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本想今晚和殷觅棠多说会儿话,如今听殷觅棠这么一说。她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她倒也能理解,毕竟是亲姐俩,她姐姐刚回来,她当然想和姐姐在一块。

大太太重新宠溺地望着她,笑着点头。

殷络青写了好几页大字,她洗漱完回到寝屋的时候,看着床上撅着的小屁股愣了一下。她无奈地走过去,把趴着的殷觅棠翻过来。

“好好睡。”

“姐姐……”殷觅棠困得厉害,她使劲儿揉眼睛,想要清醒些。

殷络青将殷觅棠额头睡出来的汗擦干净,整理了一下枕头,才说:“很晚了,快睡。”

殷觅棠抱住殷络青的腰,殷络青知道这个妹妹又要撒娇了,她握住殷觅棠的手刚想将她扯开,就听见殷觅棠低落的声音:“我不敢问……”

殷络青的手顿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哄她:“那就别问,睡觉。”

……她不是太会哄人。

更何况殷络青心里也有气。问她?她问谁去!

背后是低低小小的啜涕声。

殷觅棠将脸埋在姐姐的背上,她不想哭的,可是眼泪止不住。真丢脸,姐姐又要笑话她了,她使劲儿将脸上的眼泪往姐姐的背上蹭。

殷络青垂下眼睛,眼底也带了一圈湿意。她吸了吸鼻子转过身,强硬地把殷觅棠推到被窝里,又吹熄了灯,在一片黑暗里上了床。

“我没哭……”很久之后,殷觅棠认真地说。

“是,你没哭。刚刚是我哭了。”殷络青给殷觅棠盖好被子,闭上眼睛睡觉。

殷觅棠偏过头,在一片黑暗里望向姐姐的方向。她扯了扯姐姐的手,姐姐不理她。好像是真的睡着了?殷觅棠往姐姐身边凑了凑,抱着姐姐睡觉。

姐姐的身上还是臭臭的。

——殷觅棠觉得书卷味儿就是臭臭的。

殷觅棠这一觉睡得很沉,她本来就不是爱早起的孩子,第二天早上没人叫她,让她睡到了很晚。她醒过来的时候,还没挣开眼睛,就伸出手往身边摸。

摸啊摸,没有,再摸。

殷觅棠一边往外边儿摸,一边往外边儿挪动小身子,最后终于啪叽一声摔到了地上。殷觅棠坐在地上,顿时清醒了。

她呆呆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也没下人进来,她才自食其力地抓着床沿儿站起来。她揉了揉屁股,光着小脚丫往偏屋去找姐姐。

“姐姐……”

殷络青并不在偏屋里,殷觅棠光着小脚丫继续往里面走,她猜姐姐一定又早早起来到小书房里读书写字。最里面的小书房还是爹爹特意给她收拾出来的,给她单独用。

殷觅棠好像隐约听见了爹爹的声音,难道爹爹又一大早来教姐姐写字了?殷觅棠疾走了两步。

“你怎么知道你娘去找你弟弟了?”殷争问出这话,负于身后的手都在发抖。

殷觅棠那零星一点的睡意也被赶跑了,呆呆站在门口。

殷络青低着头,“我、我偷听的……”

殷争深深吸了口气,他蹲下来,双手握住二女儿的肩膀,努力用不发颤的声音,问:“你还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殷络青红着眼睛摇头,“娘什么都不跟我说……”

殷络青忽然就哭了,她使劲儿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娘白天和平常一样有说有笑,可是她晚上等我和姐睡着了以后就会偷偷跑出去哭。有时候在路上,夜、夜里要睡在马车上。她怕吵醒我们,不敢哭出来,就用簪子扎、扎自己掌心……”

殷争很想在女儿面前不落泪,可是他做不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和魏佳茗幼时便相识,后来十一年朝夕相处的夫妻。

魏佳茗是个不会落泪的人。

殷争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把殷络青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哄她:“不哭了,不哭了……”

等把殷络青哄得情绪稍微好了些,殷争才继续问她:“络青,把你听到的一切都告诉父亲。”

殷络青点点头,她用手背擦了脸上的泪,带着哭腔的继续说:“开始的时候娘亲瞒着我和姐暗地里哭,后来,夜里姐也不见了。再后来,姐也变得不爱说话。我去问姐,姐不肯告诉我……娘亲把我们送到姨母家里,然后她说她要出去办事情,让我们在姨母家里听姨母的话,等着她回来接我们。后来,后来姐跑去和她说话,她们吵了起来。”

“然后呢!”殷争急迫地追问。

殷络青吸了下鼻子,“姐以前不会和娘亲吵架的,我担心,就跑去偷听了……”

她有些不安地低着头,双手捏着衣角。她对于自己偷听这事儿有些愧疚,她觉得正直的人不应该去做偷听这种事。

“我过去的时候,她们已经不怎么吵了,我、我只听见姐忽然跟娘喊了一句‘我也要和娘一起回鄂南找弟弟’……”

弟弟。

殷争闭上眼睛。

他心中乱成一团麻。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的?魏佳茗为何一定要瞒着不肯告诉他?

殷络青低着头,不停地哭。她害怕。

殷争发现了殷络青的异常,殷络青平日里虽然文文静静的,却也是个外柔内刚的小姑娘,很少会哭成这个样子。他把殷络青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青青不哭了,没事。听话。”

殷络青总是很听话的,可是这一次,她挣脱开殷争的胳膊,向后退了一步,用一种带着畏惧的目光望着殷争,她问:“是不是因为弟弟,你和祖母把娘亲赶走了?”

殷争皱眉,什么“弟弟”,他根本一头雾水根本想不明白,更是不明白二女儿为何突然这样说。他问:“谁跟你说了什么?还是你自己乱想的?”

“我、我偷偷听姨、姨母和她女儿说……说娘是和别人生的弟弟,弟弟不姓殷。所以、所以……”

“胡说八道!”殷争怒喝了一声。

殷络青不由自主轻颤了一下双肩,又向后退了一步。

殷争放缓了声音,把二女儿拉到身边来,说:“爹不是说你,是说你姨母。至于你姨母说的话都是假的,不要信。”

殷络青静静望着殷争,她的眼眶里噙了泪珠儿,将要落下。

殷争望着二女儿,耐心地问:“络青是相信你姨母还是相信爹爹?”

殷络青没说话,可是她往前走了两步扑到父亲的怀里,用行动证明了她还是选择相信她的父亲。殷争叹了口气,轻轻拍着二女儿的背。

这与信任无关,而是殷争这十一年一直在京中为官,每夜必回家陪伴妻女。生孩子这种事情又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生出来一个。十一年的朝夕相处,他当然十分清楚魏佳茗根本就没生过第四个孩子。

外门的殷觅棠用手背使劲儿蹭去脸上的泪,悄悄转身往回走。她是光着小脚丫跑过来的,走起路来倒也不用刻意隐瞒便一点声响都没有。只是她站在门外很久,小脚丫不仅脚底脏兮兮的,还被风吹得发凉。

“姑娘,你跑到哪里去了?”赵妈妈手里提着殷觅棠的鞋子,站在寝屋门口四处张望,看见殷觅棠的小身影,她急忙笑盈盈地迎过去。

见殷觅棠光着小脚丫,她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地把她抱起来,嘴里不停念叨:“怎么就光着小脚乱跑了?小心凉气从脚心钻进去,染了风寒……”

赵妈妈啰里啰嗦说了很多,殷觅棠听见了,也没听见,她将小脑袋搭在赵妈妈的肩上。

殷觅棠被赵妈妈抱着去洗了脸,换好衣服。吃早饭的时候,殷争和殷络青一起从最里面的小书房里走出来,两个人的脸上平淡如常,彷如早上的一幕是殷觅棠做的梦一样。

殷觅棠咬了下勺子。

好吧,那就当成是她做的一个梦吧。

戚无别有意再给殷争安排一个官职,虽然戚无别是打算让殷争官复原职,可毕竟满朝文武看着,也不好做得太明显,戚无别是打算先给殷争随便安排个官职,再慢慢将他的官职升上来。

可是殷争拒绝了。

他决定重新回牧西,沿着牧西到鄂南的几条路去找,总要把魏佳茗找出来。

戚无别望着站在他对面的殷争悄声叹了口气,前世的时候,殷争这一次离开便死在了牧西,再也没能回来。可如今殷争明显是去意已决。

戚无别倒也能理解。

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若不处理好,总归是不可。

就算是为了救殷争这条命,戚无别也当拦住殷争去牧西。毕竟这里距离牧西千里迢迢,他实在鞭长莫及,照顾不到。

可理由呢?

戚无别沉吟了许久,才开口:“爱卿可否答应朕在你的小女儿七岁生日之前回来?”

殷争有些意外戚无别竟会提出这个摇头,按理说陛下的命令他必然会遵守。可……总也要个理由。

“陛下,臣斗胆,可否问一句缘由?”

戚无别望着长案上笑眯眯的老头子不倒翁,犹豫了片刻,抬眼正视殷争,道:“彼此,将会是朕的立后之日。”

殷争仍旧茫然。

戚无别淡淡笑起,“而皇后,便是爱卿的小女儿。”

殷争整个人惊住。他难得露出这般震惊惶恐之色。一瞬间,他脑中浮现了很多画面,忽然担心起把殷觅棠独自留在宫中,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他重新看向戚无别的目光又变得复杂了起来。

他女儿才五岁半而已。

殷争觉得自己的牙被咬紧了。

一瞬间,殷争便决定连夜带着女儿出城!俩女儿一起抱走!

戚无别颇为无奈,他抚了抚眉心,叹了口气,说道:“不瞒爱卿,朕以为儿女情长实在是误国!奈何母后偏偏写下了赐婚懿旨,只等殷四姑娘到了七岁搬出来。”

“唉!”戚无别重重叹了口气,“朕也好是心忧!朕年纪尚小,又有国事颤身,岂能过早谈论这些事情?唉!”

戚无别双手搭在面前的长案上,身子前倾,带着点求助意味地看向殷争:“殷爱卿,所以你到时候可一定要回来!”

殷争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仔细看着面前的小皇帝,的确是孩童的稚嫩容颜和表情……

他心里一时惭愧起来,刚刚是他不应该了,他不应该胡思乱想。都是小孩子而已,是他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那……陛下的意思是希望臣劝太后改主意?”殷争问。

戚无别脸上仍旧是一副小孩子苦恼的表情,心里却是一紧。那边的懿旨可还没求到呢,这边可别搞砸了……

他像模像样地沉思起来,一时之间沉默着。

见他沉默着,殷争也正色起来。朝堂之上,殷争站在下面多次望向龙椅上沉思定夺的戚无别。而此时,戚无别脸上竟是和处理朝政大事一样的表情。

殷争身为臣子,那份正色不由冒了出来。

“爱卿是何意见?”戚无别微微抬了抬下巴。

——和他在朝堂上询问大臣的语气一模一样。

此时此刻,殷觅棠不在是殷争的女儿,殷争在处理的也不再是有人要跟他抢女儿的事情。而仿佛回到了朝堂上,陛下坐在龙椅上,在问他国事。

“臣以为,小女年岁太小,即使是七岁也太小。太后乃一国之母,小女稚龄无法担任。不过太后如今懿旨尚未颁布,距离小女七岁也尚有时日。说不定在这段时日中,太后会改变主意。若是现在贸然求太后收回懿旨反倒不妥。不若静观其变,待小女七岁时,再探太后之意。”

戚无别点点头,道:“爱卿言之有理。朕也正是如此想。”

戚无别又皱了下眉,颇为苦恼地说:“只是朕政务繁忙,很多事情顾不上。彼时,兴许会忘记此事。所以才嘱咐爱卿在小女将满七岁之前回来。”

“一定。”殷争拱手弯腰行礼,“臣,领旨。”

戚无别“嗯”了一声,道:“此番一行路途遥遥,爱卿又是文臣,朕送给爱卿两个侍卫,以便爱卿路上寻人之用。”

“臣领旨谢恩!”

戚无别摆摆手,道:“下去罢。”

待殷争退下,戚无别轻轻点了一下老头子不倒翁的脑门,老头子冲着他笑眯眯地摇头晃脑起来。

他翘着腿,将两腿搭在桌上,轻松愉快。他突然发现当皇帝的好处可真不少。

“皇上!皇上!”殷觅棠一边喊着他,一边从外面往这儿跑。

戚无别立刻将脚放下来,收起脸上的笑,一本正经地翻着手中的书卷。

“皇上,我给你绣好啦!”殷觅棠将一个荷包递给戚无别。

戚无别看了一眼,明黄的荷包上绣着一个西瓜。戚无别的目光在这个西瓜上凝了许久,才伸手把这个荷包接过来。

“之前答应过皇上,要把绣好的第一个东西送给皇上。我终于绣好啦!好不好看?好不好看?”殷觅棠凑近戚无别。

戚无别摩挲着荷包上的绿西瓜,缓慢地“嗯——” 了一声。

尾音被他拉得长长的。

殷觅棠开心地笑起来,“之前绣了好久都绣不好,绣线不是断了就是缠在一起。我和韶华姐姐和若仪姐姐学了好久都没学好。还是这回姐姐回来教我,我才学会!还是姐姐教得好!”

戚无别回忆了一下,想起殷觅棠的那个冷脸书呆子姐姐。原来那个像个小哑巴的小姑娘居然还会这些东西。

戚无别随口说:“你姐姐还会这个。”

“嗯嗯!姐姐厉害,什么都会!”

戚无别随意地跟她说着话:“两个姐姐哪个更厉害些?”

“都厉害,都比棠棠厉害……”殷觅棠吐了吐小舌头,有些不好意思。

戚无别又翻了一页书,没再说话。

殷觅棠杵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他。

戚无别知道她在看他,故意装作不知道。殷觅棠等了又等,终于急了,她忍不住扯了扯戚无别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朝他伸出手:“皇上,你答应给我的东西哩!”

“那你答应我的事情可做到了?”

“嗯嗯!”殷觅棠使劲儿点头,“我真的真的做到了七天都没吃糖哩!一颗都没吃!”

戚无别嘴角轻轻勾起,道:“后面书橱下数第二行的第二个盒子里。”

“谢谢皇上!”殷觅棠小跑着转身翻开锦盒,把里面的孤本书卷翻出来,开心地抱在怀里。这本书是殷络青早就想要的了,她找了好久都没有买到。上次殷觅棠过来给戚无别研磨的时候,无意间发现戚无别这里居然有!她便小心翼翼地问戚无别卖不卖。

当时李中峦杵在一旁,听着殷觅棠傻乎乎地问:“皇上,你把这本书卖给我吧?多少钱?”

李中峦当时嘴角抽了抽,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幸好他经验丰富,临危不乱,强自镇定地忍住了。要知道戚无别身后这面几乎占据了整个墙壁大小的书橱里,每一本书卷可都是孤本。

当时戚无别随口说:“如果你能坚持七日不吃糖,便送你。”

于是,打赌开始了。

殷觅棠是个诚实的好孩子,她在第三天的时候没忍出,晚上往嘴里塞了一块。她在心里纠结了一下,垂头丧气地跑来和戚无别承认自己输了。

戚无别淡淡笑着,只是说:“无妨,从今日重新开始也可。”

戚无别转过身,看着殷觅棠抱住手里刚赢来的书,却仰着小脸蛋儿,望着书橱里的书,问:“还有别的想要的?”

“可以继续做打赌游戏吗?”殷觅棠的眼睛亮起来,惊喜地望着戚无别。

“可以。赌注一样,七日不许吃糖,便让你拿走一本书。”戚无别道。

一旁的李中峦瞪圆了眼睛。开、开什么玩笑!他家皇帝怎么又烦起孩子气了!胡闹嘛这是!

殷觅棠握着手里的书卷拍了拍胸口,大声应下:“好!从今天开始!”

过了一瞬,她的气势又微蹲下来,低声说:“从、从明天开始吧……”

骑马

殷觅棠回了家, 一口气跑到大太太屋里。大太太不在屋子里, 屋子里也没有下人。殷觅棠跑过去翻开柜子,把里面一盒盒的糖果全抱出来。大约有十来种糖果,她从每种糖果里挑出一颗,剥了糖纸往嘴里塞,一颗接着一颗。

先吃脆脆的硬糖,咯吱咯吱。几种不同的甜味儿融在一起。再吃软糖, 香香黏黏的。

从明儿个起,她又要七日吃不到糖了。所以她今天可要吃个够!

大太太一进屋, 就看见殷觅棠往嘴里塞糖, 吃得像个小恶鬼似得狼吞虎咽。殷争已和大太太说过几次,不要她总惯着殷觅棠。殷争毕竟是儿子, 又知道大太太是真心疼着殷觅棠,又不好说的太过分。大太太也晓得他说的有理, 答应下来。可是她一看见殷觅棠就什么都忘了,只要殷觅棠笑一笑,她就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这孩子都成!

“宫里吃不到糖是不是?祖母不是都给你带了好些?”大太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