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人齐齐看着突然出现的“柳如湄”,特别在柳湄还在场的情况下,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白穆神色自若地等着商少君,他似是盯了自己许久,方才缓缓道:“夜深,爱妃先回去罢。”

白穆自是不愿,正在思酌用什么借口留下,一旁的柳湄开口笑道:“皇上,我看贤妃娘娘一身露气,许是已在外等候许久了。更深夜凉,不若让她暖和暖和再回去。”

柳湄此人,除了在外的传言和上次她去朱雀宫一见,白穆并不太了解。从前会时常听碧朱提起,崇拜地说她才貌兼备,聪明绝顶。

白穆虽好奇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却并不侧目看她,仍旧垂眸俯身,等商少君的吩咐。

“既然如此,你便坐下吧。”商少君悠悠道。

白穆对勤政殿其实极为熟悉,过去的半年来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与商少君一道看书批折子。得到商少君的允准,她往后退了几步,靠着她从前常坐的矮榻坐下,眼神极其自然地落在跪地的妇人身上。

白夫人一直不曾抬头,颇为镇定。

“这位夫人,此前你与湄儿说过的话,可否当着圣上和在场官员的面,再讲一次?”柳湄言笑晏晏。

白夫人一开口,声音里略微的颤抖才显现了她此时该有的紧张。

“奴婢曾是明华宫的宫女阿彩,服侍华贵妃三年。但奴婢早在平建十年便与柳大人识得,一直暗通曲直,直至平建十六年,华贵妃有孕,柳大人称华贵妃待他不善,若不将她除去,恐怕日后仕途受阻,因此与奴婢前后策划了三月余,他从宫外送来奇药,奴婢趁贵妃不备,下在她的茶水中,并串通宫女阿芙在滴血验亲的水里动了手脚。”

白穆听着自己的母亲一字一句没有半分犹豫地陈述足以要她性命的事情,只觉得全身一寸寸地冰凉,心头却有一股无名怒火渐渐腾起,越烧越烈。

虽然她不知母亲从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们对往事也甚少提及,但她和父亲之间的感情她岂会不知?怎可能与柳轼暗通曲直六年之久?况且母亲心地善良,从前在外捡到受伤的鸟兽都会带回去给柴福看一看,怎可能昧着良心害死华贵妃?

“据微臣所致,华贵妃身边的两名宫女,便是阿芙临终前留信道出曾在滴血验亲的水里动过手脚一事,那时阿彩早已满二十五岁被放出宫。敢问夫人,你若是阿彩,这些年都去了哪里?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出来指证家父?”柳行云眉头一蹙,目光逼人。

白夫人还未言语,柳湄便先道:“采桑事先答应过阿彩,此事不会牵扯到她的家人。阿彩,你回答右相第二个问题便是。”

白夫人颔首,道:“奴婢近来才回都城,听闻去年柳大人入狱一事,当年他骗我负我,累我半生孤苦,奴婢为何不出来指证他做的好事?”

“皇上!”柳行云跪地拱手道,“这女子身份可疑,所讲的话更是可疑,有刻意编纂污蔑家父之嫌!请皇上明察!”

“请皇上明察!”柳行云身后的大臣们齐齐跪地道。

商少君抚了抚额,略有疲惫地扫过他们,沉声道:“朕这么晚宣你们入宫,便是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带柳轼上来。”

陵安领命出门,再进来时,躬身道:“皇上,朱雀宫的碧朱正在外头,称贤妃娘娘……”

陵安默默地扫了一眼白穆,顿了顿才道:“称夜深,她来接贤妃娘娘回去。”

商少君蹙着眉头,朝白穆摆了摆手。

白穆已经听到她最想听到的部分,想来柳轼过来定不会轻易认罪,后妃不可干政,她继续坐在这里也于理不合,便起身行礼退下。

碧朱果然在外头,见到白穆从勤政殿出来,面上一松。

两人并肩回去,待到无人处,白穆才问道:“你刚刚跟陵安怎么说的?”

碧朱道:“我不知道你就在勤政殿,见你这么晚还未回去,便想来求皇上找找你,跟小安子说……说你不见了……”

陵安比碧朱年长几岁,商少君和白穆一起时,便剩下他和碧朱一起。碧朱性子活泼,很快与他打成一片。

白穆缓缓颔首,碧朱又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我看勤政殿那么多人。”

白穆看四下无人,便低声把事情讲了大概,隐去了宫女便是自己阿娘的部分。

碧朱闻言,低呼道:“怎么可能!若真有宫女敢和老爷勾搭,早被太后灭了!”

白穆自然也明白,但这件事到底为何会与阿娘扯上关系?

“阿碧,你明日一大早便打听打听今日他们审柳轼的结果。”

碧朱点头。

这夜白穆不曾合眼,一直在回想过去与阿爹阿娘的点点滴滴,从前不曾注意过,如今想来,竟让她发现各种各样的疑点。

譬如旁人都直接称呼他们为“白老爷”和“白夫人”,她似乎并不曾知晓他们真正的姓名;譬如从小到大他们都安居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她不被允准出远门,偶尔偷偷跟人跑出去,必会被阿爹严厉地教训一顿;譬如阿爹在打猎时偶尔使出的令人惊叹的箭法,阿娘有着普通农妇不该有的知书达理温婉贤惠……

越是想着,白穆便越觉得透体生凉。

她不知道是他们把她保护得太好,让她的生活环境过于简单,还是她本就粗心大意,从前竟从未细想过这些异常。

不知不觉中,天空已露鱼肚白,白穆的另一半心思便花在柳轼身上。若她所猜不错,这突如其来的罪状,这夜柳轼必不会认。她手里虽然有柳轼写给太后的信,但那信并无抬头,也从未在正文中提及收信人的名字,她若交出去,只会让人反咬一口说是写给“宫女阿彩”的。虽然信是在朝拾殿找到,她口说无凭……

想到这里,白穆心中突然一顿,猛地从榻上坐起,随意披了件衣裳就连忙出门。

“莲玥,莲玥……”白穆敲莲玥房门的同时轻声唤道。

门很快便被打开,白穆几乎同时就拉住莲玥的手,急道:“莲玥,你带我去一趟朝拾殿如何?”

莲玥一怔,白穆作势就要跪下,莲玥连忙将她拦住。

“娘娘这是何故?”

白穆又重复道:“你带我去朝拾殿好不好?”

莲玥神色沉静,点头。

白穆忐忑地跟在莲玥身侧,朝拾殿,她发现的那些信,本是柳轼与太后勾结的证据,即便柳轼不认罪,有他的亲笔信在,百口莫辩。但如今被人捷足先登,说与柳轼勾结的人是“宫女阿彩”,若那些信落在旁人手里,岂不是成了柳轼与“宫女阿彩”勾结的证据?

下午离开朝拾殿的时候白穆担心身上藏太多信引人侧目,只捡了几封重要的,那剩下的……

“娘娘,您要进去?”莲玥沉声问道。

白穆毫不犹豫地点头。

她让莲玥带她来,便是因为这里平日上锁,只有会武的莲玥带着她越过墙壁她才能进去。

莲玥揽着她,点足轻越。

一落地白穆便自行小心翼翼地走近商少宫的房间,推门,入门,入里间,商少宫正在酣睡。她凭着记忆找到商少宫敲过的那块砖,轻敲两声,砖块凸起,她轻手轻脚地拿下,定睛望去——空无一物。

***

白穆回到朱雀宫的时候碧朱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见到她便眸光一亮,见莲玥跟在左右,也没说什么。

直到白穆入殿,她才忙道:“阿穆,我刚刚去偷偷问过小安子了……他说昨夜老爷并不认罪,只说是那宫女的诬蔑,口说无凭。”

白穆的脸色瞬时煞白。

碧朱一觉醒来就不见了白穆的踪影,也不知她此刻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只道:“阿穆……你怎么了?”

白穆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对碧朱笑道:“阿碧,我一夜未睡,看来很憔悴吧?”

碧朱点头。

“去帮我准备一盅皇上爱喝的参汤。”

碧朱继续点头,匆匆出去了。

白穆坐在镜前,替自己描眉上妆。

这日早朝时间刚过,贤妃便提着食篮出现在勤政殿,陵安弯腰俯身,恭敬道:“娘娘,皇上正忙,娘娘请稍后再来。”

白穆只笑道:“皇上近来国事繁忙,我只是来送碗参汤。”

说罢,也不管陵安继续说皇上无瑕的话,立定在一旁。

她不知道阿娘是否当真是宫女阿彩,也不知道柳湄是否清楚她们之间的关系,不敢感情太过外露惹她怀疑,但现在她能找的,只有商少君了……

约摸一个时辰,朝阳烈烈,正正落在白穆眼前,勤政殿的门终于被打开,而开门的,又是柳湄。

她本就容貌过人,今日又显然精心打扮过,朝阳下更显得光彩照人,见到白穆,眉尖微微一扬,便笑了起来。

“娘娘万安。”柳湄行礼,接着道,“娘娘是给皇上送早膳来了?”

白穆还未答话,她便自行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折射着熠熠光点,一寸寸向白穆靠近。她伸手,握住白穆手里的食篮,身形交错间,含笑在她耳边低语:“傻姑娘,他不会见你的。”

白穆转眸盯住她,便见她笑容愈甚,眸子里要化出□一般,“她不是阿彩,我知道。她是谁,我亦知道。只是,你不好奇我如何知道,又是如何找到她的?”

语毕,手臂一收,便将食篮接入手中,转身再入勤政殿。

不过是擦身间的距离,却似乾坤颠倒了时光。

白穆垂眼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手心被食篮勾出一串殷红的血珠。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撒泼耍赖打滚求花~~~~~~

39、真假皇子(五) ...

白穆在勤政殿门口等了两个时辰,正午已过,御膳房的人直接将午膳送了进去,不见商少君出来,亦不见柳湄出来。

陵安在一旁再三催促,白穆只好挪步回去。

回到朱雀宫才发现宫里莫明其妙多了几名宫女,碧朱见她蹙眉盯着,忙解释道:“是皇上昨日赏过来的。”

“皇上昨日来过?”白穆问。

碧朱点头道:“在这里坐了足足一个时辰呢。但是你不在,本以为他会大怒,结果大赏了整宫的宫人,后来又赏了这几名宫娥过来。”

白穆又看了那几名宫女一眼,碧朱在她身边低声嘀咕道:“也不知为何赏这了几个这么傻兮兮的过来……”

白穆蹙着的眉头反而松了松,不再说什么,只是让碧朱准备午膳。

她在勤政殿前站的时间太久,等用过膳,其实已经傍晚了。同时碧朱又得来消息,下午再审了柳轼和那名宫女,有人承出柳轼十几年前的亲笔信,柳轼百口莫辩,柳行云及相关人等亦是辩无可辩,皇上当场下令将二人送去慎行司,三日内定罪判刑。

白穆听碧朱叹息着说完这番话时,正好咽下碗里最后一口米饭。

“老爷这次怕是躲不过了。”碧朱仍旧叹息着,收桌上的碗筷。

白穆在桌边愣愣地坐了半晌,重新起身出门。

她决定再去一次勤政殿。

今早商少君不见她,或许只是在生她的气。这两个月来她对他避而不见,反而时常去找商少宫,商少宫毕竟曾经想要取他性命,所以他生气了是不是?

白穆再次出现在勤政殿门口时,仍旧被陵安拦下。

“娘娘,皇上正在会见东昭使臣商议治理延河一事,娘娘改日再来吧。”

白穆一听,便红了眼圈。

“劳烦公公。”白穆屈身向陵安行礼,“请公公向皇上禀达,此前是臣妾的错,臣妾只求见皇上一面。”

陵安连忙将白穆扶起,“娘娘不可。”

接着叹口气,入了勤政殿,只是再出来时,仍旧皱着眉头,道:“话已传到,娘娘还是回去吧。”

这几日陵安对白穆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回去”,白穆也不再争执,再次屈膝道:“劳烦公公再传达一句……”

白穆抬头望住陵安,声音极低,却尤为坚定,“阿穆相信他。”

***

一连三日,碧朱看着白穆失了魂魄般,整夜地坐在榻边,极为困倦才会睡去一小会儿,随即马上惊醒,问她:“皇上可来过?陵安可来过?”

起初碧朱只以为她是和皇上吵架了,可想来想去,定不是那样简单,仔细问她,她又缄默不语。

直到第三日,宫中传来消息,柳轼定罪,毒害华贵妃,累死皇子,念及柳家对社稷有功,只判他一人死罪。宫女阿彩畏罪自首,且出面指证同犯,亦只是轻判她一人死罪。

三日后,午门斩首。

碧朱将这些转述给白穆听的时候,当即见到她面上血色全无,不顾时辰早晚便冲了出去。

碧朱连忙跟了过去,但白穆速度太快,她始终追不上。待她跟到勤政殿的时候,白穆已经在殿外的台阶下跪着。

正值黄昏,夕阳拉长她单薄的身影。秋风瑟瑟,那抹身影仿佛眨眼就会被吹走一般,碧朱连忙上前,哽咽问道:“娘娘,娘娘……到底怎么了?”

白穆眼都不眨,固执地盯着勤政殿的大门,也不答话。

碧朱抹了抹眼泪,也不再问,匆匆忙忙转身走了。

待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件裘衣,替白穆披上,便一言不发地随白穆跪下。

“阿碧,你回去。”白穆冷声道。

“阿穆……”

“回去!”白穆低喝,随即缓声道,“乖,回去准备好晚膳。”

碧朱心眼粗,却也知道陪在白穆身边无益,闻言乖乖地起身,离去时只在白穆耳边道:“阿穆,无论怎样,阿碧都在你身边。”

日落月升,勤政殿前从人来人往到过客寥寥,那扇大门开开关关,却始终没有白穆想看到的那个人影。

她不过想见他一面而已。

她不相信是他向柳湄透露了阿娘的所在,也不相信他和柳湄联手,非得用阿娘来替太后顶罪,惩办柳轼。

她不过想见他一面,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半时分,勤政殿的灯灭掉,半空下起净凉的秋雨。雨水顺着眼皮落下,已然分不清是水是泪。迷蒙中前方不远处站了一个人,净冷的眸子瞅着自己,一动不动。

白穆突然笑了笑,尖声问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裴瑜眉头一蹙,略略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卑职送娘娘回去。”

白穆冷眼瞪着他,“是他让你过来的?”

裴瑜沉默。

沉默便是否认了。

白穆的眸光愈加尖锐,“分外的事,无需裴总领操劳。裴总领的怜悯之心,还是留着喂狗吧!”

裴瑜眼神一沉,起身,立在雨中俯视白穆。

白穆不再看他,仍旧盯着漆黑的勤政殿。

半晌,裴瑜离去,只留下一句,“娘娘自己的身子,自行保重。”

白穆不记得自己到底跪了多久,亦不记得那场秋雨下了多久,只记得刻骨的冰凉后,自己再次陷入梦中。

梦里有她爱的人,爱着她的人,各个笑得春光明媚,却在一场暴风雨里纸片一般被吹地毫无踪影,大雨滂沱里最终只剩下商少君一人,在雨帘后对着她笑,就如当年他在连理树望着她笑,无数次在她梦醒后望着她笑,不久前在城脚根处望着她笑,温暖如同春日的一米阳光。

她朝着他奔过去,却无论如何都穿不透雨幕,那张她所依恋的脸也愈发模糊,最终变成阿娘迷蒙着泪眼,唤她:“穆儿……”

白穆猝然从梦中惊醒,睁眼便见到碧朱含泪的双眼,心下的惊恐一瞬间溃堤,紧紧抱住她,哭道:“阿碧!”

碧朱在白穆榻边守了一个日夜,早就心急如焚,偏偏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事,此时白穆一哭,她也便跟着大哭起来,“阿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跟阿碧说好不好?”

“阿碧……”白穆整个身子都靠在碧朱身上,泪水汹涌不绝,“阿碧,他们要杀阿娘……明知道那宫女不是她,还是要杀她……阿娘不可以死……阿碧,我好怕。”

碧朱一时听得傻住。

白穆继续哭道:“是不是我做错什么说错什么,才让柳湄找到线索发现阿娘?她若不喜欢我冲着我来便好……为何要诬蔑阿娘……阿娘为了我,肯定她说什么就做什么……”

碧朱一面哽咽着,一面安慰道:“阿穆不怕,还有阿碧在。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白穆仍是哭,这么些天的担忧惊惧,全都化作眼底的泪,肆意落在碧朱肩头。

“阿碧,我睡了多久?”

两人抱着流了许久的泪,白穆才恍惚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