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否……”道士比了一个手势,指的是大殿。

“不,再等一等。”贰道长直了直身子,“那妖孽有个劫数,恐怕……”

当晚,冯云自觉男女授受不亲,又变回了玄蛇,在角落盘着过了一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睡在软软香香的床铺上,身上还盖着薄被。

公孙菱一见他醒,就笑逐颜开地要他再变成人形。

她:“你真是好看,看到你我好像吃饭都能吃两碗。”

冯云又被得脸红不已:“你、你是个女孩子家,怎么这样没羞没臊的,竟夸男人好看……”

“好看就是好看,为什么不能?”公孙菱撅着嘴道,“世上有太多人就是被规矩拘着,才会活得这样痛苦,左右不是。你是个妖怪,应该比凡人洒脱得多,怎的比凡夫俗子还要拘束?”

冯云觉得有道理,又觉得没有道理,浑浑噩噩地点头。面前的姑娘令他心向往之,可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似乎有个声音不断地在着什么,可是隔得太远,像是从万重山峦之外传来的,怎么都听不真切。

冯云忽然觉得自己的头极疼极疼,他嘶叫着蹲下身去。

公孙菱急忙来看他:“喂,喂……冯云你没事吧?”

如同轰雷贯耳的一个声音突然传至耳畔:“你该走了。”

那一瞬间,冯云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

他抬起头,对着公孙菱:“啊,没事。”

午后,公孙菱还有一炷香的祈福,她本想叫冯云一起去,但冯云不肯,她便反复嘱咐冯云留在房间里,切切不要出门。

待她走后,冯云立刻变回了原形,捅破纸窗溜了出去。

道观的路比山路更绕,冯云不记得来时的路,只好沿着草丛走,草丛接着溪水,水往低处流,自然应该是能出去的。

冯云一路顺着溪水而下,却被冲进了一个暗室。

四周的壁纹上,刻着的皆是奇怪的文字和图案。

那坐台上打坐着的赫然是一个身着道袍、覆着双眼、手拿拂尘的人,正是第一日就将冯云吓得心惊胆战的贰道长。

他大喝一声:“妖孽,我自放任你在道观,你竟敢擅闯禁地!”

三道震妖符被贰道长甩出,白光一现,速度快如闪电,冯云来不及思考,一闪身,堪堪避过:“道长误会了,我并非有意……”

话未完,又是第二波攻势。

冯云避让不及,腹部受了一击,顿时疼痛难忍。

一瞬间,窗外风云变色,原本的晴空迅速被厚厚的乌云所遮蔽,下一刻,就是令人惊惧的电闪雷鸣。

在不远处的公孙菱忽然打了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来,顿时扔下手里的福铃,转身即走。

“姐,姐,你要去哪里?”侍女急急地问道。

公孙菱扔下一句:“你莫管,替我继续祈福。”

公孙菱推开房门,遍寻一圈,都没有发现冯云的身影,一时间心急如焚,连忙又冲了出去。

外面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公孙菱却顾不上许多,在大雨中不断呼喊他的名字:“冯云——冯云——”

眼看着雨越来越大,公孙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路搜寻,终于发现了一处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的院子。不知为何,她就是确信,冯云在里面。

她推开院门,就见一条玄蛇被架在木桩上,身上还有一道锁妖符。

“冯云……?”

被叫出名字的玄蛇已经无力答应,他的周身已是焦黄一片,遍身伤口,蛇血顺着蛇尾滴落下来,身下已是一片血泊。

公孙菱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旁的贰道长:“狗道士!冯云究竟做了什么,你竟要这样对他?他根本不会害人!”

贰道长摔了下拂尘:“公孙姐莫要动气,这并非贫道所致,实在是这条玄蛇妖的命数啊。”

公孙菱看他:“果然是……劫?”

“既然公孙姐深谙此道,贫道也不妨直言。”贰道长道,“方才他擅闯我观禁地,原本贫道想要惩大诫,不料刚好赶上他的劫数,劫躲不过亦避不过。不过公孙姐放心,劫一共三道,方才他已经挨了两道……”

公孙菱却是泪如雨下:“冯云他挨不过去的。”

贰道长沉吟道:“公孙姐,机不可泄露,即使挨不过,这也是命数。”

“第一次见到他,我就知道他要历经劫,他印堂发黑,鳞片暗淡,无论如何看,都是濒死的征兆……”公孙菱哭道,“道长,有什么办法可以改他的命数吗?”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贰道长急唤,“意不可逆啊公孙姐!”

眼前,光芒大现,一道雷电自浑沌的际破云直下。公孙菱推开了贰道长,不顾一切地扑在了冯云身上……

再有意识的时候,已是在界。冯云如坠迷迷茫茫的雾里,看不清帝的样貌,只闻得其声:“黄鸟,我命你在人间轮回九世后继位为百鸟之王,如今已是第九世,为何你却为了一个蛇妖功亏一篑?”

什么?原来公孙菱竟是百鸟之王?

而她……竟为了救自己而毁了大好的前程?

冯云看见黄鸟就跪在自己身旁,一身耀眼夺目的金色羽翼,明艳不可方物。她:“辜负了帝的厚爱,实难自持。”

“那你可愿意亲手弥补自己的过失?”

“帝的意思是……?”

“他本就命数当尽,却被你所救,只要修正了这个错误,你依然是百鸟之王。”

听到这里,冯云拉了拉公孙菱的衣角:“没关系,你不用顾虑我……”

黄鸟却横了他一眼,忽然站起身,直道:“我不愿意!”

“为何不愿?”

“因为我喜欢他啊!”

冯云大为震动。喜欢?她竟然喜欢……

身为百鸟之王的她竟在帝面前把“喜欢”这两个字得这样大方!

帝怒而大喝:“黄鸟,你身负的是引领百鸟的使命,竟要因为儿女私情,弃百鸟而不顾吗?你为何这样执迷不悟?”

“喜欢就是喜欢,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再了,我喜欢谁和百鸟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冯云,难道就不能引领百鸟了吗?我还希望百鸟都如我这般,喜欢谁就大大方方承认,然后欢喜地地结成一对呢!”黄鸟指了指冯云,“虽然我见冯云不过两日,却觉得已经过了万年一般,我觉得他是完美的,身上无一处不好看,性格无一处不讨喜,我知道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能陪我一生一世的伴侣……”

“够了!”帝震怒,“你既执迷不悔,要与他双宿双飞,我就成全你。”

冯云和黄鸟只觉身下一空,忽然就落了下去。

——奉帝之令,黄鸟为情劫所困,发配至巫山为帝守圣药三千年,任何人不得靠近之。

自此以后,整整三千年,冯云都没能再见到黄鸟一眼。

巍峨高耸的巫山,山渊间飘着如轻纱般的云雾,如梦似幻。

冯云从这个山脚走到山头,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山顶,他仿佛走在一个迷宫中,无论如何都见不到山顶上寂寞地守着圣药的黄鸟。

“黄鸟——”他对着山顶喊。

没有回应。

近在咫尺,却又远在涯的巫山啊,你有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呢?三千年,这么长的日子里,我该如何是好?

我的黄鸟啊……

你在巫山的这一头,我在那头。

你若展翅高歌,我必舞尾相伴。

你若怅然若失,我亦黯然伤神。

我发誓,我愿在这巫山陪你三千年,不离不弃。

你对我了那样多的喜欢,而我还没有回你一句“我亦喜欢你”。

那,你等一等我可好?

……等一等我可好?

冯云醒了过来,脸上满是泪痕。啊,想起来了。

后来他每算着日子,想要冲上巫山,却发现自己依然上不到山顶。更可怕的是,他甚至连一点妖力都使不出。他惊慌失措地滚下山,遍寻着答案。

回到妖界,他才知道,原来界已经闭关锁界两千年,与人间和妖界都没有了联系。这两千年里,从来没有神出没的消息,所以帝三千年的命令自然也不会被化解。而千禧年之日,人间也架起了神州结界,禁止妖怪在人间使用妖力……

黄鸟……黄鸟怎么办?

三千年都过去了,她还一个人留在上面守药,会不会因为怕黑而苦恼,因为寂寞而哭泣?

没有妖怪能破解帝的旨意,也没有妖怪能看到巫山山顶发生的一切。难道只能让黄鸟继续等待下去吗?

不行……不可以……

冯云没日没夜地苦苦思索着方法,某日终于悟到了一个只属于他的异禀——轮回。

既然没有办法改变现状,那就回到过去,改变一切,不让黄鸟去守药!

我是壹七七,今,我给冯云做了鉴定。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那么快就妥协。

我这人一向不靠谱,极会耍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戏弄别人到抓狂,而我最害怕的,就是遇上执著的人,妖怪亦是。

冯云就是个执著得过了头的妖怪,五年的约定,他竟然真的记得。

冯云这个名字听着素雅,但其实是条玄蛇,他的本体至少有个四千年的年纪了,但人类实体依然是个好看得有些过分的年轻男人。或许是因为本体是蛇,所以冯云生就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时候都像是在抛媚眼,经常造成一些不太好的误会。这一点我过冯云很多次了,让他眼神定住了不要飘,但他毕竟是条蛇,蛇目范围又广又能调焦距,和人类的眼睛实在不太一样,所以他忍不太住。而等他完全学会定神看人的时候,就更加糟糕了,因为看起来更像是在放电。

还有,他话爱挑眉,一直挑一直挑,简直让人不好意思看他的脸,总之非常适合用言情最爱用的“邪魅狷狂”来形容,看起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冯云究竟是不是好东西这个很难,不过这次的鉴定是我和他约定了的,因为他要去改一个命数。师历来信命,五一乾坤定命数,但冯云不信。

冯云赴约而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嘿,还是给我鉴个定吧,五年了,我果然还是没办法放得下。”

我骂他脑门有坑,死抱着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

他一直笑,真邪门。

我带他去了国定路88号,绕后门一路走去3018室,就是林志生那变态军医的大本营,进去的时候看见林志生正把报纸盖在脑门上躺手术台上睡觉。

然后我看着林志生起来,让冯云躺上去。

当林志生的手术刀剖开冯云的身体时,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极为苍白,之后却忽然笑了,他:“黄鸟,别着急,我马上就来。”

冯云的异禀是轮回,这个能力太过逆,或许是上也给了他限制,所以他每次使用都要耗去大量的妖力,而且也不能带记忆回去,只能凭运气来改变命数。

我想要泼他冷水,所以告诉他:“不定会变得比现在更糟。”

他却笑道:“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后来才知道。

我永远记得五年前冯云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那种失魂落魄到几乎要死去的模样,他甚至,如果付出生命就能换来黄鸟不去守药,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为他计算了下,五年后他的妖力就将达到乙等,刚好够他回去三次,这样或许成功率更高。我原本是想哄他回去重新考虑一下这样是否值得的,哪知道他非但没有放弃,而且他的妖力已经接近甲等。

我不知道这五年他究竟是怎样过的,但我知道他一定度日如年,每每午夜梦回,必定想到的是在巫山顶孤零零守药的黄鸟。

我和林志生都想劝他,改日再使用异禀,结果他不肯。

“多一也是折磨。”他这样道。

冯云让我左手拿着一片蛇鳞,右手拿着他的元神,因为这样,他就和这个世界还有一份维系,待改变命数后方能回来。

然后他轻轻闭眼,周身泛出青色的光芒,之后他慢慢地消失在鳞片中,就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我就着鳞片,逐渐看见的,就是刚才的那一段经历。

蛇鳞中的世界,就仿佛高速运转着一般,三千年眨眼而过,冯云重新出现在手术台上,他叹道:“上一次是拿神药救我,这一次竟直接来挡我的劫,黄鸟真是……”

他露出了我很难理解的表情。或许是痛苦,又似乎有些甜蜜。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就:“还有两次机会呢,不要紧。”

冯云看着我,道:“送我再去一次吧。”

“不休息一下吗?”我想让气氛活跃一些,就,“吃点东西再去?林志生楼下的蛋挞很好吃的,买二还送一。”

林志生纠正我:“是买四送一。”

我受不了他,踩他脚:“这是重点吗?”

冯云笑道:“黄鸟一定等急了,我还是快点儿去吧。”

我觉得我活得很没尊严,因为我真是拗不过这些妖怪。

冯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山路上,有岔道,分别通往两个方向。

山路它九曲十八弯,到底通向哪里是个未知的谜,上去了下不来就麻烦了,冯云着实觉得自己很难抉择。

这似乎是一个会影响到一生命运的抉择,因为他对这个岔道感觉到有些熟悉,似乎来过,但他又记不清了。

冯云就想起自己是条玄蛇,因为地上有大片大片的鳞片和死皮,不过冯云这一次的蜕皮似乎有点儿不一样了,因为他蜕成了个人形。

妖怪能拥有人形是件让人兴奋的大事,冯云也觉得自己委实应该乐一乐,所以他尝试了一下和过去的蛇形一样扭了扭腰。

对面不知何时来了一路人马,四人抬着一顶红帐软轿,一名侍女随轿在旁,见状大声尖叫起来:“啊啊啊啊……!”

冯云大惊。

侍女立刻大骂起来:“不要脸的登徒子,光化日之下竟赤身裸体!姐,你可千万不要看,心污了眼!”

“我不是故意的!”冯云百口莫辩,捂着脸逃跑了。

自轿内伸出的手白得夺目,闻言,掀到一半的帐帘又落了回去,从里面发出一声喷笑一般的声音。

侍女不解:“姐?”

“没事。”

轿内传来的女声如丝竹,似能绕梁三日,着实惊为人。

“姐,要让人去追吗?那登徒子跑了。”侍女问道。

公孙菱拉开帐帘,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庞,嘴角勾起了笑意,道:“好啊,一定要把他给我抓来,可别让他逃了,不过……”

“不过什么啊,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