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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籽低着头,悄悄地看了眼两人肌肤相接的地方。他的手掌很宽大,颜色比小麦色还要深一些,与自己苍白的肤色截然不同。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的温度刚好,干燥温暖,是能够轻易让女人心安的触感。光是这样被他握着手腕,心里就涌上层层温甜的暖意。

她进了正屋才发现,屋里的装潢并不似外面那般古朴,而是古典与现代相结合的典雅大气。黑红二色为主,辅以少量银器及玉器做边角装饰,无论走廊还是屋里的摆设,处处弥漫着一种低调的奢华,让人在感叹店家品位的同时,也能感到一种家的温馨。

侍者递过打开的菜单,江雪籽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和某些高档西餐厅一样,给女士的菜单只有菜品,不标价格。好在上面以家常菜为主,燕窝、鱼翅等物只占了半页。她小心翼翼地点了一冷一热两道菜品,就将手里的菜单放了回去。

展劲又点了两道这里的特色菜,两盅汤,几样包子烧卖一类的精致主食,最后又让人舀一壶店里自制的青梅酒上来。

菜刚上了一道冷盘,展劲取过一只青釉酒壶,倒入一些浅金黄色的酒,把小盅往前一推:“尝尝。”

江雪籽端过酒盅,浅酌一口。酒的味道一点儿也不冲鼻,青梅的酸香味儿充溢口腔,不知不觉间便勾起人大啖美食的欲望。

似乎是为了壮胆,江雪籽一连喝了两杯才停下来。夹菜的时候脸颊已经染上一抹樱粉,在颧骨稍微靠下一点儿的位置,嘴唇也有些红,整个人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

汤水上来的时候,展劲把盖子揭开来,先送到江雪籽面前,让她先喝一些,暖暖胃。整顿饭吃下来,展劲没讲什么多余的话,除了适时为她添酒夹菜,或者简要介绍一下某道菜品的用料和特色。

说起来展劲自己也觉得奇怪,平常跟那帮人聚在一块儿吃饭,也没少见有兄弟用这招泡妞。女人都稀罕温情攻势,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不缺钱,更不少见识,几乎人人用起来都得心应手。展劲却从来冷眼旁观,不觉得有什么新鲜,除了喝酒还有结账的时候,其他时间几乎都不怎么讲话。偶尔有不懂事的年轻女孩主动贴上来,敬酒夹菜分外殷勤,或丰满或骨感的小身板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挨,也都在展劲面无表情的空当,被其他识眼色的哥们儿立刻拖走完事儿。

可这会儿跟这丫头一起吃饭,看着她那瘦得几乎只有巴掌大的小脸,缺乏血色的脸蛋和嘴唇,他就忍不住想给她夹菜、盛汤,劝她多吃一些。但又怕她许久不曾在这种地方吃饭,心里会觉得不自在,也不能像之前在路上那样,问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坏了两人的胃口,所以只能借着一桌菜色随便说点什么。

一餐饭吃得平淡、实在,又满足。江雪籽吃得不算少,展劲本来饭量就不小,一边说话一边吃,速度几乎和江雪籽持平。四菜一汤,几样甜咸主食,最后竟然杯盘空荡,一点不剩。

饭后,两人在屋里静静坐了一会儿,展劲几次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烟盒,最后又都忍住没碰。喝光了一壶信阳毛尖,展劲还没从两人一起吃饭的温暖氛围中醒过来,抬手就想招呼服务员过来添水。倒是江雪籽有些坐不住了,主动站起身说:“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展劲也觉着两人就这样什么话不说僵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刚抬到桌边的手一撑,也跟着站起身。

回程的路好像缩短了很多,到了市区,江雪籽说了大致方向。展劲调好导航,按照上面的指示一路开过去。两人始终没怎么说话。直到车子停在楼下,江雪籽下车道别,展劲从车窗探出脑袋,有些不满意地撇撇嘴,一扬眉毛:“都不请我上去坐坐?”

江雪籽对今天的约会已经非常满足了,看展劲故作不满的样子,也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想起楼上那处鄙陋的小窝,江雪籽弯起一抹浅笑,委婉拒绝道:“下次吧。今天我过得很开心,谢谢你。”

展劲一边的眉毛高高扬起,原本可能会显得凉薄的笑容顿时有些滑稽:“下次?这么说你还准备回请我?”

江雪籽有些犹豫地说:“我可能请不起太好的地方。”

“那就这么说定了。”展劲直接敲定,“明晚我来图书馆接你,还是六点半下班,是吧?”车窗缓缓升上,他刻意忽略她脸上的犹豫不决,最后看了她一眼,打了个让她回去的手势,倒车离开。

第二天晚上,江雪籽从图书馆出来,果然又见展劲站在昨天那片树荫下。这回他干脆连烟都没点,仰头看着图书馆二层的窗户。

江雪籽走到近前,展劲朝视线锁定的方位仰了仰下巴:“那几盆花是你养的?”

江雪籽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这才发现,站在这里,可以看见她养的那几盆花:仙人掌、薄荷、木本茉莉,还有一盆文竹。如果时间够凑巧,甚至可以看见她每天浇花的情景。

见她点头,展劲的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说:“我记得你那天被劫持,好像也是在一家花店外头。你很喜欢养花?”

连着两天见面,江雪籽已经不像最初那般戒备和紧张,“嗯”了一声说:“都是比较容易养活的品种,挺好侍弄的,而且等待它们开花的过程,会很有意思。”

见展劲又要往停车的方向走,江雪籽轻轻拽了一下他的短袖袖口,又很快收回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说:“T大就在那边,那里的麻辣烫很好吃,还免费供应新打的酸梅汤。”

展劲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穿着,故意呼出一口气:“还好我今天穿得不太显老,不然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江雪籽微微一笑:“很帅了。”

展劲笑着挑起眉毛:“真的?”

“嗯。”

展劲站在原地,突然拉住她的手。

江雪籽惊讶地看他的侧脸,就见他的嘴角撇起一缕清浅的笑:“很帅的大叔现在急需漂亮妹子的陪伴,不然我怕传达室那里不放我进去。”

江雪籽苦笑:“你哪里就大叔了?我才是老女人吧。”

展劲突然转过脸,眼神特别认真地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吐字清晰:“比我小两岁零十个月,这辈子你在我面前也占不到一个老字。”

江雪籽愕然于他的郑重,又被他认真灼热的眼神看得心跳加速,只能逃也似的避开他的目光,抿出一抹浅笑算作回答。

“我记得过去一起出去吃烧烤的时候,你好像挺怕辣的。”展劲挑了张面朝窗的桌子,手里捏着一张浅黄色的圆牌。

卖麻辣烫的屋子很小,多数学生都买回宿舍吃。好不容易排着队挑完食物,转身的时候,刚好有一对学生情侣从这桌离开。展劲手疾眼快,随手把用来取食物的圆牌掷在桌上,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跟前,拣了靠外的椅子坐下。气得旁边也想占桌的男生干瞪眼,拽着自己的女朋友往旁边去了。

“嗯,渐渐喜欢上的,不过现在也不是太能吃。”江雪籽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觉得有点好笑,从没听说哪个军人或者警察会把矫健的身手用在这种小事上。

煮菜的大师傅喊了一声,展劲立刻把手一举,捏着牌子过去取东西。两大碗麻辣烫,外带超大杯冰镇酸梅汤,还有几串油炸小馒头做主食。

江雪籽一边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学生身影,一口酸梅汤,一口麻辣烫,吃得津津有味。

展劲吃起辣来眉都不皱一下,一大碗麻辣烫吃完,油炸小馒头也被他消灭一多半,手边的酸梅汤只喝了几口。他转脸见江雪籽吃得嘴唇红肿、眼泛水光,不禁莞尔。拿过她手里捏的纸巾,帮她擦擦嘴角,又拨了拨轻贴在她颊畔的发,一系列动作完成得如行云流水,熟练非常,似乎两人这样相处早是常态。

江雪籽看到他手上的纸巾沾的星点油渍,有点不好意思,又抽出一张纸巾拭了拭唇边,手指尖揩过眼角泛出的细小水滴,轻轻吸了口气,嘴里仍觉得又麻又辣,刚要拿酸梅汤,就被展劲摁住了手:“这东西太冰,女孩子喝多了不好。”说着就强拽着她起来,往外走,“麻辣烫的味道不错,当饭吃是差了点儿。我知道这附近有个粥店不错,要不再吃点?”

江雪籽睁大了眼睛看他,有些惊恐:“我吃不下了。”

“那就当陪我吃。”每次看到她睁大眼瞅自己的样子,展劲都觉得她特别可爱,好像一只瞪圆了眼喵喵叫的小猫咪,再怎么叫啊抓啊的,他也只会觉得小东西惹人怜,丝毫没有半点威胁力。

回到车里,江雪籽有些愧疚地小声说:“我平常去惯了,觉得那里的东西挺好吃的,没考虑到你不习惯吃。”

展劲最不愿意听她用这种语气说话,捏了把她的脸颊说:“知道我饭量大就行了。咱俩什么关系,你用得着跟我这么客气吗?”

刚吃得红扑扑的脸颊被人用食指亲昵地碰触,江雪籽有些发愣,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人说话竟然还带下套的!

她和他什么关系?他俩能有什么关系,不过就是十几年前,两人都少不谙事,一起玩过一阵子的普通玩伴罢了。

虽然她在心里把他藏得珍重,可她却一点也不迷糊,知道过去十多年他根本遗忘了她的存在。要不是两个月前那次惊悚的重逢,恐怕他压根儿都不记得还有她这号人,而且当时他一点都没认出她来,后来大概是经过什么人的提醒,才在那天的酒会上主动跟她讲话。接下来三番两次地邀约自己,每次见面都对她体贴又亲切,好像两人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可真相处起来,好像又比朋友多了一分难以言说的暧昧。

江雪籽看不透这个人现在多变的表面,却始终了解展劲的本性,无论他外表变得多不羁、多痞气,内心始终是很真、很直的一个人。他没有像过去那些围着她打转的人,在事情发生后立即转舵,对她冷嘲热讽、肆意谩骂,也没有因为内心仅存的些微不忍,故意装作不认识,避免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尴尬场面。他对她的态度,就好像压根儿没有发生当初那件事,又或者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根本不把它当成一回事。

他会主动找话题跟她聊天,会在吃饭和开车的时候适当询问她的感受和想法,也会对她的种种改变明确表示不满和无奈。面对着她,他好像一个真诚的朋友,一个亲切的邻家哥哥,会对她笑,会抱怨她的冷淡,也会跟她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这么多年,只有他,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温柔又耐心地认真对待她,甚至比当年两人一处玩的时候,对她还要好。

可这样好的一个人,偏偏是她绝对不可能更深交往的对象。

从粥店出来,江雪籽比之前更沉默了。

展劲见她始终低着头,也不讲话,无声地叹了口气。车子行驶到红绿灯的位置,展劲突然一打方向盘,转了个方向,把车子往回开。

等江雪籽发觉车子停下来,往窗外一看,两人竟然又回到了图书馆外的停车场。

展劲一手拉开车门,头顶高大的路灯洒下一片橘色的光辉,原本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显得柔和不少,一双眼却有些神色不明:“下来走走。”

江雪籽被他一路拉着走,不得不开口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放心,舍不得把你卖了。”展劲说话的口吻似乎有些不耐烦。

江雪籽看着他的侧脸,发觉他下颏线条绷得很紧,之前那种路灯照映下的柔和假象全部剥落,飞扬的眉,沉静而不失凌厉的眼,线条刚硬的侧脸和下巴,这才是真实的展劲。

走了大约十分钟,江雪籽发现两人又回到去往T大的路口。过了马路又走了几分钟,他真的拉着自己再次大摇大摆地进了T大。

大学门口的保安见他身材高大面色不善,手里还强行拖着一个姑娘,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跟另外一个值班的同事耳语两句,眼看着就朝两人的方向走来。

展劲冷眼一瞥,一手拉着江雪籽的手腕,另一只手摸到裤子后面的口袋,腕子一抖亮出证件。

“…”打头的那个小保安没词儿了。

另一个比较执著,挺直胸膛一脸严肃:“警官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吗?”

展劲语气很冷,说出的话却十足让人喷饭:“饭后领女朋友遛弯,不可以吗?”

两个小保安面面相觑,等回过神发觉不对的时候,展劲早领着人走远了。

T大的校园很大,学生多数以自行车代步。周五晚上是一周里最热闹的时候,约会的,听讲座的,父母、亲戚来探望的,一路走来熙来攘往,一点都不亚于周末拥挤的商业街。

展劲在外省念的军校,对这所全国闻名的理科院校并不熟悉,可是职业所需的方向感让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行人较少的一条小径。

江雪籽经常会来这边吃饭,知道他领的这个方向直接通往一个人工湖。

“那个…”展劲扬眉回瞥她。

江雪籽小声说:“前面是人工湖。那边树木多,有蚊子,而且…很多情侣都在那边。”

展劲看了一眼她裸露在外的锁骨和手臂,索性停下脚步:“那你说怎么走?”

江雪籽回过头看了一眼,说:“今天周五,往哪边走人都挺多的。要不就在那条林荫道上溜达吧。”

展劲没出声。没出声也就是不反对了吧?这回变成江雪籽领着他走,可手腕还被他攥得牢牢的。要是展劲肯松开看一眼的话,就会发现,人家姑娘的手腕早都被他握得通红了。

大概是往教学楼方向走的缘故,行人渐渐稀少,偶尔才有一两个学生骑着自行车经过。梧桐树已经长出崭新的绿叶,黑压压的树影被人踩在脚底下,风一吹,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下,江雪籽觉得不像刚才那么烦躁了。

展劲一烦就想摸烟,可因为身边有江雪籽在,硬生生忍了下来,闲着难受的手指转而去折磨人家姑娘的纤细手腕,中指还有节奏地轻轻动着,无意识地重复着抽烟时的习惯动作。

在部队里由于工作强度很大,有时候连续72小时不能沾枕,可要干的活儿都是既锻炼体力又考验脑力的,必须也只能靠香烟和黑咖啡强撑着。久而久之,他抽烟也抽得越来越凶,黑咖啡也喝得越来越顺口。不过跟部队里那些老烟枪比,展劲算是抽得少的了。调回B市特警队他也努力在戒掉这个习惯,可最近这臭毛病又有复发的趋势,尤其是每次跟江雪籽见面的时候。

曾经的江雪籽在众人面前不可一世,可现在的她,无论别人怎么议论,展劲始终觉得这个小丫头活得很压抑,少言寡笑,眼神成熟淡漠,不像另外那几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小公主。别人都说她是公主的时候,展劲也从来不觉得。公主应该是甜美可爱的,可这丫头光有一副甜美的外表,性格却一点也不可爱。

他不在B市的这些年,这丫头自己一个人扛下不少事儿,人也变得更安静了。如果说十年前她只是刻意压抑自己孩子的天性,学大人样假装成熟,那么现在她的淡漠、谨慎、沉默少言已经完全融入骨髓。生活强加给她的种种,只会随着岁月的洗礼慢慢沉淀,不会因为一两个特别的人、一两件意外的事而轻易消失不见。命运好像一个孩子的手,在每一张生命的白纸上信手涂鸦。而每一个人所能做的,也只是努力让纸上的图案不那么混乱,最初的纯粹和干净,快也好慢也罢,总会渐渐被各种油彩湮没。

展劲现在努力想要做的,就是把他和江雪籽之间已经被画上灰道道的那块空当,重新填补上颜色,让那些叉叉道道成为缠绕两人的结,成为连接两人命运的线。

中间隔了十年,他们两个都变了。展劲的改变更多是适者生存,而江雪籽的改变则是抗争不过命运的勉强为之。几次相处下来,展劲看到她的小心翼翼,她的慌张无措,看到她身上曾经的骄傲和任性被生活磨蚀得斑驳脱色,也看到自己面对这一切改变的愤怒和心疼。

这十年来,他只是偶尔会想到她。战斗累了,喝酒醉了,任务顺利完成了,解救行动失败了,最荣耀的时刻,最低潮的阶段,总在精神接近崩溃或者全然放松的时候,脑子里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张小小的脸:淡淡的眉,水盈盈的大眼,白皮肤,苹果脸,和他跳舞时仰望的纯真表情,问他问题时认真凝视的目光,还有偶尔淡然一笑时的娇俏与纯美。她仿佛是记忆赠送给他的一块糖果,只有在他最快乐或者最悲伤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含在口中,细细品味。可当他回来了,生活稳定了,日子闲得几乎要长蘑菇了,也渐渐很少会想起她来的时候,突然有人告诉他,曾经珍藏在他心底的那个小姑娘,竟然在没有他的岁月里,独自一人经受了那么多艰难和苦涩。

展劲不是一个会在事后自责和懊悔的人,可在与江雪籽重逢的这些日子里,尤其在试图接近她却接二连三受挫的过程中,他不止一次地试想过,如果他当初没走,现在的她会不会还是这样?

如果他没有在二十岁那年从军,如果他没有在外省念完军校,如果他和大哥一样,在T大安心念完四年本科,接手家族的公司好好经商,留在本埠与那些商场经营斡旋,闲来无事的时候约她出来见见面、吃顿饭。那么,他是不是能够在她最艰难、最脆弱的时候,及时伸手拉她一把?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普通往来的朋友也好。在那些灰暗不堪的岁月里,有他站在她身旁,现在很多事会不会都不一样?

即便全世界的人都把她遗忘,他也会守候在她身旁。

那天晚上,展劲拉着江雪籽在T大那条林荫道上,来来回回走了许久,可两人却没有说一句话。

第四章借来的幸福时光

(每次见面,展劲凝视她的目光一次比一次热烈,甚至有两回送她回家,帮她解安全带的时候,险些擦枪走火亲到她的脸颊或是嘴角。)

和展劲约好看音乐剧的那天,江雪籽特意换上衣橱里仅有的一条新裙子,波西米亚风格的碎花长裙,温暖又不失清新的色调,是春节时从精品店买的反季打折品。因为是好牌子,尽管打了很低的折扣,还是花了好几百块大洋。江雪籽望着桌上仅有的几样化妆品发了半天呆,最后看着镜子里自己锁眉不展的傻样儿,嘲笑自己的幼稚,索性只涂了点润唇膏,拎上平常用的那个包包就下楼了。

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可等她走出楼门,却发现展劲已经在那里了。

展劲最近把自己憋得够狠,连等人的时候都不叼烟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玩打火机,挺得笔直地站在车门边,透过墨镜看着单元门里徐步走出的那人。

暖色调的长裙衬得她肤色莹白,本就纤瘦的腰身更是不盈一握,行走间可以窥见她腿部若隐若现的线条。原本她穿裤子的时候就发觉她双腿修长,腿型也长得很好看,是穿什么衣服都漂亮的身材。只是这些年大概生活得不好,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个衣架子,要是当模特是合格了,只是展劲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江雪籽走到近前,发觉对方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即便有暗色镜片挡着,他灼热的视线依旧让她觉得手足无措。江雪籽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伸手拨了一下松脱脱的发髻上别着的那根木簪,从包包里掏出两张票子:“网上订的票,位置挺好的。”

展劲咳嗽一声,拉开车门,手挡在车顶上,防止她磕到头:“你拿着吧。”

江雪籽“嗯”了一声,握着票子弯腰坐进车里。

自从上次两人一起在T大吃麻辣烫,而后又散了一整晚的步,已经过去有十来天。这些天只要展劲不出任务,每晚都到图书馆接她吃饭。中间有两次因为工作耽搁了,还特意叫了外卖送到图书馆。送来的外卖中有菜有汤还有甜品,而且每次都不带重样的,比许多饭店的卖相还要好。

傻瓜都能感觉得到展劲对她的用心,江雪籽又不是情窦未开的懵懂少女,如何看不出他对她的态度跟从前大不相同。如果说十多年前的展劲只是个耐心体贴的邻家哥哥,那么现在展劲看她的眼神,绝对不是哥哥看妹妹那么单纯。每次见面,展劲凝视她的目光一次比一次热烈,甚至有两回送她回家,帮她解安全带的时候,险些擦枪走火亲到她的脸颊或是嘴角。

可是江雪籽除了心知肚明地装傻,其他什么都不能做。她不敢表露自己的心迹,不敢去想这样幸福得仿佛从天上掉下的日子什么时候会到尽头,甚至不敢做出任何表情或举动,去回应他一个眼神或是一个微笑。

无论从哪方面讲,她跟展劲都没有可能。

所以她只能不断地劝说自己,索性坦然点,大胆点,把每一次与他的见面都当成最后一次相见,尽可能给对方留下好印象,也尽可能多的为自己保留一份美好的回忆。一路上江雪籽都坐得不太安稳,等展劲把车停妥,解开安全带准备开车门下去了,才赶紧把东西从包包里掏出来,也不正眼看人,特别拧巴地偏着头一把扔进展劲怀里。

展劲只觉得眼角扫到一个深色物件朝自己脸上打过来,反手一挡一握,低眼一看,是个集黑色、咖色和草绿色于一体的钥匙扣,军警的小人儿造型,上头还挂了一条咖色细绳编成的绳圈儿。展劲眯眼盯着那绳圈瞅了一会儿,问:“你编的?”

江雪籽之前就留意到他似乎很喜欢黑色、咖啡色和草绿色,衣服鞋子基本都这仨色,估计是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被他看得心里没底,江雪籽含混地“嗯”了一声,解开安全带扣就想下车,没想到被人从身后一把拽住。

展劲一条手臂圈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把钥匙扣拎到她脸前:“怎么突然想到送我东西?”

江雪籽被他这样半拥在怀里,动都不敢动一下,瞬间就觉得整个后脖颈还有被他扣着的那条胳膊都僵了。

“没…”江雪籽刚吐出一个字,突然感觉后头的气息变了,一时觉得心慌意乱,顺口就把事先想好的借口搬了出来,“我是觉得你请我吃了好多顿饭,我也没什么钱,请不起你去好地方,就送个小玩意儿…”

东西是自己设计选好图样,然后从网上定做,中间颇费了一番周折,好在出炉挺快,前后没过一个礼拜,东西就拿到手了,只是手工费也不算便宜。另外那个咖啡色的绳结是她自己网购丝绳,参照着图样编了好几晚才攒出来的。绳结的样式也有讲究,说是随身带着能保平安,对人运势也好。

身后的展劲无声地勾起嘴角,怕把她吓跑了,也没敢凑得更近,可被她乖乖缩在自己怀里的模样弄得心痒痒的,就拿话逗她:“这样啊…你都送我东西了,今天这票也是你买的。我这空手来跟着,好像不大合适吧?”

江雪籽连忙摇头:“不用,本来就是还你人情,你再…”她本来想说,你再还,咱俩就没完了。结果一句话没说完,就因展劲的一个举动哽在喉咙。

其实展劲知道她现在心事重,胆子也小,平常就挺不经逗的,所以也没干什么太大的坏事,只是在她的耳朵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趁着她傻掉的空当,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说了句:“咱俩之间可没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这俩字儿你要是倒过来说,我倒没意见。”

人情…情人…

江雪籽原本只是有些发烫的耳朵彻底红透了,她推开车门就逃了出去,把展劲逗得回手一拍方向盘,直接摁在喇叭上,引得周围停车的人都朝这边看。

这次看的是《歌剧魅影》。江雪籽曾经在网上看过好几个版本,这次听说是英国皇家歌舞团来B城演出,她就心血来潮。早在两个多月前,她就眼巴巴地盼着,买票的钱早就攒好了。果真,现场版看起来跟网上那些录下来的就是不一样,尤其是扮演“魅影”的男演员的唱腔,充满磁性又极富黑暗魅力,与女主角对唱的那首《The Phantom of the Opera》让人感觉仿佛真的置身于那幽暗又诡异的地下城堡,只通过对方的歌声就被轻易俘获身心。音乐剧接近尾声,江雪籽看得投入,眼泪跟着剧情簌簌地落下来。

可她忘了此时身边还坐着个男人,而且整部剧下来,他几乎没怎么关注剧情,而是借着黑暗不时地打量她的侧脸,捕捉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因此江雪籽刚落了几滴泪,就感觉颊边一暖,柔软而陌生的触感让她心里一跳,下意识地就转过脸来,

展劲原本没想玩太过,要不是凭他的身手和敏捷程度,早一百次就把她强吻了。随后他亲的目标就是她的脸颊,可这事坏就坏在他亲得太突然,江雪籽又没有经验,不知道这种时候转脸就等于羊入虎口,上赶着把香甜可口的美食送到对方嘴里。

所以最后坏事又转为好事,至少针对展二少是如此。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展劲趁着傻丫头一转脸贴上来的瞬间,张嘴就含住两瓣又滑又嫩的唇,肆无忌惮地吻了起来。

这可把没有半点恋爱经验的江雪籽吓坏了,不光是因为对方毫无原则可言的偷袭,更因为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尽管黑着灯,可前后左右都是人,而且这还不是电影院,眼前正演着真人版的音乐剧!这不仅是不讲礼义廉耻,这还侮辱了人家音乐剧所有演员的劳动成果!

江雪籽自小家教森严,在学校学习成绩也是拔尖的那拨,要不是中途辍学,简直就是世家子弟里的学习表率、三好学生、五好标兵!因此尽管这些年日子过得清苦,规矩却比一般人都多。展劲这种行为在她看来,不仅不要脸,简直是太不要脸了!

她心慌意乱,又羞又气,可又不能出声,也不能挣扎得太过,不然很容易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所以她一边进行着极为丰富的心理活动,一边却被展劲从外到里亲了个彻底!等到她终于被人大发善心地松开,喘上一口气,就觉得眼前一片发黑,再回过神,突然发现头顶的灯全亮了。刚刚欺负她的那个男人,此时正站在一边笑得一脸餍足,伸手想拉她起来。

江雪籽气鼓鼓地站起身,也不理他,转过身就走,谁知却在后排座位见到两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江梓遥和江梓萱。

江家里跟江雪籽平辈的一共有十几个孩子,按照辈分,江梓遥行二,江雪籽行五,大家都是表亲,这个江梓萱则排在小六的位置,同时也是江梓笙的亲生妹妹。

江梓遥似乎早看到她和展劲,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她。他平常表情就冷,这时脸上更像笼了十月寒霜。

江雪籽并不畏惧江梓遥或者江家任何一个人,即便上次在江梓笙的别墅的那个酒会。她只是为自己在江家所必须承受的耻辱感到自卑,为自己在江家一点用处都没有感到羞愧。但无论对江梓遥还是江梓萱,甚至是那天出言轻佻的江梓笙,她打从心底里从没畏惧过。所以对待他们,她平静有礼貌,态度疏离得甚至有些过分。要说真有谁能让她打从心底里觉得畏惧,恐怕就只有江老爷子一个人了。

当音乐剧结束,江雪籽站起身,又羞又气地往外跑,第一眼就看到江家这两个人的时候,脑子轰一声就炸了,心底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念叨:什么都完了。

她不怕被江梓萱嘲笑,也不怕江梓遥给她冷眼,更不怕江梓萱回去把今天见到的立刻告诉江梓笙,然后把这件事传遍江家上下。她害怕的是这种行为所带来的唯一后果,那就是—以后再也不能跟展劲像今天这样相处了。

江雪籽只觉得脑袋一阵一阵地犯晕,连那天被小偷用手肘照着太阳穴来那么一下子,都没现在这么晕、这样疼。她放轻脚步走到两人面前,咬紧牙关,朝他们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侧过身就想快步离开这里。

可显然,有些人不想让她走得这么容易。江梓遥虽然神情不悦,却只是冷眼旁观。

江梓萱则早就按捺不住了,她从来都看江雪籽这个五表姐不顺眼,自小什么都被大人拿去跟江雪籽比较,长相不如她,气质不如她,脑子不如她,就连穿衣打扮都被轻易甩出三条街。不单因为江雪籽确实比她优秀很多,更因为那时候,江家所有的好东西,都要先由着江芍容母女挥霍。这些年平常总无缘见她面,一年到头见那一回,还是江家老的少的都在场。不过,她就是有心挤对,也不能让自己太失了大小姐风度。没想到在这种场合与江雪籽不期而遇,身后还跟着个样貌穿着都堪称精品的英俊熟男。

江梓萱不及多想就先开口了:“今儿个出门前是忘了看皇历了吧?你说过去一年见一回就够晦气的,我怎么出来看个音乐剧还能撞上你这么个扫把星呢?”

江雪籽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她不是不知道江家上下几乎所有人都讨厌她,可过去大概多少有长辈在场,从没有人敢当着面这么羞辱她。

江梓萱被江雪籽平静的眼神看得一愣,一阵心虚过后,紧接着就是更为高涨的气焰:“看什么看?瞪那么大眼你给谁看呢?谁看我说谁,说的就是你,扫把星,扫把星!”

大厅里其他观众都陆续离席,就他们这四人站在当中,样貌均出众,本来就格外引人注目,而江梓萱说话又没刻意压着嗓音,离场的人群也比较安静,所以她这一嗓子就嚷嚷得挺远,许多人都将目光投向他们几人站立的方向。

江梓遥也觉得表妹这样实在失礼,张口说了句:“梓萱,适可而止。”

江梓萱见别人往这边看,还以为都在瞧江雪籽的热闹,在完全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努力在抹黑所谓对手的同时,也狠狠拉低了自己的档次。所以江家六小姐下巴一抬,再接再厉:“对她这种人用不着!二哥,你平常就是对谁都太温和了,有些人才不识好歹。对这种人,我就得…”

“就得什么?”展劲不紧不慢地走到跟前,先把江雪籽拉住,牵在手里,不冷不热地截断江梓萱的话,然后说,“没想到这就是江家的所谓家教,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江梓萱一见展劲仿佛从头到尾都没将她放在眼里,说话的语气也没那么客气了:“这位先生,我现在可是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要被某些人的狐媚手段勾得找不着北。有的人是看着可怜,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想英雄救美,最好先把人了解透彻了再说话。”

展劲听了这话,眼眸一眯,原本轻松不羁的眼神瞬间变样,整个人那种漫不经心又全盘在握的气势也收敛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让在场人不敢忽视的冰冷和强硬。要知道,展劲跟江雪籽在一起的时候,无论丫头怎么拧巴怎么别扭,他都觉着有意思。好几次了,无论心里多憋屈多搓火,最后硬是把他气乐了,也没动一点脾气。可这待遇仅提供给江雪籽一人,遇上其他人,尤其是他早有意见的江家人,他可就没那好兴致了。

眼看展劲神色骤变,江梓遥忙上前半步,把江梓萱护在后头:“小孩子不懂事,让展少见笑了。”

展劲嘴角撇出的弧度有些冷,开口的话也不留半点情面:“让人见笑的从来不是年龄的大小,而是不懂尊重、轻慢无礼的待人态度。雪籽是你的妹妹,她的姐姐。我从来不知道,谁家兄妹见面是这样打招呼的,尤其还是在公共场合。”说完,他把握着江雪籽的手刻意抬高,让对面的两人看得一清二楚,冷声道,“看清楚,跟江雪籽正在交往中的是展家展劲。以后要再让我看到你们谁对雪籽说话这种态度,女人我也照抽。”说完,展劲长臂一伸,揽过江雪籽的腰,沿着通道扬长而去。

江梓萱被江梓遥护在身后的时候,先是害怕,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真是凶悍,那眼睛一瞪起来,比江梓遥吓人多了。后来听到展劲那样说自己,又觉得委屈不愤,几次想要回敬几句,都被江梓遥用眼神警告。等最后展劲把两人相握的手一举,报出自己家门名姓,江梓萱这回才真的傻眼了。

展劲?不就是前些天江梓笙给她讲的那个展劲,半年多来被闺密们称赞为“B城三年内最值得嫁人选No.3”的那个展劲?原本那天江梓笙跟她提的时候,她还小鹿乱撞了一把,却没想到,今天这个把江雪籽当成心肝宝贝儿呵护的冷酷男人,就是近段时间风头无两的展家二少!

一路回到车里,江梓萱终于忍不住委屈,小声抱怨了句:“三哥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一声,他就是那个展劲?”

江梓遥无声地冷笑,看都不看她一眼,专注地看着前面路况:“你容我时间说了吗?”

江梓萱还是觉得这事儿是自己消息不灵通,所以让江雪籽平白捡了个大便宜:“那最开始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你小声跟我说一句,我也不会…”

“不会什么?”江梓遥为人冷淡又毒舌,接话也接得紧,“知道他是展劲,你就能忍住不埋汰人了?”

江梓萱的火气也上来了,拍着前面的车座靠背嚷嚷:“你怎么又怨起我了?我骂那扫把星有什么不对?大家私底下不都这么说,全家上下谁不是见了她绕路走?每年团圆饭只要见着她我都少吃半碗。还有,咱们家现在这样不都拜她所赐吗?我说她的有哪句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