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一笑道:“世民平生至愿,便是修仙成圣,不过在两位仙人看来,只怕太过可笑吧,忘了也就忘了。我三人进塔,看来也是上天早有注定,所以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陈靖仇听他至愿居然是修仙,大感诧异,心道:“李大哥英武过人,我只道他想得到天下,因此连张大哥都要退让,没想到他最想的反是修仙。”他没料到后来李世民成为千古一帝,却仍是沉溺长生之说,以至误服天竺妖人所炼丹药而壮年崩殂。等问到张烈,张烈却笑而不答,只是道:“小兄弟,你最想的是什么?”

陈靖仇心想自己最想的就是和师父、拓跋玉儿和小雪长在一起,可这愿望本来就没有实现的可能,现在更不可能了,却不知会把谁忘掉,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只向小雪问道:“小雪,你最想的是什么?我帮你记着。”

小雪突然面红过耳,嗫嚅道:“我…”然翁道:“小雪姑娘是神器转世,她可不会忘,不过,”说到这儿,然翁却也有点犹豫,接道,“只是小雪姑娘一旦被失却之阵吞噬力量过多,将会失去人形,恢复原身,直到一甲子后才有可能再转世为人。”

小雪一怔道:“一甲子?”陈靖仇小声道:“便是六十年。”小雪“啊”了一声,摇摇头道:“我不怕。”

宇文拓听然翁这般说,问道:“老仙翁,那我也会失去人形,恢复原身吗?”

然翁点了点头道:“不错。不过你放心,有我和老狐狸在此,你定能挺过这两次失却之阵的。”

宇文拓微微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便请两位仙人施法吧。宇文拓身死无憾,又何惧恢复原身?”

然翁点头道:“既然诸位再无遗憾,那我和老狐狸便要施法了。”

然翁在地上布下法阵,各人都站好方位,小雪便在阵中,陈靖仇只觉眼前一黑,待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在原处,外面却明亮了许多,只是身边的李世民、秦叔宝和程咬金三人都已不见。他惊道:“古月先生,然翁,李大哥他们呢?”

古月仙人和然翁的面色都有点黯淡,然翁道:“陈公子,第一次失却之阵已然成功,他们却仍留在原处。”

回到了过去?陈靖仇这才发现这通天塔里完全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就如刚落成一般。他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小雪道:“现在赤贯星尚未坠地,应当就是当时你们刚杀上来的时候。”

陈靖仇扭头看了看,见小雪仍在原处,只是脸色差了不少,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这失却之阵也没能将小雪的力量吞噬完。”再看去,见张烈面色如常,一边的宇文拓却面色惨白,几无人色。他道:“宇文兄,你怎么样?”

宇文拓几乎说不出话来,古月仙人叹道:“你脱力太过,我勉强才能让你守住心脉,你暂且歇一歇吧。”

宇文拓道:“仙人,事不宜迟,我已经失败了一次,不能再失败第二次了。”

他见绝处逢生,竟然又回到了赤贯星尚未坠地的时候,那么巴别之路仍能施行,还能够登上赤贯补天之裂,心中已无他念,只愿早点进行。古月仙人道:“不错,虽然钟、斧、壶、塔、剑五神器不全,但你以大地六芒星代替东皇钟,天狗蚀日代替盘古斧,万灵血代替炼妖壶,通天塔代替昊天塔,再以轩辕剑为中心,虚空之阵一样能够运行。那好吧,你便坐下施法。”

宇文拓这个施虚空之阵的代替办法是小郡主告诉他的,虽然现在知道她并不存好意,但想到无论如何,实际上也是小郡主为拯救这世界带来了一线机会,宇文拓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将另三种神器交给陈靖仇放好,将轩辕剑插在阵心,正待施法,忽听有人喝道:“宇文拓!你…咦,靖仇,然翁仙长,古月仙长,你们怎么也会在这里?”

这竟是陈辅的声音!陈靖仇先是一呆,马上恍然大悟,心道:“我已回到了过去,此时师父尚在人世。”见陈辅走上这第七层,他心中亦是喜不自胜,叫道:“师父,您别过来,宇文兄正在施法。”

他不说还好,陈辅听他这一说,更是怒不可遏,叫道:“好哇,你竟然与这小子同流合污!家仇国恨,难道全都忘了吗?我要斩了你这不肖逆徒,背国贰臣!”

陈辅这一生所愿,都是推翻隋朝,复兴大陈,他也是这般对陈靖仇说的,可谁知陈靖仇竟会与这个毕生大敌坐在一处施法。他只道宇文拓施的乃是九五之阵,心想陈靖仇定是觉得复国无望,受宇文拓蛊惑,竟然助他完成阵法,血气攻心,哪还顾得上一切,拔剑便冲了过来,若陈靖仇敢阻拦,只怕真要将他斩于剑下。

宇文拓此时已到施法关键处,见陈辅在这当口出现,沉声道:“陈兄,巴别之路马上就要发动,你师父若此时进来,会被撕成两半的!”

陈靖仇听得,更是焦急,见师父仍然气势汹汹地过来,心惊之下,不顾一切,双掌一合,奋力向陈辅虚空推去。他的功力已非同凡响,此时远在陈辅之上,陈辅也根本没想到这个向来言听计从的徒弟竟会朝自己下手,被劲力一击,人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塔壁上。陈靖仇不为伤人,陈辅受伤倒也不重,可是心中痛苦实难言表,心道:“靖仇他…他竟会对我下手!”待定睛看去,眼前哪还有一个人在?他虽不明所以,但觉自己受骗上当,连两位仙人都骗了自己,更是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就在这时,小郡主忽然从他身后出现,见此情景惊道:“老师父,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宇文太师呢?”

陈辅对小郡主甚为信任,痛哭流涕地将方才所见说了。小郡主一怔,喃喃道:“糟了!”

陈靖仇一掌将师父击飞,眼前只是一花,师父便已不见踪影,身前却成了另一派景象。他吓了一跳,站起来道:“这…这是什么地方?”

宇文拓道:“陈公子,这儿便是天之痕入口的虚空之门,再往里便是赤贯星了。”

然翁看了看四周,叹道:“老狐狸,连我们都不曾来过此处啊。”

宇文拓道:“两位仙长,我们快进去。现在巴别之路已成,只怕宁珂…那妖女马上就会跟踪而至。”

连施失却之阵和虚空之阵,然翁和古月仙人亦是元气大伤,何况到了赤贯还要再施一次失却之阵,现在体力丝毫都不能浪费,何况为了施阵后原路返回,轩辕剑亦只能插在原处。他们沿途向前,张烈见这儿奇花异草,小桥流水,和他想象的那种血雨腥风的妖异景象完全不同,啧啧称奇道:“真想不到天下也有这等所在,竟会如此祥和。”

然翁道:“张大侠,赤贯星其实亦非妖星。赤白双贯,实如阴阳日夜,不过是天地之常,只是为妖魔利用,便成妖星。”他看了看前面,又道,“这儿便是伏羲宫啊,没想到我最终也能踏足此处。”

小雪见陈靖仇一边赶路,脸色仍是不悦,小声道:“陈大哥,你还为打了老师父一掌而伤心吗?”

陈靖仇点了点头,低低道:“我想不到…想不到会朝师父下手。”

师父虽然对自己严厉,但以前从没打过自己,他对师父虽然有点畏惧,更多的是敬爱,方才却是自己亲手将师父击出。小雪叹道:“你也是为了救老师父啊。陈大哥,你为什么不想想,本来老师父已不在人世,现在他却死而复生,这便是最好的事。”

听小雪说是“死而复生”,陈靖仇忽地身子一震,叫道:“古月先生,您是不是说过在这伏羲宫中有座天女白玉轮,能让人死而复生?”

古月仙人道:“不错,便在此处。”他伸手一指前方道,“那个便是。”

陈靖仇见他所指的是个白色的圆形台面,不顾一切便奔了过去。到了近前,才见这圆形石台果是白玉琢成,周身无一点瑕疵。然翁走到他身后道:“陈公子,你是不是想以此来复活爱哭小姑娘?”

陈靖仇道:“是。然翁,古月先生,请你们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然翁和古月仙人相互看了一眼,然翁叹道:“陈公子,上古时伏羲女娲两位大神因为爱女夭逝,心痛之下,建起这座天女白玉轮。但施这复生之法,需要伏羲琴与女娲石两件神器。”

陈靖仇更是大生希望,说道:“伏羲琴不就在我壶中吗?小雪也在,两位仙人,请你们就施法吧。”

古月仙人叹道:“陈公子,你还有所不知,要施复生之阵,所耗神器之力比失却之阵更多,一旦施行此法,小雪姑娘便再不能保持人身了。”

陈靖仇一怔,看向小雪,小雪却咬了咬嘴唇道:“古月先生,我不怕,请你施法吧。”

陈靖仇只道找到天女白玉轮,拓跋玉儿便能复生,没想到小雪却要失去人身,急道:“小雪,不要!”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仙人,那,能不能再施一次失却之阵,回到玉儿姐姐未死之前?”

古月仙人看着他,半晌才道:“陈公子,让你失望了。两次失却之阵,已是神器的极限,施完后,最少也要等六十年后才能施第三次。”

六十年!陈靖仇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六十年后,自己纵然还在世,也已经快到八十岁,那时的拓跋玉儿还能认得自己吗?但他咬咬牙,道:“六十年就六十年。纵然那时玉儿姐姐不认得我,我也心甘情愿。”

他只道这也是一法,谁知古月仙人又是一声长叹道:“陈公子,只是这般一来,时间尽都打乱,赤贯星仍要再一次撕裂天空,到那时失却之阵又不能再用,人间便再没有拯救之途了。”

张烈在一边听得,心道这有什么好婆婆妈妈的,万事终以大局为重。可是他能以大局为重,这话却也说不出口,心道:“月儿失去了妹妹,伤心欲绝,若她在此处,只怕也要不顾一切让玉儿复活不可,我能用大局为重拦阻她吗?”

陈靖仇见希望就在眼前,可又渺茫根本抓不住。这等比绝望更让人痛苦,他脚一软,已跌坐在地,心道:“要救玉儿吗?可是小雪就要不在了。小雪六十年后仍能复归人身,玉儿却要投胎转世,与我对面相见亦不能识。可是,我又怎能劝小雪牺牲自己?”他没想到自己竟会面临这等两难之境,一时间心痛如绞,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眼前忽地一暗,正不知怎么回事,却听小雪道:“陈大哥,别伤心了。”

这是小雪的声音,可这声音竟有苍老之意。他抬头一看,见小雪便在面前,不知怎么怀中却抱了一面琵琶。他一怔道:“小雪,你…”再看时,见小雪面容依旧,可眼角却有些了细细的鱼尾纹,长相竟然已过三旬。他又是一怔,却听小雪道:“陈大哥,都十三年了,你…你别想得太多。”

十三年!陈靖仇吃了一惊,猛地站起,却见背后长剑重得异样,拿过来一看,竟是轩辕剑。他呆了呆,说道:“轩辕剑怎么会在我身上?赤贯星呢?”

小雪抹了抹眼泪道:“陈大哥,你是伤心过度,都忘了以前的事吧?别想了,玉儿姐姐已经不在了,老师父也不在了。”

陈靖仇更觉纳闷,问道:“老师父是谁?”

小雪叹了口气,坐在一边幽幽道:“陈大哥,这些年一直没见你,我一直在学琵琶,现在给你听听吧?以前听你和玉儿姐姐合奏过的。”

小雪怎么会去学琵琶?陈靖仇更是纳闷。他伸手要去抓头,鬓边一缕发丝飘下,却是黑中带白,他又是一怔,这才发觉自己已留了几缕须髯。他喃喃道:“十三年…那我已经二十九了?”

小雪点了点头:“玉儿姐姐的转世也该有十三岁了吧。”她在琵琶上调了调音,信手一抹,一串乐音已响了起来。

十三年?玉儿转世?他扭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竟是站在一座坟前,碑上写着“爱妻拓跋玉儿之墓”,落款是“陈靖仇谨立”。他更觉迷茫,喃喃道:“玉儿死去已经十三年了…”

小雪的琵琶声如流水淙淙,依稀就是当年在海上时玉儿所弹的那一曲。此时陈靖仇才依稀记起往事,低声道:“小雪,当日…在伏羲宫中,我没有选复活玉儿吧?”

小雪没有说话,点了点头,眼里却有泪水流下。那一日,陈靖仇不顾小雪反对,最终还是放弃了让拓跋玉儿复活的机会。只是,封印了天之痕后,陈靖仇也不曾和小雪在一起,独自一人浪迹天涯,因此小雪虽然比他还小一岁,但十三年一过,竟比他还要显得老了。

一阵风吹过,草原上如海面般漾起波纹,一边却传来一阵“咩咩”的羊叫之声,有一对夫妻与一个小女孩赶着羊群经过。那小女孩穿着红衣,手中拿着片草叶,听得这儿传来琵琶声,忽地站住了,慢慢走过来。小雪仍在低头弹奏,物我两忘,陈靖仇听着琵琶声在风中飘扬而去,心中不知什么滋味。那夫妻走了一程,见小女孩没跟上来,妇人远远地叫道:“阿玉,走了啊。”

小女孩答应一声,正待要走,陈靖仇却是一惊,叫道:“小姑娘!”

小女孩转过头,有点胆怯地看看他,问道:“叔叔,有什么事吗?”

虽然她的眼中满含稚气,一张脸却活脱脱就是拓跋玉儿。小雪放下琵琶道:“小妹妹,你叫阿玉?”

小女孩点了点头:“是啊。阿姨你认得我?”

小雪的眼里忽然流下了泪水,低声道:“认得,认得,你十三岁了?”

小女孩见这不认识的阿姨突然哭了起来,有点害怕,退后两步道:“是啊…叔叔阿姨再见,我妈叫我了。阿姨你的琵琶弹得真好听,阿玉以后也要学。”

她转身跑去,春野上繁花一片,草色青青,那一点红色身形到了好远仍是清清楚楚。小雪看着她,喃喃道:“再见…玉儿姐姐。”

陈靖仇什么话也没说。他怕自己一开口,眼泪便要落下来。小雪抹了抹眼泪,忽道:“阿仇,真对不起。”

陈靖仇怔了怔,说道:“什么?”

小雪看着远方渐渐消失的小女孩身影,小声道:“阿仇,我一直想这么叫你,可一直不敢。那时我想,在你心中,我和玉儿姐姐总是一般,可是现在才知道,我在你心里不论有多重,终是个妹妹。没有了我,你会伤心,可没有了玉儿姐姐,你的心也就死了。”

陈靖仇没有说话。他曾有过和拓跋玉儿、小雪一起度过平静一生的念头,可确如小雪说得一样,失去小雪,自己会伤心一世,但拓跋玉儿才是那个失去了会万念俱灰的人。他低低道:“晚了,小雪,晚了…”

第三十八章 撒旦化身

他刚说完,身后却传来一声长叹。他大吃一惊,扭头看去,只见自己竟又在白玉轮边,身后宇文拓站着,手还搭在他的头顶,只是不见小雪的影子。他吃了一惊,说道:“宇文兄…”

宇文拓叹道:“陈兄,古月仙长正在施复活之阵,你稍等片刻。”

陈靖仇一摸腰间,九黎壶却已不在,抬头看去,见九黎壶就在面前,只是原本放在九黎壶中盛着拓跋玉儿的水晶棺已放在白玉轮正中,轮上放着伏羲琴和一块石头,正在不住地旋转。他大吃一惊道:“小雪她…她…”

他怎么也说不出来,宇文拓道:“小雪姑娘已经失去了人身。唉,陈兄,她要我以预知术来让你自己选择,结果,你选择了复活拓跋姑娘。”

陈靖仇心口像被扎了一刀,期期艾艾地说:“那…方才都是我的幻觉?这怎么能算!”

宇文拓道:“对现在来说是幻觉,对将来而言却是现实。这个世界,每作一个选择,便会出现不同的世界,你方才看到的,便是选择了小雪的结果。陈兄,小雪姑娘哭得泪流满面,说她若不在,你只是伤心,但失却了拓跋姑娘,你就失去了魂魄,所以才作了这个决定。”

陈靖仇几乎要嘶声叫道:“不,不是这样的!”很久以前,在月河村初次见到小雪时的情景仿佛又在眼前浮现。那时的小雪愁容满面,后来偶有笑意,每一次都让他感到温暖。如果十三年后自己会因为失去拓跋玉儿而万念俱灰,可现在却要因为失去小雪而心痛欲死。他的喉咙口像是有一团什么堵着,什么也说不出来,眼里却流下了眼泪。

这是最后一次流泪,那就尽情地流吧。他想着,喃喃道:“小雪,六十年后又能见到你了,真好,我一定要活到那一天。”

宇文拓听他喃喃自语,心里不知怎么也是一酸,但什么也没说。这时白玉轮已停了下来,古月仙人本来肃立捻诀,忽地一侧,竟坐在地上。然翁一把扶住他道:“老狐狸,你没事吧?”

古月仙人一笑道:“我没事,拓跋姑娘马上就要醒了。”

盛着拓跋玉儿的水晶棺已如寒冰解冻,正在消失。待水晶化尽,拓跋玉儿揉了揉眼,诧道:“这是哪儿?”

陈靖仇见她死而复生,小雪却要六十年后才能见到,心里更不知是什么滋味。拓跋玉儿一见陈靖仇,从白玉轮上翻身下来,伸手要拧陈靖仇的耳朵,一边叫道:“阿仇,你哭什么?我怎么会在这儿?我只记得被小郡主害了…咦,小雪呢?她还要我给你带封信…”

陈靖仇道:“玉儿,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他抹去眼中泪水,心中又悲又喜,真不知该如何说起。张烈道:“玉儿,过来,姐夫跟你说吧。”

拓跋玉儿最怕张烈,见张烈也在,不敢再说,乖乖地走了过来。然翁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陈公子,走吧,只是不知爱哭小姑娘会忘掉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