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素蓉停了笔,略一思忖,嗤笑了一声:“由她去吧。”若是白姨娘与顾运则说起吕良和谢宛娘的事儿,只怕要得非所望了。

锦心虽然一肚子火气,但孟素蓉这样淡淡的,她也只能噘着嘴去小厨房看着炖补汤了。等补汤炖好,她用食盒提了刚刚出来,就见顾运则沉着脸大步进了孟素蓉的屋子,不由得心里一紧,赶紧也往屋里走。

进了屋,就见锦眉正在收拾桌上的笔墨,见她提着食盒进来,笑着做了个噤声手势,指了指里屋。锦心竖起耳朵一听,就听见里头顾运则有些气恼地道:“秀云真是自作主张!”

锦心一怔,差点笑出声来,两人提了食盒悄悄去了耳房,将补汤放在小风炉上温着,小声说话去了。

这里孟素蓉给顾运则递了一杯茶,缓声道:“秋燥,老爷且别动气,喝口莲心茶清一清。”

顾运则接过去喝了一口,犹自有些气恼:“什么事都不懂,在母亲面前说那些做什么?便是好心,也该问问是什么事。” 说着,微微有些埋怨的意思,“你怎么也不驳回,就由着她这般?”

孟素蓉袖着手,淡淡道:“白姨娘请动了母亲来说话,我难道还能驳母亲的回不成?老爷也替我想想,母亲是爱听我的话,还是爱听白姨娘的?”

顾运则不由得就有些讪讪的。顾老太太偏心白氏他是知道的,跟孟素蓉的这门亲事,细究起来他这边是没有父母之言就自己作主了,到了顾老太太面前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加以孟素蓉没有生下嫡子,顾老太太这些年都不喜欢这个媳妇,若说让孟素蓉当着顾老太太的面约束白氏,也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只是孟素蓉虽然不为婆母所喜,这些年仍旧将内宅管得不错,以致他一时竟想不到这上头去,只是顺口就埋怨了起来。

“老爷也不用太着急了。”孟素蓉看他脸色微微变了,也就不为己甚,缓声道,“母亲只是一片慈心,想来必会对宛娘好。一则把人放在眼睛底下看着也踏实,二则,若是这事儿没有告状的机会,我们善待宛娘,吕良那里也是个交待。”

顾运则微微点了点头。这事儿说得悲观些,只怕吕良永远没有告赢陆镇的机会,到时候,这两人心里的仇恨郁积年久,究竟会爆发成什么样子都未可知,说不定就会连累到顾家。如今善待谢宛娘,万一真有那么一天,看在这些年的恩情上,吕良也会有所忌讳。说起来这也算挟恩,只是着落到顾家,夫妻二人却不能不虑。

“只是这一次,白氏算是误打误撞未曾坏事,可若总是如此,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样的运气?”孟素蓉垂下眼睛,又淡淡地补了一句。

“这些年是太纵着了她。”顾运则干咳一声,略一沉吟,“待我去与母亲说,叫她在自己院里禁足几日。”

“母亲那里日日都少不了她,老爷若让她禁足,母亲那里如何交待?”孟素蓉叹了口气,“终不成为了外人,倒让母亲怄气,老爷警戒她几句也就是了,我担忧的,倒是怕她教不好浩哥儿。说起来后宅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纵有些不是也只是自家知道,可哥儿将来却是要顶门立户的,长于妇人之手,学些随心所欲的习气,却不是好事。”

顾运则低头思忖片刻道:“太太说的是,我早想过要将浩哥儿带出来,只是如今这官邸窄小,前头就是衙门,也没有地方给浩哥儿住。本想着请个先生到家里来,又因着这一任快满了,明年说不定还要调任,眼下请了先生,调任时便不好带走,不如等定下来,再去任上好生寻找。”

“好先生自然是要紧的,不过孩子还小,家里长辈言传身教才是第一。有些人家庶子女是不放在生母身边养的,也就是怕染了些不好的习气。”孟素蓉轻轻掸平自己的袖口,“虽说浩哥儿不是我的生的,到底叫我一声母亲,从前还小,如今眼见着大了,若不这时候匡正起来,年纪再长些养成了脾性,便不好教导了。就如那院子里的树,小的时候若长歪了,到大了再想扳过来,不但是难,便是那树自己也难过不是?这些话,我在老太太跟前是不敢说的,只有让老爷拿主意了。”

顾运则听着,默默无语。当初白姨娘生了儿子,孟素蓉本来提出要放到自己身边养的,只是白姨娘哭天哭地的不肯,硬说要把孩子养到顾老太太膝下,孟素蓉也就不言语了。这些年顾老太太和白姨娘教养顾浩然,孟素蓉当面从未说过一句话,若看着有些不妥,也是背后悄悄跟自己提上几句。做嫡母的,隔着肚皮能到如此,委实也说不出什么了,但他自是看得出来,孟素蓉对浩哥儿,并无什么母子情份。

顾运则不由自主就往孟素蓉小腹上看了过去。这些年他忙于仕途,对浩哥儿委实用心少了些,若孟素蓉这一胎不能得男,浩哥儿就是顾家独子,若是被养得歪了,将来不能成才,岂不是毁了顾家?

倘若孟素蓉生了儿子,也比浩哥儿小得太多,远在嫡子长成之前,浩哥儿也得能立得起来才成。顾运则思忖片刻,到底是下了决心:“先叫浩哥儿从白氏屋里搬出来罢。他也八岁了,既已开始读书,便不宜整日在后宅厮混。只是这住处…”

“园子里原有三间屋子,只是地方窄小了些,离着白氏住处倒不远。”孟素蓉想了想,“以后天渐渐冷了,园子里也没人常去,在那里读书倒也僻静,且到底是出了二门,也算是立个规矩。屋子小也有好处,放上暖薰炭盆,屋里便不冷。虽说读书是苦事,也不能损了身子。”

顾运则听她说得条理清楚,当即下了决心:“就这么办,我去与白氏说,这几日就将浩哥儿挪出来。”

孟素蓉垂下眼睛,神色中有一丝淡淡笑意一掠便没了,拿起自己写好的书信:“老爷来瞧瞧,这信里这般说可合适?”

第15章 处处暗流涌(上)

日子一转眼,就到了十月底。

顾嫣然早晨起来推开窗户,只觉得冷风飕飕,窗外的草地上一片白霜。杨妈妈端着热牛乳进房来,一看她在窗前,连忙抢过来把窗户关上,嗔道:“我的小祖宗!这么冷,也不怕闪着了风!”

顾嫣然一边洗脸擦牙,一边问道:“娘昨晚又咳嗽了没有?”天气转冷,孟素蓉又有些咳嗽,偏偏有了身孕不能随便用药,只能喝些冰糖梨水润一润,让顾嫣然着实担心。

杨妈妈是从孟素蓉那边过来的,闻言便道:“太太还好,只是早晚咳两声,比往年是强得多了,秦太医的药果然是好的。”又道,“就是开了窗,这边也听不到太太在屋里咳不咳嗽,以后可不能这么冒失了,刚睡起来的热身子,被冷风扑了可怎么得了。若是这会儿你再病了,太太还怎么歇得下?”

顾嫣然只是点头,快快将牛乳喝了,又漱了口,就往孟素蓉屋里去。因孟素蓉的身孕已经快六个月了,顾老太太盼孙心切,免了她每日一早请安,倒是可以多睡一会儿。顾嫣然进屋时,孟素蓉刚刚起身,正让锦心伺候着梳头,从镜子里看见女儿进来,便招手叫过来摸摸手脸:“这么早过来做什么,可冻着了没有?”

这些日子她过得不错。白姨娘自从上次自作聪明将谢宛娘留下来,却被顾运则训斥了一番之后,很是蔫头蔫脑了几日。加上顾浩然从她院子里搬了出去,住进了园子里,从此她少说也有一半的心神都分到了外头去,纵然在顾老太太面前,也少了往日的精神劲儿。没了她调唆,顾老太太看在孟素蓉的肚子上,也和颜悦色了好些。

“外头并不很冷。”顾嫣然习惯地伸手轻轻摸摸孟素蓉的小腹,“今天他动了没有?”前几日胎儿在孟素蓉腹中动了一下,恰好被她看见,顿时新鲜得了不得,天天都要问。

杨妈妈跟着进来,听见了只是好笑:“孩子还小着呢,哪里会天天动的,就是生出来了,也还得满了月才有精神呢。”再怎么看着像个小大人,也还只是个孩子,好奇得很呢。

孟素蓉也觉好笑,拉了女儿的手将话题岔开:“过年的新衣可开始做了?这事儿可不能出岔子。”

“下人们的都已经安排下去了,今儿针线坊里送新料子来挑选,选下去就开始做,还是跟往年一样用珍绣坊,每人四套,两套过年时的,两套春装。下剩两套春装,等年后来了新料子再选着做,免得这会儿做了,明年又不时兴。”顾嫣然头头是道地说着,“一会儿料子就送过来,我让她们把料子送到祖母屋里,大家都过去挑。我听她们说今年出了一种西番莲花样的茜红色软缎,已经叫她们给留出来了,给娘做袄子穿。”

孟素蓉脸上笑容更深:“娘穿什么茜红色,那是你们小姑娘穿的。”

“才不呢。”顾嫣然抱住母亲的手臂,“娘穿红的好看。”

杨妈妈也在旁笑道:“姑娘说得对,太太是该穿几件红色的,过年么,就该喜庆些才是。何况太太生得白净,穿洋红极合适的。”她还有句话在肚子里没说出来,白姨娘一个妾室,整日里不是桃红就是银红,逢年过节就穿海棠红和胭脂红,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自家太太倒不大用这些鲜艳的颜色,白白给了她脸面,又是何必?茜红不是正红,却十分鲜艳,穿了既不会让人觉得是在有意跟妾室打擂台,又符合孟素蓉的身份。

孟素蓉便点了点头,笑道:“好,就听我们嫣儿的。”想了想回头吩咐锦心,“去库房里把那两匹芙蓉锦拿来。”

锦心连忙拿了钥匙去,一会儿带着小丫鬟将两匹锦抱了回来,只见一匹以月白为底色,织了大朵的暗银色如意云纹;一匹则是织满了大朵的鲜花,水红杏红桃红颜色交错,十分鲜艳夺目。孟素蓉拿起来在女儿身上比了比,满意地道:“这是娘的私房,再给你添两套。大姑娘了,渐渐的也要往外头去走动,衣裳少了不好看相。”

顾家公中有定例,孩子们每季四套衣裳,过年时再多添两套,大人则是每季两套。说起来这并不算多,只是顾老太太节俭惯了的人,看不得跟别人家一样,整日在衣裳首饰上花费。故而孟素蓉要再给女儿多做几件衣裳,就得拿出自己私房来。

女孩儿家,看见漂亮的料子没有不爱的,顾嫣然也喜欢得不行,想了想却道:“娘,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做得多了过些日子就穿不了,也可惜了这样好料子的。”

孟素蓉越发高兴,笑道:“你说的很是,过日子不可太过奢靡,更不可肆意浪费糟蹋。只是这样鲜艳的料子,若搁得久了就要褪色,也可惜了的。再者你如今大了,外头的往来也不得不讲究,出去了也是咱们家的脸面。这衣裳叫绣娘们将袖口裙边多收进去些,过些日子纵长高了些儿,放一放也能穿得。”

杨妈妈指挥着小丫鬟端上早饭来,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们姑娘懂事,这才当了几天的家呢,就知道省俭了。”

孟素蓉也觉得高兴。孟家的家风也是勤俭之道,女儿如今才学着管事,就知道过日子不容易,这是好事。想了想又道:“再去捡两匹料子出来,给浩哥儿和怡姐儿处每人一匹。”也不好太过厚此薄彼,叫外人说刻薄庶子女。

锦心撇了撇嘴,但心里明白,只得又去了库房里,随便捡了匹秋香色给顾浩然,又捡了匹桃红的给顾怡然,分别打发小丫鬟送了去。

这里顾嫣然跟着母亲用过饭,便一起去了顾老太太房里。

珍绣坊的绣娘已然到了,顾老太太屋子里两条长案拼起来,摆了几十件料子,白姨娘正两眼放光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见孟素蓉进来,连忙拿了几样料子往顾老太太身上比,笑道:“太太看,老太太穿这个秋香色怎样?”

孟素蓉早看见她的作态,并不戳破,只道:“母亲还是穿枣红和檀色的好,这品红也不错,过年喜庆,秋香色总还是淡了些。”

顾老太太也是喜欢过年穿得鲜艳的,闻言便道:“老大媳妇说的是,就是这品红好像太艳了些,我都这把年纪了…”

孟素蓉扶了腰缓缓坐下,含笑道:“年纪不算什么,母亲头发雪白,正穿这样红色最适合。”

旁边绣娘连忙附和道:“可不是。老太太这头发银子似的,气色却又这样好,穿品红格外富贵气派。说句托大的话,我也走过不少官宦人家,似老太太这样精神的可是少之又少,单看这气色,就是高寿之相,真是富贵寿考都全了。”

顾老太太被捧得满脸笑容,伸手拿着那品红的衣料往身上比了比,点头道:“你们说得好听,就做一身儿,若穿着不好看,可是要去砸你们招牌的。”

绣娘忙又挑了一块石青的二色金织花料子捧上去:“老太太只管放心,用这个颜色压一压,再没有不好看的。若是不好,不用老太太去,我们自己捧了招牌来给老太太劈了当柴火烧。”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独白姨娘站在一边暗地里拧帕子。她早看中了那块品红色的料子。品红比大红浅些,若不细看也差不多,这一桌子的衣料,就只有这块最接近大红色,偏偏却被孟素蓉推给了顾老太太。

顾嫣然左右看看,若有所思,孟素蓉已经转头道:“嫣儿带着怡儿去挑罢,浩哥儿在上学,你们替他也挑上。”

顾嫣然拉了顾怡然的手过去,先替她挑了一匹樱桃红和一匹鹅黄的软缎,又挑了一匹竹青的绵纱,一匹松花色挑花缎;再替自己挑了一匹丁香色软缎,一匹银红绵纱,再有两匹挑花缎,一件青莲色,一件珍珠色。

白姨娘眼看着案子上的红色料子已经快没了,心里暗暗着急,偏偏顾嫣然又捡出一件杨妃色的笑道:“我瞧着柳姨娘穿这个好,妹妹替你姨娘拿着。”

如此一来,桌上只剩下一件檀色和一件枣红料子,都是白姨娘不爱的;另有一匹挑花缎虽然也织了石榴花,花却碎小,底子还是姜黄色的,看得白姨娘把帕子扭了又扭,忍不住道:“大姑娘好歹也替你弟弟挑几件,再想着别人也来得及。”

顾嫣然就抬头看了她一眼:“姨娘的意思是,要给弟弟用这杨妃色做衣裳?”杨妃色是正经女人家穿的颜色,就算男孩子年纪小,要穿喜庆点儿,也万轮不到用这种颜色。

白姨娘无话可说,手里又把那帕子拧紧了些。顾嫣然笑笑,手下已经挑出几匹或蓝或绿的料子,还有匹鲜亮的秋香色暗花锦:“这几匹料子给浩哥儿。”转头又吩咐绣娘,“哥儿的衣裳不要绣太多花,或松或竹,捡那雅致的花样子绣上些,兰草也可绣几朵,万不可落了俗套。”

绣娘也是常来顾家的,闻言忙笑道:“大姑娘只管放心就是。”转头又向孟素蓉奉承道,“大姑娘这才十岁罢,就这样的能当家了,太太真是好福气。”

孟素蓉少不得含笑谦虚了几句,一屋子人都是满面春风的,唯有白姨娘生了一肚子暗气,却又不好说话。

第16章 处处暗流涌(下)

挑个料子也耗了不少工夫,等到众人都有了,看看时辰居然也过了一个多时辰,孟素蓉肚子沉重,这会儿就觉得有些腰酸,当下跟顾老太太告退,回了自己屋里。

刚到门口,就见杨妈妈迎上来,欢喜道:“太太,陆伯和我家那小子回来了,正在前头跟老爷回话呢。”

陆伯与小杨带着吕良这一走就是两个月,孟素蓉心里也惦记着,听见说回来了,忙问道:“可有什么信儿?”

杨妈妈笑道:“他们一回来就让老爷叫到书房去了,老奴只看见带回来的东西不少,都是咱们老夫人给太太捎来的,锦心正带着丫头在里头归置呢。”

这个老夫人,说的自然是孟老夫人。孟素蓉自嫁了人就在京外,算算有十多年不曾见过父母了,闻言便有些伤感道:“这次又让娘担心了。”

杨妈妈忙道:“老夫人听说太太有孕了,欢喜还欢喜不过来呢,太太怎么反倒自己先难过起来?”

孟素蓉进屋一看,桌上桌下堆了无数的东西,有给孩子做衣裳的松江三梭棉布,有各种补身养胎的药材,还有好几坛子卤小菜,都是她在家里做姑娘时爱吃的,也难为陆伯和小杨千里迢迢地带回来。

孟素蓉看了,不觉又想起母亲音容笑貌,正在伤感,便听外头脚步声响,却是顾运则走了进来,面上神色有些沉重,进了门正要说话,便见孟素蓉在用帕子印眼角,不觉一怔:“这是怎么了?”

孟素蓉看他神色便知有事,忙道:“没有什么,老爷坐罢。”

顾运则知道她伤感,便故意笑道:“怎么岳母送了这好些东西来,太太反倒伤心了,难道是嫌岳母给的少了?”

孟素蓉脸上一红,轻轻推了他一把:“老爷倒会拿我寻开心。”见顾运则虽是说笑,脸上仍是沉沉的,便使眼色叫锦眉等人都出去,自己替顾运则端了茶道,“可是京城里事不大妥当?”

顾运则叹了口气,拿出一封厚厚的信来:“这是岳父大人写来的,你且看罢。”

孟素蓉拿过来细细看了一遍,信里先说已将吕良荐了去军中,乃是孟老太爷素日的相识,要到西北军中赴任的。孟老太爷将人荐了去,那人先叫吕良上演武场操练了一番。吕良虽没学过什么拳脚,但唱武生的,身手却比一般人又矫健得多,且有力气。那人见他有几分底子,人又老实憨厚,也十分满意,当时就收了做亲兵了,过几日赴任就一起带到西北去。

吕良的事虽然写了满满一张纸,却是小事,而孟老太爷在后头又写的东西,才是大事。孟素蓉看了一遍,脸色也不太好看了:“弹劾茂乡侯世子纵奴行凶?这也是小事,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茂乡侯世子陆琦,是京城中颇有些名气的纨绔,今年虽才二十出头,却已经是风流名声在外了。端午节时他出外游玩,就在路上调戏民女,因其父斥骂,便叫跟着的随从将人打伤,此人回去之后养了半个多月,还是伤重不治了,留下孤儿寡母,好容易打听到他的身份,便上衙门击鼓鸣冤。然而仵作验尸之后,却说其人乃是风寒而死,并非被殴致死,官府遂将状子驳回。

“李御史参奏此事,陆家便以尸格为证,皇上不悦,说李御史所奏不实,乃是诬告。”顾运则用手指点着信纸,“李御史又参奏陆镇在福州掌军时谎报军功,并吃空饷,皇上这才大怒了。”

孟老太爷在信中说的李御史,孟素蓉还是知道一二的。此人姓李名檀,亦是清寒出身,与孟节是同榜进士,点了二甲传胪的。性子也是一样梗直,两人倒是脾气相投,从前还曾请到孟家来作客。与孟节一般,因性子太直,李檀的仕途也不甚顺遂,在都察院呆了七八年,才只爬到正六品经历,这还是因着他当初点了传胪,在皇上面前也留了个名儿,若不然,恐怕连这正六品也没有。

他官职虽微,却是敢说话的,去年夏,黄河大水,就是李檀参奏河道中饱私囊以致河堤不固,结果皇上派人去一查,确有其事。因那河道是宫中周昭容之兄,周昭容新选秀入宫,因年娇貌美正在盛宠,其兄虽有劣迹,却无人敢奏,致令他肆无忌惮从河道银子中渔利,才致堤坝垮塌。因淹死之人并不多,故而上下官员都想着糊涂了事,谁知就被李檀捅了出来。

皇上大怒,将周昭容贬为婕妤,又一口气治了周河道在内的十余名官员,最后嘉奖李檀,亲自擢他为正四品右佥都御史,一时风头无两,满京城都得了个李虎头的绰号,想不到这次参到茂乡侯府身上,居然栽了跟头。

“皇上大怒,说李御史乃是倚仗旧功劳,肆意捕风捉影,欲以弹劾外戚而立名。”

这对御史清流文人而言,算是诛心之言了。依着李檀的性子,说不准就要一头撞死在廷柱上。

“李御史真撞了。”顾运则苦笑,“可惜皇上实在宠信茂乡侯,见他撞柱更怒,说他威逼君主,是要陷君主于不义,将他下狱了。”

孟素蓉顿时说不出话来。君王便是如此,你做的事合了他心意,便处处都好,若是不合心意,那便处处都落了不是。

“皇上——对茂乡侯府也实在是…”

顾运则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也不只是茂乡侯,别忘了,宫中还有德妃,那可不是周婕妤比得了的,就是大位——还说不准是哪一位呢。”

中宫皇后早逝,留下了一位皇子,今年十九岁,封为晋王。晋王是皇后次子,皇后所生长子五岁上出痘身亡,故而德妃所生的二皇子,如今封齐王的那位,现下倒是皇子中最年长的了。

不知是不是中宫所出的两位皇子都跟痘症犯冲,晋王在十岁上种痘之后大病一场,虽然活了过来,身子却弱了,他十七岁上就大婚,如今两年了,却还没有一子半女。今上年轻时就喜欢个弓马射猎,晋王却因体弱而不能习弓马,因此不大得父亲欢心,如今大婚后仍无子女,就更有些尴尬了。

相比之下,德妃所生的齐王却是武勇之人,十二岁就能跟着皇上去围场打猎,十五岁时曾独力猎了一头灰狼,让皇上大赞不已。齐王也是十七岁上大婚,至今四年中生有两子一女,算得上人丁兴旺。

如今皇上四十有三,说起来春秋正盛,但皇子们已然长成,这大位之事也就不能不在众臣工心中掂量一二了。

储君之事,无过于立嫡、立长、立贤、立爱四者。若说嫡,自是晋王;若论长,却是齐王;若论贤,此事见仁见智;可是齐王却还占了一个爱字——他是得皇上亲口赞誉过的。更兼晋王失母,舅氏潞国公府也势微,而齐王之母德妃却掌六宫之宝印,母族茂乡侯府又屡立功劳——不是没有人私下里议论过,倘若今上不是因嫡子而继位,恐怕这会儿就会封齐王为太子了。

孟素蓉默然半晌,才低声道:“如此说来,吕良恐怕就更…”伸冤无望了。

顾运则也甚是烦恼:“谢家姑娘那里你须要好生看待…”重要的是千万不能走漏了消息。眼看茂乡侯府似乎是不可撼动的,这里头可能就透着皇上对未来储君的意向,倘若当真是齐王继位,吕良和谢宛娘这辈子都只能把过去咽在肚子里了。

夫妻两人默默对视片刻,孟素蓉才道:“那李御史…”

顾运则摇头叹道:“舅兄与几位同僚正想着怎么把人救出来…但看皇上这番雷霆之怒,只怕是难。”

“大哥这就插手了?”孟素蓉也觉无可奈何,“吕良之事大哥尚不知晓吧?”

“岳父大人怎敢告诉他?”顾运则也是知道自己那位舅兄的脾气的,“这二人同样是无凭无据,此时若将此事奏报上去,只怕皇上还以为是御史们结党攻讦茂乡侯府,若是再深一层想到立储上去,就更难善了了。”

孟素蓉深深叹了口气。何止是“只怕”,若是孟节真把吕良报了上去,皇帝是必定要以为御史结党的,且孟节只是刚刚从翰林院调升过去的,到时候恐怕连翰林院都要卷进去。帝王先入为主,臣下还怎么解释得清呢?

“岳父说,本来今年我考绩不差,岳父想着替我谋个京城的职位,如今看来,不如再放一任外任,免得此时入京,说不准还要卷进风波中去。就是舅兄,岳父也想替他谋个外任了。”

顾运则在这个位置上已然坐了六年,原指着今年任满能往京城里去的,如今却也只好放弃了。孟素蓉也是自嫁后再未见过父母,不由得也怅然起来。顾运则不愿再提此事,便指了信末道:“这里还提了姨妹一家,韩老太爷过世,连襟也要回乡守孝了。”

第17章 过年喜临门(上)

顾运则所说的姨妹,是孟素蓉的妹子孟素芯。

孟老太爷总共一子二女,皆是嫡出。孟素芯比孟素蓉小三岁,定亲却早,十五岁上就与大学士韩家的独子韩缜定了亲,只因长幼有序,直拖到十七岁孟素蓉出嫁后才成亲。

韩家世代为官,韩老太爷更是曾任太子少傅,只是人丁不蕃,到了韩缜已然是三代单传。韩家祖籍湖广,如今韩老太爷殁了,韩缜便奉母扶柩返乡守孝,孟素芯及子女们自然也要跟着离开京城,如此一来,倒是恰好离了这场风波。只是韩缜并不是个能耐的,守孝前借着父亲的荫蔽做个闲官,将来孝期满了若要起复,只怕还有些麻烦。

不过这些终究都是别人家的事,夫妻二人稍稍议论了几句便放下了。京城里头虽然都是大事,却离着还远些,议论感叹过了,回头还是要过自己的小日子。

平静的日子过得快,一晃眼就到了年下。孟素蓉的肚子越发沉重,家里的事大半都交给了顾嫣然,只有祭祀这样的大事勉力拖着身子盯着。幸而这不是在家乡,外任上的祭祀总简单一些,每年都做惯了的,倒也顺顺当当没出什么岔子。

过了除夕就该各家去拜年,孟素蓉这身子自然不能出去,只好坐在家里接待来拜年的各家女眷。

秦三太太照例是第一个上门的,还带了秦知渔秦知眉兄妹两个,进门先去给顾老太太问安。顾老太太穿着品红的袄子,石青裙子,头上戴着白兔儿皮的镶珠抹额,满脸笑容精神焕发,看得秦三太太好一阵感叹:“老太太这精神,就是年轻几十岁的人也未必有。”

顾老太太笑道:“我老天拔地的,还精神什么,不过是想着今年家里又要添丁进口,高兴罢了。”

秦三太太自然好一番恭维,又瞧着顾老太太的穿戴:“珍绣坊的手艺果然不错,老太太这抹额也精致。”

“这是宛娘的针线。”顾老太太抬手摸了摸抹额笑道,“我说不用这个,这丫头非说冬日风大,怕我吹了风头疼,硬是做了出来。”

秦三太太的目光不由得就投到顾老太太身后的谢宛娘身上。一进来她就瞧见顾老太太身边多了个人,原本以为是新买的丫鬟,但看头上戴的是鎏金簪子,耳朵上还有一对金丁香,比顾家的丫鬟更厚了许多,再听顾老太太这话,一时弄不清楚这宛娘是什么人,只得顺着笑道:“这针脚果然是细密,珠子串得也巧。”这抹额上用暗金丝线绣了个寿字,九颗珠子就镶在这寿字上,说起来与正经绣娘的手艺不好比,但比一般丫鬟们的又强多了。

谢宛娘被众人这样一看,脸就红了红,低头道:“是这珠子好,镶上去才好看…姨娘拆了自己的珠花…”她在家中的时候,谢家也算吕家村里殷实的人家了,她娘也不过弄一对珍珠耳坠子戴戴,那珠子只有绿豆大,也不是滴溜滚圆的。到了顾家,白姨娘竟随便就拿了朵珠花来拆开镶抹额,这九颗珠子颗颗都是圆润光莹,最大的一颗有黄豆大,颜色粉红润泽,便是她是海边人,也不大见这样好成色的珍珠。

顾老太太倒不知道此事,闻言有些惊讶道:“秀云把自己的珠花拆了?这是做什么,大年下的你戴什么?有孝心也不在这上头。”

白姨娘笑道:“一朵珠花算什么,老太太戴着好就成。”

顾老太太拉了她手叹道:“知道你孝顺,只是那首饰你自己留着戴罢,不可再这么着了。”

秦三太太看着这副妇孝姑慈的场面,有些尴尬。她也是正室太太,又跟孟素蓉说得来,哪里会喜欢个姨娘呢?偏顾老太太看白姨娘跟孝顺儿媳似的,怎么叫她不尴尬呢?当下勉强笑道:“想来今日来拜年的人也多,就不多打扰老太太了,我先告辞。”转头看见秦知眉拉了顾嫣然的手还在不停地说话儿,便笑向孟素蓉道,“瞧我家这丫头,见了嫣姐儿就分不开。正好我要去各家拜年,想来你今年也不好带着孩子们出门,就让嫣姐儿跟我们一起过去,回头我再给你送回来如何?”

孟素蓉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白姨娘听了便笑道:“秦太太真是热心,不如叫浩哥儿也去跟他姐姐做个伴罢?”

秦三太太顿时又尴尬了。她愿意带着顾嫣然,是因为秦知眉跟顾嫣然好,也因为顾嫣然是嫡女,无论带到谁家都无妨。可顾浩然——不说别的,她从顾家出去就要去程家拜年,程家的程芸程范姐弟两个对庶出子女是个什么意思,谁不知道?难道让她带着顾浩然去讨嫌么?

“咳——”秦三太太咳嗽几声,正在想如何体面地推辞,顾嫣然已经抬起头来笑道:“多谢秦家婶婶,不过我娘现在身子这样重,年节间事情又多,我也不敢走开的,只怕不能跟婶婶去了。”

秦三太太忙道:“正是正是,果然嫣姐儿孝顺,我倒忘记了,听说如今都是你管事?”啧啧赞叹道,“瞧我们眉姐儿,只小那么半岁,如今还是一团孩子气,但能像你们家嫣姐儿一半,我也就放心了。”

孟素蓉自然接口将秦知眉夸奖一番,将秦三太太送了出去。白姨娘讨了个没趣,一转头那眼圈就红了,凄凄向顾老太太道:“老太太瞧瞧,浩哥儿就这样不招人待见?”

顾老太太也看出来秦三太太是不愿意带顾浩然出去,心里也不大舒服,一时没有说话。白姨娘察颜观色,便哭起来道:“我是个姨娘,也说不上什么脸面了,可浩哥儿好歹是老爷的独子,就是看在老爷的脸面上,也该给哥儿脸面才是。说来说去,还是挂了个‘庶’字儿,被我连累了…”

顾老太太直叹气,白姨娘顺势在她腿边上跪了下去:“老太太是最疼哥儿的,总得替哥儿的前程想想。”

顾老太太自然也是疼这个大孙子的,可是这个话题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孟素蓉就是不肯把顾浩然记到自己名下,如今她又怀着身孕,顾老太太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再提这事惹她不快,只得叹道:“我自然是要替他想的——还是且等老大家的生了再说罢,倘若生的还是丫头,那时她也没话推辞不是?”

白姨娘暗想万一生个儿子呢?这些日子她怎么瞧怎么觉得孟素蓉肚子尖尖的,都说尖肚子生儿子,若是孟素蓉生个儿子下来,那顾浩然还有什么指望?只是她从前认定了孟素蓉不能再生,顺风旗扯得太过了放不下来,这会子再想去求孟素蓉也是不成,只得仍从顾老太太这里下手了,便抱了顾老太太的腿哭道:“老太太,难道太太生了儿子,老太太就不疼浩哥儿了不成?”

这自然是不能的。不管从谁肚子里出来,都是顾运则的儿子,顾老太太自然是一样的疼。白姨娘抱了她的腿只管哭:“不是我说话不好听,老爷这子嗣不丰,我是日夜盼着太太也能生个儿子,纵然如此,老爷也不过才两个儿子而已。都说打仗亲兄弟,将来还不是他们两个相互扶持?可如今人家都看不起浩哥儿,难道太太就很有脸面不成?浩哥儿还不是叫她一声母亲?”

顾老太太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

白姨娘听话头松动,连忙抹了把眼泪道:“这若是太太生了儿子,就更别想太太把浩哥儿记在名下了,到时候就是老太太开口,太太也照样有话说。也是我带累了浩哥儿,总让太太不待见他,其实有时候我都想,还不如让我去庵里出家,说不定太太可怜浩哥儿,就肯认了他…只是我舍不得老太太…”

顾老太太忙道:“胡说八道什么!年纪轻轻的可别说这些话。”想想也觉得白姨娘此言有理,在她看来顾浩然也是自己的孙子,自然是哪里都好,却偏因挂了个庶出的名儿,到处都被人看轻,孟素蓉号称是清流书香之女,处处守礼,可若真是贤惠有礼,怎么就不能把顾浩然记到自己名下?

“山药,去把老大家的叫过来,就说我有事与她商量。”顾老太太想了半日,还是开了口。这个媳妇看起来软和,其实嘴头利害得很,倘若真等她自己生了儿子再来说浩哥儿的事,只怕有一万句话都会被她顶回去,还不如现下提起来的好。

山药从头至尾都听了,心里着实不大情愿去叫孟素蓉,低声道:“老太太,太太这如今身孕都七个月了,万一闹得不痛快…奴婢不懂别的,可总听人说过七活八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