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高中组的八百米和跳高比赛都安排在下午。在检录处,夏小橘遇见被自己泼了一身油水的领舞女生,她换上运动衫和及膝跑裤,也站在八百米的队伍里,听到“第一组第三道,7405号,林柚”时,举起手来清脆地答到。

夏小橘拍拍她的肩膀:“刚才真是太对不起了。如果我能跑第三,奖品就送给你。”

林柚歪头看她:“第三?”

“是啊,奖品是一块力士香皂。”

“真的没关系。”林柚笑着摆手,“那么难看的领操服,我也没打算再穿。”她一边说话一边做着热身,向下弯腰,轻巧地将脸颊贴在膝盖上。

夏小橘咋舌,她也弯腰,手掌勉强贴在地上。“你可真厉害。”

“我从小学舞蹈,跑步纯粹是体育老师赶鸭子上架,不像你们这么专业。”

“我也就是重在参与里面的那个参与。对了,我叫夏小橘,橘子的橘。”

“林柚,柚子的柚。”

两个女生互看一眼,一齐笑出声来。

“我们还是同一个门类的呢。”

“是啊,你加油跑呀!”

“你也是。”

林柚被同校的队友叫走,夏小橘继续压腿,一低头,口袋里的随身听掉出来。陆湜祎看到,走过来问:“你打算带着这个跑?”

“是啊。否则跑到最后,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不听歌一定迈不动步。”

“没见过比赛还听歌的,多影响速度。”陆湜祎数落了她两句,又用专业眼光质疑她的热身姿势,“多活动一下踝关节和髋关节,你在这儿一个劲儿压腿,练跳舞呢?”

夏小橘很有自知之明,不会和已经达到国家二级运动员标准的陆湜祎争辩技术问题,只是在心里多叫了两声“大土,大土,阿土仔。”她瞅瞅观众席,还要绕过栅栏:“现在送回去也来不及,要不然你跑完之后过来帮我拿一下?”

“我怎么那么爱你!?”陆湜祎瞥她一眼,向起跑点走过去,“一会儿再说。”

果然,为了节约时间,男子最后一组跑出去大半圈,女子第一组就出发了,夏小橘只好握着随身听,一路听着李克勤的《红日》,“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顺理成章地跑到了八强之外。

“没有香皂给你了。”她对林柚说。

“没事儿。要不,你教我怎么弄头发吧。看我跑完,都成疯子了。”

“好啊好啊,等我回去拿梳子,盘了一天肯定全是弯儿,一散开就成狮子啦。”

“你坐在什么位置,我先回去喝口水,一会儿去找你吧。”

夏小橘回身指了指:“那面蓝旗下面。”

陆湜祎和程朗在她前面回到队伍里,都是第三名,一人拿着一块香皂。“我拿东西换你的香皂好不好?”夏小橘问程朗,“刚才我把菜汤撒别人身上了。”

“拿这个换么?”程朗看看她手中的随身听,笑着说,“可以呀。”

“那换一天,明天再换回来。”

“嚯,panasonic新款。分量够重啊,看来我要妥善保管。”程朗接过随身听,假装手中一沉,“我去后面听歌睡觉,你们走的时候记得叫我。”他把香皂扔给夏小橘,“送你了。”

黄骏问:“你把菜汤洒谁身上了?这么惦记,是个帅哥吧?”

是个美女。夏小橘看一眼乐陶,把这句话吞到肚子里。她屈着腿,佯装看比赛,方方正正的香皂盒抵在心口和两膝之间。他此刻在身后不远处,枕着书包,在听哪一首?《夕阳醉了》,《一生何求》,还是《漫步人生路》?程朗听过的磁带,成了夏小橘最爱的专辑;他用过的耳机,后来已经有一侧听不到声音,仍然被珍藏在抽屉里。

快乐的记忆,只有一半属于我。

黄骏就是狼眼,夏小橘尚未发现在看台下招手的林柚,他便大喊:“美女!”

“都看不清脸。”邱乐陶探头,嗤了一声。

“长腿美女才是上品。”

夏小橘赶忙冲下去,抓着林柚坐在远离黄骏的地方,庆幸他瘸了一只脚,不会缠上来问东问西,否则真是愧对乐陶。

眼看一日就要结束,夏小橘打开盘好的头发,两只麻花辫缠了一天,弯弯曲曲地翘着,像一只刚长犄角的小羚羊。

“想起一首歌。”林柚说。

“是不是,你那美丽的麻花辫~~”夏小橘唱着歌,在台阶上蹦蹦跳跳。两个人笑着聊了一会儿天,吃了林柚带来的果脯面包,又一同蹲在地上看蚂蚁把碎屑搬回家。

直到有人轻轻扯了扯夏小橘的辫稍:“老郭走了,我也闪了,随身听还你,磁带能借我多听两天么?”

“啊,你听吧,那个香皂,我现在可没法还你。”夏小橘决定回家路上再买一块,偷梁换柱。

“你不是要送人么?”程朗说。

“你还真去要了一块香皂啊。”林柚笑,“你太可爱了。”

于是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犹自带着胸口温暖的气息,从夏小橘口袋里递到林柚手上。林柚笑着摇了摇,对程朗说谢谢。

平淡无奇的初次见面,无意抛下的种籽。在它抽枝拔叶,开出繁盛的花之前,你看不见它怎样萌芽扎根。你以为,没有任何事情会发生。

(3)

转眼快要到期末考试,夏小橘在走廊里遇见程朗,鼓足勇气问他借化学笔记:“听说,这次是你们老师出题呢。”

“我记得比较乱。”程朗说,“要不帮你借本女生的?”

“那太麻烦你了,我就想看一下大概的重点。”

“里面肯定不少错儿。”程朗从书包里掏出本子,“不会误人子弟吧。”

“我明天还给你,来得及么?”

“来得及,我复习一般不看笔记。”

“哦?”

“做题典啊,那本砖头一样厚的。”他指指自己的书包,“你掂掂,里面这些要是都做完了,还用看笔记么?”

夏小橘没有勇气,只是伸手接了本子。

再普通不过的大笔记本,封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化学”,下面是他的名字,写了无数次,笔画清劲,间架开阔。翻开来,是漂亮的行书。字如其人,夏小橘极其随意,楷书还可见人,写快了就统统是自创的连笔,完全没有行云流水地流畅感。此时看到程朗的签名,爱不释手。她把白纸蒙在笔记本上,反复描摹着程朗的名字。第二天展示给邱乐陶,她不禁大叫:“哇,你这个花痴,写别人名字比写自己的名字还好看。”

夏小橘洋洋得意,掏出程朗的笔记本晃了晃。

邱乐陶笑: “看来,你们已经很熟了呀。”

“我可没这么觉得,这么多天,就说了这一次话。”

“运动会时,我觉得他对你印象很好呢。你怎么一下子就泄气了?”

“此一时,彼一时。”夏小橘叹气,没有了冠冕堂皇混在一起的理由,觉得多说一句话,都师出无名。

她颇有些怅然,每天都能看到程朗的日子,随着运动会一起结束了。邱乐陶和黄骏倒是一天天熟稔起来,导致夏小橘再一次被班主任叫去谈话,尹老太似乎从来不担心这样频繁的问话勾引出她的少女情怀来。夏小橘不知道她是在杀一儆百,还是自己有一张嘻嘻哈哈永远长不大的娃娃脸。

“你被抓现行了。”夏小橘拎过书包,“尹老太已经开始怀疑那个瘸子。早说过了,他瘸了不去上课间操是正常的,你不要逃操去守着他。太容易被发现了。刚刚她还问我,你是不是和别的班男生关系很好。”

邱乐陶急问:“你怎么回答?”

“我能卖了你么?还没等开口,她就说,那个男生有什么好,头大。”

“那是他现在的发型不好看,换一个就好了。”

“说他穿窄腿裤,不是好人。”

“我还穿窄腿裤呢,我也不是好人?”

“说他看别人的时候目光闪烁,总盯着漂亮女生。”

“那我也喜欢看帅哥呀。”

“哎呀,怎么我说一句你顶一句?”夏小橘跺脚,“去和尹老太叫板啊!”

“她又不了解立体几何,我不服气么!”

“哈,好像你多了解他。”夏小橘环视操场,“喂,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个人真有些油滑。刚才尹老太还说,估计立体几何还不知道你喜欢他,否则一个眼神,就把你勾过去了。看你现在的表现,我觉得姜还是老的辣,都被她说中了。”

“那你呢,她怎么不说你?”

夏小橘学她的样子,吹着自己的刘海:“我可没有你表现的那么夸张。”

“哈,那是因为尹老太没有发现你每次生物课之前都跑去人家班借书,口口声声说自己那本丢了,快期末了不打算买新的。”

“小声点!”夏小橘看见有同年级的男生走过,连忙去捂乐陶的嘴。

“天啊,”邱乐陶笑着跳起来,“‘完型填空’救命,你家夏小橘要杀人灭口啦!”

在夏小橘生日的时候,邱乐陶送她一张颇有生物学色彩的卡片,上面写着:“最最最聪明可爱活泼热情的夏小橘同学,调动你全身的浪漫细胞吧,像八爪鱼一样坚忍不拔,那么就算‘完型填空’有蜈蚣那么多的腿,他也跑不掉啦!”

(4)

之后不久便是暑假。夏小橘的家乡有一个新西兰的姊妹城市,对方市政厅组织了近百人的高中生代表团来访问。程朗和陆湜祎的学习成绩都不错,又在市运动会上跻身三甲,被学校推荐参加两国学生交流的夏令营。之前还要培训英语一周,于是这一去便是二十天。

见不到程朗的暑假冗长而无趣,夏小橘每天写完作业,反反复复地临摹他的名字,在傍晚时分趴在阳台看燃烧的晚霞,然后便梦见家中失火,她匆忙收拾东西,录音机、磁带、两三本卡通书,还有他的照片。隔天说给邱乐陶,她笑:“你《一吻定情》看多了?要是你家和‘完型填空’也沾亲带故就好了,他可以收容你。”

“你自己开心,回过头来就笑我。”夏小橘走到操场边的洗手池,打了一下午排球,胳膊上一层土。只因为黄骏脚伤痊愈,偶尔会出现在篮球场上。邱乐陶需要一个借口。于是小橘开始扮演狂热的排球爱好者,隔三差五便会呼朋唤友,顶着烈日骑车来学校。

其实,她也是有私心的。即使知道他不在学校,也愿意路过他们班门前,偶尔驻足。如果白色木门半开半合,还可以望见后面墙上的板报。程朗的字很漂亮,所以其中某些栏目就有他的笔迹。常常是一两句格言警句,也顺便可以揣测,他喜欢怎样的文字。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夏小橘看得过于出神,门里有人走出来,问她:“排球女将,看什么呢?”

“哦,流动红旗呀,上个月还在我们班呢。”

“还是我们班比较厉害,你们班迟到太多。”

“谁说的?”

“程朗啊,他说上次值周,你们班都创纪录了。”

“是他给我们扣分啊,我要好好找他理论理论。”

“找不到,他现在去陪金发美女了。”

“哦,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夏小橘说笑着,余光瞥向教室的角落。程朗应该坐在最后一两排吧,从他的窗口,可以望见院子里那株葱茏的槐树。

她期盼着,某一日他会忽然出现,就好像每堂生物课前她来借教材时一样,微笑着经过,看她和同学大声说笑,偶尔揶揄一句:“你怎么又来了,小喇叭?”

两天后夏令营结束,夏小橘打了一会儿球就跑到树荫下,坐到邱乐陶身边大口地喝水。黄骏再和一群男生打牌,似乎看出端倪,促狭地笑问:“怎么不打了?坐立不安,等人呢?”

“三伏第一天啊,太热!”

“那回家吹风扇多好,”黄骏故作关心,“别打球了,小心脱水中暑。”

“顺便当减肥!”夏小橘跑到场边,喊着球友,“来来,球给我,让我试试上手飘球。”她几次发不过网,要么就是力量太轻被对方轻易拦截,“只好用风车战术啦。”改为下手,右臂抡圆,排球击在腕关节上十厘米处,紧贴球网高速飞过,击在边界线上。“耶,大风车,啦啦啦。”

“别得意了,打那么远,自己去捡。”

排球一路滚到操场的角落,靠近垃圾箱的地方。夏小橘无奈,捂着鼻子用树枝把球拨过来,蹲在地上用树叶擦着表面的不明污迹。

校门外传来鸣笛声,一辆客车缓缓驶入,停在跑道尽头。三五个男生女生走下车来,穿着同样的白色Tshirt,每个人都背着不小的书包,还有人提着旅行袋。夏小橘在炎炎的炙风里,心情一下就变得舒爽起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双脚已经向前挪了几步,这才想到自己一身是汗,还被垃圾箱熏了个正着。

从几个人中辨认出程朗的身影并不难,他拎着一只硕大的蓝白色塑料编织袋,听同伴们商议着什么,看起来好像要去夜市摆地摊的小商贩。或许是拎累了,他手臂一转,将袋子从肩头搭在身后。一个女生忙跑过去,要将袋子拿过来,她拽着,他不放手,然后夸张地向后仰身,呵呵笑起来。多半是在说,即使你要拿袋子,也要我把它转到前面来。

虽然离得很远,只能看到女生的背影,但是身姿纤细,轻盈灵动。

是林柚。

黄骏赤膊从树荫下跑出来,脸上贴了纸条,两三撮头发被束成朝天辫。他和陆湜祎说了些什么,然后大家的目光转向夏小橘,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她很认命地用手指拈起排球,伸长胳膊走回去,“让你们笑,小心我拿球砸你们哟!尤其是你这个奇形怪状、衣冠不正的。”

邱乐陶站在黄骏身后偷笑,示意他的小辫子都是自己的杰作。

“还不许我们笑。”陆湜祎说,“你可真厉害,一回来就看到你在拣垃圾。”

“来,这有香皂,让小橘去洗洗手。”林柚从程朗手中的编织袋里掏出若干小盒子。

“你还记得呀?”小橘笑着看向林柚,心中想问的人,却是程朗。是因为你记得,我向你要过一块力士香皂么?

“这是昨天联欢会剩下的奖品,”林柚解释,然后附在她耳边,“是一个帅哥说,要拿回来给你的哟。”

还不待她问是谁,陆湜祎接口道:“是啊,扔了也是浪费。”

夏小橘瞪他一眼,心中隐隐有些失望。

编织袋里还有一些服装道具,都是林柚从附近的舞蹈学院借来的。“教我那个老师去东方歌舞团进修了,”她说,“以后我会来这边的练功房,就能经常见到你啦。”

“来找我打球呀!”

“不是这个吧?”林柚指了指黑乎乎的排球,两个女生咯咯地笑起来。

中午一群人涌到附近的朝鲜餐馆。

“荞麦冷面!”黄骏大喊,然后开始点人头,“一对儿、两对儿、三对儿……五对儿半。老板,十一碗!”他食指和拇指一捏,就算数了两个人,不过是把夏小橘和陆湜祎捏在一起,自己和林柚捏在一起。

邱乐陶噘嘴:“不要冷面,又酸又甜的。我要石锅拌饭。”

“刚才大家不说好了么,大热天的,吃冷面多好?”

“不,太凉了。”

“那你自己吃,那么一大锅,撑死你!”

“我和你分一份好了。”林柚说,“我也喜欢石锅,尤其是上面那个烫黄的鸡蛋。”

“怎么会?我总觉得没熟透。”

“那样才香。”夏小橘指指自己的碟子,“我能要一个烫黄荷包蛋就好了,用蛋黄拌面条,啊,想起来就流口水。”

“是啊,小时候我妈早晨给我煎荷包蛋,我都是用烤面包片沾着吃。”林柚吐吐舌头,“可是现在她说要控制我的体重,至少高考文艺特长面试之前。”

“还有将近两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