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之一行还没明白过来,那女子又转过身去,朝着那些持枪汉子“呜里哇啦”,说了几句土语。

那些汉子闻言,竟顿时放下白杆长枪,各自将手掌捂在胸前,向着徐振之齐齐行礼。

徐振之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弄不懂他们此举是何用意,心想反正礼多人不怪,赶紧作个四方揖再说。

那女子瞧出了徐振之心中疑惑,便上前解释道:“徐公子,他们皆受过令尊的恩惠,这是在向你表示敬意。”

“不敢当,不敢当。”徐振之又客套了一番,复向那女子问道,“未请教夫人……”

“我叫秦良玉,”那女子说着,又指了指那黑大汉,“此乃我夫君马千乘,是这石砫的宣抚使。”

徐振之急忙拱手:“原来是土司大人,失敬了!”

秦良玉笑道:“我夫君不喜欢人家称他官名,徐公子若不嫌弃,叫他一声‘马大哥’便是。”

说话间,马千乘也走了过来,仅是抱了抱拳,仍旧一言不发。

徐振之见他不声不响,只当他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之前多有冒犯,还请马大哥千万恕罪。”

秦良玉忙解释道:“几位可莫见怪,我这夫君向来寡言少语,你们别看他不说话,心里头其实高兴得很。”

马千乘点点头,总算挤出几个字来:“高兴!摆酒!”

许蝉“扑哧”乐了,看了一眼常鲤:“总算找到个比他还闷的了。”

常鲤这次竟没有生气,只是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马千乘、秦良玉这夫妇二人。

待几人相互通了名姓,秦良玉便拉着他们往山上请:“我们的鱼木寨就在山顶,先去寨中畅饮几杯再说。”

“如此便叨扰了。”徐振之再三称谢后,在众人的簇拥下朝山上登去。

走在山道上,许蝉望望那些持枪汉子,又瞧瞧秦良玉,忍不住问道:“秦姐姐,你应该是汉人吧?”

秦良玉笑笑:“我和夫君都是汉人,可手下的这群白杆兵,却全是‘毕兹卡’。”

“毕兹卡?这名字听起来好奇怪。”

秦良玉又道:“毕兹卡是他们的自称,汉人则称其为‘土蛮’。毕兹卡世代居住在大山中,后来接受了朝廷的管制。他们虽然不太会说汉话,可对咱们汉人,向来还算热情。”

许蝉不解道:“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何在山脚下,没来由地冲我们出手?”

秦良玉道:“那算是场误会,他们之所以动手,是因你们喝了供酒,又不小心压垮了一座小神庙。”

薛鳄恍然道:“敢情那些长着老虎脑袋的,是他们的神啊?”

“不错。”秦良玉点了点头,“那神像叫作廪君,又称向王天子,是毕兹卡的先辈英雄。相传廪君死后,化成了一只白虎,所以这里的人们,都在家中供着白虎牌位,在山上也遍修起廪君小庙。”

“原来是这样……”郭鲸挠了挠头,有些过意不去,“咱们偷喝供酒在先,倒不是他们有意刁难。夫人,劳你帮着传个话,就说咱们向诸位兄弟赔不是了。”

秦良玉将这话转达后,白杆兵们也是纷纷回应,不少人还竖起大拇指,冲着郭鲸、薛鳄又说又笑。

“他们怎么说?”

秦良玉道:“他们说不知者不怪,让你们别放在心上。还夸你们神勇,对你们好生敬佩。”

薛鳄摇头道:“神勇什么?我跟郭二哥联手,也没能奈何了夫人。”

郭鲸点头道:“夫人枪法如神,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两位好汉过奖,”秦良玉笑着摆了摆手,“我不过是取巧罢了。”

许蝉道:“秦姐姐不必自谦,厉害就是厉害,你这一身的本事,可真给咱们女人争气!”

徐振之笑笑:“小知了,难得听你服人啊。”

“秦姐姐这样的女将军,我当然佩服得紧。”许蝉说着,一指常鲤,“可像他那样的,哪怕功夫再好,本姑娘也是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服。秦姐姐,你把那套枪法教给我好不好?以后那小子若再敢惹我,我就用你那法子打他!”

秦良玉笑着揽过许蝉:“妹妹想学,也未尝不可,那你就在寨里宽心住下,练上个三五年后,定然会小有所成……”

“要这么久?”许蝉一怔,赶紧摇头,“那就先算了,还有要事等我去办呢……”

一行人一面说话,一面向山上走去。经过闲谈,几人方知这马千乘乃汉代伏波将军马援之后。马家原籍陕西扶风,因祖上战功赫赫,这才迁至此地,世代镇守石砫。传到马千乘这代,马家人不愿意继续住在朝廷赐建的府邸,便搬到了这鱼木寨中,与当地的土人安居共处。

这鱼木寨高筑于雄山之巅,四面皆是悬崖绝壁,仅有一条宽不逾丈的青石古道与外界相连,端的是易守难攻。

过了险隘“三阳关”,迎面便是一座气势磅礴的青石城寨。石寨四周,环绕着土人所居的吊脚楼。不远处的崖壁上,一道道瀑布直泻而下,如数条银龙翱舞于万仞,飞珠溅玉、壮阔波澜。

再听“呜呜”几声牛角号响,石寨大门洞开。因提前得到消息,寨中的男女老少都欢天喜地,各换了盛装迎将出来。

按照当地的礼节,凡有贵客临门,土人皆要献上甜酒,为来客接风洗尘。

这甜酒为糯米酿制,酒劲不大,却甘醇可口。待几碗甜酒饮罢,秦良玉便吩咐杀鸡宰猪,打算摆下晚宴,举寨相庆。

土人们欢呼一声,各自张罗不提。等到了夜幕降临,酒菜也都整治齐备。寨子中央的平地上,摆满了长桌条凳,四面也燃起了几堆熊熊的篝火。

待一行人入席,土人们又把油茶、糍粑、合渣、酥肉等物轮番端来。每人的面前,专门送上了五碗四盘,其中满盛着各色荤肴,是为当地待客最为隆重的“五品四衬”。

马千乘不善言辞,翻来覆去只会说个“喝”。见几人都饮下一碗苞谷烧酒后,马千乘心里高兴,一把抓起身旁的大酒缸,仰起脖子便“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

他这般豪爽,正对了郭鲸、薛鳄的脾气。二人各拎了酒坛,来到马千乘身边坐下。

“马大哥海量,咱哥俩来陪你喝个痛快!”

马千乘举着酒缸,与二人的酒坛一碰:“好!喝!”

这三人不再多言,皆以酒作谈,你一口我一口,虽闷声不响,却也喝得十分酣畅。

秦良玉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去管他们,只是频频向着徐振之、许蝉添酒加菜,与众土人热情款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土人能歌善舞,便开始以歌舞助兴。男子们或击鼓高歌,或拊掌踏节;女子们则穿着五色峒布制成的彩衣,围着篝火跳起了摆手舞。许蝉看得眼热,也扔下筷子,跑过去跟着扭腰摆胯、摇头晃脑。

歌声嘹亮,舞姿欢盈。酒席上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又吃喝一阵,徐振之落箸停杯,向一旁的秦良玉道:“忘了请教夫人,不知先父是如何与二位结识的?”

秦良玉道:“此事说来话长,八年前那场播州之战,徐公子可有耳闻?”

徐振之点了点头:“听说过,好像是苗疆土司叛乱。”

“不错。”秦良玉一面回想,一面说道,“万历二十四年,播州土司杨应龙公然反叛,率领手下苗兵,攻占了川贵、湖广等地的数十座城池。叛军所过之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实为百姓之巨患。后来贵州巡抚江东之奉命征讨,结果误中叛军之计,所率的三千兵马也全军覆没。眼见叛军的势力越来越大,朝廷再度降旨,将江东之革职查办,另调李化龙辖制川、黔、鄂三省军务。李化龙就任后,集结起大军,分八路进剿平播,我与夫君所操练的白杆兵,便分在了南川一路。”

徐振之肃然起敬:“原来夫人和马大哥也是平叛的功勋。”

秦良玉摆了摆手:“若论南川路战功之首,令尊豫庵公才是当之无愧。”

徐振之一怔:“先父参与过那场战事?”

“正是,”秦良玉神情郑重,向着寨中的土兵一指,“多亏了豫庵公,这数千白杆兵才得以从播州生还。他们直至今日,仍在感念令尊的恩情,故而一听是徐公子到了,便欢呼雀跃、夹道相迎。”

徐振之忙道:“这其中原委,还请夫人告之。”

秦良玉又道:“在接到去播州平叛的军令时,我们刚刚远征回来……”

“远征?”

“对,在杨贼叛乱之前,倭寇大举进犯朝鲜。我与夫君奉旨赴朝,打了将近两年,才把倭寇击溃回师。因长久的征战奔袭,我们的白杆兵人劳马倦、疲顿不堪,才与叛军相接,便吃了大亏,被团团围困在一处山谷中。叛军以逸待劳,又提前设好了埋伏,将士们纵是殊死抵抗,也始终无法突出重围。眼见那三千白杆兵就要葬身山谷,豫庵公突然到来,他先助我们在敌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又指挥着白杆兵布列出几个阵法,朝着叛军发起冲锋。被那战阵一冲,叛军顿时溃散,我们反败为胜后,按照豫庵公的计策一路追击,连破金竹、虎跳等七寨,再拔桑木险关,最后与各路明军合兵播州,将那杨应龙逼得自缢身亡。”

这段风云往事,直听得徐振之热血沸腾:“只可惜时不我待,没能见识到先父当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雄姿。唉,真想与他一并上阵破敌!”

秦良玉道:“虎父无犬子,徐公子日后总会有大展拳脚的时候。”

正说着,许蝉跳舞回来:“你们在说啥啊,聊得这么热闹?”

徐振之道:“夫人刚刚说了一些关于先父的旧事。”

许蝉赶紧坐下:“我也想听。”

徐振之笑道:“回头我再说给你,免得让夫人赘复。”

“好。”许蝉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秦姐姐,你说完了我公爹,能不能再说说我爹爹许学夷?”

“许学夷?”秦良玉一怔,“可我并不认识你爹爹。”

“不认识吗?”许蝉也愣道,“你一眼就认出了秋水剑,为何会不认得我爹爹?”

秦良玉越发奇怪:“这柄秋水,是我赠予豫庵公的,怎会在令尊那里?”

许蝉也糊涂了:“可这把剑是爹爹送我的嫁妆啊,不是公爹给的……”

徐振之稍加思索:“这秋水小巧轻便,为女子所用佩剑,或许是先父用不习惯,便转送给了岳丈。再后来岳丈见你好武,就将这秋水剑送与你作了陪嫁。”

秦良玉笑道:“八成如此。妹妹当了徐家媳妇儿,这把秋水剑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徐家。”

许蝉亦笑道:“也是,反正没落到外人手里。”

徐振之又问道:“夫人,这秋水原为你所有?”

秦良玉点头道:“此剑与那杆银枪本为一对,皆是我惯用的兵刃。剑名‘秋水’,可削铁如泥;枪名‘长天’,能分金断石。当年与豫庵公分别时,我无以为报,便解下秋水剑送他,算是聊表寸心。”

徐振之恍然道:“难怪那银枪能轻而易举地震断长刀,原来也是一把神兵。”

许蝉拉着秦良玉道:“秦姐姐,这么厉害的兵器,你是从哪儿寻来的?”

“寻什么呀?”秦良玉指了指埋头痛饮的马千乘,“这两把利器,都是我那闷相公亲手打制的。”

徐振之和许蝉齐怔:“竟是马大哥所制?”

秦良玉点头笑道:“别看我那相公闷头闷脑,锻造兵刃可是一绝。他闲来无事,不是外出寻找矿石,就是守着火炉冶炼,明面上是这石砫的宣抚使,实际上呀,却是个打铁的!”

徐振之与许蝉互视一眼,再向马千乘身旁的那柄大铁锤细瞧。待将铁锤辨认了一番后,徐振之心下愈发地笃定:“莫非……”

“振之哥你先等等。”许蝉这次学乖了,四下一瞥,见常鲤还在不远处静静坐着,便喊了他一声。

常鲤耳力不弱,明知许蝉在叫自己,可偏要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品酒尝菜,目光都未斜一下。

见他不理,许蝉索性走了过去:“喂,我跟你说话呢。”

常鲤淡淡道:“有话就说,我听得见。”

许蝉想了想,故意说起了反话:“我们要聊些机密,你想不想一起来听听?”

“没兴趣。”

“那就请你走远些,离得太近,容易让人误会你想偷听!”

常鲤没再说什么,只是端起酒盏,慢慢踱至一边。

等他走远,许蝉匆匆折回:“好了,这下可以说了。秦姐姐,马大哥那把大铁锤,应该是玄铁铸成的吧?”

秦良玉颔首:“当然,若没有那把玄铁锤,他也炼不出那些锋利的兵器。”

“能炼神兵,又有玄铁锤……”徐振之急问道,“难道马大哥就是金脉的器宗?”

“正是,”秦良玉又道,“我还当你们是知道的。”

许蝉再问道:“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庄糊涂的糟老头?”

徐振之忙纠正道:“是位叫汤显祖的老先生!”

“汤显祖?”秦良玉显然没听过这名字,“不认得。我只知道世间曾有金、木、水、火、土五脉,但除去豫庵公和我相公马千乘,其余三脉的人都不曾见过。”

徐振之又问道:“马大哥既然是五脉中人,那他应该清楚五脉的来历吧?”

秦良玉摇了摇头:“他虽然是器宗,但对金脉之事都不甚了解,更何况其他四脉呢?到现在,他只会凭着上代人传下的本事来识金炼器,别说那什么五脉,就连这石砫治下的大小事务,都得由我出面打理。徐公子,豫庵公也没与你详说五脉之事?”

自打从汤显祖那里听说了五脉之事后,徐振之便一直对此好奇,总觉得五脉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原以为能从秦良玉口中问出些别的线索,岂料她所知也不详,失落之余,不由得长叹一声:“先父只留下了一把玄铁尺,像那五脉之事,我还是从别处才多少打听来一些。”

然秦良玉对五脉之事并不太感兴趣,只是喝了一口酒,便转问道:“对了徐公子,你们这趟是专程来石砫的吗?”

徐振之摆手道:“能到此地,全靠机缘巧合。我们原本要去的地方是凌云山。”

“凌云山?”秦良玉想了想,“凌云山好像是在嘉定州吧?你们去那里做什么,可有我们效劳之处?”

徐振之拱手道:“并非对夫人不信任,我们所谋之事干涉太大,一旦有个闪失,怕是会给山寨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秦良玉秀眉一蹙:“徐公子这么说,便是小瞧我秦良玉了。咱们这合寨的白杆兵,哪有一个是胆小怕事的?”

许蝉忙拉起她的手:“秦姐姐你别恼,我们要办的事,须得悄悄去做,人手一多,太过惹眼,反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坏人所察觉。”

“原来是这样。”秦良玉遂不多问,只朝徐振之道,“徐公子,若需帮忙,你尽管开口。”

徐振之沉吟半晌,道:“蜀地的道路我们不是很熟,就请夫人帮着指条捷径,也好让我们早些抵达凌云山。”

“这个简单!”秦良玉说完,便命手下从寨楼里取来一张巴蜀地图。

待地图摊平,秦良玉又取过一支火把照亮,向着图上不停指点:“你们看,石砫在这里,距离嘉定州的凌云山,尚有千里之遥。并且越往西行,那险山峻岭便会越多,我想来想去,反倒是走水路更为便捷。”

“走水路?”

“对,”秦良玉将手指一移,“石砫的西北方,恰好濒临川江,你们可溯江而上,经由重庆府、泸州城,至叙州后转道岷江,再沿这条岷江朝西北行驶,就能直抵那嘉定凌云山。”

徐振之将图上线路对比了一番,点了点头:“不错,果然是条捷径。”

秦良玉又叮嘱道:“川江水流湍急,处处是险滩暗礁,你们航在江上时,断不可掉以轻心。这样吧,明早我命人准备船只,这张地图,你们也带上。”

“船只之事,就有劳夫人了。”徐振之说着,又指着地图道,“只是这张图,关系着石砫境内的军务布防,倒是不宜带出寨外。”

“这个不打紧!”秦良玉将手一摆,“你们路上将它妥善保管,返程时再带回寨中就是。徐公子,无论水道旱道,蜀地的道路皆是险恶难行,若没有这地图指引,我怕你们会迷失了方向。”

许蝉笑了笑:“秦姐姐,忘了告诉你,我这振之哥呀,有那过目不忘之能!”

秦良玉喜道:“徐公子还有这等本事?”

“不敢当,”徐振之用手指在图上一敲,“我记性还算不坏,只需将这张地图瞧个一晚,便可将要走的路线熟记于胸!”

得知徐振之一行要从水路前往凌云山,马千乘便亲自带领着土人去江边造船。

石砫境内,特产一种“巨龙竹”。此竹高可达十丈,径粗逾尺,堪称是“万竹之王”。当地人只需砍来几根扎成竹筏,便可横水渡江。

为徐振之所备的船,便是由此竹打制。先从那巨龙竹中,挑选出数十支最为结实的,再以铁箍牢牢束紧成排。等到筏基扎好,又在其上修筑竹舱竹棚,添设竹桌竹椅,就连坐卧之处,也都铺上了竹篾编织成的席垫。

临行那日,马千乘与秦良玉一直送到江边,土人们又把抬来的吃用之物塞满了棚舱。

乍见这种大竹船,许蝉不禁觉得新奇,当先跳到竹船上跑来跑去,愈发地兴高采烈:“这船好宽敞!”

郭鲸、薛鳄一个纵跃,双双落至船上。他二人身大力沉,若换作寻常小舟,早就被压翻了。然而那船依旧稳稳当当,连晃都未晃。

徐振之心下感激:“夫人、马大哥,多谢你们费心了。”

秦良玉将手一摆:“徐公子,提谢就见外了。愿你们此去顺风顺水,早些把事办好,早些回这鱼木寨,再喝他个一醉方休。”

马千乘瓮声瓮气道:“对!回来再喝!”

这时,土人里走出一名稍通汉话的老者,将几条彩穗子,各挂在徐振之等人的腰间。挂好彩穗,那老者又带着土人行礼:“愿巴普大神,保佑你们平安。”

“多谢老丈,也谢谢众位毕兹卡兄弟了。”徐振之回礼后,突然又记起一事,忙向秦良玉道,“夫人,请借一步说话。”

秦良玉跟着他来到一旁:“怎么了徐公子?”

徐振之道:“有件事情,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知会你们一声。先前在赶路时,我们发觉身后一直有人跟踪,那伙追兵授命于福郑一党,来头定然不小。直到今日,也不能确定是否将他们甩掉。我担心我们离开后,那伙人或许会寻着蛛丝马迹,追至石砫境内找麻烦,夫人不可不防……”

话未说完,秦良玉便张口打断:“真那样我还巴不得呢!只要他们敢踏进石砫半步,我秦良玉保准叫他们有来无回!干脆从今天起,我就安排白杆兵日夜巡防,一旦探到那伙追兵的踪迹,便将他们当场歼灭,也好替你们绝了后顾之忧。好了,徐公子,其他的事交给我秦良玉,你赶紧上船,早去早回,莫让我们久等!”

说着,秦良玉便把徐振之往船上推。竹船上有帆有橹,船尾还备着数根长长的撑篙。又互道了一番珍重,五人便拔锚欲行。

竹船刚刚开动,岸上马千乘抬头看看天色,突然大叫一声:“等!”

五人齐齐转头望去:“马大哥,你还有何嘱咐?”

马千乘伸出胳膊朝西南一指:“雷公岭!遇雨当心!”

听他这话没头没脑,五人皆是不解,都面面相觑:“雷公岭?当心什么?”

秦良玉仰起头,见西南方阴云堆积,似有雨意,登时明白了马千乘的意思:“徐公子,这天色怕是要下大雨,五十里之外,有座叫雷公岭的滩崖,那里每逢暴雨,皆是落雷不绝,你们行至雷公岭时,千万要多加小心。”

徐振之朗声道:“多谢二位提醒了,我们自当留神。马大哥、马夫人,快与众位兄弟回寨吧,后会有期!”

“一路平安!”

秦良玉祝音方落,岸上的土人们便开始击掌顿足,踏歌相送。在那雄浑激昂的歌声中,竹船缓缓前航,转过了一道水汊,继续溯流而行。

又行出一段,两岸的危崖相拢欲合,令江水变得急湍。好在郭鲸、薛鳄颇有两膀子力气,一个拼命摇撸,一个奋力撑篙,直驱着那竹船乘风破浪。

驶出峡口后,江面豁然开阔,水势也渐渐缓和下来。放眼眺去,江天一线,叠翠层峦。那傲然屹立的巨石巉岩,好似刀斫斧劈一般,如剑如戟、刺空探水,崔嵬峥嵘,嵯峨壮观。

许蝉立在甲板上看了会儿风景,又向身旁的徐振之问道:“对了振之哥,方才开船前,我瞧你跟秦姐姐在岸边嘀嘀咕咕的,在聊些什么呢?”

徐振之见问,便将那番对话道出。

许蝉听后大喜:“既然有白杆兵帮咱们断后,那接下来的日子,便可安心睡大觉了。”

不远处的常鲤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徐振之也摇了摇头,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那伙追兵又不傻,犯不上非要去硬碰硬,他们只需绕过石砫,照样能对咱们穷追不舍。小知了你记住,咱们离目的地越近,风险便也越大,所以之后的路,更不可放松警惕,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许蝉正要再说,却突然指着一侧的悬崖叫道:“咦?你们快看,那上面是些什么?”

其他人顺指望去,只见那千仞高的绝壁上,竟悬着不少木制的长匣。

郭鲸眯眼打量了好一阵:“那到底是些什么,怎么瞧着像棺材?”

徐振之博闻强记,一见那些长匣,便道出了来历:“不错,那正是古时巴人的悬棺。”

“悬棺?”

“对。这悬棺属于崖葬一种,除去巴蜀外,云南、福建等地同样有类似葬法。宋人邵伯温在他的《闻见录》中写道:‘峡中石壁千万仞,飞鸟悬猿不可及之处,有洞穴,累棺椁,或大或小,历历可数,谓之仙人棺椁。’所谓的仙人棺椁,指的就是这种悬棺。”

许蝉又看了看那些高悬着的棺材,讶然道:“悬崖那么高,光爬上去都极为艰难,他们又怎么把棺木弄上去的?”

徐振之接着道:“《水经注》里曾说,是昔时发大洪水之时,人们趁着水涨船高,便在石壁上凿柱置棺,待得水退之后,就成了如今这样;还有人说,是先抬棺攀至山顶,再设辘轳长绳缒棺而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却是不得而知。然现在虽不明其法,但这些悬棺经历千百年的风吹日晒,仍然稳立于这悬崖峭壁上,不得不让人敬佩古人之能。”

郭鲸、薛鳄啧啧称奇,许蝉也是连声赞叹,直至行出很远,依旧忍不住频频回望。

约莫一炷香的光景,头顶的乌云越来越密,半空中隐隐传来几声雷鸣,紧跟着落下了豆大的雨滴。

这倾盆暴雨一下,江面上顿时沸腾,雨飞水溅、迷潆一片。五人见状,忙披了苇笠蓑衣,各持了长篙立于四面,稳驾竹船。

又行出数里水道,骤雨仍是未停,透过晦暗的雨幕,前方赫然出现了一座高岭。远远望去,那高岭上平下窄,竟如一把雷神所持的楔锥。一层层如墨的浓云堆压在高岭上,不光泻下滂沱的大雨,还将一道道落雷不断地击于岭顶。

雷声轰鸣、闪电刺目,岭上炸起了一团接着一团的火光,直叫那泥石飞溅、草木断斜。

五人心下愕然,知那必是马千乘所说的雷公岭,赶紧齐撑起长篙,将竹船远避。

再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江面都颤了几颤,岭顶突然垮塌了一面,“哗”地奔泻下一股汹涌的洪流。

那洪流竟带着血色,咆哮着涌入江中,不止掀起了狂波大浪,又将半个江面染得赤红。五人也顾不上去瞧这等奇观,继续奋力地驾船,唯恐那肆虐的霹雳和激溅的碎石落在跟前……

待那雷公岭被远远抛在身后,五人这才稍稍心安。回头望去,浓云如怒海翻腾,岭上依旧是雷电交加、金蛇狂舞。

薛鳄抹了把脸:“那雷公岭的确邪门!”

郭鲸也不解道:“是啊,怎会招来那么多闪电?”

许蝉惊魂未定:“不光有闪电,那岭上还流血了呢!”

徐振之洞若观火,稍加推敲,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大伙不必慌张,那不是血。之所以会引来这么多闪电,是因为岭下埋着赤铁矿。”

“赤铁矿?”

“对。初见那落雷奇观,我也是大惑不解。可瞧到那股血色的洪流后,我就差不多明白了。那雷公岭应该是座赤铁矿山,每逢暴雨,就会引来闪电落雷。赤铁又是红色,大量混入泥水中,不就瞧着跟血色一样吗?”

“原来是这样,”许蝉拍了拍胸口,“只要不是妖怪作祟,那也没啥可怕的……”

话音未落,一道火光陡然从半空中劈下,正好落在竹船边,炸起了数丈高的水柱。

“啊!”

许蝉打个激灵,其他人也是幡然变色。

还没等五人反应过来,又是两条闪电袭到。“轰轰”两声巨响,船上竹舱的檐翘各被炸去了一角。

“怎么回事?快接着撑船!”

郭鲸、薛鳄忙把长篙疾点疾撑,可那霹雳却好似生着眼一般,依旧不停地追击在竹舱周围。

徐振之目光如炬,当即便察觉到了端倪。他一言不发,抬脚冲进了舱中,打眼急急一瞧,就见那把玄铁尺端端落在了一侧的舱角。

原来受到波涛撞击,竹船一直颠簸不停,那玄铁尺不但从桌上滚落下来,还从包裹它的竹管里探出了好大一截。

见探出的玄铁尺隐隐闪出幽蓝的光芒,徐振之心下顿时明了。他赶紧将玄铁尺纳入竹管中,又抱来几床被褥,在那竹管外连裹了数层。

待竹管裹好,外头的落雷登时平息。徐振之大松一口气,擦了擦额头冷汗,这才缓步回到舱外。

其他人围了过来,纷纷问道:“方才是怎么了?那几个炸雷像在追着咱们打啊!”

徐振之点了点头,道:“这船上有引雷的东西,所以才招来了霹雳。”

“引雷的东西?”许蝉怔道,“难不成过那雷公岭时,有赤铁矿石落在了咱们的船上?”

徐振之摆了摆手:“不是赤铁矿,而是‘镇厄’。铸造‘镇厄’所用的玄铁,是由天外的陨铁炼化。刚才我进入舱中,便见它从竹筒里掉出,周身还亮起蓝光,似在与那些闪电呼应,显然是极易引雷。”

许蝉不由得一惊:“万幸你没将它佩在身上,以后可不能再拿了,咱们回去后,就将它供起来。”

徐振之一想,心下也有几分后怕,嘴里却道:“其实也不打紧,回头我弄些油纸、棉絮什么的塞在竹管里面,只要不将它暴露在雨中,料想也无大碍。好了,这雨仍下个不停,咱们还是小心驾船吧。”

余人点了点头,各自掌舵操篙。

雨越下越大,也越下越急,此起彼伏的闪电,就像一条条狂挥猛舞的长鞭,不住笞打着浓密的黑云。两岸的悬崖,受暴雨剧烈冲刷,时不时地塌圮崩陷,落树坠石、泥沙俱下。

与那些断木碎岩同掉落江中的,还有一团团蠕动的黑影。起初,五人谁也没有在意,岂料那些黑影一入江,居然全都展成了长条,争先恐后地在江面上游了起来。

当它们游到近前,五人这才发觉,原来那竟是无数条蛇。那些蛇有大有小、层层叠叠,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郭鲸、薛鳄大骇,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操起长篙便想去打。徐振之时常涉足荒山野岭,自然也见识过各色毒虫,对蛇群的习性十分了解,一瞧二人要捅娄子,赶紧眼疾手快地将他们拦下:“不可!它们不是冲咱们来的,千万不可惊动!”

许蝉早吓得花容失色,拼命地捂住嘴巴,这才没有叫出声来。

果如徐振之所言,江中的游蛇虽然可怖,但没有攻击竹船的意思,只是“唰唰”急扭着身子,纷纷朝着下游方向游去。

足足一盏茶的光景,蛇群总算都游走了。其他人刚要把提着的心放下,却见徐振之仍然是眉头紧皱、忧心忡忡。

常鲤见状,心知有异:“徐兄,还有何不对劲?”

徐振之极力睁大了眼睛,警惕地在江面上扫来扫去:“方才群蛇乱入江中,却无一例外地朝同个方向争游,那副疲于奔命的样子,似乎身后有天敌追赶。咱们万不可大意,只怕水下有更厉害的……”

谁知话未说完,那竹船便猛地一颠,船头被顶得生生翘起数尺,又重重地砸落江面。

五人没有防备,皆被震倒在甲板上。还没等他们爬起来,又听“哗啦”一声,水花激溅,江中竟探出了一条斑斓的巨蟒。

那巨蟒的身子比成人的腰肢还粗,单是探出水面的部分,就有数丈之长,两只铜铃般的怪眼,射着绿油油的冷光,一张血盆大口,亮出一根根尖利的獠牙。

郭鲸目瞪口呆:“这么大一条……该不会碰上蛟龙了吧?”

那巨蟒察觉,身子猛然一扭,那粗大的尾巴便从竹船一侧破水而出,朝着郭鲸横扫而来。

“小心!”徐振之顾不上别的,急忙飞身一跃,将郭鲸扑倒在甲板上。与此同时,那蟒尾也堪堪而至,贴着二人头顶,呼啸着掠过。

“这畜生想把咱们扫下江去!”薛鳄暴喝一声,抄起一条长篙,朝那巨蟒打去。

那巨蟒尾巴又一甩,那长篙登时折断。薛鳄也不管虎口被震得流血,将手中的断篙用力地掷向那巨蟒的眼睛。那巨蟒脑袋一偏,一头钻入江水之下。

仅是一眨眼工夫,那巨蟒再度跃出江面,“轰”的一下缠住了船头,用那长长的身子使劲盘卷。

巨蟒怪力无穷,让它这一盘,竹船陡然前倾,船缘的竹节也被“噼里啪啦”地挤裂了好几根,带动得整条船都吱咯作响。

若这竹船一毁,五人必会跌入江心、葬身蟒腹。情急之下,郭鲸、薛鳄合抱起一支长篙,死命地戳在了巨蟒身上。

那巨蟒吃疼,怪叫一声,张着大口便朝郭鲸、薛鳄咬来。就在这时,斜刺里又探出一支长篙,冲着那蟒头骤然挥下。

见那长篙使得凌厉,郭、薛二人便知是常鲤出手,赶紧另抄了竹篙,与常鲤合斗巨蟒。

三人三篙,不断朝巨蟒身上乱砸疾刺。那巨蟒挨了几下,突然转头张嘴,竟将三支长篙同时咬住。

再听“咔嚓咔嚓”几声脆响,三篙便断成了数截落下,三人手上一空,没了还击之力。

巨蟒将身子猛然收紧,竹船又是剧烈一颤。薛鳄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了江中。

万幸郭鲸反应快,还没等薛鳄漂出太远,便把猿臂一伸,抓住其后心将他拉回船上。如此一来,二人破绽大开,那巨蟒将脖子一弓,紧接着张口就要咬下。

眼见那大口就要将二人罩住,常鲤疾疾拾起一截断篙,竖着塞入了疾合的蟒嘴。

被这断篙一撑,那巨蟒的双颚顿时无法合拢。借这机会,常鲤趁机伸手,将郭鲸、薛鳄拽离了险境。

常鲤抹去脸上的雨水,又向着许蝉大叫:“秋水剑!”

许蝉急忙抽剑出鞘,将秋水抛向常鲤:“接着!”

常鲤抓剑在手,身子急急高跃。秋水剑划了一道银弧,斫在了那巨蟒身上。趁着下落,常鲤又连连砍出数剑,每一剑都削穿了那厚厚的鳞皮,在那巨蟒上斩出道道血花。

然那巨蟒皮糙肉厚,单凭一把秋水剑,根本无法将它重创。

剧痛之下,巨蟒发了狂,双颚狠命一合,咬碎了口中断篙。不等那竹屑吐出,巨蟒又探身咬来。常鲤且避且退,眼前只见毒牙频张,迎面但闻腥膻撞脑,真真险到了极处。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徐振之脑中也跟着灵光一闪。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入舱中取出玄铁尺,又急急奔回了船头。

见常鲤还在与巨蟒奋力周旋,徐振之赶紧在那尺底一按。“啪”的一声,玄铁尺前陡然弹出一截长尖,变成把长矛的模样。

“振之哥你要干吗?”

“前面太危险,徐公子万不可过去……”

“我自有分寸!你们不要拦着,全部退到船尾去!”徐振之顾不上解释,大喝一声,急向巨蟒冲去。

那巨蟒见又有人来,便撇开了常鲤,反朝着徐振之扑咬而来。

徐振之就地一滚,使得巨蟒咬空。趁那蟒头尚未抬起,他竟纵身跃在蟒颈上,挺起尺前长尖,直直奔巨蟒的顶门刺去!

铁尺钎脑,把那巨蟒疼得连声哀嘶,半条身子也登时仰起。徐振之刚一松手,整个人便被甩飞出去。

在许蝉的惊呼声中,郭鲸、薛鳄双双跃起,各自抓住徐振之的一条胳膊,将他牢牢接住,平安落回甲板上。

五人方站稳身形,巨蟒头顶的玄铁尺就闪出一抹蓝光。紧接着,半空中爆出一声怒响,一道奔雷急泻而下,堪堪劈中了巨蟒。

那巨蟒哆嗦了一下,还未及扭动,又有三道霹雳接连击来!仅是电光石火间,巨蟒便皮焦肉烂,身子一瘫,脑袋软塌塌地坠在船头。

见那落雷不绝,五人一时也无法上前,都聚在船尾,瞧着那巨蟒被一道接一道的霹雳炸得血肉模糊。好在有那蟒尸遮挡,船头倒没怎么受损,只是那隆隆的雷鸣、频频的电光,着实让人心惊胆战。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骇人的闪电总算停了下来。须臾之后,云销雨霁,一抹明亮的阳光照下,重归宁静的江面上,又倒映起万里碧空。

五人虽受了些惊吓,但好在各自无伤,回想起方才的那幕凶险,皆觉得恍如隔世。

徐振之来到蟒尸边,将玄铁尺用力拔出,收在了那只竹管里。

郭鲸、薛鳄也走上前,朝那蟒尸各踢了一脚。

“真悬啊!若非徐公子急中生智,咱们只怕都得进它肚里了。”

“瞧这张巨嘴,咱们五个人加起来,都不够它塞牙缝的。”

徐振之蹲下身来,在蟒尸边仔细打量了一番:“蜀地有走蛟的传闻,说是每逢暴雨,便会有修炼多年的水蛟顺江入海去化龙……这种巨蟒,应该就是那‘蛟龙’的真身了。”

“说它是真龙,估计也会有人信。”郭鲸拍了拍蟒尸,“这么大一条,起码得上千斤啊!”

薛鳄也在蟒尸上戳了戳:“肉这么厚,也不知能不能吃?”

许蝉本来吓得够呛,可一听薛鳄喊出个“吃”字,顿时将那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那蟒尸经过雷火灼烤,焦熟的地方居然散出了时有时无的香气,许蝉再提着鼻子嗅了嗅,忍不住说道:“闻着味道倒是挺香……要不,咱们割两块肉来尝尝?”

薛鳄瞪大了眼,满脸的不可思议:“徐夫人,我就是随口一说……这样的怪物,你都下得去嘴?”

郭鲸也劝道:“算了吧徐夫人,万一有毒呢?”

许蝉又看了眼那蟒尸,竟有些依依不舍:“那你们快把它弄下船吧,要不那香味老是往我鼻子里钻……”

见许蝉目光中带着留恋,徐振之生怕动作稍迟,她再起那吃蟒的念头,慌不迭地招呼起郭鲸、薛鳄,一并动手去抬那蟒尸。可那蟒尸实在太沉,几人费了半天力也没怎么抬动,无奈之下,又借来秋水剑,将蟒尸上未断的皮肉割开,再一截截地推下船去。

等船上收拾干净,五人又选了一处浅滩泊靠。经过那巨蟒的箍缠,船头边缘的几处地方已然碎裂,但稍事修补,应该无甚大碍。

看着这艘饱经风霜的大竹船,五人对马千乘夫妇好生感激,若非他们将船造得如此结实,恐怕这船早在那江流中散了架。

又待了一会儿,五人才觉身上凉飕飕的。在与恶蟒的激斗中,他们所着的衣裳不光湿透,还被撕扯出好多口子。

薛鳄一把扯下身上湿衣,露出了结实的光膀子:“这湿漉漉的,穿着可真难受!郭二哥,咱还有干净衣裳吧?”

“有是有,”郭鲸笑着道,“不过老三你也太不讲究了,打赤膊得分个场合,别忘了还当着徐夫人的面呢!”

“哦?哦!”薛鳄回过神来,急忙用湿衣挡在自己胸前。

许蝉脸上一红,赶紧跑回船上。其他人笑笑,也慢慢跟在后面,打算另取衣物替换。

回到舱中,徐振之似有心事,匆匆换过了干衣,又急急来到郭鲸、薛鳄的房间。此时,常鲤也在内,正与郭薛二人一起,光着上身,各自擦拭着身上的水珠。

见是徐振之,三人自然无需避讳,一面笑着打招呼,一面不紧不慢地拭体更衣。

徐振之打量一眼,见常鲤身上皮肉白净,郭、薛二人的后心处,却都有一枚赤红的烙印。那烙印巴掌大小,外面是两个圆圈,中间烫了个“罪”字。

发觉徐振之盯着自己背后,郭鲸不由得一怔:“徐公子,你在瞧什么?”

徐振之赶紧拱手:“恕小弟失礼了。方才在岸上,我无意中瞥见薛三哥背上有枚奇怪的烙痕,不想郭二哥身上,也有枚一模一样的。”

郭鲸与薛鳄互视一眼,神色登时有些不太自然:“这个……”

常鲤慢慢披上外衣,插言道:“徐兄不是外人,你们的身世,无需向他隐瞒。”

“是。”郭鲸点点头,“实不相瞒,我与薛三弟皆为犯官之后。”

“犯官之后?”

“不错。”郭鲸苦涩一笑,向徐振之道出因果。

原来,大明律法严酷。若有那官宦犯了大罪,不单本人遭刑,家人也要连坐。男丁或是刺配,或是流放;女眷则充入教坊司,年轻的沦为娼妓,年迈的罚以重役。倘使领罪前,女犯怀了身孕,那之后产下的婴儿,也要被烙上“罪章”。这种婴儿从出生那刻起,便被视为“罪奴”,一世不得翻身。

待“罪奴”长到五六岁时,就要被逼着习武。学成后便相互格斗厮杀,专供那些达官显贵观赏作乐。罪奴依照资质,分作翻江、镇山、御风三堂,相斗起来,唤作“三堂争霸”。每一堂的佼佼者,会冠以凶兽猛禽之名。如镇山堂的,无外乎虎、豹、狼、熊;御风堂的,就称为鹰、隼、雕、鹫。而郭鲸、薛鳄,则为翻江堂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的生父,俱是镇守边关的武将,二人都继承了一身神力,自打长到十岁,便开始在“三堂争霸”中崭露头角。

这“三堂争霸”是拿活人搏命,不比那斗鸡斗狗,当然不会在明面上举行。十几年前,陈矩无意间得知这事,不由得勃然大怒,当即废止了这惨无人道的勾当。之后见郭鲸、薛鳄忠厚勇武,陈矩便将他们收在身边,待成人后送到宫中,做了朱常洛的贴身侍卫。

听完郭鲸所述,徐振之不免唏嘘,刚长叹几声,许蝉却抹着眼泪闯了进来。

原来许蝉换好衣服,便来找徐振之,才至门口,就听到郭鲸在诉说过往。许蝉不便进去,躲在舱外听罢了去脉来龙,此时再也忍不住,红着眼睛冲到郭鲸、薛鳄面前:“见你们平时大大咧咧,不想身世也这般凄苦……放心吧,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哪怕只有一口吃的,我也绝不会让你们饿着!”

薛鳄被她弄得有些难为情,挠了挠脑袋,小声嘀咕道:“咱们也不缺吃啊……”

郭鲸悄悄踢了薛鳄一脚,笑着冲许蝉抱拳道:“多谢徐夫人美意,那今后咱哥俩可要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了。”

“包在我身上!”许蝉一拍胸脯,又望向旁边的常鲤。

见她目露同情,常鲤大为不屑:“我早习以为常,不劳你来怜悯。”

许蝉被他这话一呛,憋了好半天,这才气呼呼道:“哼,你这酸醋闷葫芦就不值得可怜!没事了就别在这儿愣着,船头还破着几个洞呢!”

待竹船修补后,五人继续扬帆起航。接下来的几天,艳阳晴好,江面上也是水波不兴、浪静风平。竹船在两岸的猿声中,过了霞光如锦、彩云缭绕的白帝城;又听着悦耳的渔歌,到了酒香四溢的泸州。

这泸州是有名的酒城,此地自唐宋时,便以擅酿美酒著称于世。到了明代,这里的人们将酿制的大曲酒封入窖中发酵,使得酒浆尝起来更为甘醇绵厚。

前番历经过一场生死之劫,后方也暂时没发现追兵的踪影,五人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此时难得地松弛了不少。于是便上得岸去,弄了几坛老窖美酒运回竹船,一路饮着佳酿、观着美景,再经几个日升月落,抵达了叙州府境。

叙州境内,水道通衢。徐振之到了这里,不免会依着阅过的典籍,来对照当地的水文地理。

见徐振之立在甲板上出神,许蝉不禁好奇:“振之哥,你都站了半个多时辰了,是在瞧什么呢?”

徐振之指着远处道:“我在观察那两条大江。”

许蝉顺指望了望:“江有什么好看的?”

徐振之缓缓道:“西南那条,叫作金沙江;西北方这条,便是岷江了。这两条大江齐汇于此处,再向东方奔流,越川蜀、过湖广、经由咱们的家乡江阴,最终从松江府入海。”

“啊?”许蝉怔道,“原来家乡那边的扬子江,竟是从这里通过去的。”

徐振之点了点头,又道:“再长的江,也会有正源。刚才我便一直琢磨,这岷江与金沙江,到底哪条才是大江之源。”

许蝉道:“你看过那么多书,难道就没有一本记载过?”

徐振之皱眉道:“《禹贡》中曾说‘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澧’;《荀子》里也道‘昔者江出于岷山,其始出也,其源可以滥觞’。这两本书中,皆云大江发自岷山,正因如此,我之前一直以为岷江便是江源,可今日到了此地,才发觉似乎那条金沙江更像是源头水脉。”

许蝉挠了挠头:“可那些都是圣贤书呀,难道圣贤也会写错?”

徐振之正色道:“人谁无过?圣贤亦是人,当然也会出些差错。这次咱们身负要事,等之后有空,我打算再回此地探访,届时一定要弄清楚,究竟哪条才是大江正源。”

许蝉笑道:“振之哥,你就是太爱较真。哪条是正源,跟咱们又有多大关系?”

“这不是较真。”徐振之摆了摆手,“治学必须严谨,若是书中错了,就不能再让它一直错下去。”

二人正说着,身后传来了郭鲸的声音:“徐公子、徐夫人,你们都站稳些,咱们要转道岷江了!”

沿岷江行出不远,便进了嘉定州地界。眼见那凌云山就要到了,五人都振奋不已,皆铆足了力气,驾着竹船破流前航。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前方山环水抱、泱漭磅礴,又有青衣江、大渡河两条支流注入。三江交汇,浩水萦纡,江渚凝雾之间,雄山凌云高矗。

郭鲸、薛鳄急不可耐,奔至船头不停地朝前眺望。

“前面便是凌云山了吧?”

“怎还瞧不见大佛?”

许蝉眯着眼睛望了一阵,欣喜道:“哈!我倒是看到了佛影!”

“佛影?”徐振之不解道,“那凌云大佛,应坐落在东麓栖鸾峰的峭壁,此处离得尚远,又怎么能看得见?”

“你们瞧,”许蝉指着远方三座绵延的山峰道,“那里的三座大山连起来,不正是一尊卧着的睡佛吗?”

其余人再度望去,见那凌云山侧,果然还有两座大山。那两座大山,一名乌尤,一名龟城。乌尤为头、龟城为足,与中间的凌云山衔接起来,宛然就是一尊以碧江作榻、怡然酣睡的卧佛模样。

郭鲸、薛鳄纷纷道:“像!真像!”

徐振之也连连点头:“难得啊小知了,竟然能发现这等神迹!”

许蝉不好意思地道:“八成是因咱娘吃斋念经,我也跟着沾了光,多少有了些佛缘。”

造物之奇,有如鬼斧神工。五人一面赞叹,一面乘竹船朝凌云山继续靠去。

又绕过一道水汊,萦绕在山峰间的云雾顿开,一缕金光照下,那雄伟壮丽的凌云大佛,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尊大佛头与峰齐、脚踏大江,双手抚于两膝之上,临川危坐,气势恢宏。从船头仰望,大佛慈悲肃穆、宝相庄严,以祥和的目光居高而下,俯视着万物众生。

五人皆是心潮澎湃,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恍然间,似见那瑞雾祥云中,有飞仙在拈花纷舞;耳边也若闻梵声环绕、妙音空灵。

立在船头,徐振之不禁双手合十,虔诚地向大佛遥拜。

许蝉也学他的样子拜了几拜:“如今见了才知,这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呢……振之哥,这大佛是什么人造的?”

徐振之缓缓道:“初建此大佛者,是唐代开元年间的海通法师。”

见徐振之讲古,郭鲸、薛鳄也饶有兴趣,都竖起耳朵旁听起来。

徐振之接着道:“这凌云山上,有座凌云寺,海通法师便于那寺中出家。每逢洪汛,这三江汇流之处便是浊浪滔天,时常发生舟毁人亡的惨剧。海通法师慈悲为怀,不忍百姓再受水患之害,就发下宏愿,要‘夺天险以慈力,易暴浪为安流’,打算在这山上凿出一尊天下无双的弥勒佛像,用以安澜镇江、庇护苍生。”

许蝉道:“那这位海通法师,可真是位悲天悯人的高僧。”

“是啊,”徐振之点点头,“为了筹募建佛所需的银钱,海通法师足行千里、缘化八方,历经千辛万苦,这才化得一笔银两,请来一批工匠。谁知开凿不久,那嘉州的郡守竟打起那笔善财的主意,以海通法师擅自建佛、破坏当地风水为名,带着一大帮手下到凌云寺敲诈。”

薛鳄怒道:“这狗官好生可恶!”

许蝉也气道:“修佛的钱他都敢惦记,就不怕天打雷劈吗?振之哥,后来怎么样了?”

徐振之叹了口气:“面对赃官的勒索,海通法师自是断然拒绝。他们却不肯死心,继续威胁恫吓,海通法师无所畏惧,又斩钉截铁地说道,‘自目可剜,佛财难得!’言罢,竟毫不犹豫地剜出一只眼珠,用铜盘端了,递在那赃官面前。被海通法师的这番浩然正气所慑,那赃官直吓得屁滚尿流,急带着手下仓皇下山,从此再不敢来犯。”

听到这里,郭鲸和薛鳄一个叫着“好汉子”、一个喊着“真丈夫”,皆对海通法师的胆气肃然起敬。

徐振之继续道:“附近的百姓得知后,也被海通法师舍目护法的壮举所感动,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纷纷来帮着修造大佛。当是时,人夫竞力、千锤齐奋,大佛的轮廓越来越明朗,江中的风浪也越来越平静。然而,等大佛凿至头胸处时,海通法师便因积劳成疾,圆寂归天了。后来,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闻听此事,深受感动,派出军民继续修建,并从自己的俸禄中拨钱二十万以济之,用时七年,将大佛从胸部修至双膝。再后来,爆发了安史之乱,时局动荡,修佛的工程一度中断了四十多年,直到唐德宗贞元年间,韦皋节度剑南西川,捐俸五十万,又历经十五年,从佛膝修到了莲座,将大佛通体着色,丹彩以章、金宝以严。另建九曲栈道、十三层大像佛阁,方得以最终竣工。”

听完这大佛修建的前因后果,其余人皆是唏嘘不已。许蝉抬头望了望,指着大佛一侧的山壁道:“振之哥,那应该就是九曲栈道吧,可那大像阁又在哪儿?”

徐振之道:“那大像阁原覆于佛身外,为大佛遮风避雨,可唐武宗在位时,下令举国灭佛,这凌云山上的大小寺庙,仅凌云寺得以保全。纵是如此,大像阁还是受到了波及,再经唐末兵乱,便塌垮朽败了。”

许蝉怅然道:“那真是可惜,后来就没人修缮吗?”

徐振之又道:“后来这大像阁几度易名,或称‘天宁阁’、或称‘宝鸿阁’,宋、元时期都曾重修过,可因战火兵燹,此阁屡建屡毁,最终不复存在,只留下佛身上那些柱础、桩洞了。”

“我说大佛身上怎么坑坑洼洼的,原来是些桩洞。”许蝉挠了挠头,“其实也好办,等太子以后当了皇帝,咱们便让他把阁楼修起来,再给这大佛镀上一层金身!”

徐振之笑了笑:“说得有些远了。你一提太子殿下,我才记起咱们此行目的。快到大佛脚下了,找个地方泊船上岸吧。”

不多时,竹船靠岸,五人攀上了石台,来到大佛脚下。从此处仰观大佛,更是极为震撼,单是一只佛足,便有近三丈宽窄,其上十分坦阔,足以容立百人。

大佛两侧的岩壁上,还凿着大大小小的神龛,临江左右,各雕着一尊高达五丈的护法天王。

郭鲸又看了一阵,向徐振之道:“徐公子,如今这凌云大佛就在眼前,可那禹王的神鼎又在哪儿?”

徐振之道:“眼下我也毫无头绪,咱们先找找看吧。”

“好!”

余人答应一声,分头探查起来。常鲤当先跃上大佛两膝间的平台,郭鲸和薛鳄则开始搜索起那些层叠的佛龛,许蝉对那山顶颇感兴趣,便拉起徐振之,沿着那条九曲栈道向上攀登。

行在九曲栈道上,徐振之忍不住再向大佛打量。在千百年的风蚀雨淋下,佛身上已然是坑洼斑驳,不少地方还生出了野草青苔。然而大佛虽历经沧桑,眉目却依旧慈祥,就那样安之若素,看惯了冬去春来、观尽了世代兴衰。

等二人到了山顶,那萧条的凌云古刹便映入眼帘。此时寺内久无香火,早已破败不堪。院中荒草齐膝,殿上也是蛛网遍结,几尊佛像都歪倒在神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灰尘。

在寺中寻找半天,二人皆没什么发现,于是便退至寺外,回到了栖鸾峰畔。

此时常鲤仗着轻功,已攀在了大佛的肩头上。徐振之见状,忙问道:“常兄,你可寻到些头绪?”

“没有。”常鲤摇了摇头,又拍了拍大佛的耳朵,“不过我发现这佛耳,貌似是木头所制。”

徐振之一怔:“木制?”

“对,”常鲤又道,“那鼻梁也是一样,都以实木雕就,表面不过是刷了层锤灰。”

“这倒奇了……”徐振之稍作沉思,又道,“常兄,你再探探那耳鼻等处,可有什么暗道入口?”

常鲤道:“我已探过,并无什么异样。”

徐振之“哦”了一声,又朝下方的郭鲸、薛鳄喊道:“二位大哥,你们可有发现?”

郭鲸摊了摊手:“咱哥俩快把这些佛龛摸遍了,可还是一无所获!”

徐振之有些失落,但依然向几人宽慰道:“不要紧,既然那密图说禹王鼎存于此处,那咱们再仔细找找便是……”

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传来许蝉的声音:“都过来呀,我发现了一个山洞!”

“山洞?”徐振之精神一振,急忙奔向许蝉所在。

常鲤纵身一跃,从佛肩跃至栈道上。底下的郭鲸、薛鳄也怔了怔,双双赶上山顶。

没出一会儿,四人便都赶到许蝉面前。

“那山洞呢?山洞在哪儿?”

许蝉指了指身旁的山岩:“在那里!洞口被藤蔓给遮住了。”

几人上前拨了两下,果见那厚厚的藤蔓后,掩着一方洞口。

“哈哈,说不定是条暗道!”薛鳄大喜,几下将洞口的藤蔓全然扯掉。郭鲸也摸出了火折子吹亮,借着火光照明。

当五人满怀欣喜地走进洞后,皆是大失所望。这洞约莫三丈多深,里面却空空如也,山洞尽头,仅有一张铺着烂竹席的石床,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许蝉一跺脚,沮丧道:“还以为找到了机关密室,原来什么都没有。”

见这洞四四方方,似是人工开凿,徐振之恍然大悟:“这里八成是那‘海师洞’了。”

“海师洞?”

“没错,”徐振之又道,“相传海通法师在建佛伊始,便请人凿了这方岩洞,此后就居于其中,日夜伴佛,直至圆寂。”

许蝉还是提不起精神:“可咱们要找的是九鼎,又不是这海师洞呀……”

徐振之没有灰心:“或许这里有线索,咱们再向四壁上找找看。”

说完,徐振之又在洞中摸索起来。然而瞧来看去,四壁上只有些凿痕斧迹,连个记号都不曾寻见。

常鲤在石床前踱了几步,将那张破烂的竹席陡然揭开。

竹席一掀,尘土飞扬,许蝉离得太近,被呛得连声咳嗽:“你干吗呀?突然间抖人家一身灰尘……咳咳……”

常鲤眼睛一眯,指着石床道:“这上面有字迹。”

其他人闻言,赶紧将火折子移来,只见那平整的床面上,果然刻着四句话。每个字都是铁划银钩,似是用极为坚硬的兵刃所刻。

许蝉凑上前,手指床面,逐字念道:“护法两天王,各持伏魔桩。桩旋莲台出,再敬一炷香……振之哥,这是什么意思?”

徐振之沉吟道:“这四句话不像诗,也不似偈语,当真是有些莫名其妙……”

常鲤伸出手指,沿着那字迹的刻痕比了比:“徐兄,你那玄铁尺可在身旁?”

“在。”徐振之点点头,从背后取下竹管,拿出玄铁尺递给常鲤。

常鲤接来,把玄铁尺的长尖按出,以尖头探入字痕中,缓缓比画了几下。

经这一比画,余人惊奇地发现,那尖头与每笔的痕迹,居然全都严丝合缝。

徐振之急问道:“常兄的意思是说,这些字迹,皆由这把玄铁尺所刻?”

常鲤点头道:“不错!”

徐振之望了常鲤一眼,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平素里,玄铁尺一直被自己收在竹管中,轻易不拿出来,常鲤无非是见过几眼,竟能观察得这般细致入微,全然不似寻常的侍卫。然他又一转念,暗忖道:“这玄铁尺乃地师代代相传的圣物,也就说明,石床上的字迹必是先辈地师所留……护法两天王……”

想到这儿,徐振之忙向着郭鲸、薛鳄问道:“两位大哥,那两尊护法你们是否仔细验过?”

不光薛鳄,连郭鲸也是一愣。

“护法?什么护法?”

徐振之又道:“山脚下大佛的两侧,不是各凿着一尊护法天王像吗?”

郭鲸恍然道:“原来徐公子是指那里,上岸时我瞥过一眼,但方才光顾着瞧那些佛龛,天王像倒不曾留意。”

见徐振之望来,薛鳄也摆了摆手:“我也没细看。”

徐振之道:“这前面两句话,貌似说的就是那两尊天王像,走,咱们这便过去,看看那天王手中是否有什么‘伏魔桩’。”

好不容易寻找到一丝线索,五人自是要雷厉风行,当即匆匆出洞,下到了山脚的石台上。

然那两尊护法天王像皆是正面临江,站在石台上无法瞧见全貌。郭鲸、薛鳄自告奋勇,打算顺着石台岩壁,直接攀到天王像上瞧个究竟。

他二人各选一边,朝掌心吐口唾沫,手脚并用地向两侧爬去。

不一会儿,左侧便传来了郭鲸声音:“这石像掌中,还真有一把奇怪的铜法器!”

徐振之急急追问道:“是什么样子?”

郭鲸道:“一尺多长,中间窄,两端像是镂空的小锤。”

“降魔杵?”徐振之喜道,“莫非那‘伏魔桩’,指的就是降魔杵?”

此时,右侧的薛鳄也扯着嗓子叫了起来:“我这边也有类似的玩意儿!”

“太好了,”徐振之一拍巴掌,“这便能对上了!二位大哥,你们试着拧一下那铜法器,看看能不能转动它们!”

郭鲸、薛鳄齐应,开始用力去扭那铜杵。

“嘿!松啦!徐公子,确实能拧动!”

“将它们拧到底!”

“好嘞!”

二人齐齐运劲,同时将那小杵拧得左右对调。紧接着石台下“咔嚓咔嚓”响了起来,机关运转声大作。

等到声音停歇,郭鲸和薛鳄也回到了大佛脚下。五人在附近稍微一寻,便发现大佛膝间的平台上,已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了一根琢刻精美的石柱。

那石柱上端,雕着一朵盛开的莲花,层层花瓣簇拥着中央的莲房。那莲房上,仅有一个孔洞,洞缘凹凸交错,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有多深。

许蝉绕着那石柱转了几圈,向郭鲸、薛鳄道:“这肯定是机关,你俩力气大,要不再抱着柱子拧几下试试?”

“成!”郭鲸、薛鳄一撩袖子,就要动手。

“先不忙,”徐振之怕他们毛手毛脚的再生出枝节,赶紧拦住二人,“这根莲花柱,应该不是用来拧的。”

许蝉喜道:“振之哥,瞧这样子,你已经琢磨出门道了?”

“八九不离十,”徐振之伸出手来,先比了比那莲台孔洞的大小,又在洞边摸了几下,“桩旋莲台出,再敬一炷香……既然莲台已现,那接下来,咱们理当‘敬香’了。”

许蝉蹙额道:“可咱们也没带什么香烛呀……”

徐振之狡黠地笑笑,取出了玄铁尺:“若我所料不错,这把‘镇厄’,就是要敬的那炷香。”

说完,徐振之便将玄铁尺抵在莲房上,凑向了莲台中央的孔洞。余人欣喜地发现,尺身的纹路和粗细,恰好能探入洞中。

徐振之刚松开手,玄铁尺便一面轻旋,一面缓缓沉入那孔洞中,直至尾端与莲台齐平。

然五人又等了好久,周围却始终没再出现什么异样。

郭鲸有些焦急:“徐公子,怎么不见动静?”

薛鳄膀子一晃:“要不还是拧柱子吧!”

“不急,让我再想想看!”徐振之原以为十拿九稳,不料却事与愿违,不免有些心焦,绕着柱子匆匆踱了几步后,突然若有所思,当即抬起手来,在那玄铁尺的尾端用力一按。

“噗”的一声闷响,尺前长尖探出。紧接着地面下传来齿轮运转之音,与此同时,大佛的腹部也探出一条石板。

那石板从大佛的丹田处,自下而上,一条接一条探出,一直延伸到大佛的胸口,连成了一道“之”字形台阶。待这道台阶连好,大佛胸前所缀的吉祥海云“卍”字印也开始转动起来。随着“卍”字印慢慢转动,一扇厚厚的石门缓缓升起,原本平整的佛胸上,赫然露出了一个丈余高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