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她走近,他抬头微微一笑,依然是一贯疏闲的意态,和潇洒自信的眼神。

庞荻默默凝视着他,不知该如何启口告别,神色却越发凄楚起来。

“荻,你看我这身新衣如何?”他笑着问:“这样的剪裁全汴京仅此一件,是谢金娘亲自缝制的。”

庞荻勉强一笑,道:“无论什么衣服穿在你身上总是很好看的。”

他笑得更明朗了:“这话我爱听,可你以前总不爱说,想是嫉妒我罢?”

“呸!”庞荻下意识地啐他一口,转头一想,只觉他如此与她调笑已是久违多年的情形,如今重现竟是在她另嫁之时,不禁深深叹息,再看他一眼,问道:“你今日气色似乎很好,身体大好了罢?”

“是呀,病好得差不多了。”他答道,又作不解状问:“见我身体好了你叹什么气呢?是不是觉得我该病得气息奄奄才正常?不是那么霸道吧,好像我离开你必须活不下去才对。”

“别胡说!不要动不动就说死呀活的!”庞荻一急之下很自然地伸手去掩他的嘴,他一笑展臂揽住了她,但立即意识到他们身份已不同以往,便很快尽量不着痕迹地放开她。

庞荻知道他态度为何有此一变,略有些尴尬,许久才又开口对他说:“雱,你以后要好好保重,办公著书要注意休息,别累坏了对身体不好。也不要经常发脾气,既伤神又伤身,看开一些,又有什么事是不能一笑了之的呢?你爱喝的秋海棠露我已酿好好几瓶交给璇玑了,想喝时就吩咐她去取…哦,对了,如果她劝你喝药时你不要趁她不注意把药倒掉…”

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王雱忙扶住她的肩劝道:“好了好了,我都记住了。千万不要再哭,一会儿把脸上的妆哭花了,青一块紫一块的,赵颢肯定又要以为我打了你,定会提把大刀上门来找我拼命…”

庞荻被他逗得轻笑一下,但仍有眼泪继续落下,王雱便取过一面素巾,亲自给她仔细地拭泪,动作十分轻柔,惟恐弄坏了她的妆。拭完后认真端详一番,点头赞道:“人面桃花,其华灼灼,这样才像个新嫁娘。”

然后从一旁取过一个红绸锦盒对她说:“这是我给你们的礼物,你留待晚上与他一同打开罢。”

她颔首答应,于是他把锦盒交给她身后的绿袖。又微笑说:“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我该如何祝福你呢?为你唱首送嫁歌好不好?”

也不待她答应便轻吟浅唱起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首《诗经·周南》里的《桃夭》是为女子出嫁而作的诗歌,意在祝贺新娘嫁后开枝散叶,并与夫家家人和睦相处。他表情恬淡地唱着,甚至带有淡淡的微笑,只是没有在看她,目光飘渺地落在窗外的柳梢之上。

一曲清歌听得庞荻心如刀割,终于忍受不住,站直朝王雱郑重一福,凝咽道:“雱,我走了。”

他点点头,柔声道:“你去罢。”

于是她掩泪转身跑出门,绿袖也匆匆朝王雱行了一礼后紧跟小姐而去。

王雱疾走几步至门边,看着她身影渐渐消失在自己视野里,心中只觉一痛,有一股带腥味的温热液体自胸内翻涌而上,充盈于口中。他倔强地紧闭双唇,不让那液体喷出,然后慢慢一点点地重咽了下去,再伸袖徐徐拭去唇角溢出的一丝痕迹,与此同时却又有两滴温热的液体自目中滴落。

那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感觉。

在宫内举行的婚礼仪式很隆重,两宫太后与皇帝皇后都驾临岐王宫观礼。

赵颢娶改嫁之女为妻在家中并没有遭到他预想中的激烈反对,首先表示同意的是曹太皇太后,这事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入宫之前她曾嫁过一次,但遇人不淑,那人只是个酷爱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于是她一怒之下跑回娘家并拒绝回去,恰逢仁宗皇帝选后,听说她有才色便把她召入了宫,不久后册立为后,以前那段不幸的婚姻无人再敢提及,但她自己自然是不会忘的。王雱虐待妻子之事她以前略略听人说过一些,如今见孙儿想娶庞荻,便不由地忆起自己旧事,觉得与庞荻有同病相怜之感,何况她因安排菀姬的婚事导致颢的第一次婚姻给他留下了很大创伤,对颢她是颇有些歉意的,见他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一个喜欢的人,也就并不反对,乐观其成了。

高太后本来有些顾虑,但见太皇太后都赞成也就点头同意,而且庞荻她几年前就见过,当时就曾希望颢娶她为妃。

顼听说此事后深感诧异,从没想到独居多年的弟弟会爱上王雱的妻子,而且一反常态地不管不顾要正式娶她。除了菀姬竟还有一个女子可以唤醒沉静的颢深藏的热情,顼实在很意外,同时也觉心上一道重负减轻许多,那是他因菀姬之事而对颢产生的隐藏在忌惮敌视之下的强烈愧疚感。现在弟弟又会爱了,也让他感到好过些。

新人

仪式按皇室嘉礼制度进行:迎亲仪仗按制用涂金银装肩舆(轿)一,行障、坐障各一,方团掌扇四,引障花十树,生色烛笼十,高髻钗插宫女及童子八人骑分列于左右导扇舆。岐王乘象辂出宫门亲迎。迎至殿中后新王妃朝见皇帝皇后及两宫太后,并接受他们的贺礼。随后也有拜堂、撒谷豆、坐富贵、撒帐、合髻、合卺、赏贺等士庶婚礼常有内容,直至深夜一切婚庆活动一一行毕,客人与宫女太监再三恭贺后离开留在寝宫之中的新人逐渐散去。

颢走到庞荻身边,亲手为她除下垂有珠帘面幕的沉重王妃凤冠,关切地问她:“累么?”

没待她开口他便从她低垂的剪水双眸里看出了答案:那是一种与身体感觉无关的倦乏,或者可说是一抹烟愁。

她应之以微笑,却显得脆弱而飘浮。

他暗暗叹息,却不把心下那丝淡淡的失意感形之于色,只温和地拉起她的手,牵她到一侧指着案上一面古琴对她说:“皇祖母听说你也爱弹琴,便把她珍藏多年的晋代古琴赠给了你,其音清越动人不在以前…以前那琴之下。”想起菀姬的琴及裂琴之事,他便顿了一顿。

庞荻点点头,伸手轻抚一下,弹出几个音节,果然清越悦耳,只是这几声孤鸣乍响在夜深人静之时不免带有些惆怅之意。

颢又把皇帝皇后、高太后及几位主要亲友的礼物指给她看,待看到边上放着的一个方形锦盒时却停住了,想不起这是谁送的。

“这是…他送的。”庞荻告诉颢。是绿袖带进来放在这里的。

颢自然明白她说的是谁,略一笑,问:“你知道他送的是什么么?”

庞荻摇头,于是颢打开了锦盒——熙宁三年她遗落的帷帽和那支翠玉箫。

两人一时都默默无语。随后颢慢慢取出那支箫,一边抚摸一边想起昔日与庞荻箫琴合奏及后来与王雱在楼上的争执,那日王雱大闹一番后他在雯儿的生拉硬拽下匆匆离去,这箫就留在了王雱那里,没想到他如今竟把它当作礼物正式赠给了他,显然代表着他对他们姻缘的认可和诚挚的祝福。世人都说他心胸狭窄,不想关键时候他居然可以做到如此大度。

庞荻则拿起那帷帽,想起那天与王雱说起的缘系三生完璧归赵的话,心下无限感伤,见颢朝这帽子看了过来,便幽然问道:“殿下还记得这帽子么?”

颢接过细看一番,才想起:“那年清明我与元泽一同出游时一阵风把这帽子吹到了我身边,我起初只觉是一白色之物掠来,不及细想伸手一抓便抓住了它。”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一笑,又说:“我不知是你之物,觉得无什么用处便想扔了,是元泽说很精致,就把它要了过去。”

庞荻微微笑道:“那时殿下即便知道是我之物也不会留下,殿下一心记挂着过世的王妃,对所有女子都视若无睹,何况这顶帽子。”

颢有些羞惭地道:“你是在怨我不解风情罢?在这些事上我一向是很愚钝的。”

“哪里,长情是殿下的优点。”庞荻看着他轻声道:“也是我欣赏殿下的原因之一。”

“可是你为什么很不快乐呢?”颢问:“难道嫁给我非你所愿?我不要你对这次婚姻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和勉强之感。如果你不愿意,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庞荻叹道:“我是愿意的。我与雱走到这步是必须分开了。就像他告诉我的那样,我们再勉强相处下去他必会在杀死我之前先在我心里把他自己毁了。我不要他自毁形象,我不允许他在我心里死去,如果现在分开,我们还可以在彼此记忆中留下最后的美丽印象,否则拖下去只会把人拖病了、拖疯了、甚至拖死了,而我们的感情也消磨了、残缺了、飘逝了。我不想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何况,我想,我的存在对他来说其实是种压力,是种重负,如果我离开了,他会轻松得多。”停了停,忽然展颜一笑,道:“今天他跟我道别时好象就很轻松,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他其实一直是很爱你的罢?”颢不解道:“可是他为什么会这么折磨你呢?”

庞荻凄然一笑,并不回答。

你也依然深爱着他罢?颢很想这样问,但终于缄口不提,只怅然引箫至唇边,黯然独奏。

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被他演绎得无比孤凉。记得与王雱洞房花烛那夜他吹的也是此曲,那时情景仍历历在目,仿若昨日…庞荻忽然意识到这样对颢很不公平,自己已经嫁给他了,如今是他的妻子,却对他大谈对前夫的感情而不顾及他的感受,甚至还在心里反复追忆与前夫的往事,于他情何以堪?

于是止住他说:“我不想听这首曲子,换一首我们合奏罢。”随即将琴调好坐下,从容弹起了一曲《蝶恋花》。

颢转身脉脉看着她,按箫依曲韵与她合奏。她弹着琴,间或抬头与他相视,心中觉得安宁而温暖。

一曲奏罢,颢轻轻拉她起来,温柔地拥抱了她。

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必须强烈而炽热,她依偎在他胸前想,颢所给她的温度应该也是适宜的,足够她一生取暖。

甫入鸳帐之初他们都很拘谨而不安,各自解了外衣安静地躺下,便一动不动,也不敢多说什么话,不约而同地闭着眼睛坚持沉默并尴尬着。过了许久,庞荻觉得颢应该是睡着了,便睁眼朝他看过去,却没想到他竟然也睁着眼在看她。两人立即如突然被烫了一下般慌忙合眼,但回头一想又都觉得此举十分可笑,便重又睁开眼睛对视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然后颢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十指恋恋相缠良久,他才俯身过去给了她从认识至今的第一个吻。

他轻轻地啄着她的唇,轻柔得像是试探,并准备随时停止,生怕她会觉得唐突。没感觉到她的抗拒才开始深吻着她。

但在解开她衣襟之前他还是停了下来,只默默地凝视她。

她明白,他又是在问:如果你不愿意,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很清楚,这近乎一种仪式,将她与王雱的情缘斩断的仪式,或者说,也是情感上的一次凤凰涅槃,就比如将要转世的灵魂都必须先喝孟婆汤一样。

一经此事,就不能再后悔了。

可是事到如今还能怎样?这应该是她同意婚事时就已决定了的事。

她闭上了眼睛。

他对她很温柔,可还是感觉到了她本能的抵抗和类似害怕的颤抖。最后,在他攻入她体内的时候他从她随即爆发出的叫声中清晰地听出她的身体和她的心一样地疼痛。

他很诧异,以手探去,就着一点暗淡的光线分明看出手指上染着红色的血迹。

片刻的惊愕之后他立即明白了她与王雱之间悲剧的根源。

没有任何惊喜之感,只为他们感到悲哀。颢停止了所有动作,一时间无所适从。

而荻已经啜泣起来,渐渐地哭得越来越悲伤。

多么熟悉的情景,就像多年前新婚之夜的菀姬。

所幸他已不再是多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颢不再犹豫,一把把他现在的妻搂进怀里,紧紧拥着她,任她在自己怀中淋漓痛哭,他默默等着,不时吻吻她的额头,等着她流尽所有的泪后平复下来。

直到天边吐白她才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整整一夜拥抱着她的颢,满含歉意地说了声:“对不起。”

他笑笑说:“怎么如今还是这么客气呢?天快亮了,你肯定也很累,再睡一会儿罢。”

她点点头,于是他搂着她躺下,仍是默默无语,但已不觉得尴尬,两人轻轻依偎着渐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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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笔

次日二人仍起得很早。庞荻着装盥洗之后便坐在妆台前梳妆。颢也起身坐在她侧边看她怎样松挽云髻、轻匀粉面。待庞荻取出黛笔正欲画眉时,从镜中窥见颢目不转瞬地观察着她的动作,不禁面色微红,便把握起的黛笔重又放回妆台之上,一时默然不动。

颢见状走到她身边坐下,提起黛笔道:“荻,让我为你画眉如何?”

庞荻很是意外,睁大双目看着他问道:“殿下可会做此事?”

颢微笑道:“以前是不会,但我愿意慢慢学,你能让我试试么?”

庞荻心下又觉一暖,遂含羞低头道:“如此有劳了。”

于是颢从妆盒中取出一粒波斯螺子黛,用黛笔轻蘸两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为庞荻描眉,双唇轻抿,眉头微锁,表情十分认真,像是在画一幅旨在传世的名画一般。

这等闺房乐事由他做来竟也显得如此严肃。庞荻不禁莞尔一笑,却把他惊得停了下来,问:“是我画错了么?”

“不是。”庞荻柔声道:“殿下画得很好。”

颢才放心下来继续描画。待画好之后庞荻对镜一观小吃一惊:他画出的眉形两头略尖,圆弧似虹,形状弯如新月,妩媚秀美,是很标准的“却月眉”。

“殿下随意一画竟能画出这般精致的却月眉,当真是第一次画么?”她脱口问道。

颢颔首道:“真是第一次。我记得去年在姐姐府中桃花树下与你说话时,你画的就是这种眉,当时就想起了李贺的诗‘长眉对月斗弯环’,印象很深,所以今日凭着记忆画出。原来这叫却月眉,很好的名字,也是今日才知。”

庞荻为此言所动,回想往事却又无限感慨、欲语还休,与他相视许久才说:“谢谢殿下。”

颢一笑,问道:“我可以求你一事么?”

庞荻问他:“何事?”

颢说:“你可否不要再称我为‘殿下’,而改口叫我的名字?”

庞荻有些踌躇,在他殷切期盼的目光下躲闪半晌才红着脸轻唤了声“颢”。

颢便又拉她入怀,轻轻拥抱着她,两人良久无语,但心中都觉得很安宁。

她全身和头发都散发着淡淡幽香,但身体却十分消瘦,腰肢纤细得仿佛不盈一握,哭了一夜,此刻眼睛微肿,是脂粉所掩饰不了的,面上处处留有沉积已久的憔悴郁色。颢看在眼里,对她满心怜惜,忽然间两句词莫名地涌上心来,便轻声吟出:“曼挽暗香人病酒,三春不解新来瘦。”

听他吟出此词,庞荻抬头浅笑道:“谢谢你为我填的这词。那诗笺我也带来了。”于是转身自妆盒夹层里取出那张诗笺递给颢看。

岂料颢一看诗笺便愣了,随即迷惑地问她:“这词怎么会在你这里?”

庞荻亦不解道:“不是你差人交给绿袖让她带给我的么?”

颢怔怔地凝视诗笺半晌,最后道:“这字确是我写的,但词却不是我填的。我也不知道有人会把这词说成是我填的送给你。” 

庞荻立即意识到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心竟紊乱地狂跳起来。她抚着胸口拉着颢问:“那是怎么回事?谁让你誊写这词的?” 

颢说:“是蔡京的弟弟蔡卞。我四弟嘉王頵酷爱书画,蔡氏兄弟书法甚佳,因此常与他们来往。有一天頵带着蔡卞来找我,说蔡卞对我的飞白书闻名已久,望我能亲笔挥毫写下几幅字赐他收藏。我便邀他一同书写,彼此交流一番。那日我们写的字内容都是由蔡卞定的,其中就包括这阕《蝶恋花》,蔡卞说这是阕南唐宫词,指定要誊写在诗笺上,说我们都写一遍,看谁写的比较有原词意境。结果自然是他写得比较好了,但他却很谦虚,连声恭维我的字后便把这诗笺连同那天写的另外几幅字一起带走了。如今回想起来这词字字符合你我心境,很像是我写给你的。可是我一向不擅填婉约词,就连以前写给菀姬那几首都由元泽润色过…”

庞荻勉强一笑,艰难地开口问道:“你可知蔡卞是元泽为雯儿选的未来夫婿?”

颢蹙眉道:“这么说来,这词是元泽让蔡卞带来请我写后令人交给绿袖,刻意说成是我写的?”

虽早已猜到事情是这样,但颢的结论依然犹如一记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响。怎么丝毫没看出、没想到这是雱代笔的呢?他以前曾为颢修改诗词以取悦菀姬,没想到如今竟会为已成他情敌的颢亲自代笔填词以求打动自己妻子改嫁给颢。他那么骄傲、自负,对自己的东西,尤其是爱情有这么强烈的独占欲,何以能大度至此,亲手为人作嫁把妻子推给一向顾忌的情敌呢?是什么样的处境、什么样的心情促使他这样做的?现在他目的达到了,可是他自己又会怎样?

庞荻迷乱地想着,渐渐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觉心中有种突然浮生出的不祥之感越来越浓重,坠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惶然疾步出门,近乎无意识地狂奔起来,不顾颢在后面的呼喊,脑中大片空白,只反复茫然默念着那阕词:恻恻深寒盈碧袖,懒顾流年,烟逝黄昏后。曼挽暗香人病酒,三春不解新来瘦…

他经常骂她、打她、折磨她,可是同时也在用心关注着她、关心着她,他能为她感觉到春寒,体会到她懒顾流年烟逝的无奈,更怜惜着她不时增添的新来瘦,可是他却习惯将这一切深深掩埋,拉出一幅冷漠的表情对她,生怕她觉察到他依然爱她…

她一路跑着,间或有人拦住她问:“王妃想去哪里?”她只答说:“我要出去,怎样出去…”

那些人见她神色有异,都不敢答,她便不顾,继续跑下去。

不知这样跑了多久,跑得气喘不已、足乏力竭,可仍没有找到出宫的路,她依然不停,强撑着继续前行。忽然听见身后有马蹄声传来,须臾已至身边。马上那人俯身一揽便把她抱上了马,她一惊,挣扎着一回头,却发现是颢,她凄然问道:“你要带我回去么?”

颢摇头道:“我带你去看他。”然后将她搂至怀中坐稳,再策马朝宫外驰去。

到了相府门前下马后,庞荻径直疾步进府。守门的奴仆见是她大感惊喜,忙唤:“少夫…”剩个“人”字还未出口便看清了她身后的岐王,立即改口问道:“王妃怎么今日便回门?”

庞荻不理他,急急地朝王雱房间走去。好不容易走到后推门一看,却发现房中空空如也,没半个人影。一惊之下便愣在那里,后感觉到有人走进,一转头看见的却是颢。

“颢,”她凄惶无助地说:“他不见了。”

“别着急,他可能是去别处了。”颢温言宽慰道。此时外面有两个丫鬟跑了过来,见是他们正欲请安,颢一摆手止住,直问:“你们公子呢?”

丫鬟答道:“公子昨晚在问星楼上少…王妃以前的房间歇息。”

庞荻立即出门前往问星楼。颢亦随之而去。

待上至楼上,刚好见到璇玑从房内出来,庞荻略松了口气,走过去问她:“公子在里面罢?”

璇玑冷冷望她一眼,道:“未满三朝,王妃不应今日回门。公子睡着了,王妃还是请回罢。”

庞荻见她口口声声叫她“王妃”,知道她刻意讥讽,自己也不好受,也不想跟她计较,只说:“我进去看他一眼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