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悦一怔:“王爷您从来孝敬太后……”

“本王的确愿意孝敬太后,但绝非‘孝顺’。”

“嗯?”齐悦一脸懵懂。

“方才,本王本可以不让你听到那些事,但你是明亲王妃,本王避不开的事,你也不避不开。本王不想在本王不知道的时候你因为不明就里发生差错,累人累己。”

齐悦仍然满心茫然:“请……王爷明示。”

“太后如若捎信给你,无论是什么样的消息,你在做任何决定前,皆须经过本王同意。”

仅是如此?齐悦释然,笑道:“这是自然,妾身怎敢背着王爷行事?”

他眸色沉寂,道:“你记得自己这句话就好。”

有些事,即便是对于枕边人,也是禁忌中的禁忌,允许心知肚明,却无法宣之于口。此一刻,惟期待她自身的悟性,及亲口许诺下的忠诚。但,为太后调治了那等物什的那个,是时候吃些教训了罢?

~

尚宁城。

近几日,兆惠帝将来自天都的奏折姑且束之高阁,在胥睦这只精于此道的识途老马陪伴下,游赏尚宁城诸多名胜,古刹礼佛,江上泛舟,登高望远,放马平川……潜心做了几日的富贵闲人。然而,如此奢侈的时光,因德亲王的去而复返戛然而止。

胥怀恭踏进正阳殿,礼毕后没有二话,张口直奔主题:“天都城的事,想必皇兄已有耳闻。皇兄置之不理,莫非已有应对之计?”

兆惠帝浅笑:“怀恭是特地为此事踅返的么?朕以为这些年怀恭你为了追寻心爱之人,早将爵位功业弃之不顾,此刻怎有闲暇搭理这等世间俗事?”

“臣弟虽然因私废公,无权置喙过多,却委实不愿意看到朝局陷入混乱,浪费了皇兄多年心血。不过,时下见皇兄如此气定神闲,看来是臣弟多虑了。”胥怀恭看不透兄长笑容后的意味,果然是疏离朝政过久,致使感知失聪了罢。

“多虑好过不虑,怀恭的忧怀,朕很喜欢。”兆惠帝优雅淡哂,“不过,朕也好奇你是从何处听说了这些?难道说天都城正在发生的种种,已经成为市井笑谈了不成?”

胥怀恭摇头:“不,臣弟是因为先前在尚宁城落脚数日,被王府长史得知了近期行踪,两日前收到了他所写的来信,信中将天都现状详尽说明,臣弟惟恐局面失控,方掉头回来,臣弟早该想到一切尽在皇兄掌握之中。”

兆惠帝坦然领受这份赞誉,道:“可想而知,你的长史很盼望你这位王府主人回京回府。你准备如何?”

“臣弟……”

“回京罢。”兆惠帝劝道,“之前朕不劝你,是以为你已无心政务,不愿勉强你。如今看来你仍然是那个会为大燕倾注心力的德亲王。你寻找薄时寻了也有一段时日,不如将此事交给手下人,兴许脱身出来后,能够更清醒的观望,也能更快将她寻回身边。”

如此体贴备至,令德亲王油生愧意:“臣弟……臣弟多谢皇兄,还请皇兄再给臣弟一些时日。”

兆惠帝挑眉:“那么放不下么?”

胥怀恭低首:“毕竟,是臣弟负她在先。”

兆惠帝默了默,喟然道:“在对待薄家女儿这件事上,朕似乎没有什么立场责备你。”

正因那场避免不去的伤害在先,时至今日,面对她的举足不前,心存各种不忍,不忍催促,不忍勉强,不忍苛责。

“皇兄对薄光,竟是如此执着。”思及己身,胥怀恭心有戚戚焉,“先前,是臣弟狭隘,一味迁怒薄光。臣弟仔细想过,其实三哥和薄光早已结束。在薄光回京后,他们两人每逢见面皆是气氛僵冷,毫无柔情可言。皇兄甚至忍痛下旨成全,是他们终究缘浅,即使成为夫妻,亦不能冰释前嫌。想到现今皇兄望着薄光时的深情,臣弟不敢想象那时皇兄将她送到三哥身边一刻的心情,换了臣弟,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兆惠帝瞳心微失平静,叹道:“朕那时的成全,不止是为了允执,还有薄年。她侍奉病中的朕,朕却似感知到了薄光的气息,因而……”一夜缱绻。仅凭本能驱使的混沌中,他始终将怀中人当成心底深处那抹从不曾消失的渴望,当清醒后面对容妃如花似玉的容颜,愧悔参半下,立意从此善待自己的结发之妻,是以按其意愿下了那道赐婚的圣旨。

胥怀恭立身长揖,道:“臣弟行事任性,是皇兄处处包容,假若因薄光令得三哥误解,臣弟愿意充当皇兄和三哥的和事佬。”

兆惠帝眸中含笑:“有怀恭这句话,朕甚感欣慰。”

“皇兄,臣弟……”胥怀恭低下头去,“实则臣弟此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来听听。”兆惠帝颇感纳罕:能让除却薄时无欲无求的德亲王迂绕至斯,是如何个‘不情’法?

胥怀恭僵立稍顷,居然倏地双膝跪下:“臣弟斗胆,想请求皇兄为臣弟写一道手谕。”

“事关薄时?”

“不,事关……三哥。”

“允执?”

“外人都道三哥对薄光绝情,三年间不闻不问,但臣弟见过在薄光离开天都城后三哥失控时的样子……因此,臣弟怕三哥又会有那个时候。请皇兄看在他曾为了大燕的未来毅然放弃过儿女之情的份上,今后他若因薄光犯下什么过错,皇兄皆可饶三哥不死。”

兆惠帝面色寡淡,覆眸未语。

“皇兄,臣弟晓得这个请求委实胆大包天,也晓得皇兄素来重视手足兄弟。但在皇兄和三可因薄光而起的尴尬间,臣弟是个旁观者,也能看得稍稍清楚几许。面对攸关心底挚爱的情事,圣人也难保没有理智尽失的刹那,臣弟想……”

“好。”

“嗯?”

“朕给你一道手谕。”兆惠帝举睑,眼底一片清明,“为了不使朕有机会做出噬脐莫及的终生憾事,朕给你留道手谕,必要时候,你便拿它来阻止朕的情迷失智。”

有兄如此,夫复何求?胥怀恭心潮澎湃:“臣弟谢皇兄!”

作为新近上任的御诏,纵是挂名,薄光仍然在一日后晓得了这道手谕的诞生,不禁莞尔:昔日,正是这坚若磐石的兄弟之情,击败了她们姐妹的如水柔情,纵观古今,如此天家兄弟,也当得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誉了罢。

“御诏大人!”王顺步声紧促地迈进她所在的花厅,“皇上宣诏,五日后动身返京,请您也早做准备。”

薄光一怔:“出了什么事么?”

“刚刚从天都城送来的急报:太后旧症复发,情形危急!”

六六章 [本章字数:2403 时间:2013-09-08 00:44:26.0]

大后病发?薄光大惊,将怀中的浏儿递予连氏抱下去,定了定心神,回首道:“太后的凤体多由江院使调理,如今江院使随行尚宁,虽然行前安排了自己的高足悉心照料,面对这等突发状况,也难免手足无措罢?”

王顺颔首:“诚因如此,皇上已命江院使先一步快马回返天都。”

“如此就好。”她松口气,“本官也尽快打点行装,希望也能尽快回京,侍奉太后榻前。”

王顺略作迟疑,道:“圣上晓得薄御诏对太后的孝心,命奴才特地叮嘱您,江院使既已先一步赶回,您还是随銮驾一道回京罢。”

她微微意外:“微臣遵奉皇上口谕。”

王顺压低嗓道:“容奴才多嘴说一句,江院使如今不在,圣上龙体即仰赖薄御诏照料,您哪走得开呢?”

她轻掀秀眉:“王公公是在暗示什么么?”

王顺陪笑:“这……奴才认为,皇上不希望您出现在这个时候的天都城。”

“……多谢公公指点。”

这是说,太后的凤体无甚大碍。

太后在这个当口染疾,谁也不会认为是天佑魏家,抑或事发突然的巧合。 可是,倘是出自外人之手,以皇上对太后的孝道,断不可能这般不疾不缓地处之。纵观当朝,没有人敢冒着被皇上和明亲王双重赶尽杀绝的危险做这种事,此时的魏氏更没有这个胆量。

这是不是同时也在说,尚宁和天都城之间,除了那些奏折,还有另一根线呢?

……明亲王么?

那么,皇上此遭尚宁城之行,谁又敢说不是他为了引出暗处的影魅自动现形刻意成就?

皇上不希望她出现在此时的天都城,是因她的身份太过特殊,存在太过醒目,太易成为各方转移视线的目标么?

……也好。

她心底释然,道:“太后洪福齐天,有我朝杏林第一国手侍奉定可无虞,薄光专心打点行装,等待回程。”

“这个……”王顺瞥左右无人,脚尖向前凑了凑,“皇上原订在尚宁城住到明年开春,冬季的时候就近视察去年曾遭过冰灾的川南一带。如今需紧急返回天都,原先的许多安排便打乱了。皇上欲利用剩下五日集中接见南方各省的官员,对今冬防灾事宜耳提面命,也好使那些人不敢轻怠职责,忘了民生大计。这么一来,便有一堆案头的工作需要打理,您是御诏,这个时候就该助皇上一臂之力才是。”

她愣了愣,浅拢秀眉道:“王公公应该明白,我朝虽曾有过御诏先例,但皆是为了奖赏立了功劳的内宫女官予以高俸罢了,此位并非实职,从未御前侍诏,薄光怎敢成为例外?”

“奴才知道,奴才还知道皇上心里有薄御诏,因之愿意把这个常在自己眼前晃的位子给您,您若当真去了,皇上必定高兴。”

看她眉尖犹颦,还似心存疑虑,王公公索性把话挑明:“本朝把这位子虚设,防得是女子干政,既然这样,您不干政不就是了?”

呃……

她莞尔:“公公这话,倒也中肯。”

王顺告辞。

她含笑目送。

这位稳踞内侍省第一把交椅多年的王公公,苦心孤诣地想让她成为皇上跟前的第一人,她是该感谢,还是……

感谢呢?

~

天都城。康宁殿。

听过太医院一众太医的轮番禀述,明亲王挥手命他们退下。这些人,一个个掉书袋掉得浑然天成,听似人人对太后病情胸有成竹,实则无不想利用这个机会上位,将人在尚宁城的顶头上司取而代之。腹有诗书的文士追逐起名利,既想有所得成,又欲风雅超脱,真真累煞旁人。

“林成,人来了么?”他问。

林成向窗外望了一眼,答:“在外面等了一阵子了。”

“传进来。”

片刻后,候在廊下的人忐忑报入。

他掀眸:“为太后诊视过了么?”

“……是。”来人垂首怏怏。

“本王的用意,你想明白了几分?”

冰冷的声音兜头罩来,来人不禁瑟缩,嗫嚅道:“王爷还在气民女调制那些东西给太……”

“你认为本王为何生气?”

“……王爷认为白果身为一介民女,不该掺和朝廷的事。”

“虽然你对你的家族不以为然,且时时认为自己可以脱离家族庇荫。但以一介平民得以站在本王面前,全因你是茯苓山庄的女儿。否则天下之大,民女无数,本王为何见你?”

白果身躯微震,随即紧抿双唇。

“你曾经做过什么,未来想做什么,本王无心过问。但若因你的所做所为给茯苓山庄埋下灾祸的隐患,本王便会很不高兴。茯苓山庄的医术绵延,不能断在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女子身上。”

这一句一字,削皮刮骨,痛至骨髓,自己在这个男人前面,当真毫无尊严。白果心如死灰。

“不过,你为本王做的这件事,就当将功补过。”他声线稍缓,温度却越发清寒,“你该知道这件事绝不可能走漏半点的风声罢?”

白家姑娘重重点头:“民女知道,民女定然守口如瓶。”

他眸含衡量,道:“本王姑且信你。你在医学上的才能,称得上出类拔萃,在茯苓山庄的后辈人中,你无疑是个佼佼者。”

“……”突受如斯褒赞,是真是幻?

“本王今日传你,除却看顾太后,还有一件事问你。”

“……是。”白果终于有了一脉抬头迎接男人目光的勇气。

“茯苓山庄的医术内,除了你所精通的不损及人体诱发疾症之状的方法……”即是当下正在使用的。“是否还有使人出现重症病态令寻常大夫难辨症状起因之法?你不必立即回答本王,想好了作答。”

白果悉心思忖过后,答:“民女读过的医书里是不曾记载,但民女听庄主说过有过那样的方子,是民女的姑姑所创,一旦起用,莫说寻常大夫,纵使茯苓山庄的嫡传弟子也诊不出病由,姑姑也是因此被上任庄主重用。但因为姑姑很早即嫁出庄去,来不及在庄内收徒,没能流传记载下来,庄主至今引以为憾。”

“你的姑姑,不就是……”他故意语留半句。

“嗯,就是薄……薄大人的娘亲。”

果真如此么?他修长的指节抚抹过额头,问:“你确定贵庄主主说过这话?”

“这话大哥也是听过的,王爷不信,可叫大哥来问。”

他眯眸:“本王今日和你的对话,没有第三个人晓得。”

“是,民女绝不向大哥透露一字。”她惶怖颔首。

他眸线幽冷:“本王听说江院使已然在归来的路上,江院使接手太后治疗时,只能诊断出太后的旧疾复发是秋寒所致,你可懂得?”

“请王爷放心。”

“去太后榻前侍候罢,趁这个机会好生为太后调养凤体。”

白果退得毕恭毕敬,守在门外的林亮盯着此女彳亍行走的背影,一径在心中高竖拇指:自家王爷调教的功夫,当属世间一流,硬是把一朵含荆带刺的玫瑰调教成了温顺乖从的白花一朵……饶是如此,为何不曾将这功夫用在薄王府身上?是不想,不忍,还是无效咧?

六七章 [本章字数:2711 时间:2013-09-08 20:44:14.0]

尽管回程在即,打点行装、应备途用诸般大小琐事自是劳烦不到天子头上,只须在启程之时提足踏上金辂而已。是以,兆惠帝将行前的五日善加利用,召见去年冬季曾受冰灾的南方五省官员,诘询各省今冬应急策略、物资筹备及民生安抚诸况。

一日分为上下,早膳过后,至午膳之前,与一省正、副职会谈;午膳后,与晚膳之间,再见同省文武要员。遇相谈甚欢者,帝邀其同桌用膳,以示恩典。

这般的密集日程,委实操劳,且天都随行的京官俱各领要务,无暇襄助,薄光遂采纳了王顺的规劝,走进正阳殿。第一日上午,仅是避在书房为天子整理书案,午后得帝允准,列席正殿,持笔记录晤谈全程。

各省大员起初并不知这位三品内官穿着的女子是何人,乍见其清艳容色时,尚曾诧异不好女色的天子何以一反常态。后见她提笔顺畅,书写流利,个中以学致仕的官员不禁刮目相看,且她自始至终仪态清朗,笔耕不辍,不曾闪现丝毫邀宠媚态,诸人相继生了赞赏之心。及至中间,有人听到皇上称其为“薄御诏”,诸人方知这便是那位惟一留在宫廷的薄家四小姐,无怪通身大家气派,面对一干封疆大吏,犹是安之若素。

“小光归整的这份记录竟是如此周详,翰林院的知制诰也当自愧弗如。”

晚膳后,两人移身偏殿,薄光坐在罗汉榻前的束腰圆凳上,就着榻案整理今日记录,按先后交予龙目御览。

兆惠帝看了一遭下来,喜出望外:“那些起居舍人们只懂得记载朕的言行,指望他们行笔,只怕也是顾此失彼,小光做得极好。”

她却无法处之泰然,蹙眉道:“天下皆知御诏一职纯属虚设,微臣怕皇上积劳,来正阳殿原只是想为皇上整理案头,谁知道今日列席政谈,着实有悖规例……”

兆惠帝一笑,拉起她一只素手,道:“今日表现得落落大方,不是很好么?朕若觉得不妥,自会命你回避,小光自己无须为此烦恼。”

凭实讲,这小女子今日的表现超出了他的想象,每堂会见,她走进,坐下,提笔,书写……及至结束,不过两三个时辰,一省官员望向她的目光已然迥异更改。普天之下,怕只有薄家女儿经过住那等历炼。

薄光咕哝道:“既然皇上自己不怕这事传回天都召来言官御史们的慷慨陈辞,小光当然也无所畏惧。”

“这就对了。”兆惠帝不以为忤,“言官御史说话,有朕在前朝挡着,不足惧哉。可其他人的话,朕反而未必能够时时替你顾及,小光若能充耳不闻,自是最好。”

话虽如此,她仍是好生不解:“但皇上跟前绝不缺一个执笔录事的,何必非得触动那些言官御史们的禁地?”

他微怔:“禁地?”

她以笔杆轻点那沓厚厚张页,摇头晃脑,道:“圣上纵容女子干政,实乃。”

他摇头哂笑:“朕在繁忙时候,有自己喜欢的事物陪伴一畔,疲劳相应抵减,哪里谈得到纵容女子干政?言官们的话,朕若事事依从采纳,怕是连坐臣起居也不得安宁。当听则听,当废则废,海纳百川,滤浊存清罢了……你在做什么?”

她埋首一气奋笑疾书,而后举眸嫣然:“记下皇上的话,恪尽臣之职守。”

他挑眉:“有劳御诏大人。”

今夜红袖添香,适宜读书。

想他识字之始,即须领受国策制论、政行史鉴,如那些咏风吟月的清婉诗章,太傅多是一带而过,不予推介。他虽然也未沉迷其间,但在少年情思初萌的时候,对于“红袖添香夜读书”一说,亦曾心生意动。只是,从太子到天子,夜伴读书的美人多不胜数,从未使他有所体味。今时今刻,方知不是诗书骗人,而是所遇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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