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瞳未见异样,遂顺从地照做。小宫女欲为她梳妆,沈墨瞳却顾自拿了小宫女的伞,出了门去。

小宫女急道,“沈姑娘这是干什么去!”

外面雨滴淅沥,小宫女骇然地发现,沈墨瞳仰面折了朵栀子花,她举伞低头闻着香,雨水打湿了她的袖子,竟还在细细地笑。

一进屋小宫女忙接过伞,沈墨瞳独坐在铜镜子前,往自己头上簪花。

一室幽暗,只半开的窗,透过点灰白黯淡的光。她穿着素衣,簪花时挺胸侧腰,露出的手臂和纤指,白如霜雪。

小宫女望着昏昧光色中,旁若无人般对镜簪花的窈窕背影,只觉得那仪态神韵,鬼一般的淡定幽艳,小宫女突然间地,心惊肉跳。

沈墨瞳正好回眸看她。小宫女不敢与之对视,屏着呼吸低头退在一旁。

梳妆完毕,小宫女唤人抬了浴桶出去。屋里又空无一人,沈墨瞳静等了一个时辰,才有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来,躬身行礼,非常客气。

“沈姑娘,请随我来。”

两个人走在幽长幽长的回廊里,那小太监压低了声音,凑在沈墨瞳跟前道,“沈姑娘,燕王爷着人传话,让咱家转告给姑娘。”

沈墨瞳挑唇而笑,波澜不惊。

小太监道,“昨夜,问心阁找出最重要的人证物证,证明将军府被灭门,为南越所为,与燕王爷无关。是南越人伪造燕王令牌,杀人放火,栽赃陷害。”

沈墨瞳依旧淡淡笑着,想起昨夜那老太监去而复来,来了尚未言语,又被急着唤回。

小太监道,“真相大白,叶修向皇上启奏不愿夺人所爱,他愿退婚。燕王爷让咱家传话,这次过堂,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姑娘不用怕,尽管说出燕王派人与姑娘商议死遁之事,也好让皇上知道你们恩爱,顺势赐婚,成就您和燕王做一对白首鸳鸯。”

沈墨瞳听了,步履如常,容色如故,只对小太监微微颔首而笑。她目如秋水,笑意冲融,有栀子花的馨香在小太监的鼻息间飘过,让那小太监突然有点晃神,这样的女子,怪不得哑有笑疾,还能掀起风浪。

沈墨瞳被引领至大殿,接受三堂会审。作为最重要的当事人,她早该被讯问,闲置两日,已是迟。

面色苍白,但眉目如墨。沈墨瞳目不斜视,垂首静静地走至大殿中,叩头行礼,姿仪优雅高贵。

冰雪般洁白,老梅般瘦硬。

主持会审的大理寺卿柳辛,令她去准备好笔墨的侧案旁就坐,说道,“沈姑娘,沈大将军府遭此大难,你定是伤心,但惟有彻查,方能讨回公道。我与于大人宋大人,有些问题,望沈姑娘能如实作答。”

沈墨瞳敛首行了一礼,提笔写道,“罪女已净饿两日,全无气力,万请柳大人略赐饮食。”

众人见字,面面相觑。监审的武和帝微微变色,他只想到让她戴孝做足表面功夫,饮食的事倒忘了个一干二净。

柳辛着人送来一杯热茶和一小碟点心。沈墨瞳安安静静地吃干饮净,随后抬头对众人一笑,虽难掩苍白,但明眸皓齿,竟也一时容光熠熠。

询问开始。柳辛道,“你与燕王,是否有情?”

沈墨瞳写道,“是。”

“燕王于大婚前夕,是否与你幽会,赠你翡翠卧凤镯,许诺娶你?”

沈墨瞳点头,于怀间拿出卧凤镯,低头呈上。

柳辛端详卧凤镯半晌,传于其他两位大人看。那卧凤镯通体洁莹,虽日光少淡,犹散发着极为温润优雅的玉辉。环体一只卧凤,翎羽处正是青碧的翠和娇嫩的黄翡,神机妙手张无双琢出的玉巧夺天工世无其二,果然名不虚传。

柳辛道,“叶修求娶之后,燕王可派人去找过你?”

沈墨瞳写道,“不曾。”

众人一时面露惊愕之态。柳辛拍案道,“沈氏墨瞳,你还敢撒谎!已有人证说,有人持燕王令找你商议,告诉你以死遁的办法,进入燕王府!”

沈墨瞳写道,“唤他出来对质。”

突感汗然,柳辛一下子就被将住了。大殿一时静寂。

宋钦开口道,“不曾有约,为何事发当日,你身着嫁衣,进入燕王府?”

沈墨瞳写道,“罪女不知。罪女当夜正常就寝,醒来,竟是穿着嫁衣,到了燕王府,罪女当时还只当是梦中,尚自甜美。”

宋钦道,“你若不是早有安排,那你举家都被人在饮食中下了诛心香,为何唯独你安然逃过!”

沈墨瞳面露愕然悲恸,写道,“罪女得知被许嫁叶修,茶饭不思,当夜未曾进食。”

头头是道,滴水不露。柳辛,宋钦,于敏中,不禁面面相顾。

于敏中发现她右颈的伤痕,问道,“你正常就寝,醒来便在燕王府,是吗?”

沈墨瞳点头。于敏中道,“中途可曾感到不适挣扎?”

沈墨瞳写没有。

于敏中道,“那你右颈的伤,从何而来!”

武和帝突然一个激灵。沈墨瞳写道,“皇上昨夜夜审,疑罪女为南越奸细,罪女哑莫能辩,遂以死明志!”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目光看向武和帝,询问虚实。

沈墨瞳写道,“可找人验看,是否昨夜新伤。”

武和帝大活人在这儿摆着,还用找谁验看啊。武和帝挥挥手道,“继续问吧。”

这就是承认了。

可却是突然间,问无可问。问她可否有情,她说有情。问她是否与燕王合谋,她说没有。疑她是南越奸细,她已以死明志。还要从这女子身上,问什么?

武和帝突然悠声问了一句,“你何时,医好了笑疾?”

众人恍然醒悟。她哑有笑疾,是只会嬉笑不停,甚至笑昏厥的。可她自上殿来,形容端庄,思路清楚,表情有惊愕,有悲恸,有黯然憔悴。她,已不复有笑疾了!

沈墨瞳却是很从容地垂眸写道,“罪女自闻噩耗,难抑心痛悲戚,不复笑不自抑,心念也复清明。自当年母亡,心智乱而痴笑,到如今父丧,只若迎头棒喝,前尘恍如梦中。”

入情入理,说来倒还勾起人几分情怀。沈瑜英武有谋略,南征众国,打下半壁江山,一时风光无两,如今只不过匆匆十几载,便家破人亡风流云散,着实让人酸辛悲慨。

临近傍晚,云收雨歇,西天是一片灿烂的云霞。面具人侧首道,“那丫头,没承认有人持燕王令牌去找过她?”

他的声音极富磁性,低柔朗润,却有一种浮冰碎玉般,旷而清的质感。身后的黑衣人忙恭敬地垂首道,“是,她不承认。她说事发当晚,她正常就寝,醒来不知怎么回事就到了燕王府。”

面具人负手低头沉思,半晌没有说话。他穿着一身白衣,襟袍处绣着一枝极为华美的大红牡丹花,嫩黄的花蕊,栩栩如生。

夕阳是一片烧成火海的秾艳,给面具人线条极其俊朗的下颔镶了一层金边。他微微挑唇,轻声言笑道,“那丫头因何起的疑心,雪贵妃的人,难道没把话带到吗?”

黑衣人道,“话都说到了,但是不知道她为何便没有听。”

“有意思,”面具人语含玩味,说道,“那丫头本是我们最完美的一步棋,用她嫁祸燕王,在皇帝欲杀她时,由吏部尚书出面救她,她朝着我们引的路子走,不但燕王百口莫辩必死无疑,那丫头也正好嫁入尚书府为我所用,不想,”面具人叹了口气,“被叶修横插了一杠子不说,那丫头,竟也是个不好控制的。”

说完他沉默半晌,侧首道,“我们只能出动最后一步棋了,告诉杜扬,他的家人,我会照顾好。”

夜半深,武和帝批完奏章,去雪泽园。

远远地听到抚琴声,武和帝站住。随行的太监四喜在一侧轻声道,“贵妃娘娘又在抚琴了。”

武和帝不语,拐过一个弯,雪泽园的香花雪海尽在眼底。

经过一场雨,梨花谢得更盛了。雪贵妃在漫天花雨中独自抚琴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分外清绝窈窕。

武和帝挥退四喜,孤身走过去。琴声泠泠,雪贵妃敛襟正坐在花树下,落花已满衣。

武和帝的手搭在她的肩上,琴声戛然而止。

雪贵妃侧首回眸,武和帝握住她的手,怜惜道,“夜快深了,雨后天凉,爱妃要抚琴,也不注意身子,怎么不叫人在一侧侍候。”

雪贵妃倚着武和帝嫣然笑道,“陛下,入夜清净,恰逢花落,一年之内,也不过就这三五日罢了。赏落花,是世间最清雅的景致,过后便是绿叶成荫子满枝,臣妾恨不得日日夜夜,流连玩赏呢!”

她这样说话时,言语闲淡温柔,容色竟有几分清空明澈之态。武和帝的心为之静,为之软,满满的怜惜爱宠浮现眼底,俯首贴住她的脸,柔声道,“爱妃,朕能得你,何其幸也!”

近二十年了,宠冠宫闱,却还是一如当初心底无邪纯净甜美的少女,未曾有争夺之心,未曾有跋扈之态,未曾有非分之想。

雪贵妃在武和帝的怀中轻轻地呢喃,“陛下,臣妾是不是老了?想起臣妾刚被南越王送进宫,因爱慕这里的梨花,以为夜深无人,光着脚在花里奔跑,大声喧笑,惹得太后降罪。”

武和帝想起她当时精灵般,巧笑倩兮天真烂漫的样子,不由唇角一挑,柔情更盛。

雪贵妃道,“那一切还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样子,可是一转眼,烨儿,都十八岁了。”

武和帝与她十指相扣,抚着她眉梢眼角细看,笑语道,“朕的爱妃哪里老,朕怎么越看越年轻漂亮。”

两个人相视而笑,武和帝一时恩爱情浓,说道,“走,陪着朕在这花树下走走,也一同享受一下,爱妃口中,落花的清幽意趣!”

两人携手并肩,穿行花雨间。太监四喜突然急匆匆赶进来,尖利着声音禀道,“皇上!不好了!大理寺柳大人,刑部于大人,御史台宋大人一齐来到御书房,称有天大的事要夜奏皇上!”

第九章 翻覆 ...

掳走沈墨瞳的人已被抓获,连夜审讯,供出幕后主使的人,是燕王府长史,杜扬!

如此惊了天的消息,柳辛等人如何按捺得住,连夜觐见皇上。

武和帝不可置信地挺直身体,半张着嘴,眼神空洞,按在龙椅上的手,轻轻地抖。

最令他恐惧的预感,一朝成真,他却不相信,不承认!

他突然站起来挥袖咆哮道,“胡说八道!燕王英俊神武,何时贪恋过女色!何况她一个哑有笑疾的庶出女!稍有家世的人都不屑求娶!燕王天潢贵胄,何至为此铤而走险!他看上了,只消说一声,那个没人要的哑巴,将军府巴不得给他送过去!他会杀人灭口?他还用灭人满门?朕不信!朕不信!”

茶杯清脆地在地上碎裂开,紧接着,奏折被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武和帝红着眼睛大怒道,“再给朕去查!去查!”

天威震怒,谁不胆战心惊?御书房一时死寂一片。

“还不去!”武和帝吼道,“朕不信!朕的燕王,十六岁辅政,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会为一个一文不值的女人,自毁前程?朕不信!南越贼心不死,你们再去查,定是他们,要害朕的燕王!”

众人面面相觑,武和帝见他们不动,指着门外道,“还不去!去查!”

“皇上,”柳辛沉痛地叩首道,“杜扬已经供认不讳,他说,燕王之所以要得到沈氏墨瞳,不是因为她的美色,而且因为她身上,可能关乎南越皇室的,擎天索。”

这三个字一吐出来,武和帝顿时如被冰封水溺,冷到骨头里,不能呼吸。

擎天索。他怕的就是燕王是为了这个东西,可就像是一个魔咒,他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

武和帝突然直挺挺地,向龙椅上倒下去。

大殿上,燕王萧煜一身王爷常服,负手静静地望着面前的杜扬。他的长史,他的左膀右臂。

杜扬跪地叩头道,“属下愧对王爷重托。”

萧煜却是微微一笑,“愧对我么?”

这样淡淡地一语而过,没有震怒发火,却是风清月朗,燕王萧煜,着实好风度。

行过礼,入了侧坐。大理寺卿柳辛道,“燕王萧煜,可还有话要说?”

萧煜道,“为心腹之人反诬陷害,我识人不明,也无话可说。”

一时众人都无语。他无话可说,那出了这个殿,最轻的处罚,也是贬为庶人了。

萧煜浅浅一礼,对柳辛道,“我有几句话,想问问杜长史,望柳大人允准。”

柳辛自是允准。萧煜望着跪在地上的杜扬,语声平和,不辨喜怒。

“杜长史,我是如何交代你做这件事的。”

杜扬道,“王爷让属下找人,将沈家墨瞳儿迷晕,秘密带入王府,然后用楚越秘药‘诛心香’将沈家众人迷倒,一把大火,鸡犬不留。”

萧煜唇边一笑,“我数年以来,情诱沈家墨瞳儿,为的是南越皇室的擎天索,对么?”

杜扬低声道,“是。”

萧煜接着道,“传言中墨瞳儿的生母,乃是南越王嫡出的公主,国破之日藏身于女奴之中,被沈将军带回,对么?”

虽然不知萧煜所为何故,但以杜扬对萧煜的了解,这问话中必有玄机,他一时猜不透,不由出了身汗,没有回答。

萧煜不缓不急,“杜长史,对么?”

杜扬勉强道,“对。”

萧煜道,“我以情相诱,可是墨瞳儿却只想着完成生母遗志,不曾透露半点擎天索的行迹。故而我让叶修求娶,借此之机让她死遁,再假借南越怨灵复仇灭掉沈将军府满门,这样,便彻底断了墨瞳儿对南越的痴心妄想,而只能一心依靠于我,对么?”

杜扬冷汗下,半晌没说话。场面变得很是蹊跷,谁也不知道萧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煜不依不饶,“杜长史,对么?”

杜扬狠狠地一叩头,悲声唤道,“王爷!”

萧煜道,“我自此获罪,将永不再是王爷,杜长史,不必如此唤。”

杜扬又重重地一叩头,额间已渗出血来,他伏地悲怆道,“王爷!事已败露,属下不敢不招啊。”

萧煜转头望向主审的大理寺卿柳辛,顿在那儿,目光渐浓渐深邃。

众人都知道,那屏风的后面,坐着他的父皇,燕王可能有话要对武和帝讲。

不想燕王只是声色极为平和地,对柳辛道,“不敢劳柳大人讯问,刚才我所说的,与杜长史昨夜的供词,可否一致?”

柳辛讷然,半晌才道,“分毫不差。”

燕王往椅子上一靠,闭目仰面,“那众位大人,还有何异议?”

他这动作,说不出的尊贵,又颓废。貌似,全盘承认,等待听从皇上处分?

可,不该是向皇上跪地认罪的吗?他这么袖手一坐,算怎么回事?

柳辛宋钦于敏中,一时间面面相觑,他们虽然已预知结局,但是燕王这么多年帮着武和帝主持朝政,当了大周一半的家,突然这么认输倒下,还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众人面面相觑了半晌,又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后面的屏风。毕竟如何处置,还是得燕王的这个亲爹说了算啊。

可屏风后竟也一片沉寂,鸦雀无声。这父子俩,难不成还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