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无论瓦木和你的哥哥为你的避走设计了怎样逼真的假相,皇上仍然有权起疑。起疑的皇上会做什么,你父亲的遭遇已经说明一切。薄光,你在天都城内从来没有安于做一个罪臣之女,你撩拨了皇上的心,以为可以这般便宜地抽身而去么?皇上不是德亲王,你也不是薄年,他不会甘于放手,被你愚弄!”

薄光掀唇欲语,却无以成语。

“瓦木已然递信求情,皇上看在瓦木的面上,或许不会对家父赶尽杀绝,但他偌大的年纪,失去他一生为之奋斗不懈的声名威望,你教他情何以堪?整个大燕皇朝,从皇家到朝中文武,也许许多人你薄家,但惟有我司家,从不欠你,父亲更不欠你!”

老司大人……

那个面对连累惟一爱子身染奇疾的自己仍然笑得如一尊弥勒佛的仁爱长辈,那个在她口称“义父”时眸生泪光的至情老者……她双手掩面。

“薄光,你已经是我哥哥名媒正娶的妻子,是我们司家的人,凡有一线可能,我也不会对你说这番话。”

“……怎么做?”她声若蚊蚋。

司晨一怔。

“你想我怎么做?”她撤下手,直视其眸。

司晨自嘲低笑:“我何德何能,能够左右得了你?我只想救我的老父,就如当初的你。”

薄光没有回话,屈身坐在溪边,望着清澈见底的水流中那些恣意摆尾穿梭的鱼儿,神思缥缈,却没有一时忘得掉天都城内那位无辜受过的老司大人,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

树顶的日头斜移,她幽幽开口:“你特地避开司哥哥将这事告诉我,是怕他没头没脑地冲回天都,招来杀身之祸罢?”

“对。”司晨坦认,“无论如何,这事在当前不能被大哥知道。他对你用情至深,宁可豁出自己性命,也不舍得为难你一丝一毫。”

“对呢,这事万不能让司哥哥晓得。”她道。

司晨眸光紧迫:“你做何打算?”

薄光淡哂:“司姐姐既然选择单独告诉我,就已经料到我的打算了不是么?”

“我并不确定。”

“我很确定,我不会任年岁已高的司相受那样的屈辱。”

“你要回天都?”

“除非你寻得到更好的法子。”

“皇上为难家父,惟一的目的就是逼你回去,你不回去,这事断无了结。”

“既然如此,我没有选择。”

司晨缄声晌久,道:“谢谢。”

“不必谢,我不是为你。”她回眸,望向那个正对着几竿清竹挥毫泼墨的身影。

司晨也扫了兄长一眼:“你不能在大哥面前露一点声迹。”

“这个不难。”她涩笑,“江浅为司哥哥筹备的医治方案已然成形,付诸实施后,司哥哥至少卧床沉睡十几日。所以,请你容一些时间,待我为司哥哥操刀完毕。”

“大哥身上有什么病?我总听鸾朵说那个怪医女是为薄天为大哥请来的贴身大夫,大哥年轻力壮……”

“不必问了,知道后,你更会恨我。”薄光跳起身来,眨去眉眼内的苦楚酸涩,奔向自己的爱人,“司哥哥,只画竹子不嫌枯燥么?也画小光,画小光!”

司晨凝视薄光背影,僵足原地。惟有此刻,她方承认薄家女儿的确有着独一无二的珍奇之处,自己远有不及。

“怎么样了?”瓦木走出树林,步到妻子身旁,问。

司晨回身靠在丈夫肩头,半是感激半是愧疚:“我没想到她为了父亲,可以如此果断。我来时,还以为自己要跪下求她……以前,是我对她不好。”

瓦木凝重叹息:“薄家的人本就是极端一族,薄情和多情,无以复加的残忍与不知尽头的善良,存在于他们每个人身上。他们可以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放弃仇恨,当然也可以为了自己所爱的人重拾仇恨。只是,在她动身前,这事须瞒着薄天和司晗。唉,他们以后必然要与我撕破脸了。”

~

当夜。

司晗倚榻夜读,薄光偎在他胸前,如一只乖顺的猫儿。

他低头瞟了小女子一记:“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我要做司哥哥的乖孩子。”她娇声道。

他忍俊不禁:“谁教你的?”

“小光自己的反省。”

“懂得反省了么?”他把书卷放在榻头几案上,一手抬起了小女子下颌,“不是因为今天和司晨有什么话不投机?”

她嘟嘴:“我是嫂嫂,她是小姑,就算话不投机,也是我欺负她。”

他笑不可抑:“敢情小生不小心娶了一个悍妻么?”

“还是妒妻,想到几天后便要和别人分享司哥哥的身体……”

“等等。”小司大人由衷觉得云雾迷蒙起来,“你要和人分享我的身体这件事,我为何不知?难道小光突然具备了主动为司哥哥纳妾的贤惠美德不成?”

她“噌”地抬头,霎时变身成一只炸了毛的猫儿,大眸瞪得溜圆,就差“呜呜”威叫两声:“司哥哥认为女子主动为丈夫纳妾是贤惠美德?”

呃……

大人,小的错了,小的失言。他腹中叫苦不迭,陪笑道:“当然不是。所谓美德之说,不过是男人们为了一己的私心加在正妻头上的品德枷锁……满意否,薄大人?”

“差强人意。”她施恩般躺回原处。

“所以,这‘分享身体’从何说起?”他小心求证。

“江浅找到了一种也许可以根除你病源的奇法,需要为司哥哥开胸。药材和器具已经准备完毕,只待江浅把干净适宜的补血者凑齐便可以开始。话说在前头,小光是主刀者。”

他默了片刻,问:“有几成把握?”

“小光对自己的刀术和江浅的医术皆有信心。”

“小光……”

“司哥哥。”她抱住他,“我晓得你想说什么。你怕这场医治失败,剥夺了我们所剩不多的相守岁月,对不对?”

他点头。

“可是,我知道你最近几日,每天晨起时皆会晕眩,晚间用餐稍多即会呕吐,你的视力在减弱,头痛也在发作。不然,你也不必在白间重新启用摘下了多日的人皮面具。”她水眸浮漾着心爱之人瘦癯的面孔,“司哥哥,我不想你受那些折磨。你对小光一向纵容,这一回也随我任性可好?”

他一笑:“那么,答应司哥哥一件事。”

她举指对天:“百件都好。”

“无论这场医治的结果如何,小光都不可责怪自己。”

这个傻瓜。她忍回眸内湿意,高仰下颚气势凌人:“小光是天下最没心没肺的妻子,司哥哥莫杞人忧天,放心相信小光和江浅的医术就好。”

这个人儿啊,他今生今世惟一的小妻子,教他如何不爱,如何放开?司晗翻身,唇舌与她纠缠。

“不行……司哥哥需要养身……”她娇喘咻咻的打个小滚逃离,抗拒这份诱惑。

“小生听娘子吩咐。”他含笑,伸出双臂,“抱抱?”

“……抱抱!”她绽放灿烂笑靥,投入怀抱。

今夕何夕,与君同眠枕席。若能换你长生百年,愿舍尽我三千青丝。

三九章 [本章字数:2170 时间:2013-11-02 00:42:49.0]

 今日,云州城内,气候剧变,刹那间乌云压顶,豪雨如瀑,街间积水成流。

就是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林成裹着一身已然形同虚设的油布防雨衣,冲回府尹府内主子所在的清静院落。

“禀王爷,鸾朵小姐找回了薄御诏和司大人!”

胥允执刚刚视察过云州城四面城墙的防守归来未久,命人打来热水,将几个被府尹自作主张派来伺候的婢女挥退下去,正欲自行沐浴更衣。

“你先把那身雨衣脱了。”他避开门外一涌而入的水气,道。

“是。”林成甩下外罩,看清主子也是半身湿衣,“属下伺候王爷换了衣裳罢,小心……”

“不必。”他径自走进屏风后,脱衣沐浴,“你方才说了什么?”

“鸾朵小姐找到了薄御诏和司大人。”

他目芒明灭:“怎么找到的?”

“是轻功最好的鸾朵小姐自己用绳索攀下去,攀到半腰处的时候发现挂在石棱上的一角衣衫,而后往下走,最终是在谷底的一处山洞内发现了薄御诏和司大人。”

他覆眸,问:“都还活着?”

“听说薄御诏身上虽有多处伤痕,但尽是皮外伤。可司大人似乎就严重许多,五脏六腑都受了重创,到现在还是昏迷不醋。”

他允执探向长巾的手微顿,道:“他们人在何处?”

“在苗寨,昨日晚间鸾朵小姐找到两位大人后带回苗寨,大图司今日派人过来给王爷送信。”

“命府尹找来云州城内最出色的大夫,随本王赶去苗寨。”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他洗浴穿戴整齐,步出屏风。

林成瞄了瞄外面雨势:“现在么?”

他裹上披风:“就是现在。”

“属下自是不打紧,但王爷您方才已经淋了雨……”

“本王好歹也有过军旅生涯,这点苦还耐得住。”

“可是……”主子主意打定,自是劝止不了,林成稍加思量,“王爷稍等,属下去向府尹府借辆马车!”

他阔步迈出门槛,道:“不必等,直接到前面命府尹将他的车借本王一用即可。”

“王爷!”林成眼疾手快地抓起一把油伞,追上已在雨中的主子。

~

“你……你这是怎么回事?”瓦木一脚踏客室,目眦欲裂地瞪着竹榻上遍体伤痕的某人,愕然问。

后者向他眨眸:“是某位圣手神医的杰作,如此维妙维肖的效果,本大人甘拜下风。”

瓦木长松口气,向窗外合掌祈祷:“感谢伟大的苗神,这些伤如果是真的,薄天一定会杀我全家。”

“大图司怕我家哥哥啊?”薄光圆圆的大眸坏坏斜睨,“是因为你夺了他未过门的妻子,心中有愧么?”

与丈夫同来的司晨施施然坐在她近前竹椅之上,眯眸轻嗤:“我本来还为你担心,你既然还有这个心思,算我多事!”

薄光赖赖一笑:“本大人不管是处在如何绝望的境地,总是要想办法给自己寻些开心快乐的事才行,这是市井小光的生存之道。”

瓦木目露疼爱,走过来抚了抚小女子的头顶,赞道:“我们苗人有一句民谚:越是想哭的时候,越要笑给自己看。”

司晨垂首低语:“无论怎样,这一回是我欠你。以往,也是我对你不好。”

薄光嫣然:“小光已经说过做这件事不是为你,这世上伤害我的人或者有多个,司姐姐绝对不在其中。”

“我已经给明亲王捎了信,估计他明日就会过来,你……”他们恁多男儿,难道真要一个娇小如斯的女子将这桩事情担起?瓦木心生愧疚,“你如今反悔还来得及,明亲王那边我有法子应付。我也愿意亲自赶到天都城,求皇上放过岳父。”

“瓦木大图司不止是云州苗寨的首领,在整个大燕版图内的苗人族群中也是威望高重,所以在你向皇上求娶司姐姐时,皇上毫无迟疑。由你去求皇上放过老司大人,他必定卖你这个人情。可是,小光是天都城出来的人,深知其中利害。你若出面,皇家势必趁机迫大图司做一些不得不做的牺牲,大有可能牵扯到你族人的利益,你若应下,伤族人之心;不应,伤司姐姐之心。”

瓦木将信将疑,眸光觑向妻子。

司晨叹息:“是,我这个也在天都城长大的人很是确定,诚如小光所说,皇家不会白白放过过个可以令你伏首称臣的机会。”

“纵然大图司不求,皇上也不会杀司相。司相对大燕的奉献和忠诚,皇家人心知肚明。你求,皇家不过顺水人情。你不求,皇家也不乏台阶收手。无论是哪一样结果,司相被毁掉的声望和清誉却永远难以恢复。但,我们那位老大人是将声誉看得重于生命的儒家学士,他绝不肯顶着贪墨结党的污名苟活余生,你救下他的那日,兴许便是他以死明志的那时。”

司晨以袖掩了半边粉面:“你竟然如此了解我那位顽固老父么?”

“不是我,是我家爹爹,他说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具有伯夷叔齐耻食周粟的气节,当是老司大人无疑。”

司晨怅笑,道:“薄相对家父知之甚深。家父曾说:薄相逝,自兹世间再无司某知己。”

瓦木却是大大不以为然,拧眉咕哝:“我虽然在天都读过多年汉学,但对于你们那套劝辄用死明志的气节之流仍然不甚明白。这世上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么?活下来,才有一切可能。”

活下来,才有一切可能……若爹爹也作如是想,有多好。薄光心中弥起一丝苦意,淡淡笑道:“大图司娶了一位汉家儒士的女儿,以后会越来越明白个中端倪。汉家天子统御四方,以法学治国,以儒学控人,是而,我也须从法从儒,还老司大人的清白。届时,免不得烦请大图司配合。”

司晨颔首:“在你离开后,我和瓦木也会以向太后补祝寿辰呈献雪莲果为名进京。我们那位太后娘娘最爱灵丹妙药,不会拒绝这枚苗药的圣品。”

薄光莞尔:“如此说定了……”

哒哒哒。外边有急不可耐的跫音抵达:“朋友,那位明亲王来了!”

“这时候?”瓦木瞠目。外面那些摧枯拉朽般的风声雨声是作假来的?

鸾朵一跳而入:“就是这时候,他是怕我朋友飞了?”

“看罢。”薄光撇了撇嘴儿,“我纵然想反悔,也来不及了不是?”

风大,雨大,心绪飘摇,不可捉摸,恰如每人心境。

四十章 [本章字数:2188 时间:2013-11-03 00:29:42.0]

薄光曾想过,如果自己再见这个人,会有怎样心境。毕竟,他一度左右着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毕竟,他曾使自己倾尽所有心力去爱,去恨,去怨,去仇。

若有一日不爱,又将如何?

如今看着他,便知道,当爱情消失,竟是如此的如释重负。这个人,果真再和自己无关。

“明亲王别来无恙?”她欠首,“微臣有伤在身,请恕失礼。”

胥允执定身站了许久,方缓缓坐下,道:“你的伤,是落崖所致?”

她含笑:“是啊,王爷。”

他目底微闪:“本王亲眼看过那道悬崖,你能活下来,实属万幸。”

“是司哥哥救我。”

“司哥哥?”他眉尖一动。

她恍然:“微臣在崖底求生多日,许多次想过放弃,为了相信两人能够活下来,便以儿时的称呼来戏叫司大哥,王爷见笑。”

“司晗武功虽然不弱,但崖间救人也不免惊心动魄,他是如何救你的?”

“王爷……”她微讶,“是在审问微臣么?”

他双眸深峻:“如果是,你待如何?”

她略作沉吟,道:“微臣九死一生的归来,却遭王爷质疑,委屈自然是有的,但站在王爷的立场,却也不是不可理解。”

这话字字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