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我会记住的。”樱或出声感谢她的“忠言劝诫”,“可是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一条道走上去,永远都不会回头。”这话是对丁叶说的,同样也是对在场的其他人。

一场刺杀的插曲就此结束——

这乱糟糟的一天也接近尾声——今天大概是刘越二十年来最倒霉的一天——最好的朋友成了赵国的细作,心仪的男人与别的女人有染,最可气的是那女人的才貌还远在她之上——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与守寡多年,寄居娘家饱受奚落,却因医治宫中女官有功,得赏成为真正大夫的“周白术”全然是两个极端。

所以说,人生——无常。

49四十七过冬(上)

樱或自东都带回来的不只是刘潭的一万人马,还有往燕岭驻派官员的权力,这对太后来说绝对算得上好消息——

以外人的角度看,齐国内部的三大势力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正朝着一致对外的方向走。

这些功劳虽然算不上是樱或的,但都是在她手中促成,尽管时至今日她仍住在芳卿阁,但手中的权力早已与之前不同。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秋叶还没落尽,初雪已然降临——

一大清早,芙蕖就忙里忙外地帮炎儿准备衣袍——小家伙又长个了,不足三岁,却已长到了三尺,穿上小靴子和新做的青锦袍,俨然一个小男子汉。

“炎儿,一会儿见了人一定要懂礼,知道吗?”这已经不知是芙蕖第几次重复了——没办法,小家伙第一次见曹家人,希望他能给家里人留下好印象。

“嗯。”小家伙点头,看一眼内室的方向,“娘怎么还没起床?”

“昨晚在未央宫呆到后半夜,刚睡没多会儿。”芙蕖示意小家伙小声些。

“为什么娘不跟我一起去?”曹家既然是他的家,为什么娘不能过去?

“”芙蕖迟疑一下,“因为她忙啊,小姨陪你去不行吗?”

“好吧。”其实他更想让娘亲带他去秦侯府。

一大一小收拾好,芙蕖先让小家伙去吃早饭,自己则悄悄来到内室,趴到床头——床上的人早已清醒,正睁着一双水眸望着床帐的一角失神

“大人,您的嘴唇都干出血了,要不要喝点水?”芙蕖轻道。

“”樱或微微点头。

芙蕖转身从桌上倒来一杯刚温过的雪梨汁。

樱或也顺势坐起身——兴许是口太干,一点不在乎睡袍松散,露着大半个裸背——

芙蕖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这幅“美人图”——月牙色的睡袍,内衬着殷红的兜衣,再配上那副惺忪的睡态,仅从男女之色上来说,确实诱人,难怪将军如此眷恋。

“炎儿在我们身边待久了,没机会跟同岁的孩子玩耍过,你多注意一点,别让他跟侯府里的孩子打架,坏了规矩。”一边喝茶,一边忍不住交代芙蕖。

“知道了。”芙蕖伸手将床上人的长发简单绾起。

“还有——教他的那些礼节,记得督促他做好。”她不想让曹家人觉得她没把孩子教好。

“嗯。”芙蕖答应着。

“给侯府几位小世子的礼物别忘了。”

芙蕖抿嘴偷笑,“大人,您是不是有些紧张?”第一次让炎儿见曹家人,紧张是难免的。

“大概吧。”小家伙以后毕竟要跟曹家人相处,她不希望他给他们不好的印象。

“娘亲——”小家伙突然从门口露出半颗小脑袋,见母亲醒着,便撒腿跑过来,爬到床上,搂住母亲的脖子,“你醒了,跟我一起出去吧?”他把去秦侯府当成踏青了。

“凡事都让娘亲陪着,岂是大丈夫的作为?”捏一下小家伙白嫩的脸颊,“快去吧,若是回来的早,还可以让小姨带你到胡杨街买你喜欢的酱鸭舌。”

一听这话,小家伙立马来劲儿了,拽了芙蕖就往外扯——酱鸭舌的吸引力似乎大过“踏青”。

%%%%%%

今日立冬,虽然不是什么大节气,但人活着总归是要找些由头来吃吃喝喝,所以一大早,街市上便热闹异常——

秦侯府紧靠老乾门,离城隍街还有老长一段距离,谁会没想到他们接人居然能跑这么远——这还没到城隍街呢。

“将军?!”让芙蕖没想到还有曹彧,他居然也来了都城。

曹彧点点头,随即弯下身,蹲到儿子面前,“还记得我么?”

小家伙腼腆的颔首——这小东西一向淘气,难得能看到他腼腆的时候,大概是因为从娘亲那儿得知了这个曹彧便是他的爹爹。

“该叫我什么?”曹彧捏一指儿子的嫩下巴。

“”小家伙有些扭捏,磨蹭了半天,才小声道:“爹爹。”

“男人大丈夫,说话不能像小媳妇,再说一遍,叫我什么?”曹彧再次引导。

“爹爹!”小家伙朗声道。

“这还差不多!”双臂一个用力,把儿子抱起身,“告诉爹爹,想吃什么?玩什么?”他今天满足他所有的愿望。

大概是父子天性,不过短短一个上午,父子俩便熟悉的像一对真正的父子,芙蕖跟在后面都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

至正午时,曹彧方才抱了儿子回到秦侯府——

正厅里,曹家老小都在,曹参、曹景、曹重,以及曹重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

“祖父、祖母。”曹彧先给儿子介绍两位长辈。

小家伙看看曹彧,再看一眼门口的芙蕖,思索一下,遂从亲爹身上爬下来,按照母亲事先教好的跪拜大礼,一板一眼的做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逗得曹参抚须大笑——

接着,得到同样大礼待遇的还有曹景夫妇——

轮到曹重时,小家伙想了一下,只作了一揖,便转身回去找自己亲爹去了。

“小子,我也是长辈,怎么不给我跪?”曹重弹一指小家伙的脑门。

“你不是。”娘亲说过了,没长胡子的不是长辈,不需要跪。

厅里人听小家伙斩钉截铁的否定,都呵呵笑起来——

难得今天一家人能聚齐,曹参吩咐厨房做了一桌好菜,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小家伙跟几个大侄儿疯玩了一阵后,被捉回了餐桌上,坐在亲爹的腿上吃午饭。

“我看炎儿的年纪也不小了,在宫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是不是能奏明王上和太后,把他带回府里来?”开口的是曹景,他深知父亲与二弟之间的隔膜,不只是因为秦川的事,从小到大,因为出身一事,父子俩便一直心存芥蒂,如今父亲年纪大了,自然是希望儿孙满堂,怎奈父子之间始终热络不起来,若是这孩子回来了,一来不必担心孩子在宫中受委屈,二来孩子在家,二弟也常回来。

“”因长子的话,曹参也看向小儿子,他心里也是这个意思,就是开不了口,他对这个儿子从小就关注的不多,因为他母亲出身不好,让他颜面有失,便一直把他丢在秦川老宅,接回来时,父子之间早已隔膜甚深,有些话他说不出口。

“”曹彧没有立即开口,而是低头看看趴在地上玩的正欢的儿子。

“小叔,我看可以,眼下咱们家与太后之间的矛盾已有缓和,把孩子带回秦川不易,带到秦侯府兴许有门。”曹重插话。

“等等再说吧。”眼下的“好”局势,他不确定能持续多久。

儿子是他的,既然他都说了这种话,爷几个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午饭吃完,曹彧本打算带儿子出门——小家伙想骑马,结果却被曹参抱到后院,一直玩到太阳落山——

“我要回家了。”小家伙终于是玩累了,乖乖回到亲爹跟前,拽拽他的衣袍——天黑了,他要回家找娘亲了。

曹彧弯身将儿子抱起来,捏捏他的小鼻子,“这里也是你的家。”

“”疯闹了一整天,小家伙困到眼皮直打架,“我要娘亲”揉揉眼睛,小脑袋歪进亲爹的颈窝,脑门在他的颈子上蹭两下,“娘亲”很快睡了过去——

“将军,我来吧。”芙蕖见状,抬手就要抱过去。

曹彧没让她抱走孩子,“你先回去,今晚让他在这儿住一晚。”说罢,抱了儿子便往自己的住处走。

“”芙蕖在原地为难,说好了只是来吃顿饭,结果却要住一夜,万一太后怪罪下来,她该怎么交待?!抬头看一眼天色,宫门快关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也罢,在秦侯府,又是跟着亲爹,总归不会出问题,她还是先回去跟大人回禀一声要紧。

50四十八过冬(下)

白日里,雪停停走走,到掌灯时分才痛快起来,纷纷扬扬的越飘越大,至后半夜还刮起了大风,北风在屋檐和窗扇之间呼啸而过,如同猛兽怒吼。

小家伙被风声闹醒,睁开双眸——

因为燃着炭炉,屋里并不太暗,看得清周遭的布置——这里不是他的住处,转头看看躺在身边的人——他亲爹,认识,但不算太熟,试了一下,没有想哭的欲望。便翻身从被窝里爬起来,颇艰难的翻越亲爹这座“大山”,顺着被褥滑到地上——尿急,却不认识路,只能对着爹爹的长靴解决——

解决完,回身,爹爹正坐在床沿看着自己——被逮个正着,他无话可说,“”

曹彧对儿子招招手。

小家伙硬着头皮走过来,已经做好挨批的准备——

“下次再想尿,跟我说。”把儿子又塞回被窝。

“”小家伙没想到爹爹的心胸这么宽广,居然不跟他计较!“下次是什么时候?”这个爹爹他挺满意,允许他吃糖吃到够,还陪他玩,也不计较他光脚下床,尿在他靴子里都不生气,“我能跟你住吗?”娘亲什么都要管他。

“你不想跟你娘住一起?”曹彧好奇。

“没关系,我跟你睡,早上再去娘亲那儿。”骑坐在亲爹大腿上,呃爹爹的腿没有娘亲的腿软,硌得屁股疼,“这是什么?”指着亲爹胸口的伤疤问。

“伤疤。”对儿子的每个问题都悉心回复。

“是打架打的吗?”新奇,爹爹也打架?

点头。

“小姨说爱打架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你也打过?”听他的口气,像是有过,不过王城那种地方,他能跟谁动手?

说到打架的事,小家伙有些心虚,“来,拉钩——”把亲爹的手拽出来,打一个钩钩,以免他去告诉娘亲,“不告诉娘亲,我就告诉你——”

“”曹彧有些想笑,不是因为儿子童稚的行为,而是为他们父子之间的第一个秘密,“说吧,我不告诉你娘。”

“在太学阁里,詹玉老是爱打我的头——”小家伙的逻辑关系很好,先把打架的原因摆出来,让打架的原因看上去合情合理。

曹彧皱眉——

“我就把他打了。”前提合理了,结果便简单明了。

“詹庆多大了?”太学阁里有跟小家伙同龄的孩子?

“”小家伙想一下,抬手比了个很高很高的手势,“这么大了。”

“”曹彧好奇他是怎么跟大孩子打架的,“你打赢了?”

小家伙点点头,“我让詹东把他打赢了,詹玉哭的可厉害了。”他这么小,当然不能自己打。

“做得好。”摸摸小家伙的后脑勺,丝毫不觉得这是在教坏孩子,不但如此——后半夜,趁着睡前的空档,身为父亲的人还设身处地的介绍了几种能打赢架、且不伤及自己的方法

%%%%%%

大雪断断续续一连下了三天,第四天的早上,太后移驾汤泉行宫避寒——伴驾的是王后与小王子,樱或因为有事耽搁,次日早上才动身前往——

马车出了东门,刚行至野松林,车轮就坏了——

侍卫吕松检查完坏掉的车轮后,对其余几名侍卫使个眼色,示意他们提高警惕——轮毂断掉的地方,切口是平直的,人为破坏的可能性很大。

吕松还没示意完,危险便出现了——野松林外的高坡上出现几匹马。

在看到其中一匹马上的身影后,樱或示意吕松不必惊慌,来人她认得。

那几匹马到近前时,李炎正好掀开车帘,在看到来人中的某张面孔时,兴奋地爬下马车,“爹爹——”马、大马,他要骑!

曹彧从马背上跳下,弯身接住儿子几乎是滚过来的小身体,一把举到马背上——他答应儿子的事,绝对不会食言,说要教他骑马,一定会实现。

“娘?娘!”小家伙坐在马背上吆喝着娘亲跟上他们。

曹彧也回身望向站在马车旁的她——

樱或迟疑一下,最终还是抬腿跟上了他们——雪地上只留下几串脚印,从官道一直延伸进松林深处

——这就是所谓的一家团聚了吧?父亲在,母亲在,孩子也在——小家伙突然变得好生嚣张!

“食言而肥可不是好的开始。”曹彧把马缰递给周律,让他继续教小家伙骑马,自己则来到孩子他娘身边——他们在东都定下的约定,他实现了诺言,她这边可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南北通道仍然未通。

“武秦发生了□□,灾民涌入关内,北郡边防吃紧,一时间抽调不出人马驻守南北通道。”太后要考虑的可不止是他这个内贼,外强更要防备。

“武秦天子病重,怕是撑不了多久,一旦他死了,武秦境内必然更乱,你们确定以北郡目前的兵力能防得住?”他并不介意从燕岭调兵过去,只要她们同意。

樱或看他一眼,“还在掌控之中。”北郡再让他插手进去,这个齐国当真就要是他的了,太后怎么可能向他求助!“近来的风声你可听说了?”她在都城听到一些流言,有关她跟他的——诸如她秽乱后宫、他淫戏君妻之类的。

“嗯。”曹彧微微点头,这些流言早已在燕岭一带传遍,他怎么可能没听过。

“有压力了吧?”歪头看他——今时今日,他也算的上是一方诸侯,想要增兵扩军,就必须将自己推上神坛,只有这样才会有向心力!现在出现这种流言——对她的影响并不大,对他却恰恰相反,即便他个人不在乎,但他的集团必然是要在乎的,“打算怎么办?”

“”他的确受到了一些压力,但这是他自己要面对的,所以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抬手弹一指身前的松枝,积雪纷纷落下,洒的她满身都是,他则站在一旁笑意深浓。

樱或蹙眉看他一眼,她正在说正事,这人怎么跟孩子一样?忍不住想抬手拍掉身上的落雪——整个人却被他劫到怀里动弹不得。

松枝微微晃动两下,接着便是冗长的静谧。

良久之后,曹彧微微松一口气,感觉满口香甜

——樱或一向极少擦胭脂,却爱用唇脂,尤其冬季,天寒气干,口唇易裂,擦上唇脂便不怕唇裂出血,她不喜欢宫中妃嫔们用的那些鲜艳的颜色——以前瑶君喜爱摆弄这些东西,曾给她配过一种唇脂,色微红,香气清淡,质地十分细腻,她还给这唇脂取了个名字:凝玉香——曹彧吃到嘴里的香甜之物便是这凝玉香。

“女人是不是都喜欢涂这些东西?”他好奇,便开口问近在咫尺的她。

“”她的回应是一记厉目——因为他这话除了疑问之外,还带了另一层意思——他吃过别的女人的胭脂。

曹彧明白她厉目的原因,却不解释,只道:“任何人都有可能会大意、会犯错,别把我想的太好,有些东西还是要自己亲自守着的。”

“你想怎么样?把我们带回去?”她不认为他现在有这个本事。

“有何不可?”刚才见到他们母子的刹那,他就是这么想的,他们是他的,他想带走,才不管什么流言蜚语、众望所归。

“好啊。”她就看他如何把他们母子平安带走。

“”静默之后,又是一记令人窒息的冗长深吻——惩戒她的故意——她知道他没有把握把他们母子安然地带回去,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一对大人就这么站在松树后解决他们的私人恩怨——

小家伙这厢——

这是李炎第一次见父母站在一起的画面——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父亲和母亲是两个互不相关的存在,就好像白天和黑夜,天亮了,夜不见,天黑了,昼不见。现在,白天和黑夜突然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而且还如此亲密,让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不知是失落还是失望——总之他们在一块后,似乎都对他不那么在乎了,“我要爹爹教我骑马。”一把拽住马缰,不让周律继续教下去。

周律回身望一眼远处的男女——将军最近家事和正事都很烦扰——家里,老侯爷旧伤一再复发,身体每况愈下。外面,南郡因贪腐案爆发,一些百姓受某些有心的陈国人蛊惑,寻衅滋事,几乎酿成民乱,未免事态扩大,影响增兵扩军,以及贻误对赵军战机,将军几经思虑,终还是下令处死了替他掌管南郡钱银的掌事——那掌事虽中饱私囊,却对他忠心不二,将他处死,对将军来说,如同割肉去骨。

如今能让他放松的地方,大概也只有夫人这边了,“想打猎么?”开口问马背上的小家伙。

李炎第一次杀生就是在三岁的这个冬天——在周律叔叔的帮助下,他射杀了人生中第一只猎物——一只野兔,并将它当做了他们一家三口的第一顿晚餐。

51四十九胭脂

过了小寒,秦川的霜冻日渐厚重,沟谷河川再不听见潺潺水声,都盖上了一层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