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嘟着嘴把饭菜摆到桌子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大人,药都凉了,奴婢再去煎一副。”摆完饭菜,芙蕖把茶几上的药碗一并端走。

樱或将手放在茶水中洗一下,再放到炭火上烘烤——

曹彧边吃饭,边看着她的侧影他以为她会生气,会把他赶出去,毕竟他抢了她的虎符,还将她软禁,没想到她却留他在这儿用饭,这女人确实有些不同,难怪能受王后重用。

“我生于东笸箩。”樱或边烤暖,边淡淡叙述,“八岁归齐,晋‘七子’爵。”双手贴与双颊,歪头瞧一眼正在吃饭的男人,“懂了么?”不管她是否得到过齐王恩宠,也不管她做了几天的“七子”,她都是先王的姬妾——而他身为人臣,与王妾同居一室,同食一桌,这辈子都别想摆脱臣戏君妻的罪名。

曹彧嚼饭的动作微微顿一下——确实没想到她还有这种身份,不过年轻气盛如他,并不在乎这种名声,反正他现在身上已经背了“杀张威”的大罪,再多一条也无所谓,“懂了。”他对她点头。

樱或原也只想唬一唬他,实在是因为这小子太过无礼,想吓他一吓,让他别太张狂。谁想不但没吓到他,反倒赔上了自己的清誉——他居然把门上闩,真就躺上了她的床榻——把臣戏君妻的罪名坐实。

叹气——

“大人,大人?”芙蕖在门外急的都快哭了,却又不敢大声喊叫,怕惹来外人瞩目,万一屋里真发生了什么,肯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樱或拉开门,芙蕖与曹家那个叫胡子的家将一道跨进来。

胡子一看屋里的情形,第一件事就是把门阖上——免得被外人看到。

芙蕖偷偷打量一眼自家主子——衣衫都还齐全,似乎没被那小子怎么样,“你们还不快出去!”指着床上的人小声斥责。

曹彧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来,眼神在樱或脸上逡巡一圈后,起身,在途经她身边时,俯身凑近她的耳侧,低语了一句。

“大人咱们要在这儿呆多久?”望着曹家主仆的背影,芙蕖忍不住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她有点担心她们逃不出去了。

“十天。”樱或道,这小子虽张狂,可也没蠢到杀她灭口,虽然不知道他十天之内可以做什么,但她能肯定十天之后,他一定会回来——刚才他在她耳侧说的就是:十天。

“唔。”既然大人说十天,那就肯定没错,正好趁这几天好好让大人养病,“这都是些什么!”芙蕖对着床榻上的泥土、草屑皱眉——那家伙是在草窝里滚过吗?怎么这么脏!

一边换被褥,一边在心中嘟囔——

被嘟囔的人此刻正跨立于高坡之上,与他对面而立的是八百名亲卫军,他要用他们助父亲夺回都城。

“左军吴兴听令——”胡子高喊,开始按他家少将军的布置发令

至三更时分,将令分发完毕。

“少将军,那女人放在这儿会不会不安全?”胡子忍不住低问一句,毕竟侯爷有令,让他们保住那女人的性命。

“”确实有点危险,但若真把她藏进深山老林,单凭她那饮食习惯和身体状况,肯定撑不了十天,“看她的造化了。”

——没错,他把她扔在了一座还算繁华的小镇上,有精致的食物和华丽的丝绸,就是没有守护。

——这混账小子,居然连个侍卫都不给她留。

第六章孟氏

这座小镇名叫文宣,产毛竹,房前屋后,到处都是。闲来无事,坐在窗前数竹节,倒也能打发时间。

十天之限已去七天,第八天的早上,竹楼里来了访客——

孟府的家眷

所谓孟府,即大行令孟府庭的家眷,孟府庭在世时,孟家还算风光,他一死,便没再听过有关孟家子孙的事,应该算是没落了。

把孟府家眷带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曹参的长孙——曹重。

“什么孟府、曹府的,没听过,我家主人正在午睡,扰醒了她,没你们好处!”芙蕖挡在众人面前,怎么也不肯让她们进门——这竹楼本就不大,一下进来这么多人,哪还有插脚的地方!再说谁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万一哪个身上带了病,着了大人的晦气,到时玉姑姑追究起来,她连小命都保不住。

“这小丫头是什么人?说话如此无礼?”家眷中一位年长的,看不惯芙蕖的张狂。

“她只是我们家一个打扫的小丫头。”曹重拨开众人,笑着来到芙蕖跟前,“还不快跟老夫人谢罪,小心人家笑话我们秦侯府的人不懂礼数。”

芙蕖觑他一眼,心明他是秦侯府的人,眼下她们大人遭秦侯府软禁,没办法反抗,但是馒头可以不要,气不能不争,她们大人怎么说也是王城里的人,不能让这些人给欺负了,“秦侯府若是懂礼数,就该明白这儿住的是什么人,不是随便谁都能过来打扰的。”

——这小丫头的嘴还真是不饶人!她们孟家虽不如往日风光,可总是书香之家,还从没被谁堵在门口这么教训过!孟家老夫人转身就要走,被曹重拦住,“祖母不要生气,乡野丫头不懂事。”说罢,掐了芙蕖的双腋,把她整个人搬到一边——力气不如人,芙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堆人进了门却无能为力

樱或睁眼时,芙蕖正坐在火盆旁默默流眼泪,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听她说完才晓得是这种事。

“是奴婢没用,让大人受这种委屈。”若是换成其他姐姐,做得肯定比她强。

“不是你没用,是情势所迫,况且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没经历过。”掀开被褥,“去把那件白袍拿来我穿上。”

穿上白袍,洗漱完毕后,按平常的作息,樱或会到门外的竹园转上一圈,今天也不例外。

孟家女眷正在厅里歇息用茶,下人们则在各自收拾——

樱或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穿过大厅

晚间梳洗时,芙蕖忍不住陈述起那孟家家眷的动静:“大人您只来回走了一趟,她们居然就对奴婢毕恭毕敬,厨房里的东西,也没人再敢动一下。”她们大人果然是王家气相,非同一般。

樱或指了指榻上的白袍,“它的功劳。”那白袍上的素锦是王室御用,白狐毛也是贡品,那孟家女人到底也算是官眷,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芙蕖想了好一阵儿才明白其中的缘故——这就是玉姑姑常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吧?叹息,看来她想做大人的侍婢是不可能了,脑子太笨,又没见过世面,怎么可能做得了大人的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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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孟家女眷同居三日,第四日便是曹彧早先约定的期限。

一大早起来,芙蕖就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眼看着太阳都快落山了,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要是那个曹彧食言,她跟大人岂不是要一直窝在这种地方?!

“彧叔叔、重哥哥——”孟家的小孙女突然欢快地冲向院门。

因她这声叫喊,众人纷纷望向门外——确实是曹彧、曹重叔侄。

叔侄俩进了正厅后,先给孟老夫人行了一礼——她毕竟是长辈,这之后才往樱或房间来。

芙蕖挡在门口,不让他们进去,“大人在用膳。”这次她可不会再让他无礼了。

“不是等了一天吗?现在又不急了?”曹重笑着问道。

芙蕖冷哼,“现在急的恐怕是两位将军吧?”风光了十天,却要用下半辈子来补偿,够他们哭的了。

因小丫头的话,曹重转脸对曹彧玩笑道:“小叔,反正也是死罪,干脆拉她们同归于尽,也算赚了。”

芙蕖懒得理他的玩笑话,只对曹彧正色道:“要么把东西交给我,要么就去换身衣服再来。”玉姑姑交代过,但凡身上带着死气、病气的,不准带到大人身边,否则重罚——这曹彧一身战袍,脏兮兮的,当然不能放他进去。

曹彧见识过那女人的衣食住行,对小丫头的话并不惊奇,惊奇的是曹重——心道这宫里的女人真是够讲究的,落了平阳居然还敢这么颐指气使

既然人家有要求,不照做显得有失礼数,叔侄俩便转身回了大厅——先跟孟家人吃了顿晚饭,再叙了叙旧,直熬到就寝时才再去“觐见”。

“孟娥姐~”看清行来女子的面貌后,曹重语带戏谑。

这孟娥是孟府庭的二女儿,与曹重同龄,幼时曾在秦侯府长居,与秦家叔侄也算青梅竹马,生得一脸卷气,满身灵秀,是曹参属意的儿媳人选。

“又没大没小——”孟娥纠正一下曹重的称呼,并不在意他的戏谑。

“是了,孟娥姑姑。”曹重的视线在小叔和孟娥之间逡巡一番,后退半步,想给他们留点私人空间,却被曹彧踩了脚后跟动弹不得——到目前为止,他与孟娥之间并没有婚约,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有损她的清誉。

“给你们添麻烦了。”孟娥指的是住进小楼,事先要是知道这里住了宫里的贵人,她们怎么也不会过来。

“举手之劳。”曹彧道。

“一点都不麻烦。”曹重道,就因为这里住了宫里人,他才带她们来——小叔和祖父先后派了两拨人过来,京畿之地,属这儿最安全。

三人在这边闲聊,芙蕖在廊道里看得一清二楚——

什么千金闺秀、侯府公子,男男女女大半夜聚在一起说说笑笑,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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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彧人呢?”见芙蕖进门,樱或随口问一句,吃晚饭时,就听说他回来了,到现在都没见到人。

“与孟家小姐聊天呢。”芙蕖是有些生气的——那曹彧居然跟别个女人聊那么久,虽然他配不上她们大人,跟她们大人也没一丁点关系,可是——那晚明明是他把大人和自己锁在屋里,现在居然跟别的女人聊那么开心

“”樱或暗道:原来是见恋人去了,这小子到挺看得开,项上人头都快搬家了,还有心情花前月下。

咚咚——门板响了两下。

芙蕖故意停了一会儿,才去开门——

——叔侄俩都把盔甲卸了下来,一身便衣装扮,到也算得体,“就在这儿吧。”三更半夜的,放他们进来也不合规矩。

“”曹重偷看一眼小叔,后者并没有要进的意思——他不会真如了这臭丫头的愿,跟奴才似的站在门外吧?再不济他们也算绑匪,哪有绑匪对肉票恭敬的道理?

“东西留下,你们可以走了。”樱或把披风的帽子拉过头顶——十天已到,她也该走了,不管他有没有回来。

曹彧抬起手,芙蕖赶紧双手去接,怎奈他就是不放手,所以她也只好擎着,“不问问结果?”曹彧道。

樱或微一扬眉,示意他说。

“都城,我们曹家拿下了!”这话是曹重说得。

樱或并没有太过吃惊,只是微微点头,“到是挺快。”夺回都城是王后启用他们曹家的理由,只不过是提前了一点时间,没什么好邀功的,反而该担心才对——都城都收回了,他们曹家还有什么用处?何况还有杀张威的事,大乱子在后面呢。

看出她正心事重重,曹彧松手——金虎符落进芙蕖手中。

一拿到虎符,芙蕖转身便放进已准备好的盐水中清洗,擦干后方才递给樱或挂上脖颈。

主仆俩当下便转身要走——

“天这么晚了,你们往哪儿走?”曹重疑惑。

芙蕖也是好奇,依她们大人的身体,应该逃不出多远吧?

樱或当然不会为他们解惑,告诉他们王后派来的大内侍卫已在小楼周围警戒——三天前散步时,她就已经见过,之所以压了三天没跟他们走,就是因为要等这块虎符,否则难以向王后交代,“杀张威时,有多少人认出是你?”经过曹彧时,低问这么一句。

“认出来的,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曹彧低道。

樱或看一眼他,到算聪明,知道给自己留后路,“想保住你的小命,明天一早到风野大营。”杀张威的事恐怕还不能捅到他头上,否则王后和王子殿下也可能会受牵连,只能想办法制造一出悬案了。

曹彧颔首——知道这女人不会马上要他的命,至少在她能把自己摘出之后,才会再找他麻烦。

小院外,早有黑衣人在竹林等候——

芙蕖看出其中一个正是玉婆,忙俯身行礼,“姑姑。”

玉婆皱眉,忍不住低声斥责,“怎么连记号都不留?”失踪这么久,连记号都不留一个,害他们寻了七天。

“是我没让她留。”樱或替小丫头说了句话。

玉婆还是忍不住瞪了芙蕖一眼,小丫头咬唇低首,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玉婆动作伶俐,掀了车帘,让樱或进去,连声招呼也没跟曹家叔侄打,带了人便走。

眼见着马车消失在夜色中,曹彧才低头看一眼手里的东西,是块能在宫中行走的腰牌——刚才出门时,芙蕖在他手中塞的,应是那女人的意思——这大概就是她让他明早到风野的原因吧?

“小叔,她给你这个干什么?”曹重歪头看了一眼小叔手里的腰牌。

“去了就知道了。”曹彧攥起手掌。

“小叔,你那支骑兵简直所向披靡——”既快又利,比利刃还利,连祖父都赞不绝口,若没这支骑兵迂回穿插,他们也没那么快夺回都城,“可惜要还。”

曹彧抬头望一眼天狼星的方向,笑,求人不如求己,别人的东西再好也是要还的。

第七章一年天下 (上)

王子殿下来了风野——

在曹家夺回都城后,不足十岁的小王子占得先机,现身前线,将夺都城的大功揽进自己怀里,接受万民敬仰

“曹彧,打仗好玩么?”关起门来,小王子仍是个不懂事的顽童,对这个新晋的、打过仗的侍卫充满了好奇。

面对一张无知的小脸,曹彧只能笑笑,“好玩。”那女人既然让他来做小王子的临时侍卫!定然是为了将他与张威的事划清,看来她已经想好怎么做了。

“我也想到前线去,姑姑说去看看对我将来好,可母后就是不答应。”有些气馁。

曹彧不清楚他口中的姑姑是谁,“等殿下再大一点,可能就会同意了。”他的年纪的确太小。

“姑姑说武秦王十岁就御驾亲征了。”叹息,“要是姑姑在就好了。”她一定会放他去前线看看,再不济也会让他进军营转转,可惜她被母后禁足了,换了玉婆来管他,连大帐都轻易不让他出,真是闷都闷死了。

“天色不早了,殿下也该休息了。”玉婆掀帘子进门,身后跟着一众侍者。

小家伙冷哼一声,仰头倒在卧榻上,“今晚我要曹彧留在这儿。”

玉婆觑一眼书案旁的曹彧,没作声。

“姑姑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小家伙一边由着玉婆为他脱靴,一边对着帐篷穹顶咕哝。

“她被小人连累禁足,殿下恐怕十天半个月见不着她了。”说这话时,玉婆的视线在曹彧身上。

因玉婆的眼神,曹彧明白了小家伙口中的“姑姑”是谁原来她受罚了,是因为张威和那块金虎符吧?杀张威的确是步天大的险棋,他虽是张家军的副帅,驸马爷的堂弟,却也是张家的领导者,就算眼下能糊弄他的死因,一旦都城稳定,朝廷归位,张家必然会逼王上彻查,到时她那小身板能顶得住吗?

——关于杀张威这事,他还没有告诉父亲和大哥,他们只知道他囚禁“御官”,若知道他手刃了张威,恐怕也会像王后一样生气吧?

不过,他对这件事并不后悔——想让曹家荣归,张威的帅印就必须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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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在风野待了七天,这七天里,曹参打着王太子的名号,把京畿收拾的干干净净,为小王子赚足了威信,甚得王后欢心。

正月下旬,小王子结束了“亲征”,终于转往青洛——

因途中遭遇大雨,大队只能驻扎在青洛城外三十里的桃谷,这里也正是樱或被禁足的地方——王后的命令,不准她回青洛,在桃谷静思。

樱或自幼跟随王后,与王后所生的子女关系亲厚,小王子也不例外,一得知姑姑在此地,进了院门就往后院跑

“姑姑,我亲自去跟母后求情,明天你就跟我一道回去吧?”小家伙四下瞅了瞅,“这儿清贫苦寒,又冷又破,待长了要生病的。”

樱或笑笑,伸手帮小家伙拉好被子,“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待小家伙入睡,樱或方才出门——此时,曹彧正倚在门外的廊柱上,廊外是无边的夜雨——

宫灯闪烁中,樱或转身,似乎要走,但转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像是对某件事思索不定,“你走吧。”终于还是说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