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给出的答案并不绝对,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解读。

周嘉暄选择退一步。

他意外赢了大哥,惊动合族,父亲声泪俱下,求他顾及兄弟情义。大哥近来愈发暴躁,他再不离开,兄弟俩迟早要真的决裂。

对于他的这个决定,周刺史很失望,周都督也有些意外。

唯有九宁从头到尾没有说什么。

像是在飘摇不定的时候忽然有人从旁边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这双手娇嫩,柔弱,但却稳稳地扶住他。和他一起屹立在寒冷的山巅处,笑看风浪滔天。

周嘉暄陡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阿兄才不是怕了周嘉言……”九宁低头写字,轻哼几声,直呼大郎的名字,“我知道阿兄为什么走。阿兄不必担心我,我吃不了亏。”

三哥不曾因为崔氏而迁怒于她,对她这个异母妹妹都能这么温柔体贴,周嘉言和周百药是他的亲兄长和父亲,待他不坏,他自然也要顾及他们。

他对谁都抱有善意,所以宁愿用退让的法子来成全小时候相依为命的兄长。

九宁其实不能理解三哥的做法,都被逼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还要让步?把周嘉言打服气了不就好了?实在不行就分家,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眼不见为净。

但三哥就是这样的人,他天性如此,如果他一反常态,脚踢周嘉言,拳打周百药,那就不是她的三哥了。

她尊重三哥的选择。

就像《人间世》里说的,无用和有用是相对的,随时可能转化,三哥的退,也不一定是退。

周嘉暄眼睫低垂,很久后,轻轻嗯一声。

他绕到九宁背后,右手盖在她手背上。

九宁动作一顿,停笔,扭头笑问:“我的姿势又错了?”

她说话的时候,发髻上缠缚的五彩丝绦蹭过周嘉暄的脸。

周嘉暄唇边含笑,眉宇间缠绕的郁气已经一扫而空。

“没有。”

他笑着摇摇头,示意她把脸转回去,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默写《人间世》接下来的内容。

不觉到了吃饭的时辰,婢女进屋,看到兄妹二人合力写字,没敢打扰,退到帘后等着。

换了几叠纸,把第一部分默写完,九宁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

她放下笔,摸摸肚子,“还好不用默写全篇,不然天都要黑了。”

“我的不是,忘了我们家观音奴是个饕餮,最不禁饿的。”

周嘉暄笑着收拾书案,命人传饭。

九宁挑眉:“能吃说明我身体好!阿兄,你在外面记得定时用饭,努力加餐,别总因为读书耽误吃饭。”

周嘉暄亲手盛了碗胡豆饭递给她,轻声道:“好。”

吃罢饭,闲话了一阵,九宁帮周嘉暄整理要带走的书卷和文具。

他喜欢读书,收藏的书卷比周都督院子里那些拿来充脸面的书要多多了。

九宁打趣他:“家里太闹了,阿兄只想安安静静当一只书虫,是不是?”

周嘉暄合上书箱,笑答:“子非书虫,安知书虫之乐?”

九宁摊手。

周围帮忙的婢女们笑成一团。

等到回蓬莱阁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候,一轮勾月浮上柳梢,天边沁出几颗闪闪发亮的星子,云霞漫天。

金瑶忍不住问:“县主怎么不和三郎说要离开江州的事?”

九宁摆摆手,“三哥要出去散闷,你们别和他说这事,别让他不安心。”

她迟早要走,告不告诉周嘉暄不会影响她的决定。

金瑶忙应下,保证自己不会多嘴。

两天后,周嘉暄带着几车书卷,拜别周都督,和九宁告别,悄悄离了江州城。

九宁忙碌起来,将自己的人手分批送往青竹县。

青竹县那边送来口信,周嘉行为她张罗的东西都送到了。

阿大说渡口十几艘巨船停泊,把整个航道都堵着了,其他人的船只能停在城外另一个远一些的渡口。那十几艘大船全都载满货物,光是卸货就花了好几天。

九宁听得咋舌,怀疑周嘉行是不是把南方新出的果苗全抢了。

还好她事先给了钱,不然要怎么还?

……

周嘉暄一走,周嘉言终于扬眉吐气,不再整天阴沉着脸,每天呼朋引伴卖弄自己的本事,连走路都带风。

但很快他又变得暴躁起来,因为周都督和周刺史似乎并没有因为周嘉暄的离开而把目光放到他这个嫡长孙身上,他们甚至比以前更忽视他。

这时,城中流言四起,说周都督和周刺史预备将江州兵交给唐将军。

周嘉言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在一次宴会上对唐将军冷嘲热讽。

唐将军常年在军伍中行走,脾气比周嘉言更暴,但这一次却忍气吞声,没有和周嘉言争执。

见唐将军主动退让,周围准备劝架的人大吃一惊。

周嘉言于是愈加嚣张,“一定是阿翁对唐小儿说了什么,他才不敢得罪我。”

一帮浮浪子弟争相奉承他,把他哄得眉开眼笑。

周嘉言身边的仆从却心事沉沉。

宴散后,书童服侍周嘉言梳洗,小声道:“郎君,唐将军不发怒,并不是因为畏惧您,他这是在做戏给都督和使君看呐!您千万别被他骗了!”

周嘉言回想这些天周都督看到他时那平静淡漠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书童说得不错,正因为周都督看好唐将军,所以唐将军才不和他计较,故意表现得豁达大度,好让周都督提拔他!

周嘉言急得满头汗:“三郎已经走了,伯祖父和阿翁还是不看好我,连十一郎那个不知道哪房的远支子弟都比我有脸面!”

书童叹口气,“郎君,您逼走三郎,并不是赢了啊!三郎这一走,都督和使君反而更心疼他,他这是以退为进,让您里外不是人!”

周嘉言脸色变了变。

他了解自己的弟弟,三郎不会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法子来陷害他。

但书童的话也不全然都错了,阿翁和伯祖父确实会因为三郎的离开而更偏袒三郎。

周嘉言咬牙,一甩袖,在房里不停打转。

他光顾着逼走三郎,忘了阿翁向来最重情义,讨厌兄弟相争。

“那我该怎么办?亲自去把三郎请回来?”

周嘉言说完又摇头,“不行,三郎回来,我就真的没有容身之地了。”

书童跟着发愁,眼珠转了转,小心翼翼道:“郎君,都督回绝了鄂州的盟约,使君好像很不满,毕竟是十几座州县呢!您如果能想办法劝九娘去鄂州……促成盟约,立下大功,使君一定会对您刮目相看的!”

周嘉言愣了愣,眼里闪过几丝跃跃欲试的亮光,抚掌大笑:“对!我怎么没想到这个?一场比试而已,算不了什么,这才是大事呢!”

定下盟约,十几座州县都是他的功劳,到那时,谁还能质疑他不如周嘉暄?

周嘉言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迫不及待要去找九宁。

书童忙道:“夜已深,而且郎君向来和九娘不大和睦,贸然过去找九娘,未必能成事。”

周嘉言脸色有些不好看,九娘最喜欢和他作对,没事就刺他一两句,他倒霉了,九娘肯定在一边拍手称快,怎么做才能说动九娘心甘情愿为江州牺牲呢?

三郎是自愿走的,但三郎是他的亲弟弟。

用兄妹之情去打动九娘肯定不行,他们俩见面就眼红,和仇人差不多,哪来的情谊?

周嘉言想来想去,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既然说不动九娘,那就想办法找到她的把柄,逼她走!”

书童眼神闪烁了几下,低头道:“郎君高招!如此一来,九娘不得不听您的话,您为江州挣来十几座州县,满城百姓都会称颂您的功德!”

周嘉言激动得脸颊发红,叫来自己的随从们。

“九娘从不守规矩,她的把柄好找,你们仔细留意,谁能抓到她的错处,赏十金!”

随从们眼露精光,齐声应喏。

……

天气越来越热,南来的暖风吹绿群山峻岭,也吹活了少年郎们躁动的心。

为了说动九宁去斗鸡场“大展神威”,十一郎死乞白赖缠着她哭求。

九宁不为所动。

十一郎急了。这天几人在箭道跑马,他拦住九宁,抱着她的坐骑不撒手,恨不能给她跪下,笑嘻嘻道:“好妹妹,成全哥哥这一回,你想要什么,哥哥都能给你弄来,只求你去斗鸡场帮哥哥出口气。”

九宁还没说什么,目睹十一郎耍赖的骑射师父先皱紧眉头。

十一郎赶紧一骨碌跳起来站直。

看他实在可怜,九宁坐在马背上,手中的鞭子往他肩膀轻轻敲了一下:“欠我一锭金!”

十一郎呆了一下,登时浮起满脸笑,兴奋地直搓手:“好!只要你肯陪我去,一锭金哪够,五锭都行呐!”

九宁白他一眼,他是周家子弟,不能置私产,每个月也就那么几千钱花用,出手倒是大方得很,肯定和其他纨绔子弟一样偷偷赌钱了。

第二天,周家少年郎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一样簇拥着九宁去斗鸡场。

里头正热闹着,听说九宁带着将军和小黑来了,斗鸡场里顿时一阵骚动,一众浮浪子弟摩拳擦掌,纷纷让仆从抱来自家最肥壮的斗鸡,要和九宁比一比高下。

将军、小黑每赢一场,小童就能得一笔赏钱。不必九宁吩咐什么,小童恨不能把两只斗鸡顶在头上过日子。精心饲养下的将军和小黑养得皮毛鲜亮,大腿又粗又壮,雄赳赳,气昂昂,脖子一挺,对面的斗鸡就被吓得一抖。将军还是那么威武,绝不后退一步。小黑也养得皮实,不过依旧满场乱窜,咯咯咯叫着闪躲一会儿,然后突然杀一个回马枪,把对方啄得晕头慌脑后又赶紧撒腿跑,一场比赛下来尘土飞扬,喂了场边少年郎一嘴的沙子。

九宁赢了几场,帮十一郎出了气,堂兄弟们围着她奉承。

说说笑笑了一会子,十一郎赶走堂兄弟们,把九宁拉到一边,捧出刚才赢了比赛拿到的赏钱,“给,都是你的。”

九宁示意身后的仆从过来拿,随口问:“十一哥自己不留一点?”

十一郎摇摇头,“九娘,你收着吧……”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最近因为盟约的事,长辈们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他们不是针对你,如果鄂州那边点名要我去当人质,我阿爷、阿娘虽然舍不得,肯定还是会送我走。”

九宁低头拈起几枚金饼,“十一哥觉得我应该去?”

“没有!”

十一郎赶紧摇头,生怕她不信,竖起两根手指,赌咒发誓说自己支持周都督的决定。

九宁塞了几枚金饼给他:“好了,用不着发这样的毒誓。”

十一郎是为了逗她开心才求她来斗鸡场的,这傻小子整天斗鸡走马、吊儿郎当,能有这份心意,已经很让她意外了。

两人出了斗鸡场,并辔往回走的时候,十一郎的马突然受惊,踢翻街边卖熟水的小摊。

九宁让阿大几人跟上十一郎,务必确保他安全,又派人回去看小摊主人是否受伤,问清他损失了多少银钱,赔偿他几匹布帛。

小摊主人看九宁一行人衣着华丽,身后豪奴健仆跟随,必定非富即贵,一开始不敢收,认出九宁的白马,得知马上的美貌小娘子是永寿县主,松口气,这才笑着收下布帛。

“县主菩萨心肠,是好人,不会为难我们,我便厚着脸皮收下了。”

周围的百姓跟着一起夸九宁,帮忙收拾散落一地的碗盏。

九宁若有所思。

难怪周刺史那么看重名声,有时候名声传出去了,还是很有些用处的,虽然这个名声是她刻意营造出来的。

马蹄声嘚嘚,阿大策马转回来,道:“县主,十一郎没事,有位壮士出手把惊马拦下来了。”

十一郎当着九宁的面出了回丑,羞得面红耳赤,强忍着窘迫和救他的人道谢。

九宁驱马疾走几步,扫一眼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十一郎,目光同情:“十一哥,你先乘牛车回去?”

十一郎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牛车是你们小娘子乘坐的玩意儿!我不坐!”

九宁笑了出来,“随你,反正刚才摔下马的不是小娘子。”

周围的仆从们低声窃笑。

十一郎又羞又气,一跺脚,还没发怒,先皱着脸唉哟一声,疼得脸皮直抽。

九宁不和他开玩笑了,示意阿大送十一郎回府,“可别真摔着了,你们仔细些。”

阿大应喏,带着十一郎离开。

九宁转身问其他人:“刚才救十一郎的壮士呢?可有酬谢他?”

话音刚落,路旁树荫里传来爽朗的笑声:“酬谢就不必了,倒是要找县主讨碗水喝。”

嗓音悠扬清亮,光听这把嗓子就知道声音的主人是一位活泼开朗的年轻郎君。

九宁循着笑声望过去,先看到一双泛着流光的桃花眼,嘴角不由轻抽了一下。

“原来拦住惊马的人是宋郎。”

宋淮南勾唇轻笑,笑容似初夏的天气,艳阳高照,明亮温暖中又透出一抹柔和的缱绻之意,让人熏熏欲醉。

九宁下意识去看跟在不远处的多弟,发现她正望着宋淮南的方向,而且看得很专注,心里一叹。

该来的还是要来。

这种情爱之事向来玄妙,九宁没经历过。但有一点她明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真的看对眼了,旁人说什么都没用。

自那次在庭中偶遇,宋淮南曾多次想方设法给九宁送些小玩意,她没有理会,宋淮南这人风流不定性,恨不能把每一个遇到的小娘子全撩拨一遍,用不着把他示好的举动当真,因为他明显就是想逗她玩,或者想通过打动她来证明自己的魅力。

总之,宋淮南这人就是吃饱了没事干,把风流当成第一要紧的事业。

等他在多弟身上栽跟头,有他的苦头吃。

九宁扭头吩咐十一郎的仆从,“你们请宋郎回府吃杯茶。”

宋淮南拨马走上长街,靠近九宁,轻笑:“贵府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

九宁淡淡道:“等十一哥好了,他会亲自去府上致谢。”

让仆从接待宋淮南确实失礼,但她不想陪宋淮南这种浪荡公子哥玩游戏,她忙着呢!

宋淮南仍是笑,脾气很好的样子,刚要张嘴说什么,不远处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骑快马不知从哪条小巷子奔出来,冲入长街,拦在宋淮南跟前。

他们出现得突然,众人一时愣住,气氛僵持。

马上之人对着宋淮南举起佩刀,冷声道:“宋郎允诺过不会在江州生事。”

宋淮南脸色微沉,环顾一圈,“姓苏的来了?”

钱琅撩起眼皮:“宋郎既然知道,还请回避。”

宋淮南气极反笑:“苏晏好大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