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大,不方便再等,给他们留个记号。”回话的人她也很熟悉——曹彧——

“还要不要再向詹大人他们求救?”周律。

“你什么时候给他们送的信?”曹彧。

“在土城住下的第三天,发现情况不对,我便派了两人追去送信,前几天通知你时,又给他去了一趟。”周律。

“不用再送了。”两次求救都杳无音信,摆明就是想借刀杀人,送过去反而会暴露行踪,“清点一下人数,马上进山。”听完他这句话,樱或只觉浑身一轻,身体便浮在了半空——被抱了起来。

“二哥,你的伤还没好,我跟她坐一匹马吧?你放心,我力气很大,不会让她摔到。”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听着十分悦耳。

“我看你就没安什么好心。”说风凉话的是芙蕖,只是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你这么讨人厌,我都没踢你下马,还敢说我没安好心!”小女孩冷哼一声,随即又继续央求曹彧,“让我帮你吧,我保证不把她摔下来。”总之她就是要把曹彧怀里的人弄到手——

三磨两拽,终于是把狐皮斗篷扒出了一个豁口——

冷风钻进狐皮,樱或忍不住咳嗽两声。

曹彧拽紧马缰,伸手将狐皮斗篷的帽子掀开——

樱或终于能看见外面的情况——

小女孩也终于能看到里面人的面貌——

只见里面的人垂着一头松散的黑发,满脸苍白,嘴唇干裂出血——明明一副病容,却让人看着惊艳——无妆无饰,却带着几分贵气真是个稀奇的女子。

“大人,您醒啦!”芙蕖着急想从马背上下去,却因体力透支失稳,差点滚到马下,好在一旁的胡子及时出手相助。

樱或点头,视线扫一圈在场的人——有她的人,也有他的。估计是又遭了刺客,周律才请来了他这个救兵。

“”想喝水,却发不出声音。

曹彧从鹿皮袋里摸出水袋,拧开,送到她嘴边,并提醒她道:“今晚要走夜路。”

她艰难地咽下两口水后,点点头——不管她撑不撑得住,这夜路都要走,他只是在向她陈述罢了,她同不同意与结果应该没什么关系。

“大人,先吃一粒七露丸吧。”芙蕖。

樱或摇头,连喝水都困难,这七露丸拿出来估计也是糟蹋。

曹彧把水袋收好,低头看了看她微颤的双睫,在帮她拉上斗篷时,手腕朝她的后颈微微一个用力——对她来说,昏睡比清醒可能来得更舒服点。

北岭位居秦东,冬季虽不及西北漫长,风雪却比西北更狂暴两分,可想而知他们这一路的艰辛——

穿过北岭,往南便是章夏,从章夏往西则是秦川,也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一直到回了秦川,跨进曹家老宅的院门,曹彧才松下一口气,这口气一松,他的人也差点倒下——刚从博南带着伤回来,就收到周律的求救信,伤口都没包扎好就跑了这么一圈,中间还跟刺客交了两次手,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这么凿磨

“惠颖,曹将军带来的女人在哪儿?怎么没见着?”问话的是个穿男装的娇俏女子,看上去十□□岁的年纪。

惠颖便是跟胡子到土城接人的那个小丫头,“在后院,别想着能进去看,门口有人守着呐,二哥不让外人进去——咱们算外人。”噘嘴。

“难道真是曹将军的新媳妇啊?”男装女子惊讶。

“谁知道。”惠颖把手里的菜叶子扔进草堆,口气有些不好。

“长得好看么?比我们庄主怎么样?”男装女子。

咚——惠颖一刀砍在砧板上,她是不想承认荧庄主没那个女人好看啦,不过现实有时候就是这么讨人厌,“等见到你就知道了,城里的女人都是妖精变的。”她说这话时,芙蕖正好进厨房。

芙蕖当然听到了她们刚才的谈话,不过鉴于这小丫头是曹家的表亲,如今她们又寄居在曹家,不方便再跟她起争执,权当什么也没听见,各走各的道,井水不犯河水——这几天她都是这么忍的。

“谁让你乱动这些东西的!这都是打算祭祖用的!”见芙蕖想捞水缸里的鱼,惠颖拿着菜刀冲了过去——

芙蕖瞅一眼她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儿,心道不跟小孩子计较,她换别的!

“这个也不行!”见她要动熏肉,菜刀便剁了过去!

“这个不给!”鸡鸭也不给。

“那个不能拿!”蘑菇是她采的。

总之就是什么都不行!

“你说吧,什么是行的!”芙蕖绷着最后一根弦,耐着性子问小丫头。

惠颖环视了一眼厨房,最后从桌子上拿来半颗白菜,“呐——”这个可以。

看着白菜,芙蕖笑了,她虽是个侍女——也就是平头百姓嘴里的丫鬟,可她毕竟也是三等人家出身的贵族,服侍的人在眼下的齐国说她能呼风唤雨也不为过,除了太后,谁敢指着她们大人鼻子大骂!而她芙蕖,连大人都没对她这么凶过,现在竟然被个乡野小丫头欺负的头都抬不起来!好,很好,跟她斗是吧?

接过那惠颖手里的白菜,一个转手,扔进了一旁养鱼的水缸里,不待小丫头说话,转身踢倒了腊肉架,接着是放鸡鸭鱼肉的桌子,再接着是砧板上的排骨,总之但凡厨房里有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善终的她平时不发脾气,不代表没脾气。

发泄完这通邪火后,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看向呆愣中的两个女孩——

“你——”惠颖气到已经说不出话了——怎么会有这种泼辣货!

见小丫头想要动手,芙蕖当然不会吃这种亏,更不会落跑——+落跑的后果还不如被揍。只见她不慌不忙地拔下头上的发钗,并伸手抓了两下头发,让自己看上去像是被撕扯过的,这之后,从剁肉的砧板上摸一把血水擦在自己的脖子上,再然后抓松了自己的衣衫——齐全了,现在可以喊人了,“救命!”冲着院子里大喊三声!

以上——宫中女人诬陷和自保的常用伎俩,她身居宫中这多年,怎么可能连这点都不会,大小她也是大人的贴身侍女,没个二两轻重,不可能混到这个地位。

芙蕖对这种伎俩习以为常,但屋里的其他两人可没见识过她们先是被她的邪火给唬住了,反应过来后,刚想生气,又被她这一套奇怪的动作给弄傻了——她在做什么?

直到听见因救命声而聚集的人开始纷纷指责她们俩,她们才发现自己被这个疯女人给诬陷了——

“不要拦着我——我非把这个狐狸变的婆娘给砍了不可!”惠颖是个直脾气,受不得冤屈——也就因为她这个直脾气,更让众人深信这满屋子的糟乱是她所为!

对芙蕖来说,这就是大人说过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躲在胡子身后,芙蕖安静地看着小丫头发疯——嗟!这丫头也太愣了,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曹家宅的厨房就这么整整热闹了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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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曹彧到后院看樱或时,芙蕖正在内室门口罚跪——府里的人看不出她的小伎俩,身为她顶头上司的人可是不用看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话都不能说,还有精神管教下人?”曹彧坐到床前的软凳上。

樱或半倚在床沿,正想着让周律去问他都成有没有来消息,他到自己先过来了——

“都城有消息了没?”因发烧引起了失声,嗓子沙哑的不行。

“大雪封山,就算有,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

“如果从南郡往西,绕道豫州,再回都城,要多久?”年关将至,正是宫内宫外清算的时候,她不在,担心下面人弄不好。

“一个月左右。”比等大雪融化的时间还长,而且她绝对受不了这么长时间的颠簸。

“”知道他是在故意拖延,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这里毕竟是秦川,他们曹家的祖地,不比在齐国的其他地方,她可以拿太后压他,在这儿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这儿没有齐国的驻军——他们曹家当年归顺齐王时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能在秦川有驻军,“我什么时候能走?”就算是犯人,至少也该有个期限。

“时间到了,自然会告诉你。”他道。

她认真与他对视了半天,最终还是把视线转开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算是个识时务的,所以不会在他的地盘跟他对着干。

“大人,该换药了。”门口罚跪的芙蕖出声提醒一句。

樱或点点头——换吧,总要把伤先养好了。

芙蕖端了一堆瓶瓶罐罐进来,却不见曹彧有离开的意思——他是打算留下来观赏吗?

没错,他是这个意思——她的伤到底如何,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而且也不让大夫来看,既然如此,就只能他亲自来了。

“大人”芙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樱或趴到软枕上,摆手——随他,她现在做不了他的主。

芙蕖犹豫了好一阵儿才动手褪下大人的外衫,伤口在后腰,所以大人的整个后背都必须露出来——褪最后一层内衬时,芙蕖偷偷瞄了一眼床边的某人——他的表情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于是手继续往下,直到内衬褪至腰下,露出绷带——

绷带上正氤氲着一层淡淡的血色——居然还在出血

芙蕖将绷带一圈圈打开,露出那条三寸多的伤口——细细的伤口上还积聚着几点小血珠——如同红丝线串了几粒珊瑚珠。

眼见着芙蕖拿了膏药就要往上摸,曹彧伸手劫下膏药罐,扔到一边,“让胡子叫大夫来。”这么严重的伤口,涂这些没用的膏药一点用都没有。

“这是太医专门配的药——”芙蕖慌忙去解救地上的膏药罐。

“谁说太医就是救人的!”曹彧这话是对着樱或说的。

他说得对,被刺客追杀这么多次,而且次次都是短兵相接,显然对手是身边人,“去吧。”吩咐芙蕖。

芙蕖看一眼大人的背——她就这么出去了,把大人留给他,好吗?

20 十九烈女 (下)

秦川位居齐国东南,四面环山,自古以来便是三不管的地带,当年齐王自立时,三万大军重围秦川,却始终不得,丞相左岩登高俯瞰,回来跟齐王说:此地虎踞龙盘,枭雄之所,硬破必自伤,不如诏安。齐王心里有疑:既是枭雄之所,诏安岂不留后患?左岩笑答:环山注水,圈住此地,便是囚龙之相。

因为左岩一句话,这秦川之外便多了一条运河,齐王招降曹家后,用了十二年的时间,在山外修了一条运河,美其名曰是为秦川通商,其实如何,大概只有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了。

樱或站在千叶峰的南天台上眺望山外那条早已干枯的运河——怕是老齐王也没想到他花了那么多功夫修建的囚龙运河,短短几十年就废弃了,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想防就能防得住的。

“周律还没回来?”问身旁的芙蕖。

“没见到,应该还没回来。”

“”曹彧一个个把她身边的人派出去,让她变成孤家寡人,这么一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

“大人您看——”芙蕖指着盘山小路上的人影对樱或道:“就是那个穿红衣服的。”

“”樱或一时间没弄明白她想说什么——这丫头近来好像有些长舌,所以很多话,她听也当没听过。

“就是上次奴婢跟您说的那个笸箩女子,您的族人啊。”

笸箩想不到笸箩人逃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思绪因为“笸箩”二字飘散的有些远,回神时,那红衣女子已经来到了她们面前——浓眉、秀眼,长相不俗,年纪二十五六岁,看上去跟她差不多。

“你是笸箩人?”红衣女子问得直白。

樱或看一眼芙蕖,定是这丫头多嘴说出去的,“是。”

“今天是什么日子应该知道吧?”说话有些冷,准确的说不是冷,是惯性的下命令——笸箩女人曾经是多么辉煌,竟能挺直背脊发号施令,她们的确该死——对这世上的男人来说,她们不灭,天下岂能消停,“今晚庄子上有集会,要是还有一点笸箩人的血性,过来看看。”

“”她能说她的血性早在十九年前就没了吗?“好。”

红衣女子见她应声,也没再多话,转身便往曹家老宅的方向行去——

“大人,今天是什么日子?”芙蕖在樱或身边也不少日子了,还从没见她过什么特殊的节气。

樱或抬手揉揉眉尾,“我也想知道。”今天是大年初十,她还真不知道这一天对笸箩人有什么重要!

因闲着无事,所以当天晚上,让胡子带着她们去了笸箩人的庄子——就在千叶峰下。

因在路上耗了不少时间,到地方时,只见满院子跪得都是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对着几尊牌位跪拜,牌位上的名字是用金漆烫上去的,隔着老远都能看清,这些名字樱或都认得——月狐是她的母亲,龙心是她的长姐,翼乐则是她的二姐,想不到他们竟然还给她们立了牌位

“起——”一名老者高声唱和着笸箩人的司仪语言,一时间竟让樱或有些迷离——真是久远的回忆了

众人爬起身。

但见白天那个红衣女子走到牌位前,面对院子里的众人,道:“今日是我东笸箩亡国祭日,十九年前的这一天,先王和世主战死疆场,卿主自刎于城前,身为笸箩后裔,至死也不能忘却这一天。”

听着红衣女子悲壮的声调,站在暗处的樱或却一点也没受感染,先王——也就是她的母亲,的确是战死疆场,但不是在这一天,而是在腊月初八——所以腊月初八这一天她从不喝什么腊八粥。至于世主——她的长姐,更不是战死疆场,而是当着她的面吞下了三粒金丸,挣扎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就弃两个妹妹而去。卿主——她的二姐,根本不是自刎,而是被火翎箭穿心而死,她们母女四人,有血性的只有母亲一个,活下来看着国破家亡的则只有她一个。

“今天的确是不能忘记——”一道苍老的女声自院门口传来——

众人转头看过去——

一名老妇正坐在院门口的轿椅上,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在得到众人的注目后,老妇伸手从丫鬟手中接过龙头拐杖,起身——腿脚似乎受过伤,走路有些跛。

但见老妇一步一拐地走到红衣女子面前,站定,双眼上下打量一番后,冷笑道:“你不是小卿主!”

众人哗然

老妇的拐杖在青石板上啪啪敲了几下,示意众人安静——

见众人依旧嘀嘀咕咕,老妇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取了块亮闪闪的牌子举过头顶——众人噤声,因为那是笸箩王室的令牌——显然这老太太有王室的关系。

“小卿主失踪时,不过七八岁,你的年纪看上去的确正好——”老妇冷觑一眼红衣女子,随即面朝众人,“王室子女出生时,都有国师占卜,以星辰命名,小卿主本神荧惑,这是很多笸箩人都知道的,但众人不知道的是,国师除了为她们占卜取名,还为每位卿主都写下注言,注言就封在每位卿主的生辰牌里,只有国师、先王和小卿主本人知道这注言的内容——”看向红衣女子,“你既然自称是荧惑卿主,那就该知道自己的注言是什么!”

红衣女子望着老妇冷笑的嘴角,静默了半下,道:“你是什么人?敢在这儿胡言乱语!”

老妇冷哼——没有答话。

替老妇答话的是院门口的一个中年男子,“她正是先王当年的贴身侍者丘芹!老人家手里的正是荧惑小卿主的生辰牌,里面就封着小卿主的注言——”

这个中年男子在这群笸箩人中的地位应该不俗,因为他的话众人都信了。

红衣女子霎时成了视线的焦点——今晚她要是说不对注言,这笸箩庄就不再是她的了,秦川的笸箩族人也不再归她所管,更不必向她缴纳租税

情势很是捉急吖+——

正在火烧眉毛的时候,曹彧踱进院门——

红衣女子见他进来,似乎是有了些底气——这里是曹家的地盘,她对曹家的租税一向缴纳及时,与曹宅来往也很是密切,希望他们能在这种时候出手相助。

不过曹彧过来,显然不是为了给她摆平事故,他来是为了寻人——刚从南郡回到秦川,进门就发现她不见了,这女人一向诡计多端,想关住她就要多费点心,所以特地过来看她做什么,“见族人?”走近樱或身边时,低头问一句。

“是啊,来看看这群亡国之人的内斗。”不看还罢,简直一群乌合之众,“回去了。”拽住他的衣袖——走了半天的路,累得慌。

正当他们跨出院门时,只听铛啷啷几声,笸箩女王的牌位被踢翻在地——两派势力开始动手了——

樱或停下脚步,拽着他衣袖的手微微紧了一下,遂转头看向一旁的胡子

没多会儿——

只见胡子匆匆进了院门,跑向祭台前的红衣女子,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等曹彧他们坐上马背打算离开时,就听院子里有人高喊:“宁安湖主,天妒为母,破玉为君,荧惑守心。”

听完这句话,樱或哼笑——没错,这四句话就是她出生时,笸箩国师的占卜注言——国破家亡的兆头。

“你不怕么?”仰头问坐在身后的男人,她这么不吉利的一个人,他还敢留在身边?

“怕什么?”他环过她的腰,勒住马缰。

“”自己挑起的话题,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谈下去,干脆转开吧,“还有多久,我才能走?”她的伤口已经愈合了,随时可以动身离开。

“大概要不少时间。”俯首,从身后环住她的腰,脸埋进她温暖的颈窝,“我打算成家。”曹重的长子和次子都出生了,父亲来信给他,希望他也能早点回都城成婚,他也不想再等了。

“那是你的事。”成婚大概是她唯一没有能力做选择的事,因为她早就已经成过婚了——她是老齐王的七子,这一点她早就跟他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