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平安夜

凌晨三点多,刚睡下没多久的邰伟被手机铃声吵醒。

他迷迷糊糊的披衣下床,摸出手机,闭着眼睛翻开来。

“喂?”

“邰警官么?”

“是我,你是哪位?”

“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我是S市白塔分局的李维东,你还记得我么?”

李维东?想起来了,以前去S市抓一个携枪在逃犯的时候,跟白塔分局打过交道,挺能喝的一个小伙子。

“维东,是你啊,你好你好。”

“嗬嗬,这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有这么个事,你认识方木么?”

邰伟一下子精神了。

“方木?我认识这个人。怎么了?”

“他现在在我们这儿。”

“在你们那儿?怎么回事?”

“我们这个区里死了个老太太,他当时就在现场。”

“你的意思是…”

“不,你别误会。我们的法医刚回来,目前没有证据显示是他干的。不过我们问他为什么出现在现场,他说在查一起案子,还让我们打电话联系你。”

“呃,我知道了。”邰伟全明白了,S市正是孟凡哲的原籍所在地,死的老太太估计是孟凡哲的妈妈。“维东,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先别审了,我敢拿脑袋担保,这件事肯定跟他无关。我现在就过去,等我到了再说。”

“行。”李维东很痛快地答应了。

邰伟赶到S市白塔分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6点半了。李维东正站在院子里等他。

来不及寒暄,邰伟径直问道:“方木呢?”

李维东把邰伟带到留置室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窗户,能看见方木蜷缩着身子睡在长椅上,身上披着一件警用多功能服,脸上有一块青肿。

“你们打他了?”邰伟皱着眉头问。

“嗯,”李维东不好意思地笑笑,“昨晚在现场的时候,这小子拼命反抗,可能挨了几下子。”

回到办公室,李维东给邰伟敬了支烟,邰伟把烟夹在手里,迫不及待地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昨晚有一个住在水湾北街金座小区的居民报警,他说在阳台上打电话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对面四楼的室外走廊里站着一个人。他边打电话边看着那个人,发现那个人在401的门上敲了几下,后来就推门进去了。当时这个人还奇怪,这家怎么不开灯,后来发现室内有火光,而且看到进去那个人手里还拿着刀,吓得他赶快报警了。正好我们分局的人正在附近抓赌,结果抓个正着。”李维东顿了一下,“我们的人进入现场一看,死人了,感觉到事关重大,就把他带回来了。”

“死的那个老太太是不是叫董桂枝?”

“是啊,你怎么知道?”李维东惊讶地问。

“嗯,是我们最近在查的一个案子的犯罪嫌疑人家属。”邰伟简单的说。

果真,方木去S市是为了孟凡哲。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出现在案发现场?”

“开始不说,反复要求我们返回现场去看一扇窗户上的痕迹,还说事关重大。我们一边审他,一边通知现场勘查的同志留意一下窗户上的痕迹。”

“痕迹,什么痕迹?”

“哪有什么痕迹?我们的同志察看了他说的那扇小窗户,玻璃里面全是化开的水珠,玻璃外面被那些扒在窗台上看热闹的邻居蹭得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发现。”

“那,后来呢?”

“后来他就要求我们在现场寻找一封信,还把发信的日期告诉了我们。我们在现场倒是搜出了一大摞信,不过没有他说的那个日子的。再后来,他就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们,让我们联系你。”

邰伟不说话了,静静地吸烟,吸完一根烟,他看看手表,差不多7点了。

“现在能带他走么?”

“恐怕不能。”李维东说,“从目前来看,方木还脱不了关系。不过我们的同志正在抓紧时间勘验,顺利的话,上午就能拿出初步结论来。”

一个年轻民警走进来,手里拎着好几个大塑料袋,能看出里面装着豆浆、油条、包子什么的。

“放这儿吧。”李维东起身拿了几个不锈钢饭盆,招呼着邰伟:“对付吃一口吧,估计你也饿了。”

他对那个民警说:“给方木拿几个包子,再给他倒点开水。”

吃早饭的功夫,李维东问邰伟他说的那个案子是怎么回事。邰伟心想反正案子已经撤销了,就把基本案情给他简单介绍了一遍。

“嗬嗬,怪不得。”李维东笑着说,“我们昨天审这小子的时候,还没等我们交待他的诉讼权利,他先给我们列举了一大堆,看样子比我们还熟悉刑事诉讼法,原来是个研究生啊。”

正说着话,一个眼眶发青的警察推门进来,对李维东说:“维东,出来一下。”

李维东擦擦嘴,对邰伟说:“你先吃着,我去去就来。”

他这一去就是一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方木。

进屋的时候,方木还在不停地问李维东:“信找到了么?玻璃上写着什么?”

李维东没有理他,对邰伟说:“问题基本搞清楚了,等一会再签几个字,你就可以带他走了。”

方木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邰伟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开口说话,同时扔过去一包香烟。方木接过香烟,看看李维东,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椅子上抽起烟来。

“没事了?”邰伟问李维东。

“嗯,昨晚法医连夜对尸体进行了检验,证实死者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这老太太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我们在现场发现了几只老鼠,估计这老太太是被老鼠吓死的。另外,我们在他的身上发现了一张车票还有出租车的发票,”他指指方木,“那个出租车司机对你印象很深,因为你多给了他3块钱。他也证实了你到达现场的时间,那时候董桂枝已经死了快一个小时了。”

方木似乎并不太关心自己是否被排除了嫌疑,仍然急切地问道:

“信呢?玻璃上写着什么?”

李维东看看方木,“你所说的那封信我们没找到,另外,在你所说的那扇窗户上,也没发现什么字迹。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看看这张照片。”说着,从手中的案卷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方木。

方木接过来,颠来倒去的看了很久,最后默默的把照片放在桌子上,失魂落魄地盯着地面。

“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不过我们初步认定这是一起意外。所以,再办完几个手续之后,你就可以走了。”

“这不是意外!”方木突然激动地说。

“你给我闭嘴!”邰伟大声喝止道,转头对李维东说:“那就赶快办吧,一会我就带他走。”

李维东应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邰伟回过身对方木说:“你他妈是不是还想被扣在这儿?如果不是的话,你最好少说话!”

方木没有回嘴,只是狠命地抽着烟。

返还个人物品的时候,方木发现那把军刀不见了,负责办理返还手续的民警说军刀已经被没收了。方木坚持要求把刀还给他,否则就不走。邰伟没有办法,又找了李维东一趟,总算把刀要回来了。

谢绝了李维东留邰伟吃饭的邀请,邰伟带着方木开车回J市。一上车,方木就躺到后座上闷头睡觉。

邰伟看看他那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叹了口气,把车里的暖风开大。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之后,邰伟从倒车镜上看到方木已经爬起来了,睡眼惺忪地舔着干裂的嘴唇。

“你醒了?”邰伟拿出半瓶水,递到后面。

方木一口气把水喝干,默默地靠在后座上,望着窗外出神。

“说说吧,你为什么去孟凡哲家里?”

方木没有马上回答他,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孟凡哲的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孟凡哲在出事的前一天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了我,说他万一出事的话,就把这封信交给我。”

“哦?信里说什么了?”

“不知道,你刚才不是也听到了么,现场没有找到那封信。”

“那你刚才说的什么痕迹是怎么回事?”

“警察抓我的时候,我在窗户的玻璃上,好像看到了什么符号,现在,也没了。”

“符号?大致是什么样子?”

方木想了想,“不知道,不像是汉字,好像…唉,”他用力捶捶脑袋,“记不清了。”

“算了,你也别多想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邰伟超过一辆卡车,“这老太太死得也真是时候,幸好是个意外,否则你别想这么快就出来。”

“肯定不是意外!”

“心脏病突发,不是意外是什么?难道是谋杀啊?”

“我进入现场的时候,门没有锁,这正常么?”

“也许是老太太疏忽了呢,正好溜进去几只老鼠,结果老太太被吓着了,心脏病发作。”

“不仅门没有锁,灯也没开…”

“也许她准备睡觉了呢?”

“你会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就关灯睡觉么?”

邰伟一时语塞,想了半天之后说:“老太太可能刚从外面回来,忘记关门了。也许她觉得很累,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睡着睡着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爬到了身上,她用手一摸,发现是老鼠,心脏病突发,死了。”他在倒车镜里瞄了方木一眼,“你觉得怎么样?”

方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不相信我的话可以,但是请别把我当白痴!”

邰伟讨了个没趣,悻悻地瞪了方木一眼,一言不发的开车。

沉默了一会,方木突然问道:“孟凡哲的遗物里,有没有去医院就诊的发票和病历本之类的东西?”

“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妈妈说孟凡哲的信里,提到了一个医生。”

“医生?”邰伟的手一下子捏紧了方向盘,“怎么又出来个医生?”

“什么叫‘又’出来个医生?”方木马上问道。

“唔…你还记得马凯给你的那封信么?”邰伟躲闪着方木的目光,“里面也提到了一个医生。”

方木一下子扑到前面,“那封信你看了?”

“就扫了一眼。真的,”邰伟赶快解释,“信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忍不住看了点,结果刚看了几眼,就被叫走忙别的事去了。”

“那封信里说什么了?”

“我也没看几句,不过大意是自己并不是坏人,曾经有个医生为他提供过帮助,可惜也不能克服他的心病之类的。”

方木半天没有说话,邰伟看看他:“怎么,你觉得这两个医生,是一个人?”

方木摇摇头,“不知道。”

邰伟沉思了一会,“你就别多想了。孟凡哲的案子已经撤销了,回去踏踏实实睡个好觉。”

“可是那封信不见了,你不觉得可疑么?”

邰伟略略沉吟了一下,“方木,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这老太太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悲痛得难以自持是难免的。而且我估计她也始终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会那么凶残,所以,把一点点她觉得可疑的事情都看成是帮儿子翻案的证据,这也是可能的。至于那封信,我真的怀疑它是否存在。也许只是老太太希望你能去一趟,才编造出这个理由来。”

“翻案?那她干嘛不直接给你们打电话?”

“你是这个案子的被害人啊,也许老太太最想知道的,是孟凡哲为什么要杀你。”

方木又哼了一声,转身躺在后座上,不说话了。

邰伟看看他,想了想,问道:“饿不饿?到前面服务区给你买点吃的吧。”

好半天,才听到方木闷声闷气地说:“不用。谢谢。”

邰伟无奈的摇摇头,加大了油门。

快到中午的时候,邰伟把车开到了J大校门口。他提出请方木在门口的小饭店吃中午饭,方木非常冷淡地拒绝了,提着书包径直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邰伟目送他消失在校门口的人群中,小声嘀咕了一句“犟种”,就拉开车门,发动了汽车。

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邰伟却握着方向盘沉思起来。

沉吟了半晌,他掏出手机,按下了几个号码。

“喂?邰哥?”电话那头传来李维东的声音。

“嗯,是我。维东,现场真的没发现那封信么?”

“嗬嗬,怎么,你还不相信我们啊?”

“不是不是,我就是随便问问。”

“真的没发现。要不,我再叫人去找找?”

“嗯,你多费心了。”邰伟赶紧说,“另外,麻烦你们再查查,现场有没有其他人出入的痕迹。”

“行。不过我们最近的工作重点是聚众赌博和盗抢机动车辆,人手比较紧。得空了我肯定帮你查,有消息了就通知你。”

“谢谢了哥们,有时间就过来,我请你喝酒。”

“谢什么啊,就这样吧,我还有点事。先挂了。”

合上电话,邰伟又抬头看看人群如织的J大校门口,大声谈笑着的学生们来回出入,脸上是无忧无虑的表情。

难道,真的有那封信?

难道,凶手真的另有其人?

难道,我们真的错了?

这是一个邰伟难以接受的猜想。

杜宇不在。还好,要不这家伙又要问个没完。

方木把书包扔在椅子上,重重地躺在床上。

浑身都疼得要命,脸上的淤伤还没有消肿,刚挨到枕头的时候,方木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方木费力地翻了个身,很想睡一觉,可是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总是有两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玻璃上的符号!

方木翻身而起,坐到桌前,拿出纸和笔,一边竭力回忆当晚自己看到的情景,一边在纸上涂涂写写。

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那究竟是水汽散开,水珠流淌下来的痕迹,还是有人刻意为之。随着记忆里的影子一点点清晰,笔下的痕迹也渐渐显出轮廓。

那符号一共有两个:左边这个有点像个“9”(中间还有一个短短的横),右边那个有点像个字母“A”。

方木拿起纸,颠来倒去的看,可是无论怎样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扔在桌上,掏出烟来闷闷地吸。

有人赶在自己前面去了孟凡哲家,不仅取走了那封信,还杀死了孟凡哲的妈妈。那么就可以推断出两件事:第一,他知道这封信,而且知道方木要去孟凡哲家;第二,他知道孟凡哲的妈妈心脏不好,而且害怕老鼠。

方木回忆着自己当天在图书馆里接听电话的情景,身边有没有人,有什么人,却完全记不得了。当时自己完全被电话里的消息吸引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情形。

当时要是让孟凡哲的妈妈在电话里把信的内容复述一遍就好了,只是担心老太太别过分激动,免得犯了心脏病,到头来却害得她丢了性命。

方木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孟凡哲曾经养过猫,那么他大概害怕老鼠。其实,人对任何事物的恐惧,都来自于后天的生活经验。孟凡哲对老鼠的恐惧,大概来自于他妈妈。也许在他小的时候,曾亲眼目睹他妈妈畏惧老鼠的情形,于是他也会慢慢形成对老鼠的恐惧心理。

那么,知道孟凡哲妈妈害怕老鼠的人,应该是非常了解孟凡哲的人。

能够让孟凡哲吐露心声的人,也许就是那个医生!

如果真的有这个人,那么方木最初的推断就没有错:起初,这个医生给孟凡哲作了一定的心理治疗,帮助他初步克服了害怕点名的心理障碍,也许还试图帮助他克服害怕老鼠的心理障碍(建议他养一只猫)。就这样,孟凡哲对那个医生表现出极大的信任和依赖,甚至可以说言听计从。

那么,从今年7月1日以来发生的一系列杀人案,是否是孟凡哲在他的操纵下进行的呢?

应该不会。方木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首先,即使孟凡哲性格再软弱,他也是个法学研究生,让他去杀人,他是不可能同意的。其次,假定孟凡哲被那个医生催眠,那么这种可能性也不大。尽管有的影视作品把催眠描写得神乎其神,但是从司法实践中的个案来看,还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可以催眠他人去实施杀人这样的行为。而且,从已经发生的六起案件来看,仅靠催眠,不可能完成那样计划周详、行事缜密的犯罪。

那么,会不会所有的案件都是那个医生做的呢?

方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针对我?

有人敲门。方木拉开门一看,是邓琳玥。

方木一见是她,下意识的扭过头去,可是邓琳玥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他脸上的伤痕。

“我的天哪,你这是怎么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