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悔什么?没等她想明白,那神秘的大厨已在门口现了真身。

她瞪大眼,眼睁睁看着那人慢慢走到桌边,放下盘子一本正经道:“二位小姐,这是今日的最后一道菜,酱汁青鱼。这酱汁虽普通,但青鱼却很不寻常。这是钱塘江特产的草青鱼。”他眸色深邃地看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这青鱼只能在江中成活,与江水密不可分。”

她面色一僵,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笑道:“是吗?那幸好人不像鱼这么笨。”

这次轮到江傲炎面容一凝了。

江若玫眼看厅中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哎呀四哥,你看你,脸上那么长一条黑印子呢。”她有心撮合,便把手帕隔空递给苏波,请求道:“皖清姐姐,我够不着四哥,你替他擦一擦。”

她的手伸在那处半天,苏波却不动,最后还是江傲炎伸手接了过去。

江若玫抱起小安,胡乱找了个理由道:“现下好像起风了,我带小安回房去加件衣裳。”

“哎——”苏波阻止不及,眼看着她逃命一样跑出了房间。

她无奈回首,正看见那人拿着手帕抹脸,硬生生将自己抹成了一只大花猫。

她挣扎许久,还是叹了口气,认命地从他手中接过手帕。

两人隔了不到一指的距离,鼻观鼻,眼观眼。

她觉得有些尴尬,便主动开口道:“我还不知道你会做饭呢。”

他笑了笑道:“那次在药王谷,最后一顿饭就是我做的啊。”

她也没什么印象了,便顺口唔了一声。

丝帕轻轻拭过他面颊,他忽然按住她手,柔声道:“皖清,那日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发脾气的。日后你说什么都好,我都听。你莫要再生气了好吗?”

她沉默良久,无奈道:“我没有生气……”从未听他用这样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口气说话过,听得她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她要如何才能让这个人明白?她根本从未生过他的气,也从未恨过他。只是,不恨不代表还爱,更不代表能够回到从前。

江傲炎并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听到她说不气了才放下心来,又欣喜地看了她半晌,忽然想到一事:“明日要给小安选几个侍卫,你也一起去瞧瞧吧。”

她皱眉,不满道:“你会不会太宠着他点了?这么小的孩子要什么侍卫。”小孩子很容易宠坏的。

江傲炎笑道:“其实是若玫跟我说,上次你与她说小安没有童年的玩伴,一定很孤单寂寞。我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所以这次让罗武他们从附近的农家挑了好些个年岁相当的孩子,若是看着合适就收进庄中给小安做个伴,日后读书习武都有人陪着。而且早日收在身边将来也忠心些。”

她点头,挺有道理。

又是一道惊雷,大雨跟着倾盆而下,有人及时在最后一刻踏进了檐下。

苏波抖了抖发上水珠,在屋檐下跺着脚,想把先前在外边沾染的泥污蹭干净。

动静惊动了屋里人,江若玫出来看到她,立即欢喜道:“皖清姐姐!快进来。”

苏波进了屋,江若玫体贴倒了一杯热茶给她,待她喝过,才了然问道:“你没遇到四哥吗?”

她摇头,随口道:“他也出门了?”

“是啊。他瞧先前天色大变,我说你没带伞就出门了,他便去城中寻你啦。”

啊?她抬头看了眼屋外此时的滂沱大雨,——这么大的雨就算他带着伞也不顶用了。

江若玫看着她手中那个精致好看的小竹篮,便笑道:“桂花糕买来了?”

“恩。”她将那篮子放到桌上,“正赶上美珍斋关门,晚到一步就不成了!”

“若不是皖清姐姐你轻功好,这糕点小馋猫一定吃不上。”不过她还真疼小安,那小鬼不过说想吃桂花糕,她便疾奔三十里亲自买来。

苏波扬眉,笑眯眯道:“糕点可也不是白吃的,小馋猫今晚得将三字经都背出来才成!”她提倡激励式教学,那个亲爹却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二人天天明争暗斗,一个是连哄带骗,另一个是连骂带吓,都憋着劲儿看谁先让儿子成功背出三字经来。

江若枚看着那白松松香喷喷的桂花糕……好象一下子没那么诱人了……

她收起桌上的首饰盒笑道:“皖清姐姐饿了吧?我去吩咐厨房开饭。”

苏波刚好瞥到盒内一对红玉透明的耳坠,随意道:“那耳坠不错。怎么没见你戴过?”

江若玫闻言眼中泛起一丝忧伤,良久轻声道:“这是我娘的遗物,我一直都舍不得戴。”

苏波歉疚道:“抱歉,我不是有心的。”

她笑了笑:“没关系。娘跟六哥那场病生得太突然,最后只留下了这一点东西。我有一对耳坠,四哥是一个镯子。”

苏波眸光微闪:“镯子?”

“恩,跟这个一样的红玉镯子。四哥可宝贝呢,娘死了之后他一直贴身收着,我有好几次都瞧他偷偷看着落泪。不过……我也很久没看到那镯子了,许是他收到一个更妥帖的地方去了吧。”

对面那人神色说不出的古怪,过了很久喉间长长吐出一口气。

红玉镯子……那个镯子早就被阴山邹老五一掌雷霆压顶击成碎末了。

她那时一直在等,等他主动送她。无论什么都好,只要是他送的。

可是始终都等不到。

到了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要求,他才随意送了个红玉镯子。

很普通的镯子,街上转一圈能找到相似的一大把。

可是,虽然明知道他这么漫不经心,她还是非常欣喜,非常地欣喜。

她很宝贝那个镯子,跟江若玫一样舍不得带,只拿一块丝帕包了贴心口放着。

在外执行任务的时候,无论多累多辛苦,只要拿出来看一看便觉得窝心地甜。

直到那次刺杀阴山七怪,她跟冰刃以二敌七,阴老五临死之前拼尽全力一掌打在她胸前。

幸好有那个镯子,虽然她当时是觉得——为何偏偏是那个镯子!

当胸一掌,镯子被击得粉碎,她却只受了一点轻伤。但是心口的痛,比那掌击在她身上还要痛上千倍万倍。

他却完全无法体会她对于镯子那样的心痛,只淡淡说了句:“人没死就好。”

那一刻她很绝望地明白了,就算要到了镯子又怎样?这随手的礼物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她小心翼翼呵护备至的这段感情一样。

她在影煞门内表面风光,江湖上大半人闻风丧胆。其实活得连一条狗都不如。

他曾经怜悯过她,救助过她,厌恶过她,最后不得不与她结盟,所给予的永远都是冷漠跟疏离。

原来,他也是真心爱她的。不是因为失去而不甘心,而是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已经爱她了。

她望着门口,有人从雨幕中撑着伞远远跑来,全身湿透淋得跟落汤鸡一样。

“四哥!”江若玫连忙拿了毛巾给他擦头发。

雨水顺着他面颊流下,他却混不在意,视线接触桌边那人便明显松了口气,笑道:“你到家了。”

江若玫边擦边道:“皖清姐姐早到家了。你们一定是路上走岔,所以错过了。”

不是走岔。

她望着那人笑容,心中千般思绪渐渐都散去,最后只余深不见底的惆怅。

她活得太卑微,他活得太辛苦。一个拿轻佻掩饰真心,一个拿冷漠掩饰真心。

他们都隐藏得这样成功,最终也成功地错过了时间错过了感情错过了彼此。

前缘误(三)

马车在深巷中一处宅院停下,这人家很奇怪,后门竟然是大敞着的。

江傲炎径自领了她进去,进了门才发现,这处院落原来大得很,院内种满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一晃神间还以为自己正置身于郊外哪处幽谷中。

有一人在不远处的树下坐着。

江傲炎走过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九公子。”

那人抬眸,未起身,淡淡笑道:“江公子。”他这举止本是不恭敬,但不知为何却并不会让人心生不悦。

苏波看清他容貌便讶道:“是你?”

那人淡道:“姑娘见过我?”

苏波道:“我曾在城西酒肆拜会过公子,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公子应是不记得了。”这人便是她与慕容八少所讲过的,隐藏在黎城之中的不醉山庄的继承人。一年只酿一坛桂花香,爱酒的人自然都心中神往,当年自己也曾慕名去酒肆拜见过。他当时问她,姑娘可以出得起什么价?她步步加,他却一直摇头,最后价钱已加到了十万两,他摇头叹道:“酒赠有缘人,姑娘还是请回吧。”

谭九凝视她,转向江傲炎道:“看来江公子已寻到心中牵念了。今日来,可是来取酒的?”

江傲炎笑道:“正是。”

他二人在墙角的树下挖了半晌,终于将那坛酒挖了出来。还未起酒封,空气中便好似都是醉人的酒香。

苏波惊叹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桂花香?”

“不错。”他抱着那酒走到一旁的石桌边,桌上已事先备好了酒器。

苏波抢忙道:“我来我来。”

江傲炎看她垂涎欲滴的模样,好笑地将酒坛子递给她。

她小心翼翼起了酒封,甫打开来,清冽的酒香一点一点溢出,然后慢慢在空气中积淀,最后都化成沁人心脾的浓郁芬芳。

她猛吸了口气,便感觉心跳加速全身酥麻。未饮人已醉,不由喃喃道:“果然是酒中极品!”

苏波举杯,先闭着眼抿了一口,只觉得那酒中万般滋味都有,万般滋味都好。不过最特别的是有一股淡淡的苦味,苦而不涩,苦而弥香,饮完更有口齿留香回味无穷之感。不由赞道:“能将苦味跟酒香融得这般相辅相成,这天下也只有不醉山庄的传人能做到了!”

江傲炎却不喝自己的酒,只望着她眼眸含笑。

她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美酒当前,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他闻言冁然而笑:“我很喜爱看你喝酒,总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苏波面色微尴尬,良久轻咳了一声道:“喝酒的姿势不都一样,有什么特别的。对了,你到底是花了多少钱才买到这酒?”

她实在很好奇啊。十万两都还不够,这酒虽是圣品,但琼浆玉露也该够了。

江傲炎举杯饮了一口,淡定道:“九公子是雅人,你若与他谈钱岂不是俗了?”

她恍然大悟,这些风雅的东西她果然不懂,不由更加好奇道:“那你是开了什么价?”

他眉间便隐隐有一丝怅然,良久幽幽道:“四载刻骨铭心的相思。”

苏波正愕然,又听他续道:“九公子所酿的桂花香,因人而异。你现下喝的这一坛,便是名唤相思了。”

相思,相思,苦中带甜,甜中有苦。初尝以为是心头淡淡惆怅,只有个中人才明白那欲罢不能的浓郁滋味。

从酒庄出来,苏波一直心事重重的,马车行到黎城城门时,她终于下定决心对那人道:“我有一处地方想去,你可以陪我吗?”

江傲炎简直受宠若惊:“当然。”

她有六年没来到这里了,本以为坟上的杂草应该都淹没坟头了,却发现两座坟都被人修葺一新,边上还摆着拜祭的鲜花和水果。

她心下没惊讶多久便了然,转身对他诚挚道:“谢谢你。”

他将带来的酒菜在坟头放下,摆放的动作很娴熟。

苏波看着他略显削瘦的背影,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时常来这处吗?”

江傲炎回首笑了笑道:“每月会来两三次。你以往总到这里拜祭,我便想着,就算你不回去找我,或许也会回来这里。或许……能遇上你。”

她专注看着坟头,良久轻声道:“那座坟里葬的不是我爹娘。是一个待我如兄长的亲人。”

那时候他曾经问过她,这座坟里是不是她爹娘。她却根本连解释的意愿都没有。

其实除了合作交谈的那些交易,她很少对他提起有关自己的私事。她总觉得,他必定不愿意听的。所以哪怕他主动问,她也没想过要回答。

总是觉得老天太残酷,自己太卑微,而那人又太狠心。

倘若可以再勇敢一点,再争取一点,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她肯主动提起自己的事,江傲炎很惊喜,等了半晌她却没有再继续的意思了,他主动问道:“另外那座新坟呢?”

苏波眼中泛起各样情绪:柔情、思念、心痛、自责、惆怅,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

她取了两柱香点燃,递了一柱给他,神色温柔道:“那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若是他知道你来看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永远不会知道,这座坟里躺着他们还未出生就夭折的孩子,就像他们之间那段未及开始就已结束的感情。

向来情很深,奈何缘太浅。

微风抚过她发丝,十二月初已带着入冬的寒意。

苏波回眸,诚心诚意道:“傲炎,日后还烦你多来这处替我照看了。”

她终于像以前一样称呼他,江傲炎心中却是一片冰寒刺骨。

黑眸忧伤地望着她:“你还是要走。”

她扯了扯唇角,低声道:“抱歉。”

一句抱歉,足够明了,再毋庸赘言。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再出口的声出乎意料地平静:“难道那相濡以沫的五年,痴心等候的六年,还有朝夕相对的这两个半月,对你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他这样心如死灰的沉寂,远比发火咆哮更让她难以面对。

她也沉默了良久,最后轻声道:“我们不要再争吵了,好好地过完这剩下半个月吧。”

江傲炎静静看着她。她眉眼之间的歉疚,温柔得近乎残酷。

前缘误(四)

苏波背起包袱,迈步出门。

院中却已有人在等他。

今日便是她与他约定的三个月到期之日,白日里见面时大家好像都忘记了,谁都没提这事。

她原打算不告而别,现在看来是不能了。

江傲炎已在石桌边摆好了酒菜,亲切笑道:“故人远行,江某岂有不践行的道理?皖清,这酒虽比不上桂花香,但也是上等的祁阳清酒。请。”

他话说了,苏波却一动不动。

她眉间有些踌躇,半晌才斟酌道:“我已不大饮酒了,傲炎的好意我心领了。就此别过,你请保重。”

她抱拳行了一礼,快步朝左边的院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