这样模模糊糊的对话。

【哈哈,你们大家都别去管他,看着吧,看看这个整天套着牙套不敢开口的死兔子到底能在下面撑多久……文慧,你看这样是不是很有意思哈哈……晋锁阳这整天臭着一张脸的小子也会有今天……】

【你,你真的太坏了……家祥, 但是锁阳现在看上去好可怜啊……他是不是在叫我们下去救他啊……】

【他才不会呢哈哈,我今天就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看看他还将来敢不敢冲我们甩脸色……】

【可,可是,家祥,阳阳根本不会游泳啊,这样下去他会活活淹死的……】

【淹死什么淹死,就算是条小狗,这种情况下都会自己飞快地游上来的好吗……现在天气这么冷,他怎么可能在水底下坚持这么久……而且明明是他自己硬是要跳下去找他妈妈给他的那个黄色的破石头的……关我们什么事……】

【可是那个东西明明是你先抢过去再扔下去的……】

【陈家乐!你给我赶紧闭嘴吧!你到底是谁的亲弟弟!你再帮那个根本不姓陈的外人说话,你信不信我把你也推到河里去淹死……】

层层波纹泛起的水底,属于小孩子恶狠狠的嘲讽声音透过结满了冰的湖面落尽沉在水底的晋锁阳淡色的眼底,也让他本就不太清晰的意识开始变得有些浑浊起来。

以至于他后来其实不太记得这一天自己溺水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了,但他却还依稀记得当时站在岸边看着他像条即将淹死的小狗一样发抖挣扎有他的表弟,有他的表妹还有他日后硬是被他外公逼着要娶进门的那位身份高贵的徐文慧小姐。

虽然在那之后,他外公曾经无数次地试图告诉他这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自己应该宽容点尝试着原谅他们,兄弟姐妹之间根本没有什么隔夜的仇恨。

可是那时候年纪虽然还小,性格却已经相当固执自傲的晋锁阳却不这么认为,甚至从那一刻起,他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其实和这些人都没什么太多的亲情,更不用对他们太过客气或是谈什么可笑的亲情。

而哪怕如何试图去淡忘,那种从骨子里开始发寒发冷,以及被所有人抛弃的糟糕感觉在此后的多年间一直缠绕在他的心头。

固然面子上,作为那个家中重要一员的晋大少对其他人的厌恶态度不至于表现的特别的明显,但是那种冷漠得压根没把身边的任何人当做朋友,亲人的态度还是莫名地给人一种十分不好相处的感觉,甚至弄得他母亲陈如沁在后来都不止一次地和那时候还小的他说过这样的话。

【……阳阳,鱼离不开水,人也离不开自己的朋友……你就算心里不喜欢家祥家乐,也应该平时有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啊……】

【我不喜欢那些人,那些人也不喜欢我,我一辈子都不要和那些讨厌的人说话。】

这般低着头回答着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僵持地红着眼睛的少年晋锁阳内心是很坚持顽固的,他似乎坚信着自己今后这一辈子都可以这样独立坚定不需要依靠人的活下去的,而他母亲在面对着他这样的态度也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又拉着他的手补充着追问了他一句道,

【那万一你以后遇到了自己心里特别在乎的人呢,你也准备一辈子都不和人家说话吗?】

【……】

【万一那个人像水一样地对你好,即便你总是不愿意靠近任何人,甚至不想和他说话,也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爱你,陪着你,喜欢你呢?】

【……】

【鱼也从来不和水说话,可是水的心里还是明白鱼究竟有多喜欢它,妈妈今天不是要硬逼着你去和外面的那个你其实不是很喜欢的世界妥协,妈妈只是想告诉你……锁阳,如果将来真的有那么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出现了,即便有些话你不能马上对那个人说出口,也千万……千万不要因为自己的种种原因去拒绝和伤害人家,像鱼爱水一样,好好地珍惜和对待人家……好吗?】

伴随着这样的对话,水下的梦到这里戛然而止,母亲慈爱无奈的面容也消失在冰湖那些像玻璃花一样碎裂的上方。

刺目的清晨阳光从小木楼的缝隙上打在了晋锁阳眼膜脆弱的淡色眼睛上,直接将整个人被包裹成木乃伊一般躺在木床上的他从之前那个混乱模糊的梦境里一下子拉了出来,又一下子难受地捂住了自己发红的眸子。

苏醒的瞬间,他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的,连带着还没有完全拆开绷带的脸上也露出了错愕茫然的神情。

而等他将自己略显迟钝的视线缓缓上移,又像个被周围这一切完全被弄傻了的成年大兔子一样面呆呆地躺在床上悄悄查看了一下自己目前身处的环境。

当注意到这样的小屋子不出意外应该是一个家境相当普通的侗家民居,绝对不是自己昨天晚上呆的那个可怕又封闭的深山里。

因为实在睡得太久,以至于脑袋上的头发都显得有点乱七八糟的晋锁阳刚要揉着额头稍微松上一口气,又在迟疑地挪动了自己被木板固定着的右腿后,忽然就听到木楼下面传来了一个脾气相当不好,甚至可以说十分暴躁的老太太在用东山方言呼唤着什么人的恐怖声音。

“阿宝——阿宝——你到底要在外头胡闹多久——快给我回家!!去看看楼上的客人醒了没有……诶,听见没有!!你再调皮不回来我就活活打断你的腿!!再把你丢到山里去喂老孩子你信不信啊这个孩子!!”

这声音一下子打破了这小木楼里的一片寂静,虽然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陌生词汇晋锁阳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当老孩子这几个发音独特的字眼从老太太的口中一冒出来,还是如同一道穿透大脑的白光,瞬间就将先前整个人还有点晕晕乎乎的晋锁阳给弄清醒了。

而当下就有些怔怔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已经完全被人处理和包扎好的腿,下一秒眉头猛然间想起了什么的晋锁阳还是先抬起头快速地寻找了一下他一直带在身上的的虎威和笔记。

等发现这些东西包括他先前丢失的手机等东西都再次失而复得在床头好好放着后,白发青年先是一愣,许久才显得有些疑惑又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去并把这些东西都给小心拿了回来。

可哪怕他再心里不敢相信,当他亲眼看见他之前随身携带着的那些东西,除了那支已经摔坏了的手机其他统统都已经从那些河里面找了回来,青年的心头还是感到了些许的意外。

【姓师姓师,只要你倒霉……哦,不,不,是你需要帮忙的时候泥娃娃我就会出现啦……】

【公鸡郎和老孩子要吃你……要报复您和您母亲……您这些天可一定要躲好啊……】

【姓师!姓师!看天上!!!快看天上!我们得救了!!】

脑子里仿佛还残余着些许模糊的记忆,定定地看着自己手上那本受潮的笔记的晋锁阳疑惑地皱了邹眉。

许久还是复杂地望着自己映照在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类似鸡的丑陋怪脸,并不得不接受了眼前这个有些离奇,却无法找到更合理解释的事实。

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些事……难道都是真的?

老孩子……公鸡……泥娃娃……还有……龙?

可我现在究竟在东山的什么位置……那条龙又去哪儿了……?

心里说出龙这个奇特又神秘的字眼的时候,低着头陷入沉思中的晋锁阳的脸上明显划过了一丝古怪的意味。

毕竟当时在从那个名叫鸡笼岩石的悬崖上的掉下去之前,他就已经因为重伤而暂时性地昏迷了过去,所以此刻勉强停留在他脑海中的,仅仅也只是那一抹青色鳞片最后消失的痕迹。

而哪怕仔细留意了那条龙身上的部分特征,他一时半会却实在还是无法判断这究竟是不是自己当时眼花看错了的幻觉,此刻晋锁阳唯一还能够为自己感到庆幸的便是,至少这次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起码是出现在了正常人类的聚居地,不用继续逃命下去了。

这般想着,精神上一直有些过度紧张的白发青年也稍稍收敛了眉宇间的防备,而再等略有些疑问的他刚要找点东西支撑住自己往床边走一走,并打算顺便进一步查看一下这个至少是正常人类居住的小木楼内部的环境。

那个先前在楼下寻找着自己孙子的老太太就已经从楼下无奈地絮絮叨叨着,又端着一碗类似酸浆面食的东西摇摇晃晃地扶着楼梯走了上来。

“①静静听人模仿蝉儿鸣叫,希望听见的人都来歌唱,人儿的声儿虽不比蝉的声好听,蝉儿却让人充满生机……”

嘶哑陌生的侗语发出的奇怪歌声顺着小木楼吱吱呀呀地楼梯声就传了上来,这让床上的晋锁阳一下子紧张地挺直了背,脸色迟疑地下意识地望向小木楼缝隙里一点点清晰地那双踩着绣花鞋的小脚,又赶忙想将自己这张目前还不适合见外人的脸给用布重新挡了起来,避免待会儿不小心吓到这家好心救了他的侗族村民。

可还没等皱紧着眉头,明显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的白发青年来得及动作,那头已经小步走到门口的范细婆婆便撩开帘子摇晃着脑袋上的触角探进头来。

而不自觉眨了眨长在脑袋顶上的褐色的蚁类大眼睛,又端着手上那一大热腾腾的面食和已然完全愣住,并怔怔看向自己那本笔记的晋锁阳对视了一眼,多年来群居在在东山深处,天生有着触角,多足,长着诡异又硕大的头颅的蚂蚁老太太这才像什么事也发生似的冲他和善地晃了晃脑袋上的触角,并令人既害怕又莫名感到安心地笑起来道,

“呀,小伙子,欢迎你来到范村,都过了一晚上你可终于是醒了——”

……

【蚍蜉马】:长着男男女女人头的巨大蚂蚁一族,大多姓范,喜欢群居于川蜀,湘西一代的深山中化人形生活,平时多为老幼留于家中,年轻一代外出觅食,少智,温和,足大如鼎,善于盖屋,却大多无撼树之力

——出自《季恒子》

作者有话要说:①《夏蝉之歌》

第136章 杨

吊楼前, 天井边。

热油茶, 用家里的土锅土灶烘得油花直冒的花饭,还有一小碟用来开胃的酸果和无花果丝正散着热腾腾的香气。

侗家人本就喜酸, 如今临近新年, 恰逢中国传统节日的到来, 家里的各类丰盛的过冬的食物更是十分方便地就能直接拿出来招待远客。

脸上白到全无正常血色,脚上还绑着木板和绑带的晋锁阳此刻面对着的就是这样一大桌子堪称丰盛的侗家菜。

但相较于他饥肠辘辘以至于有些隐约疼痛感的胃, 面前这位长着蚂蚁头颅的白发老太太对他心理方面造成的某些压力显然更困扰着此刻眼神茫然, 甚至有些局促和紧张的他。

蚍蜉马,最早出自于明清时期苗侗本地的方言, 意为头颅巨大, 人面多足的蚂蚁。

传说他们喜好群居, 心地善良却十分胆小,因为特殊的居住习惯平时远离人类,所以往往这种祟群的大多数的族人都会选择聚居在一起,又以山林中不起眼的小村庄作为生活的主要载体, 世世代代如此传承下去。

而根据晋锁阳自己曾经从家中的古书中所看到的相关记载里, 关于他们为什么会成为蚁祟, 又为什么大多姓范,这其中其实还涉及到一个许多年前的神奇典故。

①说在过去山中有个范姓老汉,家中生有一美貌且歌喉出众的独女,某日屋外忽刮大风将女吹走,吓坏了的老汉便急忙带着镰刀和斧头到山林里四处找寻。

这时有一匹他从未见过的马出现,出言道可以帮忙寻找老汉的女儿, 但条件是老汉必须在那之后将女儿许配于他。

因为当时的情况实在是着急,范老汉思索了一下便答应了马的要求。

可等马找寻了许久,又最终驮着得救的女儿回来后,趁着夜深,为了让唯一的女儿不被马带回山中做新娘子的老汉却选择出尔反尔地将那睡着了躺在树下的马一镰刀砍死,又将它的马皮给剥了下来。

马一死,老汉女儿与马之间的荒唐婚事到此本该彻底了结了。

偏偏这事怪就怪在,无论之后杀马的老翁如何去试图藏匿,马死后的那张马皮竟然还是出现在了他家中的墙上,更甚至在之后硬生生包裹在了女儿的身上,不仅将原本美丽动人的女儿变成了一只只能不分白天黑夜露宿在树林上方的母蝉,连原本出众动听的歌喉都变成了刺耳喧闹的蝉鸣。

这让范老汉后悔不已,没过几月便一病呜呼了,他的女儿也从此彻彻底底地成了一只母蝉,周围人也都开始管她叫马娘子,也叫马娇娥,马媳妇。

而更令人感到神奇的是,十月之后,这只之前做人时并未许配过男子的马娘子居然还莫名地怀了孕,之后便在树上的巢穴生下了一窝长着人面,多足的巨型蚂蚁婴儿,人面,头有马型,又会如蝉那样多足,会飞。

自此,湘西一带便将蚂蚁称作蚍蜉马,意思就是公马和母蝉交配生下的,模样奇怪的孩子,范村本地的蚍蜉马无论男女老少,更是至今都将马和蝉称作是自己祖辈的父亲和母亲,流传至今。

这个关于蝉和马生下蚂蚁的故事在历朝历代的野史中大多有明确记载,流传至现代虽然已经鲜为人知,但是却是算有出处的。

可固然蚂蚁村的故事曾经被历朝历代的志怪书籍记录过,外人误闯蚁村,之后还发生一系列故事的怪谈奇闻在《季恒子》之类的前人笔述也常有。

但放在如今这个早已经抛弃大多数封建思想的现代社会,还是很少会有人在把这一类吓唬小孩子的故事当成是真的,更难以相信在这样一个本身就靠近旅游区和山下县城的山林里就会真实地存在着一群模样与人类格格不入的蚍蜉马。

毕竟,在那之前,就连本身就很热衷于研究和收集这方面东西的晋锁阳本人……也是不太会把这些事当真的。

可谁又能想到,伴随着昨晚那山中一夜的神奇冒险,这简直如同做梦的一切偏偏还真就让晋大少给碰上了。

而且目前看来不仅是碰上一个这么简单,看样子今天是正好就碰上一群,或者换个说法……他整个人这都可以算是直接掉进蚂蚁窝里来了。

这事要是放在平时生活中的任何一个正常人身上,估计都得被这些能吓死人的怪事给活活吓晕过去。

但对于性格一贯迟钝,做什么事都比一般人慢半拍或者说变相镇定地晋锁阳来说,除却一开始的那种难以形容的惊愕,在那之后勉强回过神来之后,他反而开始对自己为什么会遭遇目前为止的一切而感到了诸多的疑问和好奇。

难道那个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泥娃娃说的都是真的……他自己真的可能是什么之前听都没听说过的姓师?

可是他现在到底又该怎么离开这个和他印象里的东山完全不同的地方,并找到回到正常世界的出口呢?

那个……和他母亲有着解不开世仇的公鸡郎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再找上他,并彻底了却他心头的怒火和仇恨?

这一个村庄的蚍蜉马又到底究竟值不值得自己去相信呢?

这些复杂难解的问题显然此刻正在白发青年的脑海中困扰着他,但很遗憾的是,之后无论他怎么去认真地试探,他也并没有发现面前的范细对他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敌意。

而既然说到这一点,让晋锁阳对这些他也是头一次见到的蚍蜉马又感到尤其疑惑不解的是,巨足,人面,喜好群居这些特点似乎是和志怪故事中形容的蚍蜉马紧绷吻合了,唯独怕人避世这点却和他所了解的情况不太一样。

更令他感到无比匪夷所思的是,眼前这只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的蚂蚁老太太作为与他从外表上看完全不同的蚁祟,对他这样一个莫名其妙就出现在这里的陌生人的态度居然真的出人意料地友善。

不仅没有因为生性不喜欢人类就将他赶出这个小村庄,居然还主动将身染人面禽的他带进自己的巢穴中留下来养伤,甚至还热情地送给他许多丰盛可口的食物。

而一想到这些奇怪甚至是不合常理的地方,此刻坐在范细家木楼上看着眼前这正在盛情招待他的蚂蚁老太太的晋锁阳也有些疑惑地沉默了。

许久,就在他准备暂时放弃思考这些问题,并打算针对昨晚的事情大概询问一下眼前的老人时,瘸着条腿有些费力地坐在小凳子上,本身话也是特别多的白发青年就听着面前的范细婆婆用蹩脚的普通话和蔼地主动冲他开口道,

“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你是怎么来我家的,或者我为什么会愿意收留你这样一个活人对不对?”

“……”

“你自己看看那儿,看看那边的墙上挂着什么。”

这话让低着头的晋锁阳略微一愣,停顿了一下之后还是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貌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点点头,这才抬起淡色眸子疑惑地看向身后的墙上。

可将视线落到老旧的墙面的那一刻,明显没什么心理准备的晋锁阳却瞬间怔住了,因为无论他怎么去试图确认,这个某方面和山底下那些普通民居一样安装着简易电线和照明设备,但同时又保留着民族特色的小木楼里还是充斥着一些比较……令人在意的东西。

就比如说,小屋子墙上挂着的那张属于一个年轻英俊的侗族男人和一只蚍蜉马姑娘的黑白结婚照片。

“您……的丈夫其实是个普通人?”

自从醒来之后,这好像还是作为寻常人类的白发青年第一次主动开口和范细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