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夫人不觉莞尔,她只得了平君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柔顺听话,像刘病已这样淘气的孩子,倒还真是第一回见,“他是男孩子,和你不一样,但是你好好跟他讲道理,我相信他还是会听的。”

将女儿身上的水珠拭尽,裹了毡子从浴桶里抱了起来。许平君趴在母亲的肩上,贴着她的耳朵,很小声地说:“母亲,其实…他有把那根长长的,很漂亮的翠羽送给我,说是赔我的小碗,但是…我还是不喜欢他。”

许夫人忍不住会心地一笑,到底是孩子,打打闹闹间也不失童趣。她抱着女儿上楼,许平君已有了睡意,眼皮不时耷拉下来。到了寝室,许夫人亲了亲许平君的额头,将她放在床上,盖上被子。

“母亲…”惺忪困顿间,她还不忘扯住母亲的袖子,叮嘱,“那…让他睡楼下那间贮藏室…”

“睡吧,睡吧。”许夫人笑着替她掖好被角。

她终于合上了眼,嘴角微微向上翘着,带着一抹甜甜的笑意,喉咙里含着口齿不清地嘀咕:“叫老鼠…咬…你…”

未央宫掖庭,合欢殿。

灯烛只点了几盏,故意将室内的光线调得昏沉不明,室内熏香扑鼻,宽绰的床上铺着柔软的锦被,一位女子正襟危坐在床上。

皇帝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后的门扉阖上,门枢发出咔的一声细响,那位女子听到动静后先是惊了一大跳,然后看到门口站立的他,马上从床上爬了下来,跪在地上稽首为礼:“妾周阳氏叩见陛下。”

他紧抿着嘴,一颗心狂跳如雷,却一丝一毫不敢让她知晓,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个字:“可。”

“谢陛下。”周阳氏站了起来,微弱的光线从她背后照来,虽然看不清她的容貌长相,却已能确定,眼前的女子绝对有着一副玲珑曼妙的身材。她身上未着长衫,只在亵衣外披了件几近透明的白色蝉翼衣。

“陛下。”等了好半天也不见皇帝有所动静,她想起长公主的吩咐,于是壮起胆子,主动靠了过来,“陛下,妾…有些冷。”

冷…穿得那么少,自然是要冷的。

皇帝深吸一口气,不是他不想开口,而是现在这种局面和状况,完全出自他未知的领域。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度过这个难熬的夜晚。

如果这一刻,更漏能滴得快一些该多好?

“陛下…”恍惚间,周阳氏已贴身挨近。鼻端钻进一缕奇异的香气,他的心跳得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周阳氏依偎在他怀里,皇帝虽然年方十一,但是自小壮大,身量高于同龄的孩童甚多。眼下的这个怀抱,虽说不上强壮,但也不似她原来想象中那般瘦弱。她心中一喜,将原先的担忧抛诸脑后,柔若无骨般的双臂揽住他的腰肢,声音荡漾出无限柔媚,吹气如兰:“陛下,让妾好好服侍你…”

“唔…”被子里的小人儿刚要挣扎,嘴巴已被一只手紧紧捂住。

被角掀起,温暖的被窝里硬是挤进来一具冰冷的身体。许平君被紧挨着,牙齿咯咯打战,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刘病已笑嘻嘻地咧开嘴,许平君瞪大了眼,稍许适应了黑暗的她,恰好看到一口白森森的利牙,顿时吓得哭了出来,两脚拼命踢腾。她这么一闹,刘病已再也压不住她,刚说了声:“别嚷…”不留神手上被她咬了一口,痛得他哇的一声叫。

哭闹中的许平君突然安静下来,刘病已捂着手,有些害怕起来,“喂,喂…怎么没声啦?”

伸手向前摸去,却没摸到人,被褥上的暖意犹存,许平君人却不见了。他惊讶地坐起上身,脑后倏然生风,一只软枕砸了下来。许平君又蹦又跳,“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软枕砸在头上并不太痛,但砸多了,也会觉得头晕。刘病已没站稳,一个趔趄栽倒在被褥上,竟而不动了。许平君砸到手脚发软,悻悻地停了下来。

“坏蛋,让你再吓唬我!”她犹不解气地踩了他一脚,直接踏着他的胸口跨了过去。

刘病已呻吟一声,抱着头翻了个身,“我哪有要吓你的意思,只是…只是…我的床被湿了,没法睡…”

“湿…”许平君只略略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叉腰哈哈大笑起来,“羞羞!羞羞!这么大了还在床上尿尿…”

刘病已平时和许广汉睡一起时夜里偶尔也会遗尿,但是许广汉从没像许平君这样取笑过他,近来他跟着先生学礼仪,也渐渐明了些事理,不再像过去那么懵懂无知。许平君的取笑,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知羞明耻,情急之下他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脚踝,使劲一拉,许平君连声叫唤都没来得及发出,重重地扑倒在刘病已的身上。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首诗来,他喘着紊乱的气息,双手紧紧抓住周阳氏的肩膀,指甲抠进那柔若凝脂的肌肤中,引得她呼出疼痛的呻吟。

性爱之美,性爱之欢,性爱之悦…自小他便懂得这些,《诗经》翻来覆去读,黄帝素女,男欢女爱,阴阳调和…所以他懂,懂得让丧偶的大姐追求自己的欢悦,从而默许她私幸丁外人…

“咝。”他痛得吸气,终于忍耐不住用手肘撑起上身慢慢向后退缩。但是周阳氏却没打算就此罢手,她娇喘吁吁,双腿趁势紧紧缠上他的腰,香汗淋漓地尖叫:“陛下…嗯,陛下…”

他皱起眉头,痛楚之色布满那张煞白的俊颜。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难道所谓男女媾和的欢悦,竟像是吸血的水蛭一般可怖吗?一想到水蛭,他心底愈发起了厌恶之感,好容易等到伏在身上的周阳氏终于软弱无力地只剩下喘气的份时,他用力将她推了下去。

“陛下…”香衾高耸,云鬓散乱,喘息中的美人像条柔软的蛇。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很美,丹凤秀眉,高鼻樱唇,媚眼如丝,“陛下…”她的声音犹如勾魂的索,柔如水,媚如丝。可他却像是被蛇猝然咬了一口,仓皇后退,一不小心竟从床上滚了下去。

“痛…”

“嘘!嘘——”

“你是坏蛋!坏蛋!最坏的坏蛋…呜呜…”

“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你再哭可就要把婶婶吵醒了。别哭了,好不好?算我错了…我给你揉揉。”

“痛…痛…”她眼眶里噙着泪花,他笨拙地用手揉搓着她磕肿的下巴,却让她更加痛得龇牙,“明天母亲瞧见肯定会问的。”

刘病已这下慌了,忙跪在床上,伏拜恳求道:“好妹妹,求求你,千万别说出去!”

许平君是个孝顺的女儿,本就没打算将这事告知母亲,不过见刘病已害怕,便故意沉下脸要求:“不说也可以,但是我现在痛得睡不着,我要你讲故事给我听。”

“吖?”

“你讲不讲?”

“讲!讲…”

许平君破涕为笑,高高兴兴地钻进被窝,见刘病已还坐在床边上发呆,于是她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一个狭小的空隙,说:“就给你躺一会儿。”

刘病已见状,喜出望外,急忙哧溜钻进被窝。平君又把自己的软枕给他枕了一半,两个孩子窝在一起,头挨着头,十分亲昵。平君碰了碰病已:“快说吧。”

身上渐渐暖了起来,刘病已反而犯了愁,他肚里的墨水少之又少,上学时又好动,时常挨先生打手心,之前先生讲了好些典故倒是十分精彩,可一时半会儿要他转述,他却又理不出个头绪。眼看平君催得急了,他只能清了清嗓子,把今天澓中翁在课上讲过的一首赋背了出来。他学习虽不用功,记性其实并不差,这首歌赋充满童趣,是以讲解时他倒记住了。

“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他双目熠熠,鼻翼翕张,背完略带兴奋地望着黑暗中的许平君,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少年心性,多少有点炫耀的心绪作祟,期待她能有所膜拜。然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应有的回应,他不觉嗯哼清了清嗓子。

许平君这才动了动身子,蜷缩着双腿,闷闷地反问:“怎么还不开始讲故事呢?”

刘病已傻眼,“我…我…”

“你要是不会讲,那就换我讲一个给你听。”

刘病已受不得她话里的调侃味,脸红地梗着脖子,“谁说我不会讲故事?我刚才给你念的那首赋,就有个大大的故事,你知道作这首《黄鹄赋》的是谁吗?”许平君当然不知道,于是不吱声。

他感觉得了脸,大力鼓吹道:“这是当今天子在建章宫太液池所作,作赋时他才九岁,不过比我大了一岁…”

许平君嗤然:“有什么好得意的,又不是你作的,人家九岁作赋,你却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胡…胡说,我怎么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你知不知道当今天子是谁?他、他可是我的嫡亲叔祖父,一脉相承,没道理我会比他差的。”

“羞!羞!又吹!”

“我没瞎说,我说的是真的…”他急了,扯着她的胳膊,“不信你去问你父亲,我祖父和皇帝是亲兄弟,皇帝姓刘,我也姓刘,先帝是我曾祖…”

黑夜里许平君忽闪着大眼睛,她对谁是谁的谁并不感兴趣,但是对于宫里那些充满传奇的女子却非常好奇,“我听意姐姐说,宫里住着很多很多仙子,皇帝的母亲也是仙子吗?”

刘病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从没见过皇帝的母亲,但他转瞬想到了掖庭中遇见的那些美丽的仙子,于是很肯定地说:“是,她是位仙子!”

平君一听来了兴趣,伸出胳膊搂住他,“就讲这个,我要听这个仙子的故事。”

刘病已支支吾吾了半天,只能说:“这个…这个…今天不能讲。”

“为什么?”

“因为…因为太晚了,再不睡,就该起不来了。你看你不用读书,可是我却还得去澓先生家…”

“唔…”平君很不甘心地扭动着。

他抱着她小小的、柔软的身躯,轻轻拍着她的背,贴着她耳朵继续哄:“明天…明天我下学后跟你讲。”

许平君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勉为其难:“那好吧。可你明天还住在这里吗?”

“嗯。”

“明天你还和我一块儿睡好不好?再给我讲故事。”

黑暗中,刘病已的嘴慢慢咧了起来,笑容越来越灿烂,“唔…好。”

03、蓼莪

张贺埋首翻阅竹简,一遍遍地核实各个采女的家世身份,门外莲步姗姗,没多会儿宫女领着一人进来,进门没行大礼,只站着屈膝肃拜即止。

张贺觉得奇怪,抬头一看,却是昨晚在合欢殿侍寝的周阳氏。他指着自己侧面的一张席,说了声:“请。”

周阳氏嫣然一笑,提裾正坐,身姿婀娜中又带了股妖娆妩媚。张贺在心里赞了句,果然是人间极品,难怪长公主要特意将她纳入掖庭。

“周阳蒙?”

“诺。”

声音娇柔,婉转动听,张贺忍不住又瞄了她一眼,名籍上写的是十七岁,可那张脸上飞扬的神情可一点都不像只有十七岁。

“嗯哼,复姓周阳,周阳人,祖上可是原姓赵?”

周阳蒙大大一愣,笑容就此僵在了脸上,好在她为人巧智,也算是有些见识,马上又恢复了笑容,轻轻应了声:“诺。”

张贺随即嗯了声,合上竹简,套入帛袋,动作十分迟缓。

掖庭令的不动声色反叫一直自信满满的她忐忑不安起来。她祖上原不姓周阳,本姓赵,乃是高祖幼子淮南王刘长的舅父赵兼,孝文帝时封为周阳侯,但之后淮南王谋反,赵家连坐,取消侯爵,赵氏族人于是指地为姓,改姓周阳。这些原本并不算什么大事,即使张贺提起,也无伤大雅,然而她现在坐在这儿,却感觉如坐针毡,浑身不适。

她认定张贺无缘无故地提起她的祖姓,无非是想借此来羞辱她,她与皇帝配偶,说得好听是宠幸的采女;说得不好听,不过就是教引少帝房帷密事的御幸之女。当初淮南王刘长的生母赵姬,原是赵王张敖身边的美人,高祖途经赵国,张敖为了讨好高祖,便让赵姬侍寝一宿。赵姬因此得孕,但她怀着刘长,名分上仍是赵王宫中的一名美人,即便后来受张敖谋乱罪名的连坐,在狱中生下刘长而后自缢,她都没能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张敖后来逃过劫难,讨好高皇后,娶了鲁元公主,又恢复了王爵荣华…也许,在张敖心里也早忘了自己的女人里头有过一位姓赵的美人。

“昨夜陛下几时离开的合欢殿?”

她在不经意间闪了神,直到听张贺询问,才醒过神来,答道:“亥时五刻。”

张贺点了点头,侍坐一旁的许广汉急忙用笔在竹简上记下。

她忽然长长地松了口气,将原先拱起的羞愤一点点咽下肚去。

有没有一个好听的名分有什么了不起?关键是她的曾姑祖母有那个本事能怀上龙种。就算是御进之女又如何?她只要牢牢抓住那个纯情懵懂的小皇帝,还愁将来在这个掖庭没有立足之地么?

张贺对坐在对面的周阳蒙的心思一无所知,他只是例行公事地询问了侍寝的一些过程,使之记录在册,然后便打发她回去了。他当下发愁的不是受过宠幸后的周阳蒙该如何安顿,也不是一大堆被长公主纳入宫闱的采女,而是一个小小的女子。

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女子…

掖庭中新一轮的是是非非,恩怨情仇,还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澓中翁捧着竹简在堂上讲解《诗经》:“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一篇《蓼莪》读完,然后再逐句讲解其中的道理,讲到一半时,忽然觉得平时热闹的课堂突然静得有些过分,停下来一望,果然对面张彭祖已经伏在案上,口涎滴垂,酣睡不醒。他胸中怒火刚起,瞥眼却见一旁端坐的刘病已托腮冥思,显得十分安静,一点没有平时的好动姿态。

他在看刘病已,刘病已也在看他,然后那孩子托着腮,瓮声瓮气地发问:“先生,我不是太明白。你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可是我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他们也从没养育过我,那我又应该怎样‘欲报之德’?”

澓中翁被他一言问倒,语噎无语。看着那张稚气的脸孔,他心中却有种淡淡的哀伤直往上涌,眼眶一热,险些当场失态。

“你的父母不是不想养你…”病已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他忽然觉得面对这样澄净无瑕的眼神,他实在无法把那些残酷且阴暗的东西讲给他听,于是改口道,“掖庭令、丞二位抚你畜你,长你育你,顾你复你,出入腹你。他们也可算是你的亲人,你当报之德,有道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他突然顿住,感觉越描越黑,着实令人一筹莫展。

他正郁闷,对面的刘病已却只是轻轻哦了声,丝毫没有往他处多想,重新眉开眼笑,“先生,这个你放心好了,他们待我好,我将来长大了,自然也会待他们好!先生现在教我读书明理,我将来也会懂得报答先生!”

澓中翁苦笑连连,却只能称赞:“好,好,是个有悟性、尊孝道的好孩子。”

刘病已飘飘然起来,想到昨晚许平君要的那个故事,开口询问:“澓先生,你能给我讲讲皇帝母亲的故事吗?”

澓中翁绝对没有想到他会有此突兀的一问,顿时呆住了。刘病已毫无察觉,仍是喋喋不休地追问:“她是仙子吗?她长得很美是不是?她会飞吗?她…”

皇帝的生母,便是昔日受先帝百般娇宠的赵婕妤,如今葬于云陵,受皇帝追封为皇太后的拳夫人钩弋。

孝武皇帝少年称帝,在位五十四年,一生之中宠幸的姬妾无数,旧爱新欢,起落更迭,然而掖庭内最叫人难忘的不外乎那四位传奇女子。这四人位分极高,其中陈氏、卫氏先后坐上了皇后的位置,最终却皆落得惨淡收场,另一位李氏虽早薨,却在孝武皇帝崩逝后被追封为孝武皇后,合葬茂陵,常伴孝武皇帝左右,剩下最后那位赵婕妤甚得孝武皇帝晚年欢喜,所出唯一的幼子也因此脱颖而出,力排其他皇子,最终继承了汉室大统,但是…

澓中翁看着一脸好奇的刘病已,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眼前这个天真懵懂的少年,也曾是经历过风雨洗涤后的一个幸存者,可他对过去在皇城内所发生过的血雨腥风又了解多少?张贺把教育的重任搁到了他的肩上,对于这个孩子,又该从哪个方向去着手教导?是应该把他当做卫皇后的子嗣来培养,还是把他当做寻常人家的孩童,任其无忧无虑、快快活活地长大?

果然,师道之重,不下于双亲父母!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沉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04、偷鸡

一放学就习惯性地往尚冠里奔,张家的马车每次都会将刘病已从北焕里拉到尚冠里。刘病已会在许家用饭,然后小憩一个时辰,到下午再由许广汉或者宫里的宦臣接他回去。只要不休息,每一天的生活作息大致如此。

这天车到尚冠里,张彭祖却不肯随车回家去,非吵着闹着要留在许家和刘病已一块儿玩。张家的仆人被他闹得没法子,只能将他留下,先行回府禀告。

许夫人将两个孩子领到门口,告诫他们不许走远,便自己回屋里忙活做饭去了。刘病已在门口和张彭祖一块儿玩竹马,两人哗啦啦跑过来又跑过去,扫得地上尘土扬得比人还高。这两人随便哪个单独搁那儿,便是一只成了精的皮猴,若是凑到一块儿,那简直成了一对小疯子。两人横扫尚冠里不说,还不停地追赶邻户放养在户外的小鸡。张彭祖有副小铁弓,平时爱用来打雀鸟玩,这会儿便驾着竹马,口中呼喝如将军,频频举着小弓箭去追逐射鸡。

鸡飞狗吠,最后终于惹得一户宅第大门开启,一名身材高大的奴仆扛着扫帚出来喝骂。两孩子夺路而逃,孰料张彭祖不小心被胯下的竹子绊了一跤,摔在了地上,抱膝大哭。刘病已本来已经跑得远了,听到哭声,又折了回来。那家的仆人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一般,他心里害怕,却不忍心将张彭祖一人丢下,于是壮着胆子跑过去伸手拦住,“别打别打!鸡是我射的,不关他的事!”

那仆人面相虽恶,倒也不会跟个孩子计较,不过是奉命做做样子,为的是把俩淘气孩子从自家门前吓跑,但他没料到这俩孩子会搞这么一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放下扫帚,扭头去望自家门口。

那户人家高宅大院,房舍竟比许家大出数倍,鎏金朱门半敞,门前站了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发梳双鬟,眉目姣好,瓜子脸,肤色均净,长得比许平君还要好看几分,只是神情太过冷淡,倒还不如平君那副撒泼打人的模样叫人更加容易亲近。

刘病已察言观色,急忙跑过去恳求道:“我们错了,姐姐你不要生我们的气好不好?”他见那少女衣着鲜亮,穿戴体面,心里想着,女孩子多半和平君一样面冷心软,只要自己对她说两句好话一哄,便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他心里盘算得极好,哪知在这少女面前却全然行不通。只见她不冷不热地用手指了指门前尘土里歪躺着的一只半大不小的雏鸡。那鸡被张彭祖一箭射在背上,虽然他的膂力有限,没能射穿鸡身,却也把那只鸡搞得半死不活,躺在地上抖着两只爪子不停抽搐,发出咯咯的微弱叫声。

刘病已笑得比哭还难看,正进退两难,张彭祖挂着满脸的泪痕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撑着竹竿走过来。他停在门口,想也没想便一脚飞起将那只只剩半条命的雏鸡踢得老远,“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只鸡?赔给你就是了。”

那少女目光骤冷,脸上微怒,张嘴说道:“好啊,那你赔!”张彭祖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她又加了句,“现在就赔!”

刘病已见势不妙,立马迎上笑脸,软磨硬泡:“好姐姐,好姐姐别生气,彭祖他浑蛋,口没遮拦的,你别往心里去…”

“你…你胡说什么呢?”张彭祖不乐意,鼻孔朝天,“一只鸡值得了几个钱,看把她神气的,她以为她是谁啊?”

刘病已面向那少女继续保持笑脸,躬起身子,右腿朝后猛踹一脚,张彭祖一个没留神被他踹了个正着,本来就因为膝盖破皮而站立不稳的他,随即哎哟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你…你,刘病已!”他吐出满嘴的沙尘,抹着灰扑扑的脸,气得连名带姓一块嚷,“她长得好看些,你就忘记自己叫什么了是不是?”刘病已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少女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限你们半个时辰内赔我的鸡,我不要钱,只要鸡!”

从尚冠里所在的东第到张彭祖家住的北第,至少得绕过两条大街,平时车行走个来回也需耗时半个时辰,现在他们要车没车,要腿没腿,半个时辰之内无论如何也变不出一只鸡来。

刘病已灵机一动,狡辩说:“可你的鸡还没死啊,怎么能要我们赔呢?”也许是为了配合他,他的话才刚说完,躺在地上的那只小鸡仔突然不叫了,两腿一蹬,白白的眼皮儿往上一翻,就此没了动静。

少女冷冷地瞥了他俩一眼,一拂袖子,转身进屋把门阖上了。

剩下那位仆人将手中的扫帚往地上一杵,咧嘴冲他俩一笑,白森森的牙齿在青天白日里耀着凉飕飕的寒芒。刘病已不禁打了个寒噤,张彭祖也渐渐笑不出声来。

说来说去,还得怪张彭祖的一条瘸腿以及一张臭嘴,刘病已越想越气,忍不住回头冲同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张彭祖显然也想到了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要钱他身上就有,要鸡…那是绝对没有的。

他耷拉着双眉,哭丧着脸,思量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身体爬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枚圆滚滚的东西,哆哆嗦嗦地递给那个仆人:“我没鸡,赔你一只鸡蛋怎么样?”

仆人神情怪异,忍笑至双肩发颤,他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我家姑娘要鸡,不要蛋!”

刘病已诧异:“你的鸡蛋哪来的?”

张彭祖憋红了脖子,刘病已看着他,他也看着刘病已,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刘病已猛地丢开手中的竹竿,撒腿往回跑。

许平君坐在庭院的桑树下正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她的小碗小釜。她玩得很认真,也非常有耐心,先将一口巴掌大的陶釜架在一具尺长的陶灶上,从地上抓了把土放到小釜内,然后用手指搅拌了下,倒入小陶碗。再上灶架釜,从头顶桑枝上扯了两把桑叶,用手撕成一片片的小碎片,扔到釜内,装模作样地一阵翻炒。过了一小会儿,她眉开眼笑地拍手说了句:“好了!”拎起小釜,将釜内的桑叶碎片一齐倒入碗内。

一共三菜一羹,两素一荤,外加麦饭两碗。

她认认真真地将碗箸摆好,又将一对男女陶俑面对面地摆放在碗箸两侧,“这一个做父亲,这一个做母亲…好了,你们可以吃饭了…为什么不吃呢?难道是嫌我做得不好吃?”她端起碗,用树枝充当的木箸装模作样地扒拉了两下,“味道很好啊…什么?你要饮酒呀?好吧,但是只能饮一点点啊。”

她起身到边上的水缸里去舀水,然后双手捧着那一小碗水往回走。她走得极慢,步子放得小小的,生怕洒出水来。

而恰在这时候,满头大汗的刘病已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门,一个没留神直接撞上她的背。平君哇啦大叫一声,连人带碗跌了出去,碗内的那点水自然也全泼了。

小姑娘只愣了一小会儿,看了看满地的残水,看了看那只裂了一个大口子的陶碗,再看了看自己身上沾了污泥的襦裙,终于伤心地哭了。

“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