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他圈住我的腰。

我扒着车厢扭头看,阴兴、阴就带着一大帮人站在门口,丝竹之乐是从阴家院墙内传出来的,我眼眶一热,激动得手指都颤了。

“丽华。”刘秀搂住我,微微叹息。

我垂下头,似哭还笑的说:“大哥并没怪我……”

刘秀轻轻拍着我的背,脸上露出一丝宽慰。

接下来的婚仪从简,可少不得还得在将军府内大宴宾客,只是来宾皆是刘秀的部下,诸如朱祜、祭遵、臧宫等人皆在席,刘氏宗亲仍是一个不见。除此之外,王凤、陈牧、张卬等人,甚至李轶、朱鲔二人亦在席间。

敬酒之时,看着他们这些人谈笑风生,明里说着恭喜,暗里充满挑衅的话语,我差点控制不住自己膨胀的怒气当场发作。再看刘秀,倒是应付得极有分寸,推杯换盏,喜气洋洋的脸上看不出半点不妥,全然一副新郎的开心模样。

什么叫韬光养晦,这一夜的闹腾下来我总算是全都看明白了。

怪道阴识直言刘秀非等闲人物,这会儿就连我都不得不服他。要忍下这口气,岂是常人能够做得来的?

等筵席完毕,众人又胡天胡地的借着酒疯儿闹起了洞房,我被他们一干人灌了不少酒,好在酒量不差,不然非得出糗。这般胡闹一直熬到寅时,人才散去。

我累得往床上一倒,连妆都懒得卸了,可闭上眼,李轶、朱鲔、张卬等人的脸孔却不断反复的出现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搅得我睡意全无。

不远处传来嘎吱关门声,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刘秀关上门后,脚步沉重的走进内室。晕黄色的烛光摇曳下,他的笑容已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疲惫与哀伤。

“刘……”

他向我走来,突然扯下腰带,身上的玄黑深衣随即散开。我目瞪口呆,后半句话硬生生的卡在喉咙里。

心跳得飞快,我情不自禁的往床角退缩,他身上的衣襟敞开了,宽大的喜服甩落床下。出乎意料的是,刘秀在喜服之内穿的并非是亵衣,而是一身正正经经的白色素绢直裾深衣。

我惊骇得噫呼出声!万万没想到这么热的大夏天,他居然会在玄黑色的喜服内穿了套缟素,他这是……这是在替刘縯戴孝!

“秀……”我哽咽,眼泪夺眶而出,从床上爬起扑入他怀里,痛哭。

哭声方逸出,唇上一紧,他的大手紧紧的捂住我的唇。我泪流满面,不明所以的抬头,却见他又痛又怜的看着我,哑声:“不能哭。”

不能哭……

不能哭!

曾几何时,哭泣竟然也成了一种奢求!我默默无声的流着眼泪,泪不曾断,可声已哑。

是的,不能哭!隔墙有耳,谁知道这外头又有多少耳目在盯着,就等着逮我们的行差踏错。刘縯被他们害死了,接下来就是刘秀,只要被他们找到丁点的借口,刘秀又会像刘縯一样,惨死在他们手里。

我打了个冷颤,不敢想象那样的结果,害怕的用力抱住他的腰。我想保护他!这个想法或许十分可笑,可我就是想努力守住他!

那么多熟悉的人一个又一个的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我不要刘秀的命运再和他们一样!

“丽华,丽华……”他同样用力搂紧我,下巴搁在我的肩窝里,热热的呼吸拂在我的耳旁。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他反复念着我的名字,声音微弱、低沉、伤感,乃至绝望。

这一幕让我想起那日小长安溃败后,在逼仄潮湿的山洞内,他亦曾有过如此彷徨不安的悲伤。

屏息,我的唇角咬出了血,腥甜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味蕾,有点涩,有点苦:“哭吧!求你……哭出来!”

如果有泪,请你不要在心里哭泣!请你相信我……

笑远比哭难!特别是眼下这种时候,哭泣已成了奢望,笑容已成了坚忍的伪装。这样的人生实在太过悲苦,他肩上的压力太沉太重,我甚至不敢想象同样的感受若是摊到我身上,我能不能承受得住万分之一的痛。

压抑的喘息声渐渐加重,由细变粗,一声声微弱的喘息最终化作抽噎,闷闷的钻进我的耳朵。心如刀绞,我分担不了他的痛,他的苦,只能颤抖着将他用力抱紧,紧紧的……紧紧的抱住他。

我不会放手!他若是在水中沉溺,我必然下水救他。无论我会不会游水,我都要救他!

洞房花烛夜,烛泪相伴到天明!

真正痛苦的磨难与考验,随着旭日东升的曙光,悄无声息的拉开序幕。

面圣

新婚第二日需行家礼——按照规矩,成亲后我算是成为“人妻”,可要想成为“人妇”,还得拜见长辈,拜宗庙方可入宗祠,算做真正的刘家妇。

南阳刘姓这一脉的宗主是刘敞,宗子是刘祉,若是按照原先的规矩,我在家拜了刘良后,还得和刘秀一块儿去拜见刘敞或者刘祉,可是眼下汉朝初建,更始帝刘玄尊位,这个大宗主大家长的位置再大已大不过他去。所以无论如何,觐见天子已成了势在必行的一招。

去见刘玄,说不紧张那纯粹是哄人。我不善掩藏情绪,若是万一在面见时露出丝毫破绽,不但救不了刘秀,只怕还会给他当场招来杀身之祸。

一路上乘车去衙邸,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直打鼓,刘秀仍是一副从容淡然的老样子,波澜不惊。

车子停在了偏门,刘秀才搀着我下车,就见申屠建犹如鬼魅般从门里突然闪了出来,笑脸相迎:“刘将军!”

刘秀自然谦让一回,两人都是客客气气的寒暄,申屠建一双眼有意无意的瞥了我几眼,笑着对刘秀说:“刘将军,陛下让你去偏殿。”

刘秀点了点头,带着我进门打算往左拐,却不料申屠建伸手微微一挡,笑道:“刘夫人止步!”我一愣,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十分寒碜人,“刘将军一人去见陛下足矣,夫人自请往祠堂拜礼吧。”

这算什么意思?

我狐疑的抬头去看刘秀。刘玄的用意难道是想把我们拆开,逐个击破?

刘秀接收到我的眼神询问,暗暗点了下头,算作默许。其实申屠建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们就算想反对也已是妄想,更何况,刘玄是君,我们是臣,刘秀的一条小命正系在刘玄的一句话上,我们没有任何能力反抗。

我乖乖的跟着一名小黄门去了祠堂,所谓的祠堂,其实在战乱时期哪可能弄得规模太正规?不过也就是府衙里头的一间偏厢清理出来暂作祠堂,四壁悬挂汉高祖刘邦、汉惠帝刘盈、汉文帝刘恒、汉景帝刘启等一列西汉皇帝的画像,堂内供奉着三牲鲜果,安安静静的空无一人。

小黄门把我领进门后就走了,我怕明里没人,暗中却有人窥探,不敢有丝毫懈怠,规规矩矩的按着三跪九叩的大礼冲这些毫无生气的画像磕头行礼。

行完礼我跪在席上未起,等了半晌仍不见有人出来招呼我,于是大着胆子四下里张望。堂上静悄悄的,晨起时曾下过一场小雨,前后半小时,还来不及润湿地面雨就停了。雨虽小,却把地上的暑热给蒸发出来,愈发显得气闷。

树梢上传来吱——吱——吵闹声,昨晚闹腾了一宿,我只在天明时分才稍稍阖了下眼,刘秀估计是整晚都没睡。也是,心里若是压着那么重的心事,又有几个人能睡得着呢?

我直挺挺地跪在席上,百无聊赖的将那些帝王像一一看了个遍,最后支着下巴,目光停驻在汉武帝身上。

线条粗糙,画工很是一般,就连人物的五官、神态都是那般的抽象。我怔怔的瞧着有点儿出神,都说汉武帝是汉朝历史上,乃至中国历史上最有作为、最有魄力的皇帝,因为他最为人所知的功绩,是替汉人扬眉吐气击退了匈奴。

我撇了撇嘴,心下大不以为然。人人都说他好,却只是看到他为帝风光的一面,他倒真是名垂青史、万古流芳了,现代人说起汉武帝来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就连电视剧也老拿他的丰功伟绩来炒作,从政治到爱情,把他描绘得天上有、地上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似的。

其实不过是个穷兵黩武的家伙罢了,风光了自己,苦了百姓。还有他那狗屁的爱情,又有什么值得炫耀得了?先有金屋藏娇,再来卫子夫、李夫人、钩弋夫人……这些跟他扯上关系的女人最后都没一个有好下场。

闷热的空气里静谧得流转着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收了神,鼻端隐约嗅到一股香气,淡淡的,似乎是檀香味……

猛回头,我惊出一身冷汗,拼命压下舌尖的尖叫,忙用膝盖蹭动着转身,磕头叩拜:“贱妾……拜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我战战兢兢的从席上爬起来,倒不是真就那么惧怕他,只是他这么悄没声息的出场方式,着实将我吓得不轻。我还没从惊悸中缓过劲来,站起时只觉得手足无力,掌心里黏黏的腻着汗水。

刘玄并不曾让亲信跟随,身侧就连个伺候的小黄门也没有。我眼珠子转动,低头瞅着他足上的丝履,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闷热的感觉让人有点吃不消,汗水将我的内衫浸湿,我忽然想起,他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偏殿接见刘秀的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祠堂?

“恭喜了。”不冷不热的声音,听不出是嘲讽,还是调侃,但总之不大可能是真心道贺。

我把头压到胸前,再次矮下身去:“谢陛下。”

胳膊一紧,我没能跪得下去,他托住了我的手肘,我的心跳怦怦加速。因为挨得近,经过薰香后的冕服上散发的檀香味愈发浓郁,我手心发腻,五指握紧了又松开,不知该如何应对。

刘玄把我的沉默当作了不抵抗的默许,他的手非但没撤回去,反而用力一拉,将我直接搂进他的怀里。这下子,我再难保持冷静了,变脸道:“陛下……”抬头一瞧,他脸上似笑非笑,眉头挑动,似乎在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我倏然住嘴。

“想对朕说什么?”

按着我往日的心性,已经不是要“说”些什么了,我动手的速度远比动嘴要快。可是现在,我却只能强按心头怒火,勉强扯住一丝笑意:“陛下这是刚下朝么?”

他穿的不是便服,而是冕服,头上顶着十二垂旒的冕冠,白色的珠玉轻微摇曳,偶尔碰撞发出碎冰般的声音。珠玉遮挡住他的五官,使得他的脸孔即使近在咫尺,也带着种朦胧不清的恍惚。

也许,皇帝佩戴的冕冠之所以要垂这十二旒玉,就是不想让阶下的臣子们看清天子的表情,揣摩圣意。

同样,隔着这层旒玉,我完全无法看透刘玄,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一再的提醒着我:要忍!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得忍住!

他不过是想挑起我的怒火,让我冲动之余犯错罢了。

“嗯,才下朝……”他顺着我的话应答,一副猫戏耗子的口吻。

“陛下不是应该往偏殿去见贱妾的夫君么?”

“不急。”

他并未放开我,旒玉垂荡,甚至刷过我的额头,那双眼乌沉如墨,一点光泽都没有,黑白分明间我却丝毫看不清他的瞳仁。

这就是个恶魔!

就是他,为了排除异己,为了稳固头上这顶冕冠,残忍的杀害了刘縯!

“你可真是个祸水呢。”他轻轻吐气,盯着我的眼神让我全身汗毛凛立。

“陛下何出此言?”笑容就快挂不住了,他成心想逼我失控。

“仕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这是刘文叔当年发下的宏愿,妇孺皆知,如今他位列九卿太常,与执金吾相差无几,眼下又娶了你阴丽华,真可谓如愿以偿。只是……”

“只是什么?”

“我朝孝义为先,刘母樊氏亡故,刘秀依礼当予宁三年,丧期内违礼娶妻是为不孝;其兄尸骨未寒,刘秀不予厚葬,操办丧礼,反将其妹许于李通,是为不义!如此不孝不义之人,我刘姓宗室如何容得下他?”

我重重的吸了口气,只觉得胸口热辣辣的似要烧起来般。须臾,我咯咯一笑,脆生生的答道:“陛下,汉初文帝曾下令‘出临三日,皆释服’,后至武帝时虽恢复了秦时的三年丧制,但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天下分崩,新朝倾国兵力四十余万败亡,败局已定。孙子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命尚且如此,何况礼制乎?至于刘縯……”我心中一痛,面上却是笑容不减,“刘縯袒护刘稷作乱,是为逆贼,陛下已将其斩首。陛下乃是仁君,未尝牵连无辜,株连家人,我们夫妇自当感激涕零,与逆贼刘縯划清界限才是。试问,逆君者即为逆天,对逆天者何谈义字?”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心里痛得没了知觉,这番说词在来之前我早已烂熟于胸,可当真要亲口讲出来,却是比割我一千、一万刀还痛。

刘玄稍愣片刻,忽然哈哈大笑,眼前旒玉乱晃,竟像是要笑得疯癫般无状。我心知此人心机甚深,此刻不知道又在玩什么花样,被他这么肆无忌惮的笑得我背上冷意飕飕。

“阴丽华!你当朕是什么人?”

“陛下自然是天子!是皇帝!是明君……”

他的食指点在我的唇上,止住我的话,笑意沉沉:“朕不是明君,奉承的话朕爱听,但是……你说的奉承话不好听。”

我恨不能张嘴一口咬下他的手指。

食指下滑,贴着我的下颌将我的脸抬了起来,拇指指腹一点点的摩挲着我的唇。我打了个冷颤,这样暧昧的挑逗动作,再白痴的人也能觉出哪不对劲了。

他眼睑一眯,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再也顾不得后果,缩腿扭头就跑。脚步才刚移动,便被他一把拽了回来。我劈面一巴掌甩了过去,却反被他擒住手腕,动弹不得,身上穿的是件曲裾深衣,两条腿绑得跟美人鱼似的,根本无法抬腿。我心里一急,另一只手试图推开他越来越靠近的脸。

訇的一声,两个人纠缠倒地,我没挠着刘玄的脸,却把他头上的冕冠给扯歪了,一时间系在他颌下的缨子勒住他的脖子。他恼怒的皱起眉,弹压住我四肢的同时腾出一只手解了缨结,甩手将冕冠扔出老远。

啪的声,听着那巨大声响,我的心遽然一沉。

“我是……我是刘秀的妻子!”我颤声做最后的抵抗。

他的唇蛮横霸道的压下,我紧闭双唇,牙齿咬得死死的,脖子猛地用力朝上一顶。砰然一声,我眼前一阵金星乱撞。他被我撞得也不轻,咝的抽了气,笑骂:“真有你的。”

“呸!”我趁机啐了他一脸唾沫,“放开我!”

他压着我的四肢,居高临下的俯瞰,神态倨傲带着一抹戏谑:“现在……朕还算是明君么?”

“调戏臣妻,你是昏君不如!”

“啪!”他狠狠甩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牙根儿发酸,左耳嗡嗡鼓噪。

脖子上一紧,他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扳正,我恍惚的对上他的视线。他再次笑问:“朕是明君么?”

“你……”指力加强,下颌骨一阵剧痛,我抖抖瑟瑟地回答,“陛下……乃是明君……”

疼痛的力道消失,他用手指轻抚着我火辣辣的左脸,笑道:“还是说的不好听。”

我扯着嘴勉强一笑,用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口吻谄谀的说:“陛下乃是千古明君,仁心仁德,万古流芳……”

他吃吃轻笑,乌黑的长发从他肩上披落,发梢随着他笑声的振颤不时的拂过我的脸颊,麻酥酥的刺痒难当,我微微侧过头,不去看他的癫狂得意,却又被他卡着下颌强行扳正。

“阴丽华,你为何要嫁给刘秀?”

我直直的望入他眼底,乌黑的瞳仁一如既往的看不到一丝光泽,他的眼里没有我的倒影,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陛下真是爱说笑,贱妾对夫君的一片爱慕之情,南阳妇孺皆知,陛下又何必故意羞辱贱妾呢?”

“嗯——”他拖长鼻音,似在思索。片刻后,他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我摇摇晃晃的站定,只觉得头晕目眩。现在不是我报复的时候,穿着这身累赘的服饰,我一点胜算都没有。而且,他是皇帝,就算我打赢了他又如何?他能对我做的未必我也能对他做,以下犯上这种罪名可是会掉脑袋的。

死我一个不要紧,如果连累了刘秀,甚至阴家全族老幼,那我就真是罪大恶极了。

他拢起脑后的长发,发丝飘逸,俊美的外表透着几分邪魅:“这么说来,恭喜你们夫妇百年好合,朕也理当送些薄礼以备庆贺才是。”

我猜不透他又想打什么主意,忙道:“不敢当的……”

“这样吧!”他打断我的话,带了三分狡黠,三分兴奋的说,“刘秀昆阳有功,朕便任命他为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

我心儿一颤,一时间根本捉摸不透他的喜怒,只得顺着他的话,应承道:“贱妾代夫君叩谢陛下!”

风云

刘秀爵封武信侯,一时间上门道贺的官吏同僚络绎不绝,大有要把武信侯府大门门槛踩破的趋势。刘秀闭口不提昆阳的战功,碰到有人谈及刘縯遇害一事,亦是唯唯诺诺的含笑岔开话题。

新婚半月,人前我俩恩爱有加,他甚至不避亲友的替我画眉绾发,那种亲昵的姿态不仅让旁人信以为真,就连我,也时常会生起一种似假还真的恍惚。然而到了晚上安寝,却仍是我睡床,他睡席,互不相扰,这固然是我的提议,可他……居然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当真在床下打了半个月的地铺,毫无半句怨言。

没有旁人在的时候,他总是穿一袭缟素。每每睡至中夜,我会被他梦里的低咽惊醒,爬下床去瞧他时,他却犹自未醒,只是枕畔已湿。

那种刺骨的痛,夜夜相伴,这或许是他二十八年的生命里,最软弱最无助的一次。也幸好,他能这般相信我,把这份软弱毫无避讳的展现在我面前。

刘秀——他骨子里其实是个很要强的男人!虽然他总是面带微笑,看似无忧无虑,可我却更清楚的了解到他不为人知的软弱。

刘秀违反丧制娶妻,不仅如此,还在最短的时间将刘伯姬许给了李通,两家定亲后没多久,便又择日完婚。

出嫁那天,刘伯姬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之余更是满脸的担忧:“三嫂,三哥太苦了,以后就只能拜托你了。”

她是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这么多年都坚守未嫁,我懂她的心思,原是誓言非意中人不嫁,还记得她曾畅言:“此生若能觅得一懂我、知我、惜我之人,则无怨无悔矣!”

然而最终她选择嫁给了李通!

我明白她的出嫁就跟刘秀娶亲一样,都是为了使刘秀的“大逆不孝”更加深入人心,混淆视听。但是对于她最终选择的丈夫,我却仍是心存芥蒂。

什么人不好挑,为何独独选了李轶的堂兄李通?

“三嫂……”她凑近我,贴着我的耳畔涩然一笑,“你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然而我宁愿你有时候糊涂些,把事情想得简单些,那样你和三哥相处,会比现在更幸福许多!”

我似懂非懂,从什么时候起,连刘伯姬也学会讲话暗藏玄机了?那般直来直往爽直性子的姑娘,此时即将嫁为人妇,却是带着一颗处处警惕的心踏上了軿车。

她以后会幸福吗?

肩上落下一只手,刘秀从身后搂住我,轻声:“次元为人甚好,你毋须担心。”

我点了点头,在鼓乐声中目送軿车远去。

是的,即便是权宜之计,刘秀也不会随意把妹妹的幸福当成儿戏丧送——李通无论从家世、才学、相貌上皆是上上之选。

伯姬嫁给他,也确实没什么不好。

我微笑着仰起头,刘秀的皮肤在晚霞的映照下泛出一层透亮的色泽,犹如刷上髹漆的漆器,倍觉惊艳。

轻轻的将手放进他的大手里,袖管下我和他紧握双手,五指交缠。他俯下头,我俩彼此相顾一笑。

也许的确是我太过多虑了,如果把什么事都想得简单些,我会非常幸福吧。

因为,刘秀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温柔之人!与他朝夕相处,并不如我当初对于古代男子想象中那般排斥。

就在我和刘秀新婚,刘秀有意躲避朝政,韬光养晦的同时,天下局势却是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长安城内,因为当年蔡少公震惊四座的一句:“刘秀当为帝!”,引得之前改名“刘秀”的国师公刘歆在道士西门君惠的挑唆下,与卫将军王涉、大司马董忠、司中大赘孙伋一起企图合谋杀掉王莽,恢复刘姓宗室。可没想孙伋临了倒打一耙,向王莽告密。谋反之事曝光,王莽将董忠施以剉刑,且株连其宗族上下以醇醯、毒药、白刃、丛棘……无一幸免。

刘歆与王涉闻讯后自杀谢罪,可他们的家人,亲族却仍是难逃死罪。

整个长安朝野陷入一片血雨腥风,王莽自此觉得谁都不可信,他以前最最亲信的是王邑、王寻二人。可王寻在昆阳大战中被刘秀杀了,如今只剩下一个王邑在外地继续征讨叛乱。王莽觉得身边没有亲信之人,便把王邑召回长安做大司马,又让大长秋张邯为大司徒,崔发为大司空,司中寿容苗为国师。

新朝地皇四年、汉朝更始元年七月下旬,就在新莽政权在长安自相残杀,天水成纪人隗崔、隗义与上邽人杨广、冀人周宗等,起兵应汉。这群人起初只有数千人,推举隗崔的侄子隗嚣做了上将军——隗嚣原受刘歆赏识,举为国士,刘歆死后,他归了故里。

隗嚣带领这批人攻下平襄,杀了王莽的镇戎大尹李育,又遣使聘请平陵人方望为军师。方望建议他“承天顺民,辅汉而起”,隗嚣听从其言,立庙邑东,祭祀汉高祖、太宗、世宗,牵马操刀,割牲而盟。其盟言曰:“凡我同盟三十一位大将,十有六姓,允承天道,兴辅刘宗,如怀奸虑,明神殛之。高祖、文皇、武皇,俾坠厥命,厥宗受兵,族类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