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绯烟换了少妇装束,行止斯文有礼,贤惠安静,很得裴相夫妇的喜欢。

日子一久,绛华开始渐渐记不起她未出嫁之前的模样,似乎无忌欢颜的时候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笑不露齿,含而不露。如果换成她这样,估计会生生闷死的。

“绯烟,你什么时候把我要回来好不好?我还是想待在你身边。”绛华看着她手中的刺绣活,已经隐约有一朵并蒂莲花跃然而出。

“是他对你不好么?”慕绯烟含笑看了她一眼,淡淡问。

“……不是不好。只是我会觉得不自在。”

“其实在我倾慕他的时候,也会觉得不自在,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怎么笑才是对的。绛华,你不用怕的。”

绛华震惊至极:“我没有喜欢他,而且我是——”她本待说自己还是花精,人妖殊途,天道不容,却忽见裴潇走过来,连忙住了口。只听裴潇笑容温暖地开口:“绯烟,怎么还在刺绣?快拿来让我看看绣了什么?”

慕绯烟将手中的活计往身后一藏,娇嗔道:“才不要,还没有绣好呢。”

裴潇佯作去抢,一边笑着说:“有什么关系,就是再难看最后还不是要给我的?”

绛华只觉得鸡皮疙瘩也快掉了一地,只想着不是说凡人最是含蓄,连表达爱慕之情都是用诗词拐弯抹角说出口的,这两人竟然当没她这个人开始公然打情骂俏。

她很是知情知趣地告辞了,一面觉得裴潇这个人真是无与伦比地讨厌。

她站在庭院中,想了一会儿,还是出了相府往那日同秦拓一起去的那个芦苇荡走去。

推开微微陈色黯淡的木门,随之而来的是木门吱呀一声悠长叹息。

绛华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慢慢地走过庵堂,绕过后院。

缁衣苍老的身影正站在一颗桃花树下,仰起头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绛华轻轻地唤了一声:“师太。”

静檀转过身,神色如常,微微一笑道:“你来了。”她一指桃花树下的长椅,又道:“我年纪大了,站的时候久了就觉得很累,你也坐下来吧。”

绛华等静檀坐下了,方才坐在她身边,微微低下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总是想着如果自己不是妖,而只是普通的凡人就好了。”

如果她是凡人,她便可以坦然相对,而不是隐瞒。

静檀师太缓缓闭上眼,靠着长椅的扶手:“在你之前,我还听过一个妖怪说过这番话。那个时侯,我年纪很轻,就和你现在这个模样一样的年纪,也没有遁入空门。那年初春,南都有一场花会。”

姹紫嫣红之中,一个英挺俊俏的少年郎君翩翩而来,顽皮地拉走一个姑娘。那个少年生性跳脱,像火一样热烈,高兴时候大喊大笑,跳到桃花树的枝桠上,倒卷着身子去咬那一枝鲜丽的桃花。那女子深陷情障,无法脱身。

只是那个少年不是人,而是百年修为的妖。

静檀的眼中缓缓染上了一片眷恋:“后来那少年身上的妖气引来了一位得道高人,当场戳破了他的身份。他那时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那位道长成全他和那女子。那女子却害怕了,妖怪在她心里,一直都是十恶不作,她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

那少年最后看了她一眼,眼中褪去了热烈和跳脱,变得悲哀。

华光闪过,他自己废了百年修为,什么都没剩下。

绛华心中凄恻:“废了修为,也只是变回原形吧?”

静檀一指身旁那棵桃花树:“就在这里。”

绛华转过头,看着那棵静立风中的桃花树,思绪万千:“原来,是这样的结果……”

“凡人的一辈子不过百年。而妖的一辈子却绵长得多,用这样的一辈子去换凡人的,终究是不值得。你又怎会如此看不透彻?”

“我没有想过值不值得,只是觉得这位前辈,”绛华站在桃花树边,微微一笑,“他一定觉得很值得,就算变回原形,也是有这个心念在罢。”

静檀看着她伫立小风中,衣袂随风舞荡,微微恍惚。

明明是妖。

让凡人如此不齿的妖。修行百年换来人形,可心思还直白得如同最初。而他们凡人又可以拿什么来相较?静檀看着那株桃花树,忍不住伸手摩挲着树干,稀疏的、墨绿叶子微微晃动,好像还有当年那个热烈跳脱的少年气息。只是她,已经老了。

绛华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来不及出声,就听见门外遥遥地传来一个粗豪的嗓音:“师太,我家兄弟上山摔断了腿,这可怎么才好?”

静檀脸上神色立刻恢复如常,道了声:“先将受伤的在院子外边的长椅上躺下。”她看着绛华,又道:“我出去看看,你随意便是。”

绛华也跟着静檀往外走:“师太,有什么我可以帮上手的?”

静檀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纹:“你去烧盆水端来,不要太烫,温热就好了。”

烧水什么的,绛华在慕府时候就被张大娘教得很好了,这次更是加意表现,用妖术点了火,守着炉子等水面稍稍冒出些热气就倒进水盆,端到院外。

只见院外长椅上躺着一个男子,粗布衣衫上都是点点鲜血,脸色煞白。而另一个人则站在长椅边上,脚边还放着一大捆柴。

静檀低下身翻了翻那伤者的眼皮,又在那人身上轻轻地按了几下,待按到膝上时候,那人长声痛叫。她舒了口气:“只是腿折了,没有大碍。”

绛华走上前,端着水盘站着不动。

只见静檀伸手摸到了腿骨折断的地方,听声接骨,用树枝固定了,再手势轻柔地用温水给伤者洗伤口。直到那两人离开了,她才艳羡地说:“师太,你真厉害。”

虽然不是像东华清君那样抬一抬手指就可以治愈病痛,但是也很不简单了。

静檀看着她微微一笑:“你想学吗?”

绛华想了一想:“我怕太笨,怎么都学不好,惹师太生气。”

静檀不禁露出了笑容:“你这样乖巧,怎么会惹人生气?你要是想学,就隔几天过来一趟。”

然而这般隔三差五地溜出相府,还是趁着裴洛出门的时候才敢做的。可绛华说不好是自己运气太坏还是偏偏赶巧,才出去两三次就被裴洛在街上逮了正着。

此刻方值傍晚,暮色未至,天边还有红彤彤的一点余晖。

裴洛倒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曲起手指在她额上一弹,随即从马鞍上拿下一袭厚袍,将她松松地裹在其中,然后牵着马同她并肩往相府走去。

绛华裹着在衣袍之中,时不时偷偷看着裴洛一眼,但见他神态如常,也不像是生气什么的,只是一直默然不语。裴洛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心虚,在偷偷摸摸看了他十多眼后,突然见他嘴角微微一抽,别过头来。

绛华立刻退开一步,严阵以待。

只见裴洛轻轻笑了一笑:“你这样看一眼再看一眼的,究竟看够了没有?”

绛华没想到他居然问了这么一句,只得嘴硬道:“我才没看你。”

裴洛淡淡地哦了一声,末了语调微微上扬,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绛华只觉得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卷土重来,兢兢战战许久,只听裴洛又淡淡说:“是么。”就此没了下文。

绛华随着他走到相府门口,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去。早有管事的等在门口牵过马,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

还未到裴洛的别院,就见裴潭迎面而来,眉目细致,一手揽着侍妾,慢声道:“二哥,你回来了。”

裴洛微一颔首,却没说话。

裴潭笑吟吟的:“可惜二哥回来晚了,刚才爹娘还说起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过了生辰也该定下一门亲事了。”

裴洛神色微变,复又微微笑道:“是么,大娘的眼光总归不错。”

“爹爹还说,”裴潭顿了一顿,“二哥也该收收心,成婚之后,实在不该再去那种烟花之地流连了。”他眼光流转,定在绛华脸上:“真是……可惜了。”

绛华顿觉这眼神让她很是不舒服。

裴洛含笑道:“我本就是要收心了。”

绛华随着裴洛走进别院,还觉得那眼神黏黏滑滑,定在身后。

裴洛握住她的手,默默看了她一阵,突然释然一笑:“我不愿做的事,就是别人拿着刀子在后面,也没用。”

绛华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静静地看他,突然觉得眼前人变沉稳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突然眼前一黑,唇上已经被触碰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淡淡的、有如江南烟雨迷蒙。只听裴洛在耳边喟叹:“你的眼睛……很干净、很亮……”

她手足无措,却一动也不敢动。茫然之中只觉得手指被轻轻握住,转而手心相贴。只是手指相扣,却在一瞬间连冬日寒风也感觉不到。绛华睁着眼看着辗转亲吻自己的男子,睫毛微颤,隐约动情,就连相贴的手心也火热起来。

裴洛拉起她的手,轻喟道:“你啊……”

绛华疑惑地看他:“怎么?”

裴洛低下头失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以后看见我三弟,你都避开些。或许只是我想得多了,不过还是留点心思的好。”

绛华哦了一声,张口欲问,想了想自己对裴潭的确没有什么好感,便点了点头。

私语许长干(1)

绛华一早起身梳洗,发觉盆里的水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推开窗子一看,却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致。庭院中的几株梅花掩在雪下,隐约可见淡黄素白的花骨朵。她也顾不上冷,就着冷水梳洗完,推开房门试探地踩到雪上,留下浅浅的脚印。

过去百年之中,她只有在寒冬腊月被雪活埋的份儿,而今还是第一次可以踏在雪上。

只可惜裴公子还等着她跟前跟后的服侍,实在有些扫兴。

绛华打来温水去敲裴洛的房门,敲了几下里面都没有动静。她想了一想,抬手推门,走到里间才发觉裴洛还赖在床上。

“裴公子,是时候该起来了。”裴相爷精神一向抖擞,天蒙蒙亮就起来,若是哪个儿子赖床要他亲自来叫,那只能落得暗自吞泪的下场。

裴洛嗯了一声,语音含糊地说:“正过年,不用这般早起。”

绛华很是替他惋惜:“昨晚下了一夜雪,一片白茫茫的很好看。”

裴洛将被子一裹,翻个身又睡过去:“难怪这样冷。”

绛华只得低下身去拉他的被子:“你要是再不起来,被相爷瞧见了,难免一顿教训。”裴洛被折腾得睡意全无,只得坐起身:“你将挂在屏风上的外袍拿过来。”

绛华应了一声,却径直绕过屏风,抱着一件灰扑扑的外衫过来。裴洛接过那件厚厚的外衫,看了一看:“这不是你缝的罢?这个手艺可真教人惊讶。”

“才不是呢,是昨晚夫人叫人送来的,说是你们三个每人一件,她亲手一针一线缝的。”

裴洛对着这件衣衫怔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绛华也知道这件外衫不论是式样还是手艺都很有点惊人,衣料又是灰扑扑的,穿上了也衬得人灰头土面,裴洛不肯穿出去见人也是正常的。正想着,但见裴洛干脆地掀开被子,站起身将外衫披上,淡淡道了句:“这手艺丑是丑了点,幸亏我也不差这点陪衬。”

他洗过脸漱过口,一派雍容地去花厅用早点。

绛华实在忍不住想笑,明明裹着那么一件灰扑扑、又不合身的外衣,偏偏还是端出贵介公子的款派来,很是别扭。但是她半路碰见裴潇和裴潭之后,觉得裴洛这模样还是好的。尤其是裴潭,他的长相本就随母亲,眉目细致,这样一裹,当真太寒碜了。

到了花厅,正好裴相爷还没用完早点,看见三个儿子进来,难得脸色缓和地说了一句:“这样看起来比原来顺眼多了,穿得花里胡哨的有什么好?”裴夫人则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三位公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几分苦笑。

用完早点,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闲闲地聊天。绛华不用随侍左右,也就乐得一个人回裴洛的别院。她捧起一手积雪,动手轻捏拍打,雪水融化在手上,微微冰冷,和那百年之间被埋在底下的感觉很不一样。

她蹲在雪地里,看着那渐渐成形的雪捏的猫十分得意,可惜捏不出可以甩来甩去的长尾巴。绛华合起手掌,微微呵气,突然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然后有一双手从后面绕过来,将她的手合在手心中。

绛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裴洛,只见他的手指修长,右手食指中指的边沿微微起了薄茧,手心温热。

她看着他的手指,微微笑着问:“你们一家人难得才这样坐在一起,怎么这会儿散了?”裴潇常年驻守南关,裴洛和裴潭各自有自己的事情,裴相爷面子上虽严厉,应该也很喜欢看着儿女在膝下承欢的模样吧。

裴洛嗯了一声,听语气也是笑着的:“闲谈什么的,这几日有的是时候慢慢说。等晚点我去陪爹爹下几盘棋,他老人家也没什么别的嗜好,可惜棋品实在不怎么样。”

绛华一想到裴相爷的风采,立刻就说:“胡说,裴相爷看上去才不是没棋品的人。”话音未落,突然肩上一沉,被按到裴洛怀里,只听他在头顶轻轻笑了笑,慢悠悠地问:“绛华,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想要的东西?

她想也不想:“绯烟能够一辈子过得很好。”

“这样说来,你算是为了大嫂,会一直留在南都了?”

“一直?”

裴洛微微低下头:“或者说是一辈子。”

一辈子留在南都,那怎么可能?妖的心还是向往天高地远的自由。

绛华只能默然不语。裴洛等了半晌,见她没有回答,又淡淡道:“你喜欢南都么?”

南都的人,南都的繁华,南都年长日久、岁月的沉淀。

绛华老老实实地回答:“南都确实有很多很好的人,可是有些规矩风气,还是教人难以忍受。”醉娘是多好的女子,就是因为身在青楼,一生苦楚;像裴洛的娘亲嫁了好人家,收场却也不见得有多好。

裴洛笑了一笑,语气平平:“你喜欢什么样的?”

“呃,我?”绛华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也没来得及去想怎么会突然讲到自己身上,“我没有想过,只是觉得看不过去。好比说你,燕蓉姑娘其实也是身不由己,你却没好脸色给她看。明明又不是她自愿给你当侍妾的,可是受的气却一分也不少。”

她一口气说完,觉得对方安静得实在有点古怪了。许久才听他叹了口气,突然捏着她的下巴对着自己:“也怪我平日都以为很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疏忽了,现在才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绛华才刚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他继续说下去,语气也变得恶狠狠的:“我原本就知道你笨,但是没想到可以笨到这个地步,什么对牛弹琴,你根本连牛都不如。”

绛华大怒:“是你先问我的,我说了真话,你又来骂我!”

裴洛哼了一声,也松了手:“就当我什么都没问,迟早要被你气死。”裴公子抬脚走开几步,突然又折转回来,抓过她的手腕:“去书房念书。”

绛华只得跟着走。

真正去书房念书的人不是她,她也不喜欢看那么多字的东西,只是得陪着裴公子,实在气闷得要命。

过年的几日连着下雪,连长街上都积满了落雪,便是外出也不方便。

裴洛同原来监察督司的同僚约定了去城外的南阁寺,天还未亮就起身更衣洗漱。他推开门,步履轻捷地走过长廊,走过绛华房间的时候微微放慢了步子。

惟见天边还有一弯淡白的月影,映照千家万户。

裴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微微失笑。数九寒天,这般站在门外,门里的人大约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了,也定会觉得奇怪。

他转过身,径自去马房里去牵坐骑。声响惊动了看马的人,揉着眼哆嗦着来一探究竟,结果看见自家二公子站在那里,整个僵住了。

裴洛微微一笑:“这里没你什么事,爹爹他们还在歇息,别吵了他们。”

直到过了宣华门,到外城时候,天上那一弯弧月依旧沉浮于半空,月华淡淡,温柔似水。古人曾说过,马蹄踏清夜月,如沐清辉,现在想来也确是如此。

裴洛遥遥就见林未颜纵马而来,人还未到眼前,声音已到:“这天冷成这样,路又不好走,还要去什么南阁寺,不就是一顿素斋,有什么稀奇的?”

裴洛见他牢骚多多,也只笑了一笑,没有接话,勒马在雪地之上缓缓而行。马蹄踏雪,积雪映清辉,只余下几点愈见清晰的印记。

林未颜看了他一会儿,笑嘻嘻地问:“宣离兄,你说咱们可是好朋友好兄弟罢?”

裴洛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是自然。”

林未颜探过身来,故作神秘地低下声音:“兄弟这几日都见你印堂发红,看来红鸾星动,不知是不是喜事将近了?”

裴洛不禁失笑:“若有什么喜事,定不会赖兄弟们一顿酒。”

林未颜抬手在他肩头一敲:“我就知道宣离兄你一向够意思。”

两人还未出城门,忽听身后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的男子身量极高,也十分壮实,纵马笑道:“裴兄,林兄,你们当真早。”

林未颜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我说薛大壮,你以后选地方能不能不要选南阁寺那帮秃驴那里,你看月亮还在天上。”

薛延只是抓了抓头,陪着笑脸:“林兄,你有所不知,南阁寺的素斋可是大大的有名,掌厨的师傅当年可称天下第一厨,而且南阁寺的素斋向来都讲这先来后到,一年也就这一次,晚了我们可就白走这一趟了。”薛延出身大儒之家,南都周遭有哪些绝妙的地方,自然是摸得一清二楚。

三人并辔而骑,一路之上又碰见过去监察督司的兄弟,很快就成了一队人。

只是到了西山之下,林公子险些昏过去。这几日连天大雪,简直都有封山之势,要上山去,别说骑马了,就算用双脚走上去也不容易。

提出去南阁寺吃素斋的薛延自然成了众中之矢,被一帮旧时同僚们埋怨个半死,只能一直抓着头乐呵呵地笑着。

最后还是裴洛说了一句公道话:“反正来都来了,再说下去也没意思,难道还调头回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