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着,倘若是自己,无论对方是多么亲密的人,似乎也不大可能这样互相挤压着,脸部紧贴在一起。再进一步想,即便我是拿肉麻当有趣的人,真要和自己的忘年恋人时刻紧靠,那么,在两张脸互相靠在一起的时候,至少会有眼神的交流或者在神情上流露出来,然而这紧贴在一起的两张脸彼此之间却没有丝毫的互动,浑然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这就显得非常奇怪了——有谁会允许陌生人这样紧贴着自己的面颊而脸上不流露出丝毫不适应的神色呢?
想到了这一点,我又想到更多不合理之处。如果是要避雨,为什么不大大方方走门口,而要将脸贴在窗上呢?就算是在窗口张望一下,也不用如此紧贴吧?张望一下即可,老这么贴着算什么?要进来避雨,当然是开口恳求更好了,为什么都不说话?难道三个人都是哑巴?再仔细看,就发现那几个人都没有头发,漆黑的眼睛里也看不到眼白。还有……
我越看就越觉得诡异的地方多。最诡异的是,我们在这里对他们指指点点观察了半天,他们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始终凝视着我们。为什么他们的表情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变化?我甚至没有看到任何人眨一下眼睛。
又一张脸贴了上来。这次更是高得离谱,几乎顶到了窗框。这张脸有几分凶悍,满脸横肉,有几分威胁意味,黑漆漆的眼睛凝视着我们。也正是因为他将脸贴得这么高,才让我们注意到一个之前完全没留意到的情况——他没有脖子。在他脸部的下方,就是无穷的黑暗,看不到脖子。
这么一来,我们便发现,这四张脸不仅仅没有脖子,也许连身体的其他部位也都不存在——如果有,为什么没有看到他们的手?想象一下,正常人将脸这么贴着,会很自然地用手来维持平衡,而他们就光是一张脸。
又一张脸贴了上来。刘枫沉重的呼吸响在耳边,他看了我一眼,声音仿佛从古井中发出一般低沉:“那边也有!”我蓦然转头,这才发现,不仅仅是那一扇窗,四面墙上所有的窗口都贴着一张又一张脸:老人的、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乞求的、可爱的、快乐的、凶狠的……各种各样的脸,苍白的脸在四周的窗户上朝向我们,黑漆漆的眼睛里看不出是什么眼神。而更多的脸,正一张接一张地继续贴上来,就像贴画片一样,没有任何先兆,看不见身体的影子,仿佛是“啪”的一声,脸就贴了上来。
“他妈的这是什么鬼东西?”刘枫低声问。
“这是面蛊……”陆真忽然开口说。
“面蛊?那是什么东西?”我问。
“那个东西……”陆真呻吟了一声,脸上抽搐几下,这才继续道,“那个东西暂时不要管它,它对我们没有害处。快逃,趁着现在……”他站了起来,身体仿佛有些不受控制似的,僵硬地动了几下,便艰难地拽着我们朝外走。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问。他摇了摇头。
“外面下着大雨呢。”刘枫说。
“走,快走,不然来不及了!”⒌㈨2陆真一脸懊恼的神情,步子迈得越来越快,我感觉他揪着我的手指变得非常僵硬。我们随着他走进雨中,倾盆大雨迎头而下,黑暗却仿佛变得稀薄了许多,空中飘荡着许多幽蓝的光芒。我们来不及看清周围的环境,便在雨中踉跄奔跑起来。一路上许多蓝色的光点朝我们飞过来,撞在身体上,轻飘飘地荡开。过了几分钟,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我这才发现那幽蓝的、飘浮的光点究竟是什么。
是脸!那是一张又一张人的脸,在暴雨中飘浮,像是画皮的风筝,轻飘飘地塞满了我们四周的空间,男女老少,喜怒哀乐,数不清有多少张脸,在黑暗中窥探着我们,发出幽异的蓝光。我在暴雨的噼啪声中清晰地听到嘎嗒嘎嗒的声音,过了好一会才明白,那是我牙齿互相叩击所发出的响声。这诡异的景象让我浑身再也不听使唤,停留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动,只是感觉身体冰冷。
一张笑眯眯的老人的脸飘过来,停留在我面前。它那幽蓝的面孔上,两只眼睛是两只透风的洞口,透过它的眼睛我能看到它身后无数正在飘飞的面孔。一阵风吹来,这张脸被吹走了,然而更多的脸争先恐后地朝我们身边拥挤过来。
“你愣着干什么?快走!”刘枫拖着我,快步朝前跑着。我双腿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完全靠刘枫和陆真拖曳着,这才能继续跑动。无穷无尽的黑暗,无穷无尽的风雨,无穷无尽的脸孔。
“陆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眼看快要跑到停车的地方了,刘枫声嘶力竭地吼着。
陆真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的脸上露出极度痛楚的神情,腮帮咬得紧紧的,过了一阵才说:“回去!”
“什么?”我和刘枫同时问。
“回那屋子去!”他用力吐出这句话,拉着我们又转身跑了起来。
我们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此时除了听从他的话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只能跟着他狂奔起来。刘枫不断地嚷着什么,但一阵紧似一阵的雨声将他所有的声音都吞没了。我们又回到了那屋子里。无数的脸跟着我们奔跑了一阵,在屋子的门前停了下来,徘徊不去,在门口形成一道人脸做成的门帘。
一进门,陆真就倒了下去,身体在地面上蜷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着。我和刘枫连忙扶起他,将他扶到木柴堆边。三个人都已经湿透了,那些脸似乎不会进屋来,让我们暂时能喘一口气。刘枫弄了些木柴,找到一块塌陷的地板,将已经有些腐烂的木地板敲开,弄出一块一米见方的泥地,在上面生了一小堆篝火。陆真此时已经陷入昏迷状态,脸色白里透青。我不断揉着他的胸口,感觉他的胸膛肌肉十分僵硬。我和刘枫脱下衣服和裤子放在火上烤着。刘枫将陆真扶好,我慢慢帮他把衣服剥下来。他的身体呈现出蜡烛般的白色,一点血色也没有。
“这小子身体不行。”刘枫摇着头,将陆真扶到最靠近火堆的位置坐了下来。
熊熊的篝火带来的暖意,让我有些昏昏欲睡。刘枫让我睡一会,他负责看火。我点点头,看看趴在窗户上那些凝然的面孔,心头的恐惧减弱了许多——至今为止,并没有见到它们有任何攻击的行为,如果它们只是喜欢这么飘着,就让它们飘着吧。刚睡着没多久,便听到一阵凄厉的惨叫。
这声音猛然冲入耳朵,直接撞击到我的心脏上,我感到自己心脏仿佛被谁揪了一下,眼睛还没睁开,人已经跳起来:“怎么了?”
“不知道!”刘枫焦急的声音传来。我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凄厉的声音还在继续,那是陆真的惨叫声。他正在地面上扭曲成一团,刘枫想稳住他的身体,被他一把推开了。他从火堆边号叫着滚开,身体将木地板上蓝色的地衣蹭掉了一大块。我们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一两分钟后,他不再翻滚,依旧蜷缩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气。我们小心翼翼地蹲在他身边,我伸手想把他扶起来,看到他那抗拒的眼神,又把手缩了回来。
“陆真,你怎么回事?”刘枫不管这么多,一把将他扶着坐起来,他又发出一声惨叫,刘枫正要说什么,忽然愣住了。陆真看到他的眼神,慌忙用胳膊遮住自己的胸膛。看到他的胳膊,我也愣住了。他意识到我的目光,惊慌地将左胳膊藏在右胳膊底下,这么一来,胸膛又露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颤声问。
他咬紧牙关忍着疼痛,什么也不说。我看到的情况太令人震惊了,问出那句话之后,好半天我都说不出任何话来。他的身体冰冷,可我和刘枫都不敢再把他移到火堆边——在他的胸膛和左胳膊上,各有一团碗口大小的皮肤,显得格外苍白,发出莹润的光。刚看到那两团皮肤的时候,它们正朝下流淌——是的,是皮肤本身在朝下流淌,而不是皮肤上的什么溃疡。
陆真的皮肤仿佛融化了一般,变成半溶液状的流体,顺着身体淌到地面上,在地上形成凝固的蜡状痕迹。他的手接触到那两团半融化状态的皮肤,在上面留下了清晰的手指印,甚至还留下了一个小指头戳进去的小洞……那不是皮肤而是蜡,是的,就是蜡,所以他才不能在火堆边久坐……难道陆真是个蜡人吗?我试探着伸手按压他身体的其他部位,分明是柔软而富有弹性的正常肌肤。刘枫将手在他胸口那团半融化的皮肤上按了一下——那团肌肤因为融化的缘故,略微凹陷下去,被他这么一按,两个清晰的指头印就留在了上面。
“这是……”刘枫连忙将手缩回来,他的手指头上沾满了蜡。他连忙在地面上将手指蹭干净,转头朝我看了看,有些发愣地道:“是蜡,还是热的。”
陆真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刚看到他的眼泪时,我下意识地认为他的眼球也像蜡烛一样融化了。然而那眼泪是清澈的,⒌⑨⒉我沾了点尝尝,咸涩的滋味,是正常的眼泪。他哭了两声,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和刘枫一肚子疑问,又不敢问,只能轮流守着他。等我们衣服晾干之后,那团篝火渐渐熄灭。我将一个火把点燃插在篝火堆上,转头一看,刘枫抱着陆真已经睡着了。不知不觉中,我也渐渐睡着,风声雨声远去,梦里一片漆黑。
嗡嗡的低鸣声将我们唤醒,一睁眼,天已经亮了,半间屋子被阳光照得透亮,地面上幽蓝的地衣已经看不见踪影,而我们栖身的这一小块地方,因为处于屋子的最里端,是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有些地衣还依然残存着,但也已经委靡不振,干枯蜷缩起来。空气中荡漾着一种蜜蜂般的嗡嘤之声,却又找不到任何虫子的身影,只听得人心头烦躁。
刘枫和陆真也渐渐醒来。陆真胸口和胳膊上的蜡状肌肤已经恢复了硬度,不再继续融化。他一醒来就显得非常惊慌。刘枫起身走了两步便被他拽回来。
“别去!”他惊恐地凝视着被太阳照彻的那半边屋子。
“怎么了?”刘枫问,“对了,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但陆真没有回答他,只是瞪着那阳光灿烂的地方,额头上淌下豆大的汗珠。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惊恐的神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只看到一片灿烂阳光,阳光中飘浮着成千上万张脸,它们依然在屋外飘荡徘徊,如同无主的孤魂。
“白天……白天它们不会攻击我们吧?”大白天的看到这些脸,竟然比晚上看到更吓人。在阳光底下,所有的脸看起来都更加清晰,也就越发显得诡异。它们就像是活生生从人脸上剥下来的一样,眉眼分明,表情生动。
“会的,晚上倒没什么,但它们就是喜欢在白天攻击……”陆真喃喃地道,面无人色。他擦了一把汗,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站起来对我们道:“你们在这里待着,哪也别去。”他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色,“现在太阳还不高,躲在这里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暂时还是安全的——记住,千万不要走到阳光底下去,等我回来!”说完,他便一下冲出了大门。我和刘枫大声喊他,他头也没回。
“他搞什么鬼?”刘枫问。
我摇摇头。我们等了大约20分钟,始终不见陆真回来。后来屋外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有好几次,看到他在窗外闪过的身影,那些飘荡的脸对他仿佛不感兴趣,远远地看到他就闪开了。当他跑过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空气仿佛被他的身体劈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等他跑过去之后,那被劈开的空气又重新合拢。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管凝神细看。
这是他第几次从窗前跑过了?他脸上淌着惊慌的汗水,匆匆朝窗内瞥一眼,喘息着喊:“别出来!”脚步声匆匆远去。空气潮水般在他面前分开又迅速在他身后合拢——这回我看清楚了,分开的并不是空气。
充斥在空气中的有另一种东西,那是淡淡的、烟灰色的灰尘,在轻轻跳跃着,不仔细看看不出它们的存在。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就能看到灰尘,这个一点也不稀奇,然而为什么陆真拥有令灰尘让步的能力呢?我还没来得及想出答案,刘枫便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