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是,每当她对自家刻意的天真、虚伪的无知、辛苦的隐忍厌烦到了极点,想要喘口气,正常生活的时候,杨岳日日四更起身习武,晚晚读书至深夜、族人拥戴,方圆百里内的各村落皆对之推崇备至的情形就出现在她脑海里。

她选择继续等待。

但是,当杨幺快满十一岁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出了大问题,她的身体除了虚弱外,成长也迟缓不前,现在不过才八九岁的样子,癸水也没有来。要知道这时代的人寿命短,十一岁来癸水的比比皆是。

更严重的是,她的情绪在自我压抑中开始极不稳定,经常无故大起大落,时而极度亢奋,时而全无生念。使得她装不成自闭儿,倒容易装疯子!

自闭儿不是那么好当的!欺骗他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她的耐性已经消耗干净,却仍然没有能探清杨家村和杨岳的底细。

杨幺装疯卖傻不过是为了两件事,其一是为了让杨岳放心,其二,是听了张报宁的话,防着杨岳借着亲事,用她来结交外人。如今事情已经过了六年,杨岳也应该知道她全无和他作对的想法,至于亲事,此时的杨幺已经顾不上考虑这许多,她现在的首要目标是保证精神健全和身体健康!

第三章 改弦易张

六月夕阳的余辉仍是灼热,只有东面斧头湖吹过来的凉风让杨家村的人们意识到太阳就要下山。

村里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忙碌了一天的男人们纷纷收拾工具从田地、湖泊、山地里赶回家中。因着天气热、衣裳粗,不少人全身赤条条地走在路上。

杨岳扛着锄头与族兄弟们说笑着,不一会儿看见了自家的三间黄土屋,挥手道别后,推开院门一看,杨幺正在院子里摆澡盆,提井水,准备洗澡,院中的灶台上早已做好了饭菜。

杨岳站在门口,看着不过一人高的小院土墙,转了转眼珠,似是不以为意地对杨幺道;“幺妹,你如今快十一岁了,女儿家不能再在院子里洗澡了…”

杨幺斜斜地看了杨岳一眼,抿了抿嘴,“呯”的一声将倒空了的水桶放在井边,回屋拿了两套干净褂子朝院中长板凳上一放,说了一句:“洗澡!洗完澡吃饭!”就自顾自地脱起衣服来。

杨岳摇摇头,转身关上薄薄的院门,回头看了杨幺一眼,放下锄头,脱了早已汗透的褂子,背着杨幺的面,在井边提水,从头淋到尾地洗了起来。

杨幺抿紧了的嘴角这才的放松了些,坐在水盆里,闲闲地说道:“我现在一没胸,二没有屁股,和平泊二叔家的杨下德,张家的张报阳还差了十万八千里,犯得着担心么?你也让我松快几天!”

杨岳哈哈一笑,也不回头,杨幺瞅了他下身湿透了的短裤,哼道:“你身子壮,早早地长齐全了,三年前非要穿着裤子洗澡,我也没拦过你!”

“哗”地一声,杨岳将一桶满满的井水照头淋了下来,白晃晃的水砸在地上,溅得老远,不少水落到了杨幺的澡盆里,更有几滴飞到了杨幺脸上。

杨幺从盆里捞起一捧水,洒在脸上,将那几滴水冲得无影无踪,继续说道:“咱姑妈多厉害的一个人,居然由得咱下德侄女天天围着你转,张家也不知晕了什么头,三天一吵,五天一架的,那张报阳也敢见面就凑上来!也难怪你如今开口闭口和我说些女人的规矩了!”

“澎!”杨岳将空水桶掷到了井里,他手腕一甩,“哗啦啦”提上满满一桶水来。

“依我说,杨岳你且放一百二十个心,以你妹子我的身子骨,再长五年,再和我说这些规矩都不迟!”杨幺一边说着,一边从盆里站了起来,今儿的井水够凉够爽!

杨岳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着杨幺,十一岁女孩仍只有七八岁的身高,瘦弱的身体,骨骼细小,四肢修长,好在皮肤养了过来,白晳中透着粉红,泛着珍珠色的光华,只是那对小眯缝里的冷光隐隐透着拒人千里的意味。

杨岳不错眼打量完,眼神转向别处,叹道:“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就扯这些有的没的,你生下来头五年是睡着不说话,后五年是有话只在肚子里过,如今可是要把这十年没说的话都找回来?”

杨幺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哥哥不替妹子高兴么?装聋作哑可不是什么好事罢。”跨出澡盆,大约拭干了水,慢慢穿着衣服。

那边杨岳冲了最后一桶水后,如往常一样坐到长凳上,打小厮磨惯了的,也不特意避了她,如往常坦坦然除了湿裤,拭干水,换上了干衣。

杨幺微微一笑,浑不在意,收拾起澡盆、茶饼、丝瓜缕,准备开饭。

吃完饭,在堂屋上点上油灯,杨岳与杨幺坐在八仙桌边,各拿了一本书,杨岳读的是《农桑衣食搡要》,杨幺读的是《农政全书》,社学里的功课,谋生的本行,杨家人总是做一行,爱一行。

灯油光线暗弱,杨幺五年来都未真正习惯,翻了几页,便打了个哈欠,杨岳原本全神贯注地看书,见得妹子似有要睡的意思,忙开始了五年来每日一次的亲情沟通。

“今日又去见东屋见姑妈了?”

“只是去姑妈那打了个照面,问了好。倒是在下德、下礼那呆了一会。”杨幺趴在桌上,眯着眼说道。

“忙些什么?累成这样?”杨岳推了推妹子,不让她在桌上睡着。

“帮着她们在蚕房里收了蚕茧,蒸上了,又将前几日蒸好的缫了丝。”杨幺撑起身子,不耐烦是没有用的,合作才是上策,杨岳有本事让石头都开口说话,不让他执行完为兄为父的职责是睡不成觉的,她醒后第三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杨岳皱皱眉,灯光下额头暂时出现的折痕让他显得比实际十五岁的年龄老成了太多,只是那双眼眸却恁地有神。“罢了,你要学些这东西也随你。几时回家的?可见着了大爷爷和伯父、叔父?”

杨幺用袖子擦掉眼角随哈欠溢出的泪水,暗赞松江绵布就是比葛布柔软,也不枉费她腆着脸在杨岳面前打了许多的饥荒,一边回答道:“二叔跟着大爷爷上钟山看田去了,大伯父被人请去县城。我缫完丝就回了。今日照着书上的办法,用黄丹混着茶叶、桑皮、莲子壳、黑豆制了染剂,是有点累了。”

“咱们家是站户,原不着急弄些丝、布纳税的,妹子你还是多读些书——”杨岳看了看杨幺有些漠然的脸色,吞回了嘴边上的话,笑道:“下礼倒也罢了,下德性子还没定,你——”又叹了了口气,说道:“你喜欢就好,只别让自己闷着。”

杨幺习惯性忽略杨岳的言外之意,只是暗想,杨下德那样疯了心的,你老兄还说得这般客气,也没见姑妈让她跪祠堂,难不成这世道倒是让蒙古人搅得活泛了点?

只是她嘴上断不敢说,杨岳虽是纵着她,但她也是懂脸色的。见杨岳没再开口,她自忖本日问话已经圆满结束,急急起身要回房睡觉,忽地想起一事,停住脚步道:“杨岳,明日是六月二十了?张家村的人可派人来下了战书?”

杨岳见她难得主动问事,忽地一笑,脸上神采飞扬,“张报辰今年已满十岁了,他们能不来下战书么?两月前就已经派人来约下地方了。”

杨幺顿时来了精神,在这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乡村里,有件脱出常规的事可以让她这样的人感兴趣,真不容易。

“阵势摆得这么大,怕是平江县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瞧热闹。杨岳,怎么样,有把握么?”

杨岳嘻笑着,双手击掌,大大伸了个懒腰,却只说了句:“你且去睡,我再看一会。”

杨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打她说话越来越多,发现杨岳竟也是个顽皮透顶的,得着机会便喜欢逗着她。她不死心地问道:“我听说,这个张报辰极是厉害,方圆百里都打遍了。连他两个嫡亲哥哥都服气,你就这样小看他?”

杨岳岿然不动,反倒换了一本《武经总要》越发看得起劲,杨幺暗恨他装模作样,赌气扭头就向屋里走。

方走到门边,听得杨岳似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我十五,他十岁,胜之不武!”杨幺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转头笑道:“明日我定要去见识一番兄长的威风了。”

第四章因祸得福

第二日一早,杨幺因累着睡得极沉,待得杨岳来叫时,已是快要迟了,幸好杨岳替妹子穿衣、梳头、喂饭是打小做惯的,乡下人又没什么讲究,一时收拾得差不离,便匆忙出门。

走在出村的土路上,身前身后都是杨家村人,与往年大为不同。

年长地招呼:“小岳,今日就看你的了。”同辈的赶着上来叫:“小岳哥,待会咱们揍他的!”还有几个四五岁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赶着一群灰鸭子、大肥鹅,缠着杨岳,“小岳叔,今天定能赢吧?”

杨幺忍不住笑出声来,见杨岳望了过来,低声说道:“五年前,下德也是这般边赶鸭子边围着你,我那时方醒没几日,原估摸着她是小嫂子,却没想,她竟是我们的侄女儿!”

杨岳顿时冷了脸,眼见得杨天康正招呼自己,抬步就走了去,撩下杨幺一个人目瞪口呆,暗忖这时代规矩大,叔叔、侄女儿的玩笑果然开不得,今日睡得晕沉沉,有些忘形。

方要赶过去陪个笑脸,身后两个一般年纪女孩儿赶了上来,“幺姨今日居然也来了?”

生着一双大大的杏眼,面白缌红,嗓音清脆,一身青春活力引得村里少年频频偷窥的少女,正是当年的赶鸭小女孩——杨下德,与她长得全然不似,蜜蜡色皮肤、眉目细长上挑,跟在杨下德身边微微笑着的却是她的孪生妹妹杨下礼。

“幺姨前几年只说是无趣,我们三催四请的都不肯来看这热闹,今日莫不是为了张报辰?”杨下德是个肆无忌惮的,颇似杨幺当年,三人又极熟,打趣惯了,杨下礼在一旁抿嘴直笑。

“他又不是我家哥哥,我看他作甚?”杨幺好脾气地笑道。

“五年前杨岳背着幺姨,去参加张杨两家的抢水战时,若不是张报辰及时援手,幺姨从斜坡上滚下来,怕不会毫发无伤吧?”杨下德嘻嘻笑道。她这几年对辈份上的叔叔杨岳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偏是无人去管。

杨幺一拍脑袋,顿时想了起来,倒是杨下礼观得杨幺的眼眉,“卟哧”笑道:“幺姨竟是全然不记得了,真真是忘恩负义了。”

杨幺轻描淡写道:“忘恩这两字是没错,负义却是没有啊。”眼睛却不禁向被杨家众少年拥聚着的杨岳看去。

“幺姨也不用费神思量,小岳叔早把这人情给还了。”杨下礼心思细密,正好省了杨幺费神,她也懒得再问,一笑而过。

“幺姨是个不操心的,张杨两家年年为了钟山上梯田的水权争斗,你全不上心,你可知道这胜负的规矩?”杨下礼偏是不急,慢悠悠地问道。

杨幺理所当然地说道:“打赢了就得水权,就是这个规矩。”

这下,不止杨下礼气得直笑,便是杨下德也作起鬼脸,嘲笑道:“幺姨说得真便宜,百十来人一堆儿打架,便是赢,情形也是数不尽的。”

杨幺毫无愧色,闭嘴等着杨下德嘲笑完,只听得杨下礼继续道:“只有生擒,方算出局。全部生擒,是全部出局,那便是完胜,可以独占水权,若是对方有一人跑了,便只能得了头趟水,若是走了一人以上,便按九一开,二人以上,八二开,如此推算,直到五五开。”

杨幺不由咋舌,这样的规矩,要全胜是难于登天,杨下德又抢着道:“以往两家每每是四六开,五五开,只有这四年,钟泉的水总是从我杨家的田上先过,方轮得到张家!”

杨岳啧啧出声,暗忖杨岳天天练把式,夜晚挑灯读书倒也值了!杨下礼看她神情,忍不住伸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啐道:“没见识的,守着宝剑当柴刀,亏得小岳叔拿你当宝,若不是为了还你的人情,张家这四年半点水也捞不到!”

杨幺嘴角微微一抽,嘻笑道:“那是咱三哥太会做人!”也不再说,只是与杨下礼戏闹,忽见得杨下德重重跺了跺足,急急地走了开去,两人互视一眼,齐声道:“张报阳来了。”

此时,大家都已到了斧头湖边斜坡上,张家村的人却聚在了斜坡下,只见万绿丛中一点红,一个十四五岁的高挑女孩子站在一群少年当中,谈笑风生,眉眼生得极好,只是鼻梁极高,倒让她在娇媚中带了股英武之气。

那女子眼角不时看着杨家的来路,眼见得杨岳与杨家众人走近,眉角一挑,拨开众人就向杨岳那边走去。

杨下德早就拦在半路上,那少女只不当回事,迎面走了过去,两女正要对上,少女突然被身后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拉住了,两人说些私语,那张报宁也走了上来,说了几句,那少女似是颇听这两人的话,随着他们退回了张家人群中。杨下德也气哼哼走了回来。

杨下礼指点着,笑道:“那便是张报辰,和她三姐张报阳了。”

杨幺看着一脸不如意的杨下德,也笑道:“倒是和咱们家的下德一个性子!”又纳闷道:“咱们两家平日里走路都要绕着走,不到打架时绝不见面,这张报阳啥时候和杨岳看对眼的?”

“胡说!”杨下德大声喊道:“杨岳什么时候和她看对眼了?”声音大得直让坡下的张家人都掉眼看了过来。

杨幺嗳哟叫了一声:“我的姑奶奶,你小点声。我说错了还不行么?”陪着笑,冲着瞪过来的杨岳与长辈们点头哈腰,糊弄了过去。

杨下礼忍着笑,扯着姐姐与杨幺走远了些,说道:“张报阳算是个有气性的,我也佩服。她学了一身拳脚,倒是比张家寻常人都厉害。去年眼见得他大哥、二哥都满了十五,张报辰却还差了几月,张家没得领头的,死活扮了男装来打架,居然和天康叔打了个平手,却在小岳叔手下过不了三招,连败了三回才服气!小岳叔年年要放一个,头一年是他家的大哥,后来是他二哥,去年就放了她!俗话儿说,美人儿爱英雄,张报阳的美名是平江县方圆百里都有名的,不输给咱们家下德,看着咱小岳叔这样的人物,还有不动心的?”

杨幺暗暗摇头,这女孩儿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杨下德与杨下礼也不过比自己大三岁,偏是女孩儿早熟,且这时日女孩子十四五成亲常有,倒也开始识得这“情”之一字了。

正思量间,脑袋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杨幺因着勉强扮幼儿扮了五年,如今方才好了些,最是烦别人这般对她,顿时怒气冲天,转过头去要骂,却看见杨岳满脸不豫地站在身后,她顾不得杨下礼好笑,立时变了脸色,讨好道:“我老老实实呆在坡上,你且放心去使威风!”

杨岳瞪了杨幺一眼:“使什么威风,只要你不在这里混说就帮了我了!”转脸与杨下礼说道:“下礼,你是个明理的,好好看着你幺姨,”又对一脸欣喜的杨下德训道:“听你妹子的话,别和你幺姨一起疯魔!”

杨下德是个有心无脑的人,杨岳的训话她早不当回事,只红着一张俏脸,看着杨岳喜笑颜开,杨岳无奈地叹了口气,趁机又摸了摸杨幺金贵的脑袋,转身领着杨家众少年向湖边走去。

杨幺远远地看着杨岳与张报辰越众而出,斗在了一起,听着张杨两家的呐喊助威声,忽地觉得无趣了起来,她趁着下礼激动观战之时,悄悄地退出了人群,独个儿走在湖边树林中。

这种非自愿的无趣,正是五年压抑本性的后遗症,当年她要费心扮演一个与自身差距极大的幼稚角色,又不愿抛却本性与年龄带来的成年人理智,情绪总是变动得极大极快,久而久之,情绪就有了惯性,等她慢慢开始不用太过掩饰自己的时候,这种波动却不受她控制的不时发作。

幸而杨幺知道这类事情不可急躁,只可慢慢恢复,五年种下病根,十年恢复总是没问题的。情绪不稳时独自平复,四处散步,却也是自得其乐。

张家村与杨家村隔着斧头湖一南一北,遥遥相对,东面是钟山前一片洼地,西面是当初张报月、张报宁藏杨幺的油茶树林。斧头湖沿岸散布着几十个大小村落,并一些散户,总有二三千来人。

树林周围散布着五六个不小的村落。想是张报辰的名头实在太响,村里的人大多涌到湖边去瞧张杨两家一年一次的抢水战,树林里沓无人迹。

湘楚之地尽是低矮的丘陵,起起伏伏的树林中除了细细高高的杨树,处处是三四米高的油茶树丛,密密的绿枝上长着白色的小巧油茶花,星星点点,不少已经挂上粗黑的小果。

杨幺轻轻摘下一个小果实,看着裂口处露出的饱满果粒,自言自语道:“真是榨油的好材料。”一句出口却听见有重音,原来是树丛后有人也说了同一句话,杨幺笑了出来,绕过树丛一看,却是一个老农正半蹲着为油茶树松土。

那老农一脸皱纹,却收拾得利索精干,布满青筋的双手抓着一柄锄头,有一下没一下地锄着,将周围十步之内的土地不深不浅翻了一层。

杨幺不知怎的,只觉得那老农用力平稳,不急不缓,呼吸间有一股说不出的节奏,连着身周的空气都随着这节奏一起一伏,慢慢带着她,居然让她落到低谷的情绪浮了上来。

敏感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杨幺不禁大喜,早知道外部训练对精神调节有不小的作用,却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得用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杨幺倚在一棵杨树旁,静静地观看老农松土,却没有发现自家呼吸极为自然地与跟上了老农的节奏。

那老农眼中神光一闪,也不抬头看她,只忙着手里的活。远处斧头湖畔的喧嚣声隐隐地传来,却消逝在这一老一少的静默的空间里。

不知过了多久,杨幺突然被一声苍劲粗糙的吆喝声惊醒,

“混小子!”老农已站了起来,亮起嗓子大骂了一句,狠狠吐了一口吐沫,在泥地上砸出一个小洞,扛起锄头,怒气冲冲拖着破草鞋,“叭叽、叭叽”地走出了树林!身后惊起一片鸟雀乱飞。

杨幺方叫了两声:“大爷,大爷!”忽见得树林边缘,走过了一群人,只见那老农远远地便脱下左脚的草鞋,狠狠掷过去,砸在领头的一个少年身上,弹起来飞得老高。仍不解气,又抄起右脚的鞋扑上去狠狠抽打,直打得“啪啪”乱响,嘴里还叫着:“叫你沉不住气,叫你长肉不长心!”

这一下措不及防,杨幺不禁吓得住嘴,悄悄地走近一看,挨打的竟是张报辰,他身后一群脸青鼻肿的张姓少年噤若寒蝉,不远处的垂头丧气的族人也无人劝阻。

美人儿张报阳一脸不忍,却是踌躇着不敢上前。张报辰一动不动,牢牢站在原地,低着头,任由那老农乱打。

杨幺暗暗咋舌,更是屏气吞声,生怕被张家人发现。只在心里猜测这老农只怕是张家的大长辈,可惜她一向不理这世仇争斗的事,对张家人的辈份全无一点认识,断是猜不出来。

半晌,那老农似是打累了,一边骂一边气哼哼地把鞋子套回脚上,向张家人挥挥手,喊了声:“都给我滚!”

待众人作鸟兽散后,他用力踹着张报辰的屁股,让他拾回落在远处的另一支鞋,一脚又把他踢进了树林。

张报辰被踢得一个踉跄,拌到了突出地面的一节树根,顿时飞了出去,他不敢使力保护自己,全无防范地趴跌在地,“澎”地一声重重落在了杨幺的脚下!

张报辰吐出一口沙土,转头就看到眼前一双小小的草鞋和粗布裙角,“嗳哟”一声,顿时从地上蹦了起来,一眼看到忍俊不禁的杨幺,不由又“啊”地叫了一声,红潮从脖子漫到了头顶,如同煮熟的大红虾,嘴里结结巴巴地道:“你…”

“你什么你!”那老农见他这样,越发怒目而视,骂道:“不长脑子的笨蛋,这么多年都改不了一个急性子,但凡你沉得住气一点,杨天康怎么能把你引开了,活捉了你的那帮兄弟?”

张报辰闷头闷脑,突地冒出一句:“我原是想把杨天康活捉的!”老农见他还敢还嘴,嗓门更是大了,吼道:“屁!你就是以为杨岳那小子被你打败了,你就尾巴上天了!你也不想想,杨岳足足大了你五岁,怎么会不到一柱香就被你收拾了?他不就蒙你这笨蛋么?”杨幺听得暗暗心惊,这老农方才在这林中不动,却对远处的动静一清二楚。

张报辰顿时不语,脸上却尽是委屈,老农瞪了他半晌,突地捶胸顿足嚎哭了起来:“张家的祖宗!我咋就生了这些光长肉不长心的子孙!杨家那群土匪眼看着就要爬到咱家们头上来拉屎了!他们这些人还在想着那不着边的规矩!”

杨幺在一旁看着张报辰眼圈都红了,却拧着眉、拽着拳头不出声,心里叹了口气,多纯良的孩子啊,却要被自家的哥哥和张家的祖宗给逼上歧路了!

老农嚎了半天,忽地把锄头向张报辰劈脸扔了过去,向张报辰吼道:“给我滚过去,给油茶树松土!今天不把这林子里的都松完,不准睡觉!”

张报辰一把接住锄头,倒退了三步方稳住身形,呐呐道:“阿公,油茶树天生天养,不用松土的。”

这一下不仅老农气得几乎换不过气来,便是杨幺也恨铁不成钢,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废话这么多,叫你做你就做罢!”

老农与张报辰同时转头看了过来,老农一愣,似是此时方才注意到杨幺的存在,面上却是一喜,说道:“你这小女娃倒是来得正好,正好帮帮我孙儿。”

转过头虎着脸对张报辰说道:“你在这里锄地,何时那小女娃说你行了,你就不用锄了。否则,不用练习拳脚了,天天给我松土!”

张报辰和杨幺同时大惊,张报辰说道:“阿公,她不是咱家的人!”

杨幺连连点头,若不是怕老农拿她出气,她早把祖宗三代报上,大喊一声:“吾仍杨家土匪一伙!”

老农冲张报辰吼道:“你管她是谁家的人?你只要好好磨你的性子就好!”转头对杨幺说道:“小女娃,你若是不便,阿公我去和你家长辈说!”低头想了想,又道:“这林子旁边就是李家村,你们家族长还得叫俺阿叔,俺一说准成!”

张报辰一脸焦急,看了看杨幺,却忍着不出声,杨幺暗里抹汗,陪笑道:“张阿公,我家人在外未归,家里只有一个哥哥,还未成亲,白日要下地,若是我不在家,便无人做饭洗衣,纺纱织布,实在是过不了日子。”

“不妨事,不妨事,你每日午间做多些饭,晚饭就不用操持,至于丝布,阿公我每月给你半匹布,可好?”

杨幺暗暗叫苦,这张报辰说好点是个有原则的人,说坏点就是个木头疙瘩,这性子要如何调教?她全然不明白这张阿公的意思!只是瞅着他的语下之意,不把这树子翻个百十来回,这事儿可没完!

她正绞尽脑汁想法推托,却听那老农哈哈一笑,甚是满意地道:“小四儿,好好和这小女娃学学,一天十二个时辰,你若是能让她站在这里看你松土五个时辰不挪窝,就算你成了。阿公就传你张家刀法!”转身便走了开去,忽然又回头对杨幺说道:“小女娃,你若是天天看着阿公松土,三年便可治好心疾,但若是能调教好小四儿,你的心疾自然不药而愈!于你大有益处!”

第五章青梅竹马

杨幺心里正琢磨着以后日日躲在杨家村再不出门,看这老头去李家村找人。老农这话却让她瞠目结舌了半晌。待她回过神来,老农早没了影,却见得张报辰正干劲十足地松着土,一锄下去,碎泥飞起老高。

“嗳嗳,你阿公叫你松土,没叫你挖坑!”杨幺见得这乱七八糟的一团,无名火顿时冲上脑门,一指老农当初松土的地方,瞪着张报辰道:“那边蹲着去,看看你阿公一锄下去是多深,有多宽,多久下一锄,你一点不差地想明白了,才能动手松土!”

张报辰理都不理她,嘴上哼道:“我不听杨家人的话!”

“杨家人咋的啦!有本事你和你阿公说我是杨家人,叫他来教训我一顿啊!”杨幺重重一脚压在一块碎土上,慢慢用脚尖把它碾扁碾成细粉,抬脸看到张报辰还倔着不动,冷哼道:“自以为是,顽固不化,难怪这么容易输给我哥!”

张报辰猛抬头瞪着杨幺,他虽是只十来岁,却长得极壮,身高不输给寻常十四五岁男子,双目一瞪自有一股威风煞气,杨幺暗惊,嘴上却更是刻薄:“看什么看?你不是早知道我是杨岳的妹子了么?若是这般不情愿,早和你阿公说了,大家都不用浪费功夫做白活!松土就能把傻子变高手了么?”

张报辰看了杨幺半晌,默默扛着锄头,走到先前老农松土之处,蹲在一旁,竟自顾自细细地看了起来。

张报辰原本极有悟性,慢慢竟摸到些门道,渐渐脸上的煞气渐渐地散了开去,眉目神色一点一点平和起来。他原是张家人,此时便有所领悟,自家阿公是在教他凝神吐纳之法。

杨幺却茫然不知,在一旁暗暗观察张报辰,有些浮燥的心神不一会儿便被他呼吸中的细微变化所引,不自觉地调整呼吸与张报辰相合,渐渐一同沉入了平和静寂之中。

当她被节奏的紊乱惊醒之时,太阳已经西斜,张报辰还是蹲在那里,神色却有些不耐,杨幺不禁说道:“今日便到这里罢,你也到极限了。”这回,张报辰听话地站了起来,有些腼腆地说道:“难怪阿公要你教我,你功力果然比我深。”

杨幺愕然,全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是苦笑一声,说道:“我这是无可奈何,和你开始那样用心完全不一样,没听到你阿公说我有心疾么?”见张报辰面露不解之色,又说道:“我有时候对周围人心神的骚动特别有感应,你只要能心神平稳,让我五个时辰不回神就满师了。”

张报辰嗫嚅道:“方才我只凝神了半个时辰。”杨幺叹了口气,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说道:“毛病种了五六年,那能一朝解决,等待也是一种耐性。”张报辰茫然点头。

这两人自是鸡同鸭讲,各自说着各自的理,偏是张报辰单纯,杨幺于武道无知,倒也相安无事。

张报辰正要离开,回头看了杨幺一眼,不好意思地问道:“你明日还来么?”

杨幺点点头,回答道:“午后我会到此处来。”说罢,揉了揉额头,正要离去,听得张报辰说道:“你还和五年前一样瘦,好象都没长高多少,记得要吃饱饭再来。”

杨幺终忍不住哈哈一笑,朝张报辰挥了挥手,喊道:“明日不见不散。”

待她回到自家院子,闻到满屋饭菜香,杨岳正坐在院子里,小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她最爱吃的酸菜蒸肉又是满满一大盆,杨幺走过去坐下,端过菜粥就吃。

杨岳看了她一眼,说道:“张家的布我们是用不着的,你只把自个儿的毛病治好了是正经。”

杨幺瞪了杨岳一眼,哼道:“有你这样的哥哥,半点不得自由,我那毛病能好才怪。”

“你自己心思重,在外面也罢了,在我面前仍是装模作样,饶是当初张家人绑了你,你都不动声色。我原想着你过几日自己也腻味了,没想到你一装就装了五年。”杨岳夹了一根酸黄瓜给杨幺,脸上似笑非笑:“不说前几年,就是今年腊月里,你何时会这样和我说话?”

“那不能怪我,只能怪咱杨家村人太奇怪,你出去看看,别的村可不是咱们这样过日子的。”杨幺听杨岳这般一说,越发觉得自己五年过得憋屈:“任谁见了一村子的人凌晨苦练武艺,深夜烧香念佛,领头的个个苦读兵书,都会和我一样心惊胆战!”

杨岳不禁哈哈大笑,笑罢说道:“我反是觉得,任谁家有你装神弄鬼,活生生把自己逼出病来的女儿,倒是要天天心惊胆战!偏生落到了我家!”

杨幺置若罔闻,一个劲吃自己的,倒是杨岳见她不理,越发起了兴致,又说道:“你看看你自己,处处自行其事,事事顽固不化,若是自家的道理行不通,便一甩头一闭眼,撒手不理。这般的任性,却不知哪来的见识,硬是强着自己!哪里像个十一岁的小女娃!”

杨幺不理他,把碗一放,也不管杨岳是否吃好,便收拾起来。杨岳见她倔强,扔了手里的碗,扯过杨幺,硬抱她坐在膝上,说道:“不知你怎么又想通了,突地就这般真性情起来。我原松了口气,没料到你如今眼里越发没了旁人,这般可着劲折腾自家,能不让哥哥我着紧么?你倒是说说,我跟着你可有错了?”

杨幺半天未出声,静静坐了会,突然转过头,瞅着杨岳一字一句说道:“我有病,你不知道么?再烦我就发病了!”

杨岳一愣,突然大笑:“你且听那老狐狸的话,日日去陪张家老四锄地松土,自然不药而愈。”一时乐不可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杨幺的手自然松了。

杨幺没好气地走了开去,见杨岳越发笑得毫无成形,怒道:“有人这样做哥哥的么?拿着妹子的病作笑料?”

杨岳忍笑说道:“我不过想着张老四的傻气好笑,听哥哥的话,你明日可要吃饱了饭再去。”说罢,狂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