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掉漆的朱门,吱呀呀地缓缓打开,引路的小太监躬身道,“叶夫人,请。”

沈墨瞳绕过屏风,进了院子。院子还算宽敞,宫殿也很齐整,院子西南角长着一株正开花的树,一只麻雀叫着,从一个枝桠跳到另一个枝桠。

偌大的庭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沈墨瞳四下打量,唤道,“姐姐?”

也没有人应声。沈墨瞳微微一笑,便静立着等。

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一个小宫女低眉敛首地出来,走到沈墨瞳身边行了一礼道,“沈姑娘,请。”

沈墨瞳随着走进去,进了内室,沈雪颜一身缟素,倚坐在桌旁,正素手弄茶。

小宫女躬身退下,沈雪颜如旧弄茶,热气氤氲,水入杯中的声音,细而流畅,又单调。

屋内焚着香,玫瑰百合的味道很清幽雅致。

沈雪颜程序森然,老僧入定般地弄茶,始终未曾抬头看沈墨瞳一眼,也未发一言,让沈墨瞳坐下。

阳光落不进屋来,只斜照着窗纸,半金半亮着。可即便如此,沈墨瞳还是很清晰地看见沈雪颜美丽的脸,带上了岁月沧桑常年弃置的孤冷与戾气,便不由得想起,当年她初选太子妃时,那一脸青春欢盛的艳色与容光。

想来,她也不过二十岁,姣美的容颜尚来不及老去,却带上了苍深憔悴的痕迹,如完美优雅的细瓷,横上了蜿蜒狰狞的裂隙,濒临毁损,不堪一击。

茶水的热气蒸散而开,如同一条浩淼长波的天河,横亘在她们姐妹之间,谁也无法先启齿。沈墨瞳是着绣花白衣,珍珠耳环碧玉镯,只能算是素雅,但沈雪颜是重孝的缟素,白花花坐在那里,极为怨戾地提醒着,不久前那场惨绝人寰的灭门案。

沈墨瞳最终走过去,自己在沈雪颜的对面坐下。她面前的茶已满,沈雪颜将茶壶离手,端起茶杯,并不饮,也不抬头,只是说,“我是该,恭贺妹妹新婚大喜吗!”

她的声音,既恨且冷,有一种破冰般的轻薄与讥诮。沈雪颜说着话,突抬起头来,映着那一身的缟素,她的目光如条盘身昂首的蛇,幽冷而怨毒。

含着冷笑,她凌厉地盯着沈墨瞳,怒斥道,“你还有脸来见我!你害死我全家,你还有脸来见我!”

沈墨瞳扣着杯沿,浅笑着,柔声道,“姐姐既不想见我,又何必,叫我来?”

沈雪颜“哼”了一声,冷傲笑着,“我总得见一见,那害了我全家惨死的祸害,如今出息成什么样了啊?”

沈墨瞳道,“姐姐既视我为害死全家的仇雠,成什么样,又何必管?”

沈雪颜却不再做声,只低头望着手中的杯子,沉默着。屋里一时静,便仿似能听得见,光阴流转易逝的声音。

突然笑了笑,沈雪颜如同醉了一般,边笑边骂道,“你为什么那么傻啊!竟然妄图攀附燕王,咱们家被糟蹋了一个女儿还不够,你还上赶着再往上凑!皇家便没一个是好男人,糟蹋了我一个还不够吗!我的教训在前面摆着还不够吗!”

她的声音虽恨虽厉,但总算带了点亲情的温度。沈墨瞳眼一热,低声道,“姐姐…”

沈雪颜顿住,重复道,“姐姐?”她迷茫地望了沈墨瞳一眼,说道,“是啊,姐姐,”她的泪突然泉涌下来,站起身很是凄厉地狠声道,“你做了那么大逆不道的事,还有脸唤我姐姐!爹娘和哥哥都没有了,你哪来的姐姐!”

沈墨瞳垂下头,没吭声。沈雪颜踉跄了一步,怔愣了半晌,话音又突而柔和起来,带着种低哑的苍老,问道,“他娶了你,对你好么?”

沈墨瞳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停了半晌,说道,“他对我很好。”

“哼,”沈雪颜冷笑道,“我沈家如花似玉的女儿,一个嫁给了囚徒罪犯,常年不见人,一个嫁给个治不活的病秧子,守一辈子活寡,有什么好,到底哪里好!”

沈墨瞳没说话。沈雪颜突然伸手抬起她的脸,直愣愣打量着,说道,“墨瞳儿出落得这么漂亮,你会说话,也不傻,为什么要把你嫁给个有今天没明天的病秧子!欺负我沈家没有人了!”说了她一顿,手顿时松开,目光稍许涣散,抚着桌子悲怆道,“是,我沈家没有人了,没人了,全死光了…”

沈墨瞳心下大恸,站起身一把抓着她的手,唤道,“姐!”沈雪颜望着她,低声哭着呢喃道,“我们家被杀光了,没有人了…,我前天才知道消息,他们连孝也不让你守,就把你嫁给了要死不活的病秧子!我们的家没了,我还指望着,哥哥立下军功,让他们也对我好一点,…”

沈雪颜大哭道,“爹娘老迈,却受这无妄之灾!听说我们沈家满门鸡犬不留,墨瞳儿你,你好大的本事,让沈家满门,鸡犬不留啊!”

沈墨瞳潸然落下泪来,悲恸地扭过脸去。两个人哭了半晌,日已黄昏,屋内渐幽暗,沈雪颜静了声,说道,“你也别哭了,我们见面,也不过是一个多时辰,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走了,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沈墨瞳擦了泪坐下。沈雪颜将已凉的茶倒掉,换上热茶,递给沈墨瞳道,“喝杯茶吧,幽宫冷寂,茶不好,墨瞳儿别嫌弃。”

沈墨瞳恭顺地双手接过来,应了声“是”。

杯沾唇边,沈墨瞳突顿住。她拿下杯子,目光望着浅碧微黄的茶水,声音极为冷静淡定。

“姐姐,要杀了我。”

她说完,将手中茶轻而优雅地倒在了地上。

第二十八章 恩怨 ...

沈雪颜煞白着脸,见鬼似地望着她。窗外夕阳的艳色,映进屋,变成极为柔淡的粉红,沁着沈墨瞳的身上白衣,肩后墨发,腕上碧玉。

她抬眸浅笑,眸子深如墨,清如水。沈墨瞳道,“我娘,是南越传承擎天索的嫡公主,在这世上最熟悉最擅长的事,便是识毒用毒。”

沈雪颜骇然向后一瑟缩,沈墨瞳道,“你知道,我娘在和亲的路上,是怎么遭人陷害,中毒被卸去内力的吗?”

极度的震惊与恐惧,让沈雪颜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沈墨瞳道,“他们让我娘的堂妹,如今的雪贵妃,身中剧毒一线垂危,我娘良善,为了救她,不惜用嘴吸毒危及自身,而后,他们斩断所有的解药,”沈墨瞳顿住,把目光静静地落在沈雪颜身上,半晌,继续道,“严刑拷打,逼问擎天索的下落。我娘不招,他们遂,将她投入虎狼的军营,日夜荼毒,妄图逼她就范,”沈墨瞳的目光一湿,人却笑了,“爹的大军攻占王城,救了她,把她带回了家。她总是低着头,温顺,谦恭,心怀愧疚与世无争,她不会争风,不敢专宠,将自己贬到尘埃里还觉得自己是个贼,偷走了属于别人的幸福。”

沈雪颜“啊”地一声,将桌上的茶杯茶壶尽数扫落,站起来指着沈墨瞳叫道,“你胡说!就是她用尽狐媚,勾走了爹的魂!夺走了我娘的宠爱!还有你,生就一副伶俐乖巧的样子,在爹的心目中,除了你和你娘,谁是他的孩子,谁是他的妻子!”

沈墨瞳一笑道,“男人薄幸,何苦怪一个苦命的女人!你说爹迷恋我娘的颜色,那你可知道,我娘若有心做正妻,以她用毒神不知鬼不觉的本事,你娘,能活得过几日?”

沈雪颜灰白着脸,不可置信地直摇头。沈墨瞳道,“她没那么做,反让你娘联合雪贵妃将她害死。爹征战沙场,见惯杀戮荼毒手足反目,唯一绊住他的便是我娘的那点温柔良善,你说他贪图美色,那谁又能知道,他爱慕的,除了我娘的美色,便没有心性么?”

沈雪颜直后退,口中嚷道,“你胡说!胡说!”

“一个人,不能以心地性情留住男人,便借口别人的美色,”沈墨瞳挑唇一笑,反问道,“后来我娘死了,没有她的狐媚美色了,爹为何十年如一日,一步也不进你娘的房间,他为何再没纳新宠美妾呢!”

沈雪颜扯着脖子大叫道,“你胡说!我们一家人妻贤子孝,生活得好好的,都是因为你娘,那个狐狸精闯进来,弄得家不像家不说,还带着滔天大祸,来得不干净!我娘杀她没有错!她那样的身份,不除掉她,岂不是后患无穷!怪只怪我娘心软,我哥糊涂,竟然斩草不除根,留下你这个祸端!果然怎么样,就因为你,我的家没了,沈家鸡犬不留,被灭门了!灭门了!”

沈墨瞳垂眸,半晌不语,最后轻叹道,“是我的错。可是大错已成,我们的亲人皆已归于黄土,剩下我们,又何必骨肉相残。”

沈雪颜切齿道,“谁和你是骨肉!你从来都是我的仇人!你害死了我的爹娘兄长,害得整个沈家断子绝孙灰飞烟灭!你该死!该死!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沈墨瞳却在咒骂声中洒然一笑,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子,从来都没有变。我从小便是你们口中的罪孽,可一个人的愧疚,自卑,积得深了久了,是会反噬的,自暴自弃毫不在乎。若是我的亲人都嫌弃我,冷落我,挤兑我,羞辱我,乃至伤害我要杀了我,那么我的一切罪,有什么不可赎,不能宽恕呢?”沈墨瞳回头望着沈雪颜,对她说,“从你订婚太子妃,春风得意高高在上,将我推落湖中要杀了我的时候,一切罪,我便都已经自我救赎!自己的亲姐姐都要杀我,那我什么不能干,有什么不可以干?燕王亲近我,我为何便不能亲近他!只许我的仇人贵妃太子妃的当着,我,便不能吗!”

因为她的质问太过铿锵,逼视的眼神太过雪亮,沈雪颜下意识惊悚地退了一步,半天没讲出话来。沈墨瞳嘲弄地一笑,侧过头去,“便是沈家因我,家破人亡,便是我生来孽障,存之不祥,便是我害人不浅,错无可恕,但是我也绝不,绝不束手就擒引颈就戮!我绝不像你,做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你以为我死了,你还能活?你为何要与我同归于尽,帮着他们称心如意赶尽杀绝!”

沈雪颜颤抖着切齿道,“因为我只恨你!我只恨你!”

沈墨瞳昂然道,“那你便恨吧,我不怕你恨!便是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厌弃我,唾骂我,便是世上所有的人,都侧目诅咒,便是千夫所指,走投无路,便是我该下十八层地狱历经千百万亿劫永世不得超生,便是如火如荼死到临头,只要还一息尚存,我便绝不自弃!全家人因我而死又如何,忤逆君王又怎样,我便是偏要活!我还要活出光,活出热,活尽隐忍,活出痛快!”

沈墨瞳语音稍歇,目光如炬望着沈雪颜,问道,“你只恨我,是吧?当年你娘要为你争太子妃,有见识的人家都看出太子之位不稳,我娘跪在地上向爹陈述其中弊端,可你娘一意孤行背着爹找到了雪贵妃!你婚后三月便遭幽禁,深陷囹圄,陷害你夫君的那一场巫蛊之祸,是谁呢,你恨不恨?”

沈雪颜悲怆无力地靠在柱子上,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直摇头。沈墨瞳道,“未来的君王国母,转眼沦为阶下囚,你真不恨么?你是不敢恨吧!被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你能含悲忍辱,却是只恨我!恨我,还是觉得我可以让你恨吧!那个一直可以任你欺凌的妹妹可以解解你的气,是不是?”

沈雪颜瘫坐在地上,猛地昂头道,“我如今这个样子,难道不是因为你!要是没有你,没有你娘那个狐狸精,我娘何至于争那口气,上了雪贵妃的当!要是没有你,我们家还是赫赫威名的南征大将军府,哥哥还是最英勇善战的将军,我也还有个盼头!可就是因为你,把这一切都毁了,全毁了!”

沈墨瞳轻蔑一笑,“你也知道,是上了雪贵妃的当了!那你知不知道,正因为你与太子联姻,才让皇帝百般忌惮,对我们家不断打压,你妄图用哥哥的军功给你挣个盼头,姐姐,你是太傻啊,还是太天真?皇帝会任由一个废太子的外戚做大?我看你是疯了!”

沈雪颜撕心裂肺地“啊”了一声,便扑向沈墨瞳,沈墨瞳将她猛地掼在地上,骂道,“你便是这么没出息,只知道窝里斗!纵是你娘,联合雪贵妃害死了我娘,纵是你,一而再地想害死我,但我自始至终知道,我最恨的仇人,却始终不是你们,便是我这辈子也不能把匕首插进仇人的胸口,我也不会退而求其次找你们索命去!不是我不想,而是因为我那样做了,便没法儿去见爹!”

沈雪颜像被炮烙了一样,身体一哆嗦,猛地僵直住。好半天她无力的委顿在地上,泪流了满脸,沈墨瞳蹲□,对她道,“你这一生错悔,引你入瓮的是雪贵妃,踢你出局的,还是雪贵妃,你最终却只恨我,是恨我,没有比你更倒霉吗?”

沈墨瞳凄凉一笑,说道,“家里出事了,我何尝不痛悔,可我知道有比痛悔更重要的事。无力对抗强权,便去欺压弱小,这虽也是人常见的作为,可你也不必非要我死吧!你不知道我也识毒,只当我会喝下去,那么今天你便是毒死了我,我纵然也不能算无辜,可你,便真的能安心吗?”

沈墨瞳说完,站起来,瞟了一眼地上摔碎的茶具,说道,“自身的不幸,全都怨别人,一生气,就只会想杀我。当年事,风起于青萍之末,太子之危久矣,你不懂宫廷时局,却又恋慕名分,自己愿意跳到那风口浪尖之上,便该小心谨慎,处处如履薄冰。你却不辨敌友,以为雪贵妃是帮你的,轻而易举被人利用,出了事,又栽到宫女身上,轻易打杀,处处落人把柄。你这般心机心性,狠则狠矣,可既没有识人之明,又没有破局之慧,便也怪不得,不能母仪天下!”

说完沈墨瞳向门口走去,一脚迈出了门槛,却是顿住,回头去看地上的沈雪颜,沈雪颜也正抬头去望她的背影,一时四目相对,两相无言。

最后沈墨瞳道,“做不了的事,报不了的仇,与其千咀万嚼自伤自苦,便不如忘了,不如放了吧。你恨我也好,恨她也好,恨入骨髓,也不过无济于事。与其世事清苦,何不自得其乐,这幽宫禁苑,好在也可以携手白头,即便明日刀斧加身,温存相待,也不算辜负今日光阴。”沈墨瞳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善自珍重吧。”

沈雪颜呆愣愣地,看着沈墨瞳腰板笔直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她一时想哭,又想发笑,又觉得天苍地茫,很混乱荒唐。

日暮,黄昏。沈墨瞳于那半暗的光影中出了宫门,一眼看见叶修正半靠在马车里等着她。

心下欣喜,沈墨瞳快步跑过去,冬哥儿忙跳下车,说道,“先生,夫人出来了!”

沈墨瞳已跑到马车旁,叶修握住她的手揉搓着,笑着道,“去了这么久,快上来。”

厚重庄严的宫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地关闭,暮色正浓,三五只寒鸦振翼飞过,盘旋渐远渐荒凉。

沈墨瞳窝在叶修的怀里,环着他的腰,闭眼,不说话。叶修抚着她的背,在幽暗中柔声道,“墨瞳儿伤心了?”

沈墨瞳浅声道,“没有。”

叶修微笑,“好像哭过了。”

沈墨瞳“嗯”了一声,叶修道,“可是受委屈了,嗯?”

沈墨瞳往他的怀里蹭了蹭,唇角轻翘起,柔着声道,“没有。我只是想,有一件事,别人痛恨,自己痛悔,却还是有那么一个人,柔声细语地对我说,这不是你的错。相公,”沈墨瞳抬头一莞尔,对叶修道,“有人疼,有人宠,有人劝慰,有心可归的感觉,真好。”

叶修俯身低头,抵住她的前额,亲昵地笑语道,“傻丫头。”

第二十九章 采莲曲 ...

天气渐热,因叶修身体欠佳,畏暑怕累,再加上一路有朋友盛情挽留,慕名求医者的沿途耽搁,一行人走走停停,两个月才走了八百多里。

即将行至古佛镇时,正逢小雨下得淅淅沥沥,路上便也少了许多人迹。本来夏季已过,早晚有了初秋的凉意,又逢阴雨,叶修虽是一路上精心调养,此时也开始微咳。

沈墨瞳为他加了件白底藏蓝暗纹的披风,那是她为他做的第二件衣裳,虽不算非常精致,但针脚细密均匀,隐而不露,也是可观了。叶修咳了半晌,歪在软座上,隔着零零落落的雨帘,指着远处青山间影影绰绰起伏不平的建筑对沈墨瞳道,“你看,那便是古佛镇。”

沈墨瞳倚着车窗放眼望去,嫣然道,“果然是座山城!”

叶修道,“进了古佛镇,就算是问心阁的地盘了,这里十多年前还是个荒凉的村子,但因其山里盛产药材,又是从西进入问心阁的必经之路,便渐至繁华,如今,也算是个颇有规模的小镇了。”

赶车的冬哥儿忍不住插话道,“夫人你不知道,古佛镇有座古佛寺,近年香火可旺了,对面的听雨娘娘庙更是神乎,方圆几十里的少男少女,路过的行商游子,都去那里求姻缘!”

叶修拢了拢衣服,倚着软座慢条斯理地给沈墨瞳讲述道,“那古佛寺,供奉的是大肚弥勒佛,据说有三百多年了,几经兵火,破败不堪,如今修葺一新,又重新装了金身,香火便也旺了起来。那听雨娘娘庙…”

进了古佛镇,等于一脚迈进了问心阁,冬哥儿心内欢喜,话也多了起来,此时笑嘻嘻对沈墨瞳大声道,“夫人,要我说,那古佛寺,你一定得去拜一拜!”

叶修侧首对冬哥儿道,“为何?”

冬哥儿道,“夫人生得美,待人又好,关键是这逢人未语先笑的性子,不是和弥勒佛一模一样吗,应该最是有佛缘了,定然能求什么得什么,明年便能为先生生出个白胖的大小子!”

他的话音刚落,立即引起一片哗然。武和帝派出的十位护送叶修的御前高手,这些天早与他们混得熟了,此时便开始七嘴八舌地调笑冬哥儿。

叶修抿嘴一莞尔,听着外面的你一言我一语,也不再说话,只靠在坐背上,笑盈盈望着沈墨瞳,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沈墨瞳有几分娇羞,与他笑着对视了一眼,倚窗继续看外面的风景。

细雨如丝,少了淅沥沥的声响,却淡抹出薄薄的雨雾,在青山民居间清浅地晕染勾勒,顿有一种山水田园般的静谧和美,怡然间悦目而洗心。

他们的十指交缠而握,对坐倚车窗,人未胶着,心却亲密。叶修笑着,语声低而温软,对沈墨瞳道,“再走几里路,古佛镇前有个大湖,里面种满了荷花,如今正该盛放,到时我们采一大把,应该还有新鲜的莲子可以吃。”

沈墨瞳道,“那莲花该是有主人的吧,否则路人这么多,还不采光了?”

快嘴的冬哥儿又插嘴道,“夫人你这就不知道了,到了古佛镇,便如同到了家了,那一大片湖塘,是咱们家洛二哥的!洛二哥喜欢热闹,湖塘周围还种了十数亩桃儿杏儿李子,虽是有人修剪管理,但除了不许人糟蹋,却是任过往行人品尝的,洛二哥说这也是咱问心阁的迎客之道!那湖塘遍种莲花,有凉亭回廊供人观赏,是不许摘花,可别人不行,夫人你说要,谁还敢说不行!”

众人复又笑,承影笑骂道,“就你话多!”

行至荷塘时,细雨半停,有烟波碧水,野木参天。叶修牵着沈墨瞳下车,放眼十里荷花,柔声道,“天色尚早,我们不急着进镇,便在此歇歇,玩一玩吧。”

两人并肩携手,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湿润的气息,带着水木草泽特有的腥芳,揉着莲花的清香,拂面扑鼻而来。

因逢阴雨,游人不多,只见接天荷叶无穷碧,有长廊回亭点缀其间。不时有笑语琴声断续传来,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叶修信步走近前,看着碧水含烟,莲花盛放,荷叶蹁跹如裙裾,微笑着道,“这湖面甚远,长廊蜿蜒有十多里之遥,我让承影唤个小船来,我们行水路遍观湖光水色、碧叶莲花可好?”

沈墨瞳欣然应允。两人登上小船,叶修也不要人帮忙,自己不缓不急地摇着浆,任小船在水路荷花间悠荡穿行。

零星的细雨飘洒湖面,荡起清浅的涟漪。天色青灰水如碧,莲叶亭亭净植,高于人头多许,因叶修的浆划得极轻柔,水痕荡漾,水声却无,便愈发显得幽闲静谧。

调转船头,叶修驾驭着小船驶入莲丛中狭窄的水道,悠声道,“墨瞳儿,打起小伞来。”

语音未落,莲叶间的雨水已因为晃动,扑簌簌地洒落下来,沈墨瞳撑了小伞为叶修遮挡,一倾身,便半滚在叶修怀里。

伞上落雨声急琐地跳跃,一把小伞全遮挡了叶修,便有不少雨水落在沈墨瞳的衣上,脸上,她缩着脖子躲往叶修怀里躲,却是笑得更加欢畅。

叶修笑看着怀里的娇妻,用袖子擦去她脸上雨水,柔声唤道,“墨瞳儿。”

沈墨瞳欢欣地抬脸笑语,“嗯!”

她的下巴顶着叶修的胸口,故而叶修一低头,便对上她莹然欢悦的双眼。船行渐缓,叶修随手摘下一枝盛放的红莲,笑着用娇嫩清凉的花瓣去点沈墨瞳的鼻子。花间细碎的雨珠随即落下,伴着一脉馨香,沿着下巴倏而落进沈墨瞳的脖子里,她端着肩躲,娇嗔笑语道,“相公你坏!”

这一声低软的娇呼之后,沈墨瞳更是深软地窝在叶修怀里。叶修单臂拢着她,拿花比着她的小脸,俯首凑近柔声道,“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是花美,还是墨瞳儿美呢?”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眼底含着笑,声音温柔而低缓,既是情人间的私密调笑,又似带着某种温软浓宠的诱惑,瞬息间撩拨麻酥进人的骨髓间。

沈墨瞳不及答,叶修已俯身吻住她。小舟在莲花间低柔浮动,那个吻如此绵软悠长。

小伞掉落在叶修身后,滑落的雨珠落在他们的衣上,可是两情缱绻,如火如荼,谁也来不及注意,来不及在意那份湿重寒凉。

两人从那深吻纠缠中略作喘息,叶修捋着她的发,贴着她的脸意犹未尽地叹,带着笑在她耳边小声约定,“晚上定不会放过你。”

沈墨瞳半红着脸,温顺慵懒地躺在叶修的臂弯怀里。小船于花间随水而流,两个人和衣并卧,望着枝干交错之上的荷衣,联袂擎天。

清风徐来,绿云自动,密压压摇曳,似直逼眼前来。沈墨瞳看准一个莲蓬,素手折来,然后伸手入水,用纤白的手指如游鱼摆尾般玩着水。叶修侧卧,以手支颐,接过莲蓬来,柔声笑着道,“墨瞳儿,给为夫的唱个曲子吧。”

沈墨瞳以手划水,对叶修嫣然笑着,歪着头又有点无赖的俏皮。她说,“我自幼哑有笑疾,哪会唱什么曲子啊!”

叶修道,“那是谁和我说,小时候你娘都是唱着越女歌哄你入睡,在你六七岁的时候,教你读乐府民歌,吴侬软语地唱西洲曲。”

沈墨瞳抿着嘴,笑而不语,低头弄水。叶修凑近她,抚着她的长发哄劝道,“这儿四处无人,墨瞳儿你轻轻唱,不会有人听到。”

沈墨瞳四下望了望,侧着头和叶修讲条件道,“那相公你让我脱了鞋袜戏水,我便给你唱!”

她的表情既热切又狡黠,语气看似威胁,实则央求撒娇。叶修一贯好脾气,笑盈盈一口允诺,“好!”

沈墨瞳喜上眉梢,动手除了鞋袜,挽起罗裙将双足和半截小腿放入水中,脚趾欢快地动了动,踢着水,回头对叶修灿然而笑。

叶修坐起身,见她飞扬得意的样子,心里喜极爱极,嘴上却是道,“你当心啊,这水里什么都有,万一撞见了癞蛤蟆,或是泥鳅小鱼咬你的脚,还有水蛇,一下子缠上你脚腕子。”

沈墨瞳顿时忐忑,欲抽回脚又有点不甘心,迟疑着道,“相公…”

叶修拍拍自己的腿,示意她伏过去。沈墨瞳温顺地偎在他怀里,环住他的腰,叶修搂着她低头在她耳边道,“你到为夫怀里来,为夫的搂着你,那些东西便都不敢过来了。”

沈墨瞳说了声“讨厌”,嘟着嘴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双足惬意地荡着水。无边的碧荷在身侧缓缓而过,纵横的荷茎织就一张密麻的青网,遮住天日,倾入人心。

此时身下小舟,怀里良人。软软的湖水丝一般,带着微压的力度,温柔滑过脚趾。

便是一副岁月静好的世外桃源。沈墨瞳笑是软的,心是甜的,她对叶修轻声道,“相公,我唱白居易的采莲曲给你听,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