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要不得。”甘蓝撇一撇嘴,“三年前死了,他还在的话,我也不肯回那个家——我六岁的时候,他把我卖给了人牙子,换了二两银子。”

“啊?”裴羽愕然。一个女孩,尤其是这样伶俐的一个女孩子,又是在京城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卖二两银子?卖身契,意味的可是一个人的一辈子——数十载劳作。

“真的。”甘蓝自嘲地笑了笑,“兴许他那会儿是急着买酒喝,或是急着去赌,人牙子又是黑心的居多。先是我,之后是我弟弟…他就是个卖儿卖女的货色。我娘又是性子懦弱的…唉,我们家那本经,念起来气煞人。后来是我运气实在太好,遇到了府里的管家,他瞧着我资质不错,便让我和水香等小姐妹一同习文练武。我正式当差之后,还算勤勉吧,管家将那张卖身契还给了我,之后月例也是一分不少的给我。我积攒下一些银钱之后,找到了弟弟,把他从一个富户家里赎了出来。”

她和水香这一类丫鬟,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月例都是由外院单出,每月有二两月例可拿,每办妥一件差事,又有另外的赏钱,少则十两二十两,多则一二百两甚至更多。是以,只要不是挥霍无度的性子,有三两年便能积攒下一笔让寻常仆妇咋舌的银钱。只是,这些不能对别的丫鬟提及,别人可不会觉得她们所得一切是应当的。

裴羽放下笔,握了握甘蓝的手,“你这日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甘蓝感激地一笑,“奴婢总归是命好的人,眼下那个败类已经不在了,我和弟弟能照看着娘亲过活,日子还算过得去。”

“那你娘呢?身体可好?你爹那个样子,她以前的日子肯定也特别难熬…”裴羽说着话,便想到了甘蓝正月迄今只得了三日的假,眼下小酒馆又是刚开张,忙道,“等会儿你就回家去看看吧,房里现今也没什么事。要带上四色礼盒,嗯…等我再备下一些物件儿,你一并带回去。看看家里的情形,打理好了再回来。”这丫头平日为她做的太多,该在适当的时候予以回馈。

甘蓝闻言,不由泪盈于睫。

“听话。”裴羽又握了握甘蓝的手。她的日子,一直是风调雨顺,如甘蓝这般的经历,于她而言,真是耸人听闻。

甘蓝吸了吸鼻子,行礼承诺道:“奴婢日后会尽心竭力当差。”

“嗯,好好儿跟着我,最好是日后嫁了人,也能在府里继续当差。”裴羽笑着扶起她。

甘蓝只有片刻扭捏,随后道:“奴婢也想一辈子服侍夫人,并不想嫁人。但若真有那一日,您别、别把我指给外院的人,要是那样,我可就回不来了…”

“行啊,答应你了。但最好是你自己找到个合心意的人。”裴羽由衷地笑起来,揉了揉甘蓝的脸。

甘蓝腼腆的笑着,重新拿起墨锭磨墨,接着说崔振和蓝氏的事情,语气有些萧索:“听我弟弟说,崔四公子每晚都到那条街上,都是宵禁之后,但也只是站在茶馆外凝望一阵子,就算是茶馆还开着门,他也不进去。”

那般的情形,真是让说着、听着的人都唏嘘不已。

当日下午,甘蓝带着四色礼盒及裴羽的赏赐回到家里。母亲孙氏和弟弟福明见她回来,都是一团欢喜,得知那些名贵的补品、衣料、物件儿是萧夫人赏的,对她的处境愈发放心。

孙氏厨艺不错,各色下酒的小菜都做得很地道,眼下福明也学会了,酒也是原汁原味,没动过歪脑筋,是以,小酒馆开张之后的生意比起同行算是很好。

甘蓝见此情形,真的放下心来。

当晚,母亲、弟弟在打烊之后跟她说了一阵子话,便歇下了。小酒馆后面只有两个用来安歇的房间,母子两个考虑到她习惯了优渥的环境,当晚便在一个房间挤一挤,专门给她腾出一个房间。

甘蓝作势睡下之后,过了一阵子,因为惦记着对面的蓝氏和据说每夜前来的崔振,披衣下地,到了临街的窗前,将一扇窗推开一道缝隙,搬过一个条凳坐下。过来片刻,觉着不妥,索性将所有临街的窗户全部打开,找到一个最宜观望的位置,重新落座。

寻常人不会在意这等小事,若有人在意,她也会及时察觉,隐藏自己。

京城三月的夜,空气清甜,月光清明。

长街远处,一派寂静。近处,只有蓝氏所在的酒馆中尚有一盏灯光,温温柔柔地摇曳着,临街的门虚掩着,似是在等谁推门而入。

甘蓝侧耳倾听很久,不闻马蹄声或脚步声。

难道是今日运气不佳,崔振不会前来?又或者,是崔振的身手太好,脚步声已到了无声无息的地步?

早知如此,就到房顶上去观望了。

甘蓝心绪烦乱期间,见到茶馆的门打开,蓝氏走出来。她敛起思绪,凝眸望去。

蓝氏抬眼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半晌,又望向长街尽头。

更鼓声一声声传来,甘蓝这才发觉,已是四更天。

蓝氏不为所动,保持着静默的姿态望着远处,良久,收回视线,却并未回房,而是举步离开茶馆门前,走向东面,再踱步至西面尽头,来回漫步。

是那般纤弱的透着孤单寥落的身影。

甘蓝全无睡意,临窗静坐,一次次看着那人影经过、消失、再出现。期间,她留意到有个纤巧的闪烁着晶莹光芒的物件儿落在通往茶馆西面的地上,声音微不可闻。

蓝氏并未发觉。

甘蓝只希望那不是贵重的物件儿,失之不可惜。

隐隐的,有渐行渐近的飒沓的马蹄声打破整个长街的静默。

蓝氏步调如常地返回到茶楼门前,静立片刻,回转室内。

随即,马蹄声在街角处停下、静止。

甘蓝将呼吸放到最轻微,聆听着那轻微的脚步声趋近,继而看到了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入目。

无疑,那定然是崔振。

他今晚并不似福明说的静默、凝望,而是缓步徘徊在茶馆临街的一段路。

反反复复,许久。

末了,却是转身离开。

甘蓝不由得在心底喟叹一声:急死人了。

崔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还未在她耳里消失,蓝氏出门来。

蓝氏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光影映照下,让甘蓝能清晰地看到她的神色。

蓝氏显得很焦虑,在门前踌躇片刻,便转向东面,一面走,一面借助灯笼光影望着地面。

一定是在寻找什么。

一定是在寻找她之前无意间遗落在地的那个物件儿。

但是方向反了。

可也没关系。甘蓝想,夜是那么长,足够她将这长街来回走上几遭,总能找到。

但是不由自主的,她的注意力转移,将耳力全部用来聆听蓝氏的脚步声。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之后,崔振的身形再度出现在甘蓝视野。

他望着在茶馆东面街上行走的蓝氏,片刻后,似是知道了意中人的意图,不由敛目望向别处。

片刻后,他紧走几步,弯腰将那被人无意间遗落的物件儿捡起来,捻在指尖,仔细观看。

甘蓝因此凝眸、屏住呼吸,展目望去,见那物件儿是一个手串,手串只是以丝线编织而成,缀着的是亮晶晶的一颗钻石。

钻石。这东西如今在大周是可褒可贬之物,有人说它低贱,有人视为珍宝,因何如此,她并不是很清楚。只是晓得,夫人、二夫人对钻石都是格外钟爱的,喜它那份质地的纯净与璀璨的光芒。

蓝氏的脚步声渐进,回转到茶楼前。

她并未察觉到崔振的去而复返,仍旧用灯笼照亮眼前方寸之地,苦苦寻找。

崔振缓步走上前去,面对着微弯了身形、凝眸检视地面的蓝氏,将手中之物送到她近前,温声道:“在找这个?”

蓝氏身形僵了僵,随即站直身形,下意识地拿过他手里的物件儿,随即紧紧地咬住了唇,抬眼凝视他。

“戴了这些年,丝线已陈旧,断了。”他说。

蓝氏胸腔缓缓地却明显地起伏着,哀哀地望着他。

“人都不要了,还要这个做什么?”他问。

蓝氏不说话。

“人都是个该杀百千次的混账,你怎能在意这种人送的身外物?”该是咄咄逼人的言语,在此刻的他的口中,却是低回婉转、忧伤之至的语气。

蓝氏微扬了脸,张口欲言,泪水却猝不及防的滚落于腮边。

晶莹的泪光,在月光、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一如她失而复得的钻石在夜色中的华彩,不同的是,美人泪,叫人心碎。

“宸宸。”这一声呼唤,低哑、黯然,微不可闻。崔振缓缓抬手,去为她擦拭面颊上的泪。

她的泪落得更急,身形微微颤抖起来,手上失力,灯笼落地。

那一刻,这两人的相拥,不知是谁主动。或者,那只是一对有情人等待太久的一个拥抱,只是同一瞬间的默契。

蓝氏压抑而沉痛的哭泣声,回响在这个原本静好的夜,让闻者伤心、黯然。

崔振紧紧地拥着怀里的女子,呼吸声凝重。

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流下心碎的泪。

80|第080章

080

牡丹、桃花、蔷薇、海棠、郁金香、白玉兰、山茶

清早,裴羽习惯性地窝在锦被里赖床。

三月早间的阳光,明媚清朗,透过雪白的窗纱,在室内洒下浅淡光影。

裴羽挪到床外侧,从萧错枕畔摸到那本他每日都要翻阅一阵子的奇门遁甲。

本就陈旧的书页因为翻阅的次数多到数不清,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近来才知道,他很多时候只是拿着这本书做做样子,对着书页梳理思绪、斟酌事情。

他说就是这个习惯,思量事情的时候,手里一定要有点儿东西,早些年是手边要有酒,寻常近乎戒酒之后的日子里,手边总放着本书。

有着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却是轻易不喝酒,这一点固然是让她最欣赏、钦佩的一点,但也不可避免的好奇:都说男子戒酒,等同于让喜欢打扮的女子放弃珠宝华服,做到真的很难。但他真的能做到,这么久,她只见过他喝过几次酒而已,一次是与张放,一次是与父亲、大哥,再就是与崔振。出去这几次,平日便是赴宴,大多时候滴酒不沾,心情很不错的时候,也只喝一两杯。

前些日子闲谈时问过,他说本就没什么瘾,近几年真高兴到想喝酒场合又相宜的情形太少,加上真的喝醉之后对一些事情全无记忆的情形,让人一想就一身冷汗。越是如今这看似安稳的局势,反倒越不能出一丝纰漏。总不能每一次都要事先告诉管家和清风益明:喝醉之后的话,你们一句都不要听。而且最要命的是,三个人也跟她一样,根本看不出他有没有喝醉。

她当时又是心疼又是笑,说原来你也有畏惧。

他说自然,而且日后会更加惜命,更要确保自己时时刻刻保持清醒,因为,余生有妻儿需得他呵护。

她听了就想,原来真的有人是这样的生涯:几乎整场生涯都要清醒、克制。

遐思间,她睡意全然消散,准备起身的时候,听得在外间服侍的丫鬟低声唤“侯爷”。

出门怎么又折回来了?

她望向门口。

先转过门口屏风的,是吉祥。它脖子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红底绣小猫滚绣球图样的荷包。

“吉祥?”裴羽笑着唤它,“来得这样早。快过来。”

吉祥摇着尾巴走了几步,随后停下,期期艾艾地看着她。

裴羽这才发觉,小家伙有点儿打蔫儿,神态浑似受了委屈的孩童。

萧错挂着笑意走进门来,对吉祥道:“别扭什么呢?快过去。”

吉祥这才颠儿颠儿地跑到床榻板上。

裴羽先亲昵地摸了摸它的头,继而将荷包取下来,嘴里问他:“难不成又闯祸了?”

“也不算是。”萧错笑着在她身侧落座,“皇后闻到一种花香就会没完没了的打喷嚏——去年我们去宫里谢恩,也是为这个缘故,她当日不能见人。是吉祥在御花园玩儿的时候,身上沾了那种花粉。皇后打了一整日的喷嚏,皇上提心吊胆的,把它安置到了御书房,不让它回正宫,想等皇后好利落了,宫人把那种花全部移除之后再让它回去。它生气了。皇后料定它会来这儿,早就备好了这个荷包。”

“是什么啊?”裴羽把荷包递给他,“你怎么不着急呢?快看看。”

“躺好,别冻着。”萧错给她掖了掖被角,“这次是给你的两幅画。”

“是么?”裴羽大为惊喜,连忙取出里面两张一尺多见方的画。

都是工笔画。她最先看到的,是如意、吉祥并排坐在正宫台阶上,都是喜滋滋的神色,漂亮的毛分毫毕现,颈部上各挂着一枚金叶子,分别雕篆着如意、吉祥的字样。

之后看到的画像,竟是她的。看背景、穿戴,是她首次在府里见到皇后的情形。

“天…”裴羽凝视着画像中的自己,仔细回忆着,发现竟连簪钗、耳坠、衣裙上的纹样、绣鞋的颜色都分毫不差。

皇后过于精湛的画艺、过目不忘的绝佳记忆,到今日,她是真正领教到了。

随后,她凝视着画像中自己的容貌,不由恍然,“我哪儿有这么好看啊。”说着话,浮现在脑海里的,是皇后当日绝美的容颜、璀璨的笑容。

萧错失笑,勾了勾她的下巴,“想趁机让我夸夸你?”

裴羽斜睇他一眼,将两幅画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皇后的墨宝,我要好生珍藏起来。”

萧错只是笑。他没告诉她,皇后那个没正形的,到现在还惦记着他手里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荷包里原本还有皇后的一个字条:拙作赠予萧夫人,望能博美人一笑,换得侯爷手中宝物。若应允,送至御书房即可。

他当时看了,心里就想:怎么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呢?不是有喜了么?不该老老实实安胎么?多久的事儿了,还惦记着。还有皇上,管不住她也算了,怎么还这样纵容着?

可是到末了,还是因着晓得妻子看到画作定会满心欢喜的份儿上,心甘情愿地被皇后敲了一次竹杠,回房之前,已命人把那柄千金难换的匕首送去了皇上的御书房。

他想要妻子更开心一些,皇后要给她的弟弟搜罗宝物,皇帝想让皇后如愿跟着添乱——这么一想,谁也别说谁了,都没好到哪儿去。

这时候,裴羽问他,“怎么折回来了?”

“从宫里出来就要回来,”萧错用下巴点了点难得老老实实坐着的吉祥,“它跟在后面,长出息了,让它上车都不肯。”

“大抵是看谁都不顺眼了。”裴羽裹着被子,探出身,柔声道,“是不是啊,吉祥?”

吉祥只摇了摇尾巴,居然透着点儿矜持。它这两日被皇帝训得晕头转向,洗了起码八次澡,还不让它往皇后和红蓠等宫女身边凑,活生生气饱了——只要是女子,它都看着有点儿不顺眼,也就是裴羽,它是喜欢的,却又怕萧错再把它一通训。

“唉,原来吉祥这日子也有不好过的时候。”裴羽伸出手,“快过来,让我哄哄你。”

萧错忍俊不禁,“先起来是正事,特地回来跟你一同用饭。”低头亲了亲她脸,“我让小厨房给吉祥准备点儿吃的,带它去后园找如意。”

“嗯,好啊。”

这日上午,萧错到巳时正才去往京卫指挥使司。

裴羽总算知道为什么好多人诟病他偷懒多闲不着调了——人家上半天要下衙用饭的时候,才见到他的人影。

萧错出门之前,总算和裴羽把吉祥哄得高高兴兴的了,自然,也没忘记吩咐甘蓝、水香在一旁仔细照看着,让她别跟如意、吉祥由着性子嬉闹,搂搂抱抱的举动决不能有了,并且一定要及时洗净双手。

再疼爱它们,也要分时候。

裴羽在一旁听着他破例对丫鬟说了这么多,有些感动,还有些想笑,心说好像我自己不知道轻重似的,况且人家如意、吉祥也只爱往你身上蹭,跟我可是一直很乖的。

萧错慢悠悠瞥了她一眼,微微扬眉。

裴羽只当没看到。

用过午膳,她在正屋院中转了转,看了一会儿挤在窝里的如意、吉祥抢布偶,又看了看院中开得正好的海棠,这就算是消食了,继而回室内小憩。

裴夫人和裴大奶奶都说,看她这情形,到两个多月的时候,贪睡的情形会有所好转。并且都说这期间贪睡是好事,本就该多在床上歇息。

裴羽只认同大部分,末一句并不能全然遵从。有喜之后,不睡的时候,她反倒不能长久闷在房里。由此,每日还是稍稍走动,顾大夫也说只要是出于习惯的事,有喜之后又不觉不舒坦的话,可适度循例而为。最初几个月连地都不下,养的身体过于娇贵的话,也不见得是好事。

拜萧错所赐,她可不就是习惯了?自去年冬日到现在,每日都因为饭量的增加在府里游转好一阵子,不到觉着疲惫时不罢休。如今只是在正房里打转,比之以往已是懒得不像样。

午睡醒来,甘蓝回来了。

裴羽意外,“不是说了,要你多在家里住几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