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鸿充耳不闻,一口气直冲到正院。顾嫣然正跟齐妈妈和丹青铺了一床的衣料,兴致勃勃商议拿什么料子给未来的小少爷或者小小姐做肚兜做衣裳,便听脚步声飞快地响进来。周鸿哗啦一声撩开帘子进来,力道之大,几乎把帘子都摔下来。

他这样急三火四的奔进来,真进了屋倒站住了,眼睛直往顾嫣然肚子上看,那神色又惊又喜,两只脚却仿佛钉在地上一般动不得。齐妈妈看了他这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忙拉了丹青悄悄退下去。

等屋里再没旁人了,周鸿才小心翼翼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想去碰一碰顾嫣然的小腹,却又擎在半空不敢再往前。顾嫣然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接住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小腹上:“这才不到三个月呢,摸也摸不出什么来的。”

周鸿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连忙搀住顾嫣然:“方才我进来得急,有没有吓着你?你这样呼地一下站起来,会不会闪到?”

顾嫣然被他说得又是好笑又是窝心,抿着嘴道:“我哪有那么娇弱,倒是你,在外头这两个月,又瘦了好些。”

周鸿这才想起自己是刚进了城就直奔了家里,忙道:“我去沐浴过了再来见你,别一身汗臭熏了孩子。”说罢,一头又蹿到门外去了。

顾嫣然坐在床边上直笑,丹青溜进来,一脸的欢喜:“夫人,奴婢方才去了小厨房,叫碧月准备几道侯爷爱吃的菜。正好碧月拿梅子酿的酒能开罐了呢,夫人看要不要今晚就取一罐出来?”

“你都安排得好好的了,还来问我做什么?”顾嫣然好笑,“如今你可长进了好多。”自从到了周家这一年多,她们主仆几个都比从前“长进”了许多。

丹青脸一红,又不无得意地道:“那是。奴婢跟着夫人这些年了,好歹也得比从前长进些才是。”

“好好好。”顾嫣然笑着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若是一直这样长进下去,再过几年就可以嫁人到外头去独当一面了。”

丹青登时红了耳根:“夫人说什么呢!这是嫌奴婢不好,要急着撵奴婢走了不成?”

顾嫣然笑着正要再打趣她几句,就听门边有人软软地道:“丹青姐姐说什么呢?夫人要撵谁走呢?”却是牙白抱着个包袱袅袅婷婷走了进来。

丹青忙站直了笑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夫人并没说要撵谁走。”

牙白低着头柔声细气地道:“夫人前些日子叫针线房做的侯爷的春衣,这会儿都做好了。奴婢拿过来给夫人瞧瞧,若有什么不合适的,这就叫人改去。”

顾嫣然微微一默,不动声色地点头道:“你放在这里吧。”

牙白弯腰将包袱放在床上,却顺手打了开来:“夫人瞧瞧这些花样可好不好,若是觉得不好,奴婢再去换。”竟是不打算现在就退出去。

顾嫣然草草扫了一眼,点头笑道:“都是好的,果然你手巧。说起来,将来谁娶了你,可是比娶丹青有福气多了。”

丹青顿时嘟起嘴来:“夫人偏心——”

牙白却是瞬间就白了脸,忙按捺住乱跳的心头,垂头道:“奴婢不嫁人,只要一辈子伺候夫人。”

“这说的什么傻话。”顾嫣然含笑道,“你们四个都是跟着我嫁过来的,我自然要替你们好生打算。你们当中,石绿年纪最大,这一年里头,我就要替她挑个人放出去了。她有个哥哥在外头,我也叫她哥哥替她瞧着,若是石绿自己挑中了谁那是最好。若挑的人是外头的,我便放了她身契,若挑的人也是咱们府里的,那等她成了亲,还是回我这院子里来做管事媳妇。总之无论如何,到时候我再拿二百两银子出来,替她置办嫁妆,风风光光地嫁人。”

这一番话说出来,丹青虽是红着脸,也不由得高兴,小声道:“那奴婢得去恭喜石绿姐姐了。”

“你们也是一样。”顾嫣然又戳了戳她的宽脑门儿,“你们四个都是我带来的,自然一视同仁,无论是谁嫁人,都许你们自己挑拣个合意的,我也一样送你们两百银子的嫁妆。既跟着我嫁进来,我自不能亏待了你们。”

丹青脸上飞红,忸怩着低下头去小声道:“奴婢听夫人的。”

牙白却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夫人,奴婢自幼就被爹娘卖了,如今早不知自己家人在哪里,就是夫人放了奴婢出去,也是举目无亲,奴婢只求一辈子在夫人身边伺候。”说着,便眩然欲泣起来。

周鸿刚刚火速沐浴完,头发上还滴着水就直奔顾嫣然房里来,一进门就听见牙白凄凄婉婉的叙述,又见她跪在顾嫣然眼前,不由得奇怪道:“这是做什么呢?”

牙白听见周鸿进来,心中大喜,忙转了个身向着周鸿磕下头去:“求侯爷替奴婢求个情,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夫人,不愿出府去。”说着跪坐在地上便嘤嘤啜泣起来,深深低着头,只将一段白腻的颈子露出来,在淡青色衣领与乌鸦鸦的青丝衬托之下,愈发白如玉石一般。

可惜周鸿根本没注意到牙白美丽的颈子,只觉得莫名其妙,径自走到顾嫣然身边坐下:“怎么说到出府去的话?这丫头做错了什么事不成?要打发了她?”心里已经在想,毕竟是顾嫣然的陪嫁丫鬟,倘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就开个口保了下来。顾嫣然在这府里做主母不易,有时大约怕人家说她不公,也不好偏袒自己的丫鬟,不如就让他开这个口,也叫人知道夫人的脸面。

牙白却是会错了意,只当侯爷也对自己有意,心中真是喜不自胜。想来也是,侯爷去外头练兵几个月,必是久旷了的,如今这一回府来,夫人又有了身孕不能伺候,无论如何也是要拿身边丫鬟开脸的。既如此,这府里能亲近主子有脸面的丫鬟里头,舍她其谁呢?看侯爷一回来便与夫人这样亲热,连之前大哥儿之死都略过不提了,自是不会去谢姨娘处,自己的机会可不又多了几分?她倒是并不知道周鸿夫妻两个将大哥儿李代桃僵之事,毕竟那事儿实在要做得隐密,除了谢宛娘和小桃主仆二人之外,便只有齐妈妈和丹青石绿,以及被送去伺候大哥儿的知暖知道。便是碧月,因为管着小厨房,并不是时时往顾嫣然屋里来,也是不清楚的。牙白这个管针线房的,自然更不明白了。

却说牙白心里正打着算盘,却听顾嫣然笑道:“侯爷没听见我们前头的话。原是这丫头胆子太小了些,我说我身边这几个陪嫁过来的,将来都要替她们置办了嫁妆,风风光光嫁出去。她怕自己在府外没有个亲人,嫁了出去被人欺负,所以说这话。”

周鸿这才明白,漫不经心地道:“这有何难——”

牙白耳朵倏地竖了起来,只盼听见侯爷说一句“这有何难,将她收在我房里便是”,却只听侯爷道:“给她在府里管事中挑一个妥当的,将来成了亲还回来你身边做管事媳妇。再不然庄子上挑一个也成,到时候在家里的庄子上度日,谁敢欺负了去?”

顾嫣然抿嘴一笑:“还是侯爷虑得周全。到底外头那些管事,我也不能常见,只说得那三五句话,并不知道哪个是好的。不如侯爷平日里替我瞧着些儿,我这四个陪嫁丫鬟,都是要正经嫁人的,侯爷多费心替我瞧瞧,我也感侯爷的情儿。”

牙白听得心里一片冰凉——怎么夫人居然说出这样话来,难道她这会儿有了身孕,还不替侯爷放个人在房里伺候么?自己身边的陪嫁丫鬟不肯放,知暖也被打发了出去,莫不成她还让侯爷去谢姨娘房里,就不怕谢姨娘再得了宠,又算起大哥儿死的旧账么?

周鸿却皱眉道:“我替你挑几个人,还要你感什么情儿?居然还一口一个侯爷的,莫不成我出去练兵几个月,倒生分了?”

顾嫣然连忙咳嗽了一声,示意牙白还在眼前。周鸿这才想起来牙白是不知道他们夫妻两个演戏的,忙也咳嗽了一声道:“你们都下去罢。”

丹青本来还没听出什么来,只后来越听越觉得牙白说的话意思不对,这会儿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一听周鸿吩咐,马上道:“是。”过来就扯了牙白要往外走。

牙白尚在垂死挣扎:“侯爷的春衣…”

这会儿顾嫣然算是知道了她的意思,顿时连这些衣裳都不想往周鸿身上穿了,冲着丹青扬了扬头,丹青便一古脑儿包起来塞在牙白手里,硬拖着她走了。

周鸿等人都出去了,才迫不及待道:“这会儿我洗干净了,快来让我抱抱。”

顾嫣然脸上一红,用一根手指戳着他胸膛道:“大天白日的,这么不尊重…”话虽是这么说,但一根手指头能做什么,周鸿只轻轻用力,就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小心地摸着她肚子道:“才出去你就有了身孕,急得我不行,又不能提前回来,可想死我了。”

这话说得太直白,顾嫣然连耳根都红了,小声道:“净胡说,你是去办差呢,哪里能随意的。”

周鸿下巴靠在她肩上,心满意足地道:“也好。之前我还发愁,若回来了还要演戏,我可怎么演得下去。如今有了孩子,只说看在孩子份儿上,我们也该和好了。”他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十分欢喜,在顾嫣然发丝间嗅了嗅,笑道,“好香。”

顾嫣然脸上烫得能煎熟了鸡蛋,轻轻拧了他一下,嗔道:“别高兴得这么早,说起来,如今可该是分房睡了。”

周鸿一听就要跳起来:“胡说!为什么要分房睡?”

顾嫣然红着脸道:“不都是这般说的?没准儿一会齐妈妈就会来叫你跟我分房睡了。”

周鸿拉着她的手不放:“我可不肯,难道你舍得叫我独守空房?”

“我当然不——”顾嫣然说了一半,臊得说不下去,恨恨拧他一把,“你自己去与齐妈妈说!”

“说就说。”周鸿满不在乎,“我说过再不纳妾,只守着你一个。我听军营里有些兄弟说,女子有孕时是十分辛苦的,我岂能不陪着你?若是有什么事,丫鬟们哪里管用。”

顾嫣然听得心里柔如春水,靠着他低声道:“峻之——”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幸好周鸿只应了一声,见她不说话便也不问,手覆在妻子平坦的小腹上,已经开始尽情地想像将来生出来的孩子该是什么样子了。

若说最好当然是儿子。一则能堵住外人的嘴,省了许多麻烦;二则么,若生个儿子,便可以从小便教他骑马开弓,到时候给他做把小弓小剑,用着不知有多叫人喜欢。不过若生个女儿,似乎也不错,若是生得像嫣然便更好了。且女孩儿长大些便可以梳妆打扮起来,到时跟她娘站在一起,宛如一对姊妹花一般,岂不更好?

周鸿想来想去,举棋不定,一时间盼着是儿子,一时间又盼着是女儿,一时间想想若是生一对龙凤双胎当是最好,可转念又想起来在西北时,便有同僚家中女眷因头胎是双胎,虽生了下来,产妇却是死了,顿时又被吓住了,连忙打消了这个念头。

周鸿在这里浮想联翩的时候,丹青已经气呼呼拖了牙白出去,到了僻静处才拉下脸来:“你方才在侯爷和夫人面前蝎蝎蜇蜇的,究竟想做什么?”

牙白心里有些发虚,强撑着道:“我不过是想一辈子伺候夫人,还能做什么?”

丹青冷笑道:“别说得那么好听!想一辈子伺候夫人,就不能嫁人了?”

牙白心里恨得要命,咬着嘴唇道:“我不比丹青姐姐,打小就跟着夫人,便是有个三差两错的也没有什么。我是外头买来的,少不得全副精神都放在夫人身上,才能周到。若是将来嫁了人,岂能不生下自己的儿女,到时候又怎么能如现今这般,一心伺候夫人?姐姐不怕人说,我却是怕的。”

丹青暴跳如雷:“你好利的一张嘴!我给你留着几分面子,你倒牙尖嘴利起来!我且问你,你是一心想伺候夫人,还是一心想伺候侯爷?”

牙白眼看已经没了希望,索性也扯开了道:“当初太太买我来跟着姑娘出嫁,不就是预备叫我伺候姑爷的吗?”

丹青被她噎了个半死,半晌才能说出话来:“夫人好心,放你出去做个正头娘子,你倒不知好歹起来!”

牙白一鼓作气说完了话,自己倒觉得泄了气,也不再跟丹青说话,扭回身子就跑了。一口气跑回自己房中,扑到床上,才发现怀里还抱着个包袱,里头都是这些日子一针一线给侯爷做出来的春衣,想来今日夫人这般样子,此后怕是连给侯爷做件衣裳也不能了,顿时悲从中来,扯过被子蒙了头痛哭起来。

丹青憋了一肚子气,气咻咻地回了正院,果然还没进门就听见齐妈妈在屋里唠叨:“夫人有了身孕,侯爷可要仔细些,厢房那边已经收拾好了,侯爷晚上就歇在那边罢。”

随听周鸿笑道:“妈妈不必担心,我都知道。不过夫人有孕,晚上独睡会害怕,我自然要陪着的。”

齐妈妈好笑又好气道:“夫人房里自有值夜的丫鬟,哪里会是独睡呢?”

周鸿只是笑道:“妈妈就别操这个心了,我有分寸。”连哄带推的,将齐妈妈推出门来,“我这一回来就先奔了兵部,打从早上起就没喝一口水没进一粒米了,饿得很呢。且夫人是双身子,定然也容易饿,妈妈还是快叫人传饭是正经。”

齐妈妈拿他没有办法,一面往外走一面叹气道:“怎的饿成了这样?夫人如今身子还不显,吃不了那许多东西…”絮絮叨叨的,终归是被周鸿拖着走了。

丹青掩嘴偷笑了一下,溜进房里去,小声将牙白方才的话说了,气咻咻道:“没良心的小蹄子,当初若不是太太买了她,说不准就被人牙子卖进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如今倒还惦记上侯爷了!”

顾嫣然微微叹了口气:“罢了,当初母亲买她,原也确实是…原不该跟她说这话,让她生了妄想。”

丹青却冷笑道:“夫人可别这么心善。不是奴婢心硬,既是买倒的死契,一条性命尚且掌握在主家手里,更何况是亲事呢?且不说当初太太若不买她,她是个什么下场;单说夫人如今又不是要叫她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倒是要给她挑个妥当的人嫁过去做正头夫妻呢,难道是要害她不成?倒做出这副模样来,给谁看呢?”

顾嫣然看她义正辞严的模样,不由得笑道:“你这样大义凛然的,我若随便叫你嫁个人,你也要嫁不成?”

“当然要嫁!”丹青一挺胸脯,“奴婢是夫人的奴婢,就是为夫人上刀山下火海都是肯的,更别说只是嫁人了!”说着脸上一红,小声道,“再说…夫人又怎么会弄些个不妥当的人把奴婢嫁过去…”

顾嫣然捂着嘴笑道:“嫁人嫁人,瞧你说得这般顺溜,可见真是想嫁人了。我可得与侯爷说说,叫他早日给我们丹青挑个妥当人才是。”

“夫人!”丹青又是红脸又是跺脚,最后索性一扭头跑走了。

顾嫣然冲着她的背影才笑了一声,丹青却又跑了回来道:“夫人,那牙白怎么办?”

顾嫣然微微皱眉,叹了口气:“就叫她在针线房里呆着,没事不要随便出来走动了。你说话太急,叫石绿好生劝劝她,若能打消了那念头是最好。我这就叫侯爷多挑几个人,到时候叫她自己选一选,总归是跟着我嫁过来的,若是平平安安大家没事,自然是最好的。”到底牙白也是一起撑过了当初周鸿在边关时那段最难的日子,不到万不得已,她也实在不想撕破了脸。

丹青咕嘟着嘴站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掉头出去找石绿了。

顾嫣然坐了一会儿,却没见周鸿进来,倒是丹青又噘着嘴回来了:“夫人,王家又来人了。”又连忙补充,“好歹大太太没来,是表叔老爷带着两位表少爷来的,说是要请侯爷去外头跑马。”

顾嫣然不由得抚额长叹。二月里周鸿刚走,王大太太就带着王瑶登门了,说是怕顾嫣然伤心,其实就是来找周鸿的。只可惜周鸿见机得早,已经带兵出城了,王大太太没见着人,没滋没味坐了一会儿之后,便忍不住了。

先是问大哥儿究竟是怎么死,又问周鸿忽然领兵出城,是不是恼了她的缘故。顾嫣然均不做答,只含糊敷衍。王大太太自以为问到了要紧处,便腆着脸说起要让王瑶住进来“与你做个伴儿,陪你几日”。

顾嫣然哪里会答应,只说府里刚死了人不吉利,并不愿意让表妹沾了晦气。王大太太看绕着圈儿说了几次都不得要领,心里也急了,索性直接道:“看这样儿,鸿哥儿是有些恼了你了。这时候你可要打定了主意,莫要叫那谢姨娘再把鸿哥儿拢过去。不如挑个人给鸿哥儿放在房里,收一收他的心。”

顾嫣然心里厌弃,脸上不显,笑而不答。王大太太自以为得计,索性敞开了道:“只是那些丫头们个个眼空心大,再没有好的,倒不如找个信得过的,还能与你一条心。”见顾嫣然并不兜览,索性也顾不得王瑶就在旁边,干脆道,“你瞧瞧你表妹可还好?说起来都是一家子的,自然是一条心,比不得外头来的那些狐媚子,用起来不放心。”

顾嫣然再也没料到王大太太能这样直白,倒是自己都有些拉不下脸来,索性假做孕吐,齐妈妈立时进来,大呼小叫地将她扶进了屋里,把王大太太和王瑶晾在外头半日,总算晾得她们自己走了。

本以为这样一来,王大太太也该死了心了,没想到周鸿一回来,王家人又上门,还真是没完没了呢。

第114章

既然知道王家的那点鬼心思,顾嫣然也没心情叫人招待王大爷父子了,只叫小丫鬟去打听打听周鸿在前头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还没等小丫鬟回来,周鸿已经从外头进来,背后碧月带着几个小丫鬟子,流水一样摆上了饭菜来。周鸿便过来扶顾嫣然,笑道:“可饿死我了。”

顾嫣然不由失笑:“还当你在前头要留表叔用饭呢。”

周鸿闻言,不由得敛了笑容:“表叔也是有些昏愦了,竟由着婶娘闹腾,全然不知辖制。若是祖母在世,看见了只怕也要伤心。”王大爷如今是没有半点继承到王尚书父子的风骨,也跟王大太太似的贪心不足起来,上赶着送自己的女儿来做妾,“还有两位表兄表弟,也实在是——”王大爷夫妇是送女求荣,这两位是送姐求荣,且比王大爷还不如,不知是不是全随了王大太太,毫无廉耻之心。

“表叔说什么了?”顾嫣然也叹口气。

“说要约我出去他们新置的庄子附近跑马,又说什么郊外春光正好,恰好踏青赏花。”周鸿没好气道,“我说夫人身子不方便,就不去了。表叔还没说什么,表兄倒先一力邀我独去,真当我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其实本来他还不觉什么的,直到王大郎拼命劝他留顾嫣然在家里,自己跟他们出去踏青的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真去了王家置办的庄子上,用膝盖想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老话说,妻贤夫祸少,篱牢犬不入,果然是有道理。”周鸿颇有几分感慨,“倘若表叔娶个贤妻,如今也不至如此。”

顾嫣然轻轻撇了撇嘴,心想若王大爷自己立得住,又怎么会纵得王大太太这样轻狂和肆无忌惮?不过这些话说来无益,只会败坏心情,横竖他们夫妻已经有了提防,谅来王家也无从下手。王瑶今年也十七了,眼瞧着再拖一年就要成了老姑娘,到时候王大太太也只得替她另谋出路了。到底是亲戚,这里头还有周鸿能被分出来的几分恩情,能不撕破脸,还是不要撕破的好。

“不是说饿了么,快吃罢。表叔那里,推了就是。”

周鸿点头:“我说你有孕在身,我不好独个出去,就给推了。”周鸿说到此处,又欢喜起来,“这个孩子来得可真是时候!”

同样有此感觉的,是二房的沈青芸。

“怪不得她敢冲着庶长子下手,原来是自己有了身孕。这头周鸿才出城练兵,那头她就诊出有孕,这个孩子,来得可真是时候!”

冷妈妈侍立一旁,也叹了口气:“二奶奶好心计。”二房里的下人,可不敢在沈青芸面前管顾嫣然叫夫人。

沈青芸越想就越恼:“当初我也是瞎了眼,还当那孟氏当真不肯把人嫁进来…”真是终年打雁,反被小雁啄了眼,怎想到自己千般设计万般设计,却给周鸿娶进了一个厉害角色来。倘若这一胎她生了儿子,将来那爵位还有什么指望?

“太太还是先别管这些了,姑娘马上就要出嫁,敲定了嫁妆单子才是正经。”冷妈妈看沈青芸面色阵青阵红的,怕她气倒,连忙想将她的心思转开。

谁知这话更捅了马蜂窝,沈青芸将面前的单子一拍:“敲定敲定,叫我如何敲定?就这么薄薄几张纸的东西,哪里带得出门?”

当初昌平侯府家业平平,沈青芸嫁过来的时候,嫁妆便算不得十分煊赫。原本因着平南侯府富可敌国,又只有周润一个嫡女,十里红妆自不消说,沈青芸可是打周润落了地,就开始打算着给女儿攒嫁妆了。

可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平南侯的爵位会落到了周鸿头上,反将二房分了出来。如此一来,二房手中分到的财产与从前简直有天壤之别,沈青芸还要替周瀚打算。虽然周润的嫁妆已然算是丰厚的了,但与沈青芸当初所想却是大有差距,怎能不让她焦躁呢?

冷妈妈心里也明白,暗暗后悔自己不该提嫁妆这事儿,硬着头皮道:“姑娘这嫁妆也不少了——”

尚未说完,便被沈青芸打断了:“不少?你瞧瞧!总共才区区九十六抬!”抬数倒还不算少,可里头首饰绸缎古董之类死物多,铺子和庄子这样能进银子的活物却少。这种嫁妆,沈青芸从前是最瞧不上的,乃是看起来好看其实不实惠。首先绸缎这种东西,若放得久了,花色不新鲜不时兴了,价钱便要贬下去,除非有那等极珍稀的料子,多放几年还说得过去。至于首饰,虽然也是极撑脸面的东西,但若想翻新式样还要再花银子进去。古董更不必说了,就是摆在那里的,当真要用的时候,去当当都不方便。

一想到自己女儿出嫁,居然也要置办出这样有面子没里子的嫁妆,沈青芸就恨不得将长房那对小夫妻千刀万剐,偏偏,她还就没有办法来对付他们。如今家都分了,长房那里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把下人们管得死死的,二房根本就插不进手去,饶是沈青芸有千条妙计,如今也是根本施不出来,除了生气又能做什么?

冷妈妈心疼地看着沈青芸。分家这也没多久,沈青芸却是明显地憔悴了好些。这些日子,周励心情也是极差,少不得时时要埋怨沈青芸几句。沈青芸初时还忍着,后来夫妻两人便时有吵闹,周励越发的不爱在家里呆着,便回来了,也在前头书房的日子多。开头倒也罢了,只有小厮服侍,后来宿在书房久了,就添了丫鬟,如今已经有一个成了通房,只还没过明路罢了。

冷妈妈是知道此事的,但沈青芸却还不知,冷妈妈也不敢告诉她,唯恐夫妻两个再争吵起来,便更不可收拾。

“太太,不管怎样,先平平安安将姑娘嫁去了寿王府才最要紧。”冷妈妈想着如今开始认真读书的周瀚,“少爷如今发奋读书,将来自然会光耀门楣的。”

沈青芸苦笑道:“你也别安慰我了。瀚儿发奋读书自然是好的,可他如今都快十七了,若说去考个秀才倒还中用,要等中进士却要哪一年?更何况便是中了进士又如何?你瞧瞧韩家那个,是皇上亲自点的探花,都说是少年得意,如今在翰林院里,又能时常奏对的,瀚儿读书,可及得上他么?即便是及得上,要等官居一品,又要到什么时候?”想想周鸿如今就是侯爷,自己儿子却要一点点去熬资历,沈青芸便觉得心口疼得难受。

冷妈妈如何不知道这些呢。周瀚虽然也读书,可那不过是为了学些风雅,以便日后应酬之时不下身份,与寒门学子的苦读大有区别,真要等到中进士,还不知要到哪年哪月去。但这话她如何说得出口,只得低声道:“只要中了秀才,便可捐个监生的。监生便可下场,或者走走门路外放做官…”说到后头,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这样捐出来的官,至多是个八品,从八品到一品,这条路实在看不到头,冷妈妈并不敢说自己的少爷能做到。

沈青芸惨笑道:“你也明白吧?瀚儿这辈子,都要被齐氏那个贱人所生的贱种压在头上了!”一个是超一品的侯爵,另一个…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沈青芸就觉得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如火一般灼着她的心!

冷妈妈说不出话来了。她还想说如今二房仍旧有笔不菲的家产,周瀚将来衣食无忧。但这与沈青芸所要的实在差得太远了。她也想说替周瀚寻一门好亲事,将来仰仗一下岳家提携,可她更明白,如今愿意跟周家二房结亲的人家已经少之又少,若不是周润的亲事是皇上早下了旨意的,没准如今周润还待字闺中呢。想了许久,冷妈妈终于道:“太太,等姑娘嫁过去,少爷就是寿王的舅兄,将来的前程难道还怕没有吗?”

沈青芸默然良久,然后缓缓地说:“若是齐王殿下被立为太子,瀚儿的前程尚有可期。”

冷妈妈悚然一惊,可是无话可说。因为沈青芸说得极对,若是立了太子的是晋王,那寿王将来顶天不过一个闲散王爷,自己的前程都到头了,更何况周瀚呢?

沈青芸眼睛注视着桌上的嫁妆单子,轻轻又说了一句:“倘若瀚儿对齐王殿下并无助力,又哪来的前程呢?”

“太太…”冷妈妈这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沈青芸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没再说话,只是执起笔来,在周润的嫁妆单子上细细写了起来。

转眼之间,就到了寿王大婚的吉日。

头三日周润的嫁妆已经送了过去,到了踩花堂的时候倒有些尴尬。按说这事儿该是周家这边的一位长辈女眷过去,第一便是伯母婶娘,或者是嫂子,无奈周三太太和顾嫣然全都有孕在身,沈青芸只得往旁枝请了个人过去,自然是没什么体面的,恨得沈青芸暗地里又把周三太太和顾嫣然咒骂了一通。好在周润的嫁妆也算得上十里红妆,一路上也赢得了一片喝彩之声,送到寿王府后,前来接嫁妆的齐王妃也十分满意,送嫁妆的人回报回来,沈青芸才松了口气。

到了吉期那日,男家女家都大摆宴席,周三太太和顾嫣然虽然有着身孕,也少不得要出面帮着二房招呼一下客人。这侄儿媳妇和婶娘齐齐有孕也是少见的事儿,前来做客的女眷们瞧着两人有趣,也顺口恭维道喜。沈青芸偶尔听见几句,心里便烦躁得不行,只是因为今儿是女儿大喜的日子,只得勉强忍着。

到了发嫁的吉时,沈青芸也就顾不得别的了,看着女儿蒙着红盖头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与父母拜别,心里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才要开口说几句训诫的话,那眼泪倒先滴下来了,勉强说了,才由周瀚背起妹妹,送到了外头的大红花轿上。

由于是嫁给王爷,新郎按例并不必来亲迎,只在王府门外候着轿子即可。沈青芸虽然心里极盼望寿王能来亲迎,可到发轿的吉时,仍然不见寿王前来,便也知道没这希望了,只得鼓吹起来,送花轿出门之后,转回来招待客人。

顾嫣然帮着招待年轻些的女客们。其实到这边来坐席的人并不很多,大部分够得上资格的人都是赶着热灶烧,去寿王府上坐席了,这边除了几个周家的旧友亲戚之外,也就是昌平侯夫人过来了,勉强撑了撑场面。王大太太倒是很想来,可惜沈青芸并没有给王家送请帖。

昌平侯夫人看顾嫣然也是十分的不顺眼。她虽然不喜欢沈碧芳那个愚蠢的庶女,但自周鸿承了爵之后,倒也觉得若能将沈碧芳塞到周鸿身边或许也会有点用处。只可惜沈碧芳实在蠢得不成,竟是什么事也做不成,活活叫潞国公府打了脸不说,就连原本说好的亲事都吹了,至今还在家里没法处置。她一则恨沈碧芳蠢,二则看顾嫣然也觉得扎眼,今日更瞧见顾嫣然穿着大红衫子,一脸笑意地招呼客人,顿时觉得心里又不自在起来,便阴阳怪气地笑道:“听说外甥媳妇有喜了?这可真要恭喜了。”

顾嫣然笑笑:“多谢夫人。”

昌平侯夫人笑道:“要不说外甥媳妇是有福气的人呢。长房才没了一个孩子,外甥媳妇这里就怀上了,可不是一天云雾都散了吗?可见前头那个孩子是个没福气的,福气啊,都在外甥媳妇肚子里这个上了。”说完,拿着帕子捂着嘴笑了起来。

这话里头的意思,满座中人都知道,顿时便有几个人跟着附和起来。顾嫣然早就料到大哥儿换出去之后会有这样的后果,并不在意,只淡淡一笑道:“今日是妹妹的大喜日子,合该只说吉利话儿,若不然可不是给妹妹添晦气么。舅母素来心疼妹妹,自然是知道的了。”

沈青芸在旁边听着,见昌平侯夫人给顾嫣然没脸,心里自是痛快,但听顾嫣然这么一说,不由得又不痛快起来,冷笑道:“你妹妹自是有福气的,就是有人想给她添晦气也是不能!鸿哥儿媳妇,你一口一个晦气的,可仔细些。”

顾嫣然本来只想把昌平侯夫人堵回去就算了,没想到沈青芸倒不依不饶起来,便也不再客气,含笑道:“妹妹当然是有福气的,在闺中时就跟沈家表妹交好,如今到了夫家姐妹便又聚首,没福气的人岂能如此呢?”

这话声音压得很低,可是足够沈青芸听见,顿时白了脸。可不是,沈碧莹已经嫁过去一年了,周润一进门,就要面对一个已经熟习王府内务的侧妃,再是表姐妹,嫁人之后这姐妹之情也就变了味了,今后的日子究竟如何,还不好说呢。如此一来,就连她与娘家昌平侯府的关系都有些微妙了起来,如今在这儿联手挤兑顾嫣然不过是一时的痛快,究竟周润将来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昌平侯夫人就在旁边,自然也听见了这句话,顿时也尴尬起来,看了看小姑子,不说话了。

再说寿王府那边接了花轿,也热热闹闹摆起了喜宴。这边的喜宴规格比之周家二房不知高出多少去,不但宫中的景泰公主也来了,就连远在西北的陆镇也得了皇帝的旨,专门赶回来赴宴。

陆镇是头一日才回来的,尚未进宫见过德妃,景泰公主听说舅舅回来了,特意撺掇了母妃一定要出宫来吃喜酒,酒过三巡,就从席上溜了出来,叫丫鬟去前头:“就说我想舅舅了。”

陆镇是极疼爱这个外甥女的,闻言忙也离了席,到后头见了景泰公主,满脸笑容道:“景泰又长高了呢。舅舅这次带了些羯奴那边的宝石回来,赶明儿就叫人送进宫去给景泰玩。其中有几颗宝石,据说是只有羯奴才产,别处都不见的。”

景泰公主先是高兴,然后就想起一事,顿时噘了嘴:“舅舅骗人!那年送我核舟的时候,也说天下就这么独一份了,结果怎样,还不是别人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

她只是撒娇,却不防陆镇听了这话,脸色顿时一变:“景泰说什么?什么核舟有一模一样的?”

“就是舅舅那年送我的,说是陈会宗雕的核舟!”景泰一想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跺着脚将那日顾嫣然拿出一只一模一样的核舟之事说了一遍。她自是不会提自己想要诬陷顾嫣然,将那一段含糊过去,只将两只核舟说了又说,“茶杯里头都有一个陈字,再不会错的!那顾家丫头还说就是从小商贩手里买来的,那小贩更是从不知什么地方捡来的——舅舅听听,那日我可丢尽了脸!亏得我还信舅舅说的,这东西是天下独一份儿!”

她叽里呱啦说了半晌,却没听陆镇接话,抬头见舅舅脸色铁青,这才有些怕了,放低了声音:“舅舅?你,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