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我妹妹,这是我分内之事。”
周嘉行淡淡道。
周嘉暄小时候其实见过周嘉行,不过那时候他年纪太小了,而且周嘉行一直被锁在房里不出门,所以只有几次匆匆擦肩而过,记忆早就模糊了。
兄弟二人立在廊下,客套过之后,只剩下尴尬。
周嘉暄不知道该和这位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二哥说什么,笑了笑,提起之前九宁告诉他的在商队里的见闻。
“观音奴顽皮,难为二哥忍让她。”
周嘉行望着正堂通向两边厢房的过道前轻轻晃动的水晶帘,道:“她很乖巧。”
周嘉暄挑挑眉,惊讶地看一眼周嘉行。
九宁确实懂事,不过二哥说她乖巧……真不是反话?
“以前她不这样的。”周嘉暄唇边浮起一个清浅的笑容,“她以前胆子很小,谁大声说句话,她就吓得往你怀里扑,紧紧抓着你的手不放。”
那时候的九宁太小了,崔氏去得早,没有生母照顾,继母又实在敷衍,小家伙养得天真无邪,像神话传说里深山中长大的鹿,纯真柔善,对谁都没防备,但又警惕,受到一点惊吓就一头扎进他怀里,胖乎乎的小手小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肩膀,又香又软,真正的藕臂。
周嘉言最年长,记事早,还记得崔氏在世时别人是怎么贬低他生母的,所以一直很讨厌九宁,尤其当九宁越长越漂亮时,他越不待见这个异母妹妹。
周嘉暄其实也记得小时候曾因为崔氏的疏忽而受过几次委屈。
崔氏不是那种柔软俯就的性子,认为只要尽到责任好好照顾两个继子便问心无愧,却忘了继子年幼丧母,正是心思最敏感的时候。
长兄曾拉着周嘉暄的手逼他发誓,要他答应以后两兄弟互相扶持,绝不要向崔氏服软,也不要搭理崔氏生的九妹妹,谁让她投生到崔氏肚子里?
周嘉暄没应承。
他当然愿意和长兄互为倚靠,但九妹那么乖巧,看到他进屋就巴巴地盯着他看,小小的一团紧跟在他身后,害怕的时候小手怯怯地抓他的衣袖……
这样惹人怜爱的妹妹,他怎么忍心推开她呢?
周嘉暄嘴角含笑,出了一会儿神,等回过神时,发现周嘉行目光看向其他地方,似乎神游物外,仿佛对他说的不感兴趣。
他笑笑:“让二哥见笑了。”
周嘉行没说话。
“二哥!”
素手挑起水晶帘,九宁踩着一双彩画木屐走出来,含笑招呼一声。
目光落到周嘉暄身上,“阿兄也来了!”
两个兄长同时回头,一起朝她点头。
一个眉眼俊秀,温润斯文,着一袭春水绿袍衫,谦谦君子,美如碧玉。
一个剑眉星目,气质冷冽,穿凤凰锦翻领窄袖襕袍,眉峰间透着一股贵气。
廊下侍女们一时脸红心跳,不知道该看谁。
九宁觉得两位兄长并排站在一起的样子有点好玩,不禁笑出声。
“好好招待二哥。”
周嘉暄看得出周嘉行并不想见到自己,嘱咐九宁几句便离开了。
九宁送走他,扭头看周嘉行:“二哥,你今晚就走?”
周嘉行嗯一声。
“我还没为你践行。”九宁步下长廊,裙裾扫过地砖,“你能推迟几天再走么?”
周嘉行摇摇头。
九宁拉他的衣袖,领着他上了台阶,“一天都不行?”
“行程定好了。”
“你是不是有急事?”
“嗯。”
九宁蹙眉,这就难办了。
周嘉行是个计划周详的人,做什么事都事先安排好,除非有紧急状况,一般不会临时更改计划。
不像她随心所欲。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她喜欢想一出是一出。
九宁伸手扶额,看一眼光滑的木地板,不如就这么倒下去装晕?
几乎只挣扎了一个弹指,九宁放下手,雄赳赳、气昂昂地抬起头,装病是用来气人的——尤其气周百药的时候特别顶用,拿这招对付周嘉行还不如和他实话实说。
“二哥,阿翁快回来了,他想见见你,你能多留两天吗?”
周嘉行顿了一下,想了想自己安排的行程,还是摇头。
“我有要紧事处理。”
语气平淡,但拒绝得斩筋截铁。
九宁有些失望。
周嘉行低头,看到她微微撅起的唇尖,颜色娇嫩,似初春的樱桃红,微蹙的眉透出几分苦恼。
不知怎么,他嘴角跟着翘起,说:“下次可以见都督。”
九宁轻笑:“我明白,大事要紧。”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不想放弃。
“二哥,我拿到雪庭舅舅的帖子,后天可以去永安寺禅院吃茶,本来想邀请你一起去的……你吃过雪庭舅舅亲手泡过的茶没有?府里的侍女都说他,错过的话太可惜了。”
九宁说完,发觉周嘉行的脸色突然变了。
“后天?”
他轻轻问了一句,神色很快恢复如常。
“对,后天。”
九宁点点头。
周嘉行垂眸看她。
那种发毛的感觉又来了。
九宁眨眨眼睛,理直气壮地和他对视。
“好。”
啊?
九宁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后天再来。”
周嘉行道,低头轻轻拉开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转身出去。
就这么简单?
之前她都搬出周都督了,没见他改口,怎么只说了永安寺,他就改主意啦?
难道二哥也仰慕雪庭,想品尝雪庭泡的茶,所以一听到自己要带他去永安寺,就迫不及待更改计划?
九宁琢磨了一会儿,目送周嘉行的背影消失在芭蕉丛后。
第66章 永安寺
法会那天,出城的道路被豪族官宦家的宝马香车挤得水泄不通。
老百姓则大多步行,浩浩荡荡的人流从城门外的官道一直延伸至山中小道。
乱世之中信奉佛教的信徒越来越多,现世不安稳,人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来世,期冀来世能生活在岁月静好的太平年月。
八娘邀九宁一起乘车去永安寺。
九宁早命马僮牵出雪球,准备和周嘉行一道骑马上山。
法会盛事,向来是周刺史发表演说鼓励民众,顺便收揽人心的好场所、好时机,一大早以周刺史为首的江州官员率领各大世家一同进山,女眷们紧随其后。
周嘉暄也去了。
九宁故意骑马落在最后,时不时带着随从跑进林子里转一圈,等周嘉行来和她汇合。
十一郎看她一路闲逛,带着其他房子弟驱马跟上来:“九娘,我们一道走吧!”
九宁一甩鞭子跑远,假装没听见。
十一郎眼睁睁看她在其他人的簇拥中驰进林子里,挠挠后脑勺,失望地走了。
半个时辰后,山道间忽然落了一阵急雨,雨珠打在翠柏绿松上,声音窸窸窣窣,似此起彼伏的风声。
九宁赶紧从林子里钻出来,连人带坐骑淋了一身雨水。
刚走到大道上,就见几十骑肩负长弓、腰佩弯刀的胡骑等在路边。
雨中人人皆静立不动,连他们的马都规规矩矩。
为首一人骑一匹通体墨黑的骏马,穿燕尾青圆领襕袍,身姿挺拔,眉宇轩昂,正是周嘉行。
他今天竟然和中原士人一样戴了幞头,腰束革带,脚踏乌皮靴,寻常富贵人家儿郎打扮。
奇的是,他越穿得斯文,反而越掩不住他身上的干练精悍气质。
“二哥。”
周嘉行的随从们太安静了,几十人加上几十匹马静静等在路边,九宁也不由得压低声音。
“嗯。”
周嘉行接过一旁亲随递来的斗笠,扣到九宁头上。
九宁松开缰绳,抬手整理斗笠,幸好她今天穿翻领袍,梳的也是男式发髻,不然周嘉行这一斗笠拍下来,她的发型早乱了。
她扫一眼山道两侧乌压压的胡骑和他们的坐骑,只是逛个法会而已,周嘉行怎么带这么多人?
雨珠如豆,打在斗笠上叮叮当当响。戴着斗笠,能清晰感受到雨滴落下来的力道。
九宁回头看周嘉行,隔着朦胧雨幕,他深刻的眉眼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二哥你是第一次来永安寺?”
周嘉行点头。
“二哥你以前见过雪庭舅舅吗?”
周嘉行摇头。
两人一路并辔而行,九宁问一句,周嘉行答一句,从雪庭说到慧梵禅师,再到周都督当年是怎么留下慧梵禅师的。
这些周嘉行早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
九宁却以为他不知道,自以为了解内幕,大方地和他分享周都督强行扣下慧梵禅师的经过。
周嘉行静静听着。
到半山腰的时候,雨停了,晴空碧蓝,天边挂起一道绚烂彩虹。
九宁摘下斗笠,勒马看了一会儿。
“二哥,据说雨后看到彩虹是好兆头。”
周嘉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雨后天格外蓝,彩虹浮在半空中,色彩绚丽,不知是哪位仙娥素手织就。
两人并肩看彩虹,身后随从们只得停下来在一旁等着。
人群中的阿青几人笑成一团:“哈,还是小九娘厉害,郞主竟然会看彩虹!”
周刺史赶来永安寺参加法会,慧梵禅师亲自出来相迎,山门前人山人海,观者如堵。
九宁和周嘉行几乎是最后到的,此时俗讲已经开了个头,围观的百姓和寺里的僧人们全都去广场了。
和另一边的热闹相比,大门前冷冷清清。
几名武僧侯在门前,等九宁下马,领着她走另一条路。
看到同行的周嘉行,武僧们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雪庭的僧院不是寻常地方,为示对他的郑重,九宁和周嘉行没带随从,跟着领路的小沙弥往里走。
第一进是其他僧人的寝息处,他们是雪庭的助手,协助他一起翻译经文。
再往里第二进就是翻译佛经的地方,厢房里满满的都是书架,书架上摆满一卷卷经文,上百名僧人怀抱卷轴或画卷等物来回穿梭于长廊之间,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房里寂静无声,九宁还以为没人,探头一看,却见屋中铺设毡毯书案,案前坐满了和尚,有的伏案书写什么,有的展开书卷和其他人低声讨论,有的一字一句抄写经文,虽然人很多,但每个人都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仿佛他们都乐在其中。
说不出的优雅。
很快到了守卫最森严的最里面一进。
黑瓦黑檐,幽深曲折的长廊,成排护花铃在微风中发出悦耳的铃声,屋宇院落顺着山势起伏坐落,虽然装饰简单,没有一点,但营造出一种楼台相望的感觉,乍一看,很容易被人当成是藏在深山里的宫苑。
雪庭刚才被慧梵禅师叫出去了,武僧请九宁在阁子里略等一等。
阁子地势极高,三面皆罩了湘竹帘子,对着山谷的那一面大敞着,方便远眺。坐在阁中席间往南方看,山谷秀丽,山间翠竹松柏如海,几条溪涧从山中蜿蜒而下,在山脚下汇成一座座星罗棋布的碧池,山庄村落坐落在碧池间,阡陌小道上来回的樵夫农人小如芝麻点。
几个小沙弥坐在阁子外烹茶,山上的泉水清冽甘甜,不一会儿便咕嘟咕嘟冒起珍珠般的细泡。
沙弥一边用小茶碾子碾茶,一边和九宁搭话,告诉她雪庭最近刚刚翻译完一卷佛经,所以没有时间下山。
周嘉行坐在一边默默听他们闲话。
怕他无聊,九宁讲起之前雪庭救十郎和十一郎的事。
刚讲了一半,小沙弥进来通报,雪庭回来了。
着僧袍的少年自幽暗的长廊另一头缓缓踱步而来。
山上风大,一阵饱含湿润水汽的凉风掠过长廊,掀起雪庭身上穿的宽大僧袍,他高挑清瘦,眉眼如画,衣袍飞扬间,飘逸似山间变幻不定的流云,飘然物外,不惹尘埃,仿佛随时可能超脱尘世,羽化归仙。
沙弥们纷纷朝他行礼,雪庭回礼。
九宁站起身,学着沙弥的样子,像模像样跟着行礼。
“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