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跑来了?”

陆小悄理直气壮地道,“你一到京城,竟说要成亲,还要娶一个见人只会笑的哑巴,我心下好奇,想看看,就跑过来啦!”

叶修笑拢着她额角的碎发问道,“那你洛二哥知道么?”

“他找不到我,自然就知道了!”

叶修薄嗔道,“又不听话,看回去又挨他打了。”

陆小悄不以为然,转过身又回到朱必武的身边,一脚踩在椅子上,地痞一样地挑衅道,“怎么着,和我赌命,你还要不要再找一堆帮手来过招?”

朱必武眼见横尸遍地而叶修无恙,内心极为惊骇震动,回过神来已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对陆小悄的冒犯挑衅视若无睹,更无心理会。

陆小悄见他如丧考批失魂落魄,不由诡秘地一笑,凑在朱必武的耳边小声嘀咕道,“你敢骂我承影哥哥是狗,我告诉你,这里就算有狗,也只有你这条狗皇帝的狗!给皇帝办事,功劳全是他的,罪过全是你的,就算办得好,他也喜欢过河拆桥,何况你还给办砸了,除了一死你还能干什么?”她说完觉得意犹未尽,又笑盈盈凑过去对朱必武耳语道,“你为了一杯酒大动干戈,在天下人面前,把一辈子的老脸全都给丢尽了,既是赌命,你输了,那还不快死?你是要人人都笑话你,贪生怕死吗?”

陆小悄说完,笑眯眯拍拍手,趾高气扬地回到叶修身旁。朱必武听了陆小悄的话,站在那儿有点心神恍惚,他这戎马一生,最害怕最忌讳的便是“贪生怕死”这四个字。

“你又淘气,”叶修低头小训了陆小悄一句,远远地向朱必武行礼道,“家妹无礼,朱将军,得罪了。”

朱必武如同被炮烙一般,后退一步,面成死灰。他的随从战战兢兢上来刚搀扶住,便被他一挥手甩开。

叶修等人已转身离开。朱必武苍老浑浊的目光,茫然看了叶修的背影一眼,突然呵呵一笑,拔剑自尽。

听到剑声,叶修顿住回头,却见朱必武胸襟染血,缓缓地轰然倒地。

陆小悄在一旁叉着腰道,“哼!还算是他一把年纪,知道廉耻!”

叶修虚弱地倚在车里宽软的虎皮座上,面白如纸。承影喂药,陆小悄捧水,叶修受完服侍,合上眼闭目养神。

瞧了半晌,终是耐不住寂寞,陆小悄凑过去,极温顺亲昵地对叶修道,“哥,你帮了皇帝的儿子,却怎么还惹怒了那狗皇帝?”

每次她叫哥,都是她极为卖乖讨好的时候。叶修一笑,半睁了眼瞧着她,“你怎么知道我惹怒的是皇帝?”

陆小悄道,“这不是明摆着嘛!京城天子脚下,那朱必武又不是江湖人士,没有皇帝授意,他何必与你逞凶斗狠。”

叶修的笑意愈深,对承影道,“这丫头,倒也还不傻嘛。”

承影瞟了陆小悄一眼,不由笑弯了眼睛。陆小悄抬着下巴“哼”了一声,“你们说谁傻呢!”

叶修但笑而不语,继续闭目养神。陆小悄果断地爬到承影身边,摇着他的胳膊央求道,“承影哥哥~”

她贴着承影的肩,清新细腻的气息钻进承影的鼻子里,承影笑,伸手捏了把她的小鼻子,“我还没问你,你这是打扮成什么鬼样子,嗯?”

陆小悄抱着承影的胳膊,仰着脸笑着,那笑容又乖巧又甜美,话音里也有那么几分讨宠和委屈,“我怕被洛二哥捉住,一路上只好不停地变化形容。”

说完,她蹬了草鞋,将白皙的小脚伸到承影面前,嘟着嘴道,“你看,脚磨得全是血泡,”她指着上面深深浅浅的红痕,“用针挑破了,慢慢是不疼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右脚拇指外侧,还正挺着一个清灵灵的水泡呢,承影捞过她的脚,轻轻按了按,柔声道,“疼么?”

陆小悄摇头,表情却是懂事可怜极了。

承影掐住水泡外围,用银针一下子刺破了,再用白绢帕子擦净,拿出一小盒碧绿的药膏,把脚上的新伤旧伤,一点点细细地抹好,放在自己的膝头晾着,等着药被完全吸收。

那药因为有薄荷和冰片,弄得整个车厢都是清凉凉的药味。陆小悄不甘心叶修不理她,凑过脸去,细细盯着叶修看,叶修闭着眼,便挑唇笑了。

“哥~”陆小悄软软地拖着声音,小声讨好地唤。叶修笑愈深浓,陆小悄轻轻伸出手指正欲向叶修脸上点去,叶修突然睁开眼,拧着她的鼻子笑骂道,“又想淘气!”

陆小悄已经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道,“哥,你看,我的脚。”

叶修便很给面子地看视她的伤,手刚轻轻地一碰,她便“嘶”一声吸着气,仰着水汪汪的眼睛,娇滴滴地叫道,“疼!”

承影受不了她这一套,一把将她拎过来,责备道,“你让先生先歇会儿,这卖乖讨好的小把戏,留着见了洛二哥再去讨饶吧!”

陆小悄无辜地道,“叶大哥又没大碍,早在那三个人拔剑的时候,叶大哥便出手,移位闯了出来,后来那人凌空的一击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暗器,全击了个空,自相残杀罢了。叶大哥不过是被后来的剑气尾巴扫了一下,受了点轻伤而已,怎么便不理我了,定是生我偷偷跑出来的气了。”

承影从那极度的惊骇和狂喜中镇定下来,便也琢磨透了其中的原委,听了陆小悄的话,责骂道,“对别人是轻伤,对先生便是重伤,先生什么样的身体你不知道,还敢闹!”

陆小悄不吭气了,抱着膝埋头缩在一个角落里,可怜巴巴的。

叶修柔声道,“好了,我没怪你,实在是来京时赶了许久的路,染了场风寒,当时便吐了血。到了这里本就靠药强撑着,事情又多,劳形伤神,被剑气一扫,便全部勾了出来,没心力多理你。小悄,过来,叶大哥疼你,千里迢迢赶过来,都没被你洛二哥捉住,真长了出息,应该奖励。”

陆小悄顿时“嘿嘿”一笑,欢声凑了过去。

到了梧桐苑,承影去搀扶叶修,倒是陆小悄欢蹦乱跳地最先下来,一见沈墨瞳,不由眼睛一亮,背着手围着她绕了两圈儿,却突然变色,指着沈墨瞳怒目道,“我就说我叶大哥怎么得罪了狗皇帝,问他们两个死活不肯说,定然是因为你,才这般讳莫如深的!”

第十七章 怜惜 ...

叶修在身后呵斥道,“小悄,不许胡闹!”

陆小悄对沈墨瞳做了个鬼脸,回过身对叶修扬眉一笑,脆声道,“叶大哥,你这么着急娶她,就是因为她长得比我漂亮!”

叶修一脸清和走过来,挽住沈墨瞳的手,贴着她的肩,笑眉笑眼地看着陆小悄,说道,“谁说我们家小悄丑了,我看着比墨瞳儿还漂亮,嗯?”

沈墨瞳笑。陆小悄看着他们那交缠的十指,那亲昵,那神情,那语态,顿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不由得“哼”了一声,撅起了嘴。

叶修道,“还不过来见过嫂嫂。”

陆小悄顿时笑得像朵娇嫩欲滴的花骨朵,走过去一把从叶修手里抢过沈墨瞳,扬头道,“我们女孩子一起说话才是!”

她拉着沈墨瞳躲进一处花荫里坐下,极其亲昵讨好地蹲在沈墨瞳面前,仰着头,一双眸子水灵灵,清清亮亮的。

“沈姐姐,”那丫头的声音又亲又甜,“你不知道,听说我叶大哥娶亲,还说你哑有笑疾,我就好奇极了,心想是什么样的女孩子,能对得上我叶大哥的眼!”

她说完,拄着下巴,露出一口小白牙,极纯净可人地笑了,言语也更加柔软而贴心,“这一见了,才又觉得可惜了。我叶大哥人品心性,自是与姐姐极相配,只是他,…,终究是委屈姐姐了!”

陆小悄凑近人时,宛如纯真无害,柔软媚人的小动物,揉动人内心最软的那根弦,让人生爱宠,生怜惜。沈墨瞳的手,不自觉抚上了她的额头,对着她婉然一笑。

人世间,有很多事,有很奇怪的缘分与直觉。

正如陆小悄,三分邪气,七分剔透,两分的清浅,却又是十分的精灵明媚,她的言笑眉眼,不很真诚,但是娇俏。就是这样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女孩子,前倨后恭,但沈墨瞳却对她生不出敌意,反觉可爱欣喜。

那年她八岁,湖东边开满了石榴花,嫡母所出的姐姐遇见她,为她插满了花,然后领着她去湖边照水。

那是湖水的最深处,她的姐姐,狠狠一把推下了她。

嫡母所出的哥哥正好撞见,跳水救出她,她一面吐水,一面大笑。哥哥厉声呵斥姐姐,可是却对父亲说,是她头上插满了花,看见自己水里的怪样子,笑得失足掉下去。

他把自己当妹妹,但毕竟不是一母所出的妹妹。那时她的母亲死了。可即便死了,也是嫡母她们恨得咬牙切齿,卑微低贱的妖异。

她是一个只会笑的哑巴。而她的嫡姐,已订婚太子妃。

云泥之别,天上地下。可是依然要她死,依然恨不消,放不过。

不知道哥哥和她们说了什么,后来再没人找她的麻烦,只是谁也不搭理她。

有血缘,尚无情分。这世上什么是近,什么便是远。

沈墨瞳拉着陆小悄的手,一束阳光透过花荫斜射在她的脸上,她的目光清澄明透,对陆小悄道,“我本是招必死的棋子,现在被你的叶大哥掬在手里,捧在心里,一个风华绝代的男人,对自己有恩,又有爱,世上最幸福快乐的事莫过于此,我,还谈何委屈。”

陆小悄顿时笑得如蜜糖般甜甜软软,跳起来坐在沈墨瞳身旁,挽着她的胳膊,如贴心知己的手帕交在窃窃私语。

“沈姐姐”,陆小悄道,“那你心里还喜欢那个王爷么?”

她状似无邪,小声音又私密娇软,可她那点小心思,却很轻盈地写在脸上。

自家哥哥多病寿夭,她怕沈墨瞳嫌弃。她怕沈墨瞳恨叶修坏了自己与燕王的姻缘,而与叶修貌合神离,彼此心伤。

说来也是个懂事疼人的孩子,大概因为太过玲珑剔透,她晓得偏疼自家哥哥天经地义,这般心思无需掩藏,还故意表达得如此跳脱坦率。

沈墨瞳俯□,也拄着下巴,笑盈盈地与她亮晶晶的眼睛直接对视。两个人目光如鉴,光可照人。

这般看着看着,便眸间心底,冰雪透亮。沈墨瞳笑言道,“你说呢?”

陆小悄已然笑跌进沈墨瞳的怀里,搂着她的腰亲密无间地撒娇道,“就知道沈姐姐最好了,能让我叶大哥心爱的,定是天上有地上无,最好最好的女孩子!”

这丫头最擅长干的事,就是自来熟,装可怜,卖乖讨好,奉承撒娇。她搂着沈墨瞳的脖子,如一只蹭着人磨缠的猫。

“沈姐姐,”她神秘兮兮地咬着沈墨瞳的耳朵,从怀里摸出件小物什,献宝一样举到沈墨瞳跟前,“你看,这是我专门买给你的。”

那是个雕工精美的紫檀小盒子,沈墨瞳打开一看,是根玉簪。

玉色莹洁无渣滓,肉匀而水润,最独具匠心精美精巧的是,它雕刻的,正是一枝半放的玉簪花。

有青碧的叶。总状的花序,一朵幼苞,一朵盛放,皆白如冰雪。雕工细腻小巧,栩栩如生。

陆小悄凑近前观赏着自己的手笔,不无得意地道,“你看,漂亮吧?”

沈墨瞳看着她那小样子,也开心地道,“漂亮!多谢小悄了。”

陆小悄大大地抱住她,“谢什么,应该的。”

好像是个精灵。沈墨瞳觉得有种东西将自己的心填得满满的,说不出是欣悦,还是怜惜。她抚着陆小悄的额发,望着她尚显稚嫩的眉梢和眼角,柔声道,“我不知道小悄来,也没准备见面礼,等回头,一定补上。”

陆小悄的整张脸沁着光,听了这话,笑意像晃动的涟漪,瞬间绽放开。她扬着脸,甜声道,“我不要嫂嫂礼物,你嫁给了我叶大哥,便是世上最好的礼物!”

沈墨瞳进屋的时候,叶修正躺靠在长椅上休息。

笑看着她走过来在自己身边坐下,叶修道,“怎么样,陆小悄没再淘气吧。”

虽是问,却是很笃定的表情和语气。他自己一手教大的孩子,对其心性,自是了如指掌。

沈墨瞳笑着将紫檀木盒子递给叶修。叶修打开一看,便笑了,对沈墨瞳道,“这丫头倒也是花了点心思。”

沈墨瞳道,“这根玉簪该是价值不菲,我不知道该送她点什么,才能让她高兴。”

叶修莞尔道,“稀奇古怪的东西,那丫头喜欢的多了。你且不用管,回头上街,你让她自己挑着买就是。”

沈墨瞳遂不言语。稍静了片刻,看他的脸色犹自苍白,沈墨瞳不由面带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叶修一听,便笑了。

他的目光那么深,笑容那么温暖,带着种从内心深处缓缓散发出来的,欢盛与满足。

“墨瞳儿。”

叶修低柔地唤了她一声,然后虚弱地靠过来,将头,放在她的腿上,含着笑,轻轻地闭上眼睛。

他的手指瘦硬,微凉,但唇如仰月,眉梢眼角皆是无可言传的恬静与温柔。

正午的日光从窗子透过,洒在他们身上。没有风,屋里只一片呼吸可闻的安宁。

沈墨瞳的心,宛如水光里浮游的荇草,仿佛有一种情,似淡,还浓。

这个男人的一示弱,轻柔依恋在她的怀里,求取怜惜。可是沈墨瞳却在瞬间极其深刻地以为,是她自己,被怜惜了。

御书房厚重的书架被日光拖下沉重的影子,武和帝阴郁地坐在阴影里,面色苍白。

跪坐他对面的孙令,心一凉,感到股无端的幽冷。

“皇上,那叶修能逃脱,不是因为他的暗器,而实是因为他的心计。他,”孙令顿了一下,在内心为自己捏一把汗,“在一开始,就已预料到不仅仅是最初那三个,所以攻击一发动,他便占尽先机逃出重围,后面真正的杀招,自是无法伤他分毫。”

武和帝没有说话。

孙令偷看他的脸色,汗流浃背,也不敢说话。

死寂了半晌,武和帝突然出声笑了笑。看到了孙令的紧张,武和帝柔声道,“一个人的心机算计,当真能如此可怕?”

孙令语结了半天,弱弱地对了一句,“叶修察人观色,算无遗策。”

武和帝更深地笑了,重复道,“算无遗策吗?”

孙令这回再不敢接话了。

武和帝那双深冷的眼,望着孙令似笑非笑。孙令轻轻战栗,叩头道,“下臣办事不利,请皇上治罪。”

武和帝微笑道,“胜负寻常事,爱卿不必惶恐,一个人的暗器再厉害,能敌得过四面八方的暗器?爱卿也是暗器大家,朕相信,定能让他,逃无可逃。”

孙令打了个寒颤,这就是要他,再次下手。

可是和叶修作对,哪儿那么容易?就算是叶修死了,剩下的洛欢李承影,也必定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孙令黯黯然,却是诚惶诚恐,叩头领命。武和帝言笑道,“爱卿请起吧。”

从御书房出来,孙令带着难言的忐忑,顺畅了呼吸。不想猛一抬头,看见燕王萧煜,面带温和的微笑,一身清贵地负手站着。

仓皇不及行礼,萧煜已点头和他打招呼,“孙大人。”

孙令忙行礼唤王爷,内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希望。燕王是保叶修的,但愿他能劝说皇上,放弃诛杀。

萧煜刚一行礼,便被武和帝热情地搀扶起,赐坐坐下,武和帝看着萧煜的脸色,关切地道,“煜儿好些了没?”

萧煜淡淡笑,“多谢父皇垂询,儿臣好多了。”

武和帝笑眯眯一副慈父模样,萧煜刚欲说话,喉间一阵咳意,他扭头咳了几声,最后就只剩喘息,没有言语了。

武和帝抚着他的背,心疼道,“叶修妙手,怎么还只是咳?”

萧煜道,“已经好多了,不想前日动了些气,又前功尽弃。父皇,”萧煜顿了一下,言语中雄心尽退,心灰意冷只剩苍凉,“儿臣这病,虽来得急,却也是日积月累,并非一朝一夕。儿臣历经此次凶险,得父皇佑助,侥幸逃脱,但耗损身体,儿臣再想像过去那样辅佐父皇,却力不从心了…”

话未说完,武和帝止住他,说道,“煜儿上的折子,父皇看到了。但你五弟只懂得诗书礼仪,朝堂事他未经风雨,不堪付与。煜儿你别多心,好好养病,父皇离不开你!”

萧煜一笑,说道,“儿臣不孝,只是这身体不争气,稍一动气,胸口便气血翻涌,儿臣想静养些时日,偷偷懒,父皇,便恩准了吧?”

萧煜语意温柔,他含笑讲,武和帝含笑听,一时父慈子孝,温情流转。

萧煜道,“五弟已经长大,聪慧仁慈,我们身为皇子自该胸怀天下,父皇也不该过度宠爱,不舍得他历经风雨磨练羽翼。就先让五弟入吏部,熟悉熟悉人事,再入户部,多了解民生社稷。父皇意下如何?”

武和帝道,“你有这份心,总是好的。父皇年纪大了,精力有不足,这些年只你一个人分担,确也是苦了你了。你五弟孝悌,你平日多教教他,日后朝堂,总有个亲兄弟,是你的臂助。”

萧煜恭顺地垂首应是。武和帝抚着他的背笑叹,“日后我大周江山天下太平,兄友弟恭,父皇真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