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不信任你。”

“如此便留下吧。”贺泰哲随意摇摇手。

“毕竟不妥。”秦若岚轻声拒绝。

“怎样才算妥?难道要众人皆知,贺家少奶奶去睡书房?你觉得,若传入爹耳中,可还会相信你之前说不怪我,为我所言的那些好话?”

贺泰哲言辞忽而犀利如针,直指主题,让秦若岚心下一惊,一丝疑惑浮上心头。确实是她想得不周详,可听他说话语气,真是那个浅薄轻浮的贺泰哲?她目光搜寻着他面上神情,但他的脸隐在床沿阴影之中,若隐若现看不真切。一时只觉他周身气息如玉的温,又如冰的冷。

失神片刻,秦若岚摇摇头,想必是自己看错了。她走至床榻前道:“床给你睡,我睡地上。”

她才伸了手去扯被子,不期然被坐于床上的贺泰哲握住皓腕,秦若岚挣了挣,不解地看他。贺泰哲一挑眉,“床大得很,足以睡下两人。”

“你答应过不碰我。”秦若岚声音里带了些紧绷。

贺泰哲淡然一笑,“你以为我会乘人之危?我虽算不得什么大丈夫,那日许下承诺也是被你所逼,但我既然答应你,定不会染指你。”

“我不习惯与人同床。”秦若岚怕他继续纠缠,只得随口道。

“看来你是死也不肯和我一起睡了。”贺泰哲的话令秦若岚全身戒备,怕他又要耍花样,谁知他却放开她,径自扯了被子,下床铺在了地上,“这鬼天气,地上冰冷睡不好,你睡床,反正我方才好生睡了一觉,也不觉困乏。”

“我…”

见秦若岚咬唇迟疑的模样,贺泰哲和衣躺下道:“无须感激我,今儿个本少爷心情好,不知道哪天就会同你换了去睡床,我看你还是趁有福可享,好好睡下。”

贺泰哲语毕,人已经转身背对秦若岚,看似再无开口之意。秦若岚又端详他背影半晌,才脱了鞋袜躺在床上。屋内静谧得不闻一丝声响,唯有渐暖的夜风自窗缝悄溜而入,吹起一室暖意。

秦若岚躺了片刻,直到听见贺泰哲传出睡熟后均匀的呼吸声,她略一思索,翻身下地,取了床上一床薄被,展开覆在了贺泰哲身上。夜凉如水,他既将床让给了她,她也不能眼睁睁看他染了风寒才是。

清晨一抹晨曦,如雾如素,笼在窗棂上,薄薄打进屋内。贺峰挺直脊背立于桌案前,手轻抚着一块红木牌位,上书几字:爱子贺泰齐。

昨日贺泰哲一席话,触动了贺峰内心深处最深沉的痛。大儿子出生时,初为人父的那种喜悦似乎就在昨日,他将一切殷殷期望都寄托在贺泰齐身上,而此子也甚为乖巧懂事、聪明伶俐,以至于小小年纪便已崭露锋芒,让他有了将家业尽快传给他的想法。

可谁知一夕物是人非,父子俩天人永隔,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他情何以堪?他只有隐藏起痛失爱子的伤悲,爱屋及乌将感情转到贺泰哲身上,谁料贺泰哲却是那般不争气的性子。虽对贺泰哲幼小时关注不多,可他分明记得那孩子小时候也听话得很,怎现在如此让人头痛万分?

思及此,贺峰重重叹口气,将牌位重又小心地摆放回原位,依旧驻足凝视,眼中慈爱涌动,似望着自己爱子一般。贺泰齐的灵堂并未与贺家其他牌位一起放在祠堂,而是被贺峰单独安排在了祠堂旁的一间小屋,因此每当思绪烦乱,他便喜欢到这里走上一遭。

本以为让贺泰哲成了家,他便会收收心,可谁想到他依然故我。贺峰不确定把贺泰哲推到店铺去的决定是否正确,可玉不琢不成器,虽不能确定这玉的成色,他总要试上一试,因为他别无选择。贺泰齐死后,贺泰哲便是贺家大少爷,终有一日,这个家要落在他头上。

贺峰又站立良久,直到窗外一缕艳阳已不被门扉遮挡地直映了进来,他才仿佛回到现实般,复又望了牌位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贺峰轻掩上小屋的门,忽见一人站在不远处。那人见到贺峰的身影,娉娉婷婷走了过来,一袭绛红色旗袍包裹着玲珑身段,正是二姨太黄萱。原来,黄萱越想昨晚之事越不甘心,她有所觉贺峰想要将家业移交给贺泰哲,她就不信她不能将自己的儿子扶上去,因此,早些时候她便想寻贺峰继续昨日的谈话,可未见贺峰踪影,问过家仆,才知贺峰往祠堂这边来了。

眼下见贺峰自祠堂旁的小屋步出,黄萱心下明了。那里是大少爷贺泰齐单独供奉牌位之所,平时除了贺老爷和大夫人,其他人皆不许进去。

见是她,贺峰皱了下眉。黄萱却似浑然未觉,走到近前亲昵地挽起贺峰的手臂笑道:“老爷,我一早就命人炖了汤,您到我院子里去尝尝。”

“今日就算了,我要赶去铺子里。”

“只这一会儿时间都没有?”黄萱不依地摇了摇贺峰的手臂,看似无意又道,“铺子里这么忙,不如多派些人手,我看就让川儿也过去帮忙,一来能熟悉生意,二来和泰哲也好有个照应,三来老爷您也能多些时间歇息。”

听黄萱旧事重提,贺峰不禁心中越发烦闷,只一挥手道:“此事急不得,要找合适时机方可。”

黄萱并不放弃地追问:“那是何时?”

贺峰略一想,“我看还是等泰哲在铺子里立了足,再想办法将泰川安排进去。”贺峰说罢,人已决然离开,并不再给黄萱开口的余地。

听出贺峰话中明显敷衍之意,黄萱唯有兀自站在原地懊恼。贺峰心中只有贺泰哲,看来若不扫清这障碍,贺泰川要出头太难。黄萱绞动着手指,眼中闪过一抹阴郁的冷意。

话说纪怀宇离开贺府之后,并没有独自北上,而是选择留在上海。纪怀宇的老师很喜欢他,于是就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女子学堂任课老师。

纪怀宇站在校园的玉兰树下,此时的玉兰花已竞相开放了。秦若岚以前尤爱大学堂的玉兰花,每到玉兰花开时,纪怀宇都会陪着她站在玉兰花下,看着玉兰花含着苞,朝着天空,充满了活力。尤其到了花苞张开全身时,有微风吹过,便会有那么几片花瓣悄然落下,而秦若岚看着片片飘落的玉兰花瓣,脸上却露出淡淡的遗憾。

纪怀宇曾经将玉兰花做成标本,可放在书中的花瓣并没有落下时的影子,渐渐有些发黄了。秦若岚知道后告诉他,有些东西只适合远处珍惜,而不适合近处珍藏。

“怀宇。”

忽然,一老者的声音传来,打乱了他的思绪。转身一看,原来是女子学堂的校长——黄坤。

“黄校长,您好。”纪怀宇说着,恭敬地鞠了一躬。

黄坤哈哈笑了出来,中气十足,若不是一头白发,丝毫不显老,“怀宇,以后大家都在一起教书了,不用那么客气,走,我带你去班里看看。”

黄坤领着纪怀宇来到班级门口,这时,上课铃声响起,女学生们纷纷跑回教室。

“同学们,今天为大家介绍一位新来的老师,他叫纪怀宇,今后教你们诗歌。”黄坤高声说罢,在座的女学生都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有的毫不掩饰,有的则害羞红了脸。

站在一旁的纪怀宇忽然感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向他投来,惹得他很好奇,循着那道目光看去,原来是贺凝羽正凝视着他。

纪怀宇清了清嗓子,待黄坤离开教室之后,他来到讲台上,清亮的嗓音开口说道:“大家好,我是你们以后诗歌课的老师,希望能跟大家好好相处,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纪怀宇很快就进入状态,按照之前准备好的材料一一讲解。但直到下课后步出教室,他依旧觉得那抹灼热的目光注视着他。

对不起,贺凝羽。纪怀宇在心中暗想到。

“请等一下。”

才一转弯,正准备下楼梯,却传来一个如莺啼般的声音。纪怀宇当然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他迟疑地站住了脚步。

“为什么躲着我?”贺凝羽开口质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辞而别我很担心你。”

初在课堂上见到纪怀宇时,贺凝羽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惊讶、疑惑、喜悦,纷繁复杂的心绪几乎将她淹没。贺凝羽是深居简出的小姐,平日里接触的男人极少,凭空涌上这些心境,让她无措中竟也感到内心充实,仿佛徘徊在暗夜中偶见一盏明灯。

贺凝羽抖了抖唇,泪水朦胧了眼底。

“我…”纪怀宇见贺凝羽一脸的委屈,惹得他有些手足无措,嘴中的话语却迟迟也说不出,因为他不想让贺凝羽真的在这里大哭起来。从身旁走过的同学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弄得纪怀宇很是不自在,倒是贺凝羽,丝毫不去理会其他人的目光,依旧目光直视着他,渴望他能给出答案。

“你先去上课,等你放学我们再谈。”

这时,上课铃声响起,纪怀宇想先让贺凝羽去上课,而他则想想借口,可见贺凝羽站在那里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固执得如一株青苗,他也只得微微叹了口气,“走吧,我们去校园里说。”

纪怀宇快步往前走,贺凝羽跟在后头,为了赶上他的脚步,不时还需要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但她丝毫不放弃。

走到那棵玉兰树下,纪怀宇停住了脚步,他思量了下,才转身说道:“我不告而别,也是怕因为我的缘故而连累你又被二夫人责备,所以请你不要生气。在贺府你这么用心地照顾我,我很感激你,若是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会尽全力帮你,可以吗?”纪怀宇说着,双目凝视着贺凝羽。

贺凝羽盯着纪怀宇,那如平潭幽湖一般的眼眸中,分明映出了自己的身影,她很高兴,顿觉之前的委屈与不满化作烟云随风而去,随即嫣然一笑,“如果除了你的名字,其他都没有骗我,我就原谅你。”

纪怀宇并不言语,而是朝她淡淡一笑之后,便转过身去。他不想欺骗眼前单纯的女孩,可也无法做出承诺,这许诺太过沉重,为了秦若岚,他身不由己。

“其实,我更担心你身上的伤。”贺凝羽解释道,可见纪怀宇并未为之所动,继续又说,“其实,嫂子也很关心你的伤势。”

贺凝羽话音才落,纪怀宇却猛然转身,黑眸中光芒闪现,“真的?她有问我的事?”

纪怀宇突如其来的反应,让贺凝羽怔愣在那里,她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秦若岚,眼前的男人就如此激动。难道…贺凝羽摇了摇头,打消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纪怀宇似乎也觉得自己过于突兀,于是连忙又道:“没想到没见过几次面的远房亲戚,竟也这样关心我,你瞧,真是让我高兴到一时忘形。”

贺凝羽听了他的话,朝他展颜微笑,“你现在和我已经认识了,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你若有事,也可以找我。”

“嗯,好。”纪怀宇并不多言,只是应付般点了点头,侧目想了想,缓缓问道,“若…少奶奶最近怎样?”

“嫂子?”贺凝羽反问,见纪怀宇点了点头,反倒让她有些不解。为何他如此关心嫂子?难道就是因为他们是很久未曾见面的远房亲戚?可虽然与秦若岚相处时间不长,但她相信嫂子的话。抬头看向眼前的男人,目光中充满了诚恳,她也是相信他的,于是如实回答:“嫂子很好,我经常去找她聊天。”

“那便最好了。”

纪怀宇虽是喃喃自语,可却被一直注视着他的贺凝羽全都听到,她微微一震,旋即又将怪异的想法压了下去。贺凝羽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见到纪怀宇之后,她真的很喜欢跟他说话,更喜欢跟他在一起,哪怕他们聊着其他人的事情,她也无比珍惜眼前这一刻。

第九章 暗遭陷害

七月里的天气已入夏,空气中带着丝丝难掩暑意。尽管在屋子里摆了一些冰盆,也依旧是不断淌出汗来,让人苦不堪言。但这其中,并不包括秦若岚。

秦若岚本就是个喜静之人,就是坐在书房中看上一日书,也不觉无趣。被禁足的贺泰哲整日嚷嚷着无聊,要秦若岚陪他在院子里转转,美其名曰培养感情,都被秦若岚婉拒了。她宁愿待在书房,也不想和他一起瞎溜达,浪费时间,也无此必要。

于是,贺泰哲只得跑到各房各院,逐个与丫鬟们闲聊去了。至于有人背后议论,说哲少爷****习性不改,在家闭门思过,还要****丫鬟,秦若岚只当耳边风,吹过了无痕。毕竟她的任务就是看着他莫再出去惹事,他在家中做些什么,人在哪里,她皆不想干涉。

秦若岚抬头望了望窗外橘色天际,不觉间又过了一天。她起身转了转脖颈,正准备回院子里去用晚膳,才踏出书房,便见一家仆打扮之人匆匆几步来到她面前,低头行礼道:“少奶奶,老爷叫小人传话,说在祠堂候着您,叫您过去一趟。”

秦若岚微怔,对贺峰突然唤她去感到疑惑,出言询问:“是何事如此急?”

“老爷未说。”家仆摇摇头,他始终谦卑地垂首,令秦若岚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觉有些陌生,却又觉得自己多想了。贺家极大,她不可能将下人逐一认得也不足为奇。

容不得多想,秦若岚应了句“我知道了”,便不敢耽搁地往祠堂而去。

穿过庭院,越发僻静,特别是行至祠堂外,与上次探望贺泰哲所见并无分别,依旧没有一个人影。秦若岚奇怪贺峰为何会约她在此见面,刚要往祠堂一探究竟,身后一个声音又道:“少奶奶,这边。”是方才那报信家仆,他不知何时跟在秦若岚身后至此。

秦若岚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才发现高大的祠堂旁还有个小房间,进深比祠堂略多,房檐也矮了不少,丝毫不惹人注意。上次来祠堂,她便没发觉这地方。

“少奶奶,请,老爷在里面等。”不给秦若岚继续打量思索的时间,家仆复又催促。

秦若岚颔首,移步来到门前,抬手刚要敲门,只轻轻一碰,门却已然吱呀一声打开,秦若岚向里望去,屋内光线晦暗,在透窗而入的斜阳余韵中,隐约飞起灰蒙蒙的尘土。她向前探了一步迈入门里,想要看个分明,却见脚边似乎躺着东西。

她蹲下身,才看清地上竟是个牌位,上书“爱子贺泰齐”五字。秦若岚一怔,一时间想不起贺家有此人,但未等她反应过来,门口复传来脚步声,一道人影遮住最后一抹光芒,急踏着步子走了进来。

秦若岚转身,看清来人后恭敬地唤道:“爹。”

贺峰并未答话,只是脸色阴沉,在看到秦若岚手中牌位时,更是怒意不可抑制地显露出来。他两步行至秦若岚面前,劈手夺下牌位,狠狠瞪了秦若岚一眼,才小心地将牌位重又摆放回桌案之上。

“爹,我…”平素里贺峰虽威严有余,可秦若岚从未见贺峰如此大怒,且不知原因为何,她心下不禁有些着急,开口想要解释,却被随即一个带着嘲讽的女声打断,“老爷,我就说看到有人影在祠堂附近鬼鬼祟祟吧?不过不承想,原来是若岚。”

贺峰依旧不说话,但明眼人皆能看出他满目凌厉。倚靠在门边的黄萱也不恼,继而继续开口,这次却是向着秦若岚,“不过若岚,这贺家可不是什么地方皆能乱闯的,你可知这是何处?这屋子里单独供着去世的大少爷牌位,平日里除了老爷和姐姐,任何人都不许踏入,你胆子也太大了些。”

“这是…”

秦若岚刚想说是贺峰叫她来此,一抬眼,却早已不见了方才传话的那名家仆。目光触及黄萱秀眉微挑、眼波流转、唇角含笑,顿觉她神色有异,看来此事皆是她安排,自己即便解释,黄萱也有办法令她百口莫辩。

“你还有何话可说?”贺峰沉声问。

“老爷,您还问她作甚?若不责罚,家规何在?”黄萱说得掷地有声,理直气壮,旋即话尾一转道,“不过若岚怎么也是新妇,对家中规矩不熟悉尚在情理之中。可毕竟是泰哲院子里出了错,定是他未说清楚,我看这件事,该领罚的是他。”

秦若岚岂会不明白,黄萱精心设计这一切为的便是想方设法打击贺泰哲。但她不能让黄萱得逞,暂且不论夫妻之情,她不愿亦不会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秦若岚在贺峰面前,双膝跪地道:“爹,这不怪泰哲,他之前曾告诉过我这里不可入,乃是若岚自己忘记了。”

“哟,不承想这才几日工夫,便是夫妻情深,你有何证据证明他告诉过你?你便是替他开脱,他也难辞其咎。”黄萱凉凉道。

秦若岚微仰起头,声音波澜不惊,“那么二娘又是否能证明泰哲并未告诉过我?”

“你…”黄萱怨怼地瞪她,又不好说太多,怕泄露了自己所做之事,只得故作底气充足,声音越发尖厉,“老爷,您看她这是什么态度?毫无反省之意!”

“够了!”贺峰怒斥,“也不看看这是何处!既然若岚你对家规还未背熟,就罚你跪在祠堂反省,直到懂得守规矩为止!”

“老爷——”

黄萱撇撇嘴,似乎对这惩罚并不满意,但贺峰已拂袖离去。黄萱冷然扫了一眼秦若岚,秦若岚依旧镇静自若,黄萱不免愠怒,跟着贺峰走了出去。唯留下秦若岚一人,静立于黄昏之中,脊背挺直,身影犹如青松一般。

夏夜的风中犹自带着几分微凉,一股江水的润泽气息浮动在空气中,宁静而氤氲。经过晚风一吹,贺峰心中怒意亦随着脚步淡去,行至前厅,早已冷静下来。方才事出突然,他确实有些冲动,秦若岚毕竟是贺家新妇,太过苛责对她实属不公。

“老爷,喝杯茶消消气。”黄萱不知何时已跟了进来,自桌上执起茶壶,取了茶盏,倒了杯温茶,体贴地递到贺峰面前。

贺峰在桌旁坐下,缓缓饮下半盏茶之后,才转头问:“你说,我对若岚的处置是否不妥?”

“老爷此话怎讲?”

“她才入门不过四个月,家中诸多事还需慢慢适应。”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既犯错,便理应受罚。”黄萱还不甘秦若岚将所有过错揽上身,破坏了她原本计划,遂秉着公事公办的口吻道。

贺峰轻叹口气,“我看此事便作罢了,一会儿差人去叫她回房便是。”

黄萱见贺峰有意就此放了秦若岚,心中更是不满,继而眼睛一转道:“老爷您才将她处罚,若马上收回命令,怕是驳了您的面子,在下人面前也失了威严,不如这样,让我替您跑上一趟,做个人情让她回去。”

见贺峰尚有丝犹豫,黄萱接着又道:“再者说,老爷您是为若岚好,想要她知错能改,我苦口婆心训她两句,也好让她认个错,不违背了您一番苦心,我们女人家说话,总比老爷您来得更贴心。”

贺峰一思索,觉得黄萱此言也有道理,点头道:“反正平素家中之事亦是你来管,此事便交与你去办,莫要耽搁。”

“好,我即刻就去。”

黄萱说着,眉开眼笑地退了出去。但她并未依言马上去祠堂,而是回房中换了身衣裳,喝上一盅滋补汤,耽搁了许久,直到月上柳梢后,才唤上自己院子中的大丫鬟小琴,一同来到祠堂中。

祠堂中未点灯,洒落进来的月色将正跪于正中的秦若岚身上镀了一层浅薄的银辉。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尽管接触地面的膝盖已从开始的疼痛,直至渐渐失去知觉,刺骨的凉气从骨缝中不住往上蹿,她却咬紧了牙不让自己有一丝松懈。

此时黄萱已推开门走了进来,勉强勾了勾嘴角,扯出个敷衍的笑,“哎哟,瞧瞧这可怜的,让我都心疼,只可惜有人就未必有这心思了,亏泰哲跪祠堂时,你连夜赶着来探望他,可眼下他还不知在哪个院子里和小丫鬟调笑快活呢!”

秦若岚深知黄萱来者不善,自是并不答话,兀自垂首望着地上。

黄萱偏不肯善罢甘休,她以眼神稍作示意,跟着她一起进来的小琴便上前几步,捏着秦若岚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此举若是放在平常,即便小琴是一等丫鬟,也断不敢对身为少奶奶的秦若岚不敬,可有黄萱撑腰,便又不一样了。见黄萱点点头,小琴手上力道不禁又加重几分。

一股蚀骨的疼痛顿时从下巴传来,秦若岚吸了口气,眼底的神色却依旧坚毅无比,让黄萱有种挫败感。她居高临下斜睨着秦若岚,冷声道:“老爷让我来看你反省得如何?你可知错?”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秦若岚淡然以对。

“哼,你的意思是说你没错了?”黄萱双眼一瞪,“小琴,给我掌嘴,我看她还嘴硬!”

小琴高高扬起右手,刚要落下,只听得门外传来一道低沉醇厚的男声,“二娘,手下留情!”

急匆匆自外面走入之人,竟是贺泰哲。秦若岚往他身后望去,只见灵儿的身影探了个头,又消失在夜幕的掩映中。她心下了然,必定是灵儿这丫头机灵,听说她被罚一事之后,去找来了贺泰哲。

贺泰哲虽是一副对黄萱毕恭毕敬的模样,但他发了话,小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收了手,望向黄萱。黄萱冷哼一声,显然并不将贺泰哲放在眼里,“泰哲,家内一直是由我当家,现下若岚犯了错,我连处罚的权利都没有?”

“二娘,若岚打不得。”贺泰哲俯首帖耳,慢慢道,似是对黄萱的态度有些畏惧。

“我知你心疼她,可她犯了错,就该罚,否则岂不乱了家中规矩?”

“二娘说得极是。”闻听贺泰哲顺从的话语,黄萱不觉露出得意的笑容。虽然贺峰重视贺泰哲,她也因此对他不得不有所戒备,但自黄萱心中,始终觉得贺泰哲不过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只是黄萱的笑还未收尾,贺泰哲话尾一转低声道:“可二娘,是爹让我来带若岚回房的。”

他的声音不大,回荡在原本安静的祠堂内却显无比清晰,让黄萱的笑脸顿时僵住。尽管她对贺泰哲此言心存怀疑,可回想起贺峰让她来此的目的,若是被贺峰知晓她故意责罚秦若岚,怕是节外生枝。

思及此,黄萱讪讪一笑,“既是老爷意思,我当然不会阻拦,你带了她回去便是。”

“若岚,听到二娘的话没有?我们走。”

秦若岚闻言正准备起身,不承想膝盖因久跪早已没了知觉,不期然蓦地失去重心,向前倾倒去。她心底一惊,尚未来得及惊呼,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仰头,正对上贺泰哲清亮的黑眸,双目如潭、暗波盈动,仿佛一颗破云而出的闪亮星辰。

秦若岚呼吸一滞,贺泰哲却已打横将她抱起,大踏步走出了祠堂,丝毫不顾忌旁人的眼光。

贺泰哲抱着秦若岚,一路自祠堂径直回了两人的卧房。因是夜晚,除了值夜的家仆,也并无太多人看见,但在与人擦肩而过时,秦若岚还是将头微低,看起来像是埋在贺泰哲颈窝间,避开其他人异样的目光。即便是在自己家里,两人又是夫妻,可毕竟没有肌肤之亲,这般的亲密使得秦若岚不适应。

才行至房门口,灵儿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灵巧地打开门,待两人入内,才又体贴地将门关好,留出一方二人世界。

“这丫鬟我怎么从未在院子里见过?”贺泰哲将秦若岚轻放在床上,装似随口问了一句。

“我见她伶俐,自大夫人院子里要过来的。”

“我娘?”贺泰哲反问,随即转身打开柜子翻腾起来。

“你不记得也是常理,灵儿只是个二等丫鬟,平素估计你也鲜少见到。”转念想到最近关于贺泰哲与丫鬟们走得很近的传言,她复又补充道,“不管你琢磨些什么,可别把事儿生到我的贴身丫鬟上来。”

贺泰哲的背影明显一怔,旋即转过身返回床前,手中拿了一个净瓷小瓶,脸上带着一抹无谓的浅笑,“你也信他们那些话?”

“难道有假?”

“倒也是事实。”贺泰哲挑眉,带了几分轻佻,“反正闲来无事,又不能出门去,与标致的小丫头们闲聊,总比整日对着枯燥的书本强。”

秦若岚知他是暗指她无趣,却不辩驳,人各有志,不必改变其他人去迎合自己。忽然腿上传来一阵凉意,见贺泰哲不知何时已将她中裙掀至膝盖处,她顿时羞恼地微红了脸,伸手去按。

“你,你这是何意?”

贺泰哲扬了扬手中的瓷瓶,“我之前因总犯错,时常挨爹打,娘心疼我,送了活血化瘀的良药来,我帮你揉开,明日膝盖便不会疼了。”

“不用麻烦了。”秦若岚咬着唇拒绝。

贺泰哲玩味一笑,“我们都是夫妻了,你还这般害羞。”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知道,不过你若不好好处理膝盖,恐会落下病根,将来阴天下雨便腿疼就不妙了。”贺泰哲耸耸肩,“是要面子,抑或自己受罪,全依着你。”

见贺泰哲一副等她作答的无关痛痒的模样,秦若岚只迟疑片刻,便咬牙移开了阻止他的手,默认了他的行径。贺泰哲见状也不再揶揄,拔开瓶塞子,将瓶中药水倾倒于手心,然后覆在秦若岚膝盖两侧,动作轻柔地搓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