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得的却终究不是儿子,反而是个姑娘生孩子的过程异常顺利,那日是八月十六,正是中秋后的第二日,叶子语正同他吃着午饭,突然就变了脸色,捂着高耸的肚子道:“有点疼,要生了?”

沈月竹随时大夫,却从未接生过,赶紧的就冲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喊:“张稳婆!要生了!!”

他跑步一向快得惊人,片刻就冲到了巷子尾的张稳婆家张稳婆正打开门,就被人一把抱住然后飞一般的冲了出去

她感觉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头晕眼花,吓得赶紧抱住了面前男子的脖子,还忍不住大喊:“老婆子都五十多了!非礼也要温柔一点啊!”

沈月竹哭笑不得,等冲回门前的时候,赶紧给骂骂咧咧的稳婆道歉:“对不住了,小生这厢太着急了”,随后就给她推进了房门张稳婆虽被他的行径惊住,却也算见过大世面的稳婆,一看床上女子皱眉的样子,职业本能立刻就涌上走了过去,还一面冲着门外大喊:“烧热水来!”

听说女人生孩子的过程是极疼也极危险的想当年隔壁张秀才家娘子生孩子的时候,整整叫了一夜,一条街都不得安生可叶子语那厢却一点声音都没有,烧着热水的沈月竹忍不住担心,正欲向前去,便听到孩子的哭闹之声于是他赶紧的奔到了产房,迎面就看到刚刚打开门的产婆一脸纠结的表情

“张夫人?”沈月竹有些忐忑张稳婆转过头来看他,脸上表情越发纠结了:“哦,没事,生了母子平安”

生了怎么还这么一副纠结的表情?

沈月竹有些疑惑等进门的时候,他就知道为什么这么纠结了

明明该虚弱无比的叶子语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站在桌子边,一手抱着哭啼的孩子一手端着茶水往脖子里灌,等看见他,捏着孩子的脖子就递给他说:“给”

沈月竹吓得肝胆俱裂,赶紧的去接住那个哭得泪眼汪汪的孩子,叶子语瞥了他们爷两一眼,特不待见的说了句:“丑死了”

沈月竹到一边去给孩子找了小棉被包上,一回头便看见叶子语坐在木椅上,撑着头歇息她穿着单衣,看上去有些疲惫,却丝毫不见平常女子生完孩子后的虚弱,沈月竹被她吓了一跳,赶紧道:“你还不回床上歇着!这般受凉了怎么办?”

“先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换干净”叶子语皱着眉看着床上的血迹,心情看上去很是不好

叶子语生下的是个女儿,两人商量过后,给她取名叫:“沈慕泠”沈慕泠很懒,每天就和自己的娘窝在床上睡觉到三竿,等她娘起来了,她继续睡;等她娘做完一天的事儿回床了,她仍旧睡,等她娘睡着了,她接着睡

好在她好睡归好睡,但吃喝拉撒一概正常,但沈月竹为此还是操了不少心,每天煮了好多烫烫药药的端进来,然后都被叶子语毫不留情的倒出去浇花还十分不待见道:“她本来就长得丑,喝药更丑了”

大概是由于沈慕泠生下来时的模样给了叶子语极大的冲击,以至于后来沈慕泠开始长得稍微有了点人样的时候,叶子语就立刻惊为天人,一向平淡的语气都有了些抖意:“她…长得太好看了!”

那天刚好是沈慕泠满月的时日,头上稍稍长了些短发,小脸,小眼睛,小嘴巴,身上还穿了件缩小版的女装大清早沈月竹把沈慕泠打扮后从房里抱出来,正在练剑的叶子语便被自家女儿的美貌给震撼了

听她的话,沈月竹不由得抖了抖说真的,以他一个正常人的审美角度来说,他觉得自己的女儿算是完了…这么小脸小眼睛小嘴巴的…结果叶子语这么一说,沈月竹不由得悲伤的看着自家老婆道:“娘子,你不觉得咱们女儿…只是…那个,一般么?”

“不!”叶子语果断的否定了他,用了四个字:“倾国倾城”

沈月竹把脸瞥了过去女儿啊女儿,千万别遗传你娘的审美,不然就完了…

有女儿的日子,时间就过得很快叶子语对女儿的态度永远是不冷不热,每天连话都很少对女儿说,而女儿却好像也是学习了她娘,都三岁了一个字都没说过,也不像其他孩子,近乎很少发出音节

为此沈月竹表示很担心,他多次害怕自己的女儿其实是个哑巴

而叶子语用行动告诉了他女儿很健康的事实——她走到三岁正在发呆的沈慕泠面前,把她轻松的倒提起来,果断的在沈慕泠屁股上拍了三巴掌沈慕泠愣了,沈月竹愣了,他们父女惊讶的看着叶子语,叶子语把沈慕泠放在了地上,很果断的转身走了沈慕泠立刻就回过神来,随后嚎啕大哭,骂了一句:“王八蛋啊!!”

字音清晰,吐字分明但是,正因为如此,所以沈慕泠人生发出的第一个词语不是“爹”或者“娘”,而是那声——王八蛋啊!!

自从沈慕泠说话以后,沈月竹的人生立刻就明亮了,每天的必备任务就是去逗沈慕泠说话:“泠泠,说话啊,爹好无聊的…”

“宝宝,和爹说说话,爹买糖给你吃哟…”

“宝宝…”

沈月竹每天抱着沈慕泠说话,叶子语就坐在一边练功沈慕泠双手抱着爹的脖子,目光却是看着娘,时不时的,她便会开口问一句:“娘这是做什么?”

“娘很厉害么?”

围绕着她娘的话题,沈月竹和她越发的亲近起来沈月竹话多,口才好,把叶子语编排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沈慕泠听着故事,表情也慢慢多了起来每天父女俩就抱在一起,悄悄躲在一边偷窥叶子语叶子语有时会睁眼看他们,一双华美的眼静静凝在他们身上,随后微微弯出一个角度来

那时候她想,就这样,是不是就是一生了

第二十九

没了多久,便是年关将至沈月竹到大街上去买些年货,留叶子语一个人在家里带孩子他出门的时候叶子语还没醒,抱着沈慕泠

睡得很香他轻手轻脚的下了床,一大一小两人就悠悠睁了眼,接着就翻过身去,又睡了过去那样子足可见,真是懒人啊懒人…

沈月竹想了想,转头留了句:“我很快就回来”,说完便上了街

冬天街上明得晚,他穿着厚厚的夹袄,踩在白雪上,嘎吱嘎吱的走向菜市场那时候人还有些稀少,昨夜下过大雪,天地一片白茫茫的雪白,映衬着各家门前红色的对联,鲜明的颜色,却更带了些世俗的温暖

沈月竹伸出手来哈气,也就是这个时候,一袭白衣忽的撞来,他甚至没看清楚来人是谁,就被对方一把捂住嘴带着远离了这个地方!

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沈月竹心跳如雷,努力的抬眼看向对方,一张熟悉的容颜却赫然印入眼帘只是那一向风流含笑的表情,竟满是严肃之意,面色惨白如雪,拽着他的手也在瑟瑟发抖

几个起落之间,对方便将他带到一个偏僻之地,随手散下几柱香将两人绕做一圈,沈月竹有些疑惑不解:“墨浅…”

话方才说完,对方就猛地咳嗽起来沈月竹赶忙上前了几步,要去给他诊脉,对方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同他道:“沈月竹,跟我回墨宗吧”

“回墨宗…做什么?”

沈月竹声音里带了些颤抖之意,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墨浅却是安静的凝望着他,慢慢道:“去杀了墨川”

“不可能!”沈月竹猛地甩开墨浅的手,拒绝道:“我不可能杀了他的”

“你行的!”墨浅吼出声来,随即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沈月竹有些迟疑:“你…”

“墨宗…咳咳…墨川不要命了…咳咳…修炼禁术…”墨浅断断续续的挤出声来,过了许久,方才慢慢缓下声音,直起腰来,静静看着沈月竹:“沈月竹,我是来求你,同我回墨宗,如今只有你能杀了他”

“不可能的…”沈月竹苦笑着摇头:“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你可以”墨浅打断他,一字一句,清晰的吐出他的计划:“沈月竹,只要你愿意去给他当祭品…到时候你事先服下我们给的毒药,只要他吸取你身体里一点点的血,他就完了”

听到这样的话,沈月竹脸色猛地一变,霎时便如这大雪般苍白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墨浅,过了许久,勉强的玩起了嘴角:“我有了一个孩子了,现在,马上要有第二个了”

墨浅微微皱眉,似要说什么沈月竹却是没有让他说下去,继续着自己的言语道:“我的大女儿叫沈慕泠,子语和我争了很久,才给她取的名字她很乖,子语很喜欢她,子语和她每天就在玩,我就做家务,赚钱,看着他们…然后等下一个孩子出生…下下个孩子出生…”

“墨公子,”沈月竹退了一步,双袖一展,随后弯下腰去,恭敬的对他行了个大礼:“请墨公子,放过在下我可以和子语逃一辈子,躲一辈子,但是,我不能死”

想起那个女子在烛光下看着自己,似是云淡风轻的说出那句:“月竹,天下谁都能死,唯独你不能你死了,我怎么办?”的模样,沈月竹抬起身来,迎向墨浅略带怒意的目光,坚定却又清晰的说道:“墨公子,她们在等着在下,在下要回家”

说罢,他便毫不犹豫的转身,墨浅轻轻叹了口气,慢声道:“沈月竹,你这样,不一定是保护了她们”

“我不知道”沈月竹微微停顿了脚步,有些迷茫:“我不像你们,能运筹帷幄,武功高强,我做不了什么,也判断不了什么,那么我只能尽力去完成子语的心愿她希望我活着,那么我就好好活着我不算一个英雄,但是…我至少要做好一个丈夫的职责”

墨浅没再说话,他看着面前这个普普通通的男子转身离开天色已经明亮了许多,他走到人群里,就是这么一个人,看上去这么平凡,这么渺小,只要落入人群中就再也无法找到的一个人,他却对他说,他会对叶子语尽好一个丈夫的职责

“子纯…”墨浅轻轻唤出了那个埋在心里多年的名字,顿时有了那样揪心的痛遍及了全身他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服,靠在了墙上,一遍一遍呼喊那个人的名字,提醒着自己:“子纯…我会结束的…子纯…”

沈月竹回到家的时候,家里一大一小都规规矩矩坐在板凳上,睁着眼等着他回来两人面前放了一大一小的碗,明摆着就是:“我要吃饭”四个大字

沈月竹站在门前看着她们,有种莫名的温暖充盈了整个心脏叶子语就坐在凳子上静静看着他变幻莫测的神情,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只是静静望着他,看着他过了许久之后,对他说:“饿了”

“爹爹…”沈慕泠对他伸出手来,眯着眼笑:“抱抱”

“唉”看着女儿的笑容,沈月竹终于微笑起来,走到边上,伸出手抱住了女儿,然后抬起头对叶子语说:“子语,我们搬家吧”

一听这话,叶子语立刻明了了几分她点了点头,然后指向碗筷:“吃饭”

黄昏城门快要关闭的时候,沈月竹收拾了些行李,就用白天卖的马车,带着叶子语和沈慕泠离开了秦淮沈慕泠被叶子语抱着坐在车里,一双灵动的眼看着自己微微皱眉的母亲,有些疑惑的问:“娘,我们去哪里?”

她吐字还不算清晰,奶声奶气的,煞是可爱叶子语淡淡看了她一眼,简洁道:“逃难”

“为什么?”

小孩子好奇心很强,于是叶子语选择了用沉默彻底阻断了她问问题的后路沈月竹在车外听到她们的话,赶忙宽慰女儿道:“宝宝,因为我们在玩游戏”

“嗯?”沈慕泠一向知道沈月竹爱骗人,于是把眼睛看向了虽然话少但从不骗人的叶子语身上叶子语看着女儿睁的大大的眼,忽的伸出手,轻轻抚到她的脸上,然后细致而温柔的,用那满是血污的手,轻轻抚摸着面前内心犹如那皑皑白雪一般纯净的孩子

她安静的看着她,外面的男子驾着马车,身躯挡住了前方迎来的风,给她和孩子留出一块温暖的地方叶子语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即使在这奔波流亡之时,她却第一次觉得,她的心是满的,是暖的

她已经忘记了年少时早逝的母亲的模样,对于流连在外的父亲的记忆也很单薄,便就是那些曾经恶意捉弄过她的兄长姐妹,或者姨娘丫鬟,她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从孩童时期的绝望到后来的麻木,她的人生只有在遇见他的时候,能感到这种充足而温暖的情绪

因为太幸福,所以才太怕失去

她的手慢慢颤抖起来,似乎是遇见什么一般,猛地抱住了眼前的孩子:“宝宝…”她学着沈月竹,唤出了这样娇气的称呼而对方却只是眨着眼,天真且未知世事叶子语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其实想说,宝宝,你和爹不能离开我

她其实想说,如果没了他们,她活不了,活不下去

那一刻,她不是持剑叱诧武林的叶子语,她只是一个依靠着丈夫孩子的普通女子,把所有寄托在这两人身上,爱恨怨憎,因此而生,因此而灭

然而她没能说出口,太长时间的压抑,累积,让她再无法开口去,坦率而认真的承认自己的软弱和优柔于是她只能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过了许久,她走出车厢来,对着车帘外的人说:“月竹,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等我”

沈月竹抬头看她面前的女子,手持利剑,红衣如血,一双眼坚定而认真的看着他,似乎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他既喜,又悲

他为何不是能手持利剑护在她身前的能人?

她有为何是那样的身份?

他喜在她爱他,亦悲在她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