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后来,我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当时,轻辞按着我的肩,眼神晶莹透着水光,亮得骇人,厉声道:“时燕非,你看着,我是轻辞,你怎么能忘记我?苏慕水的罪过,凭什么由我承着恶果?为什么呀?你看着我,回答我呀!”

我不想与苏慕水反目,却又无法忘记他伤了护我如亲的雀,只能选择忘记。

这一忘,忘了轻辞、忘了苏慕水、忘了我妹妹燕知,甚至忘记了自己。

此时的封印开启,我分明记起再上一个蚀妖日。

在妖界,苏慕水找到我的时候,他要带走我,雀以为他要杀我,曾撕心裂肺地大吼,那么骄傲的大妖,他们是不周山不出世的大妖,如果不为我,不对上苏慕水,那便是与日月同寿。

雀浑身是血地跌落老远,他漂亮的羽毛变得灰败,却兀自高声道:“把燕非放下来!”

他说:“不要伤她,她只是个小妖!”

“她只是个小妖…”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只觉针扎似的心痛,五蕴皆空,一切的想念只停伫在雀灰败的面容。

我以为一切不过一场梦境,却不知那些感动那些痛,实实在在地发生过。没有缘由,眼泪不由自主地砸落下来:“雀!雀!”凄声喊着这个名字,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十指连心的痛,却不如当日看雀为我赴死的悲恸。

第一百二十八节

我不要看了!

是谁在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脩我甲兵。与子偕行…”对雀生死与共的兄弟情谊,召唤出战魂。古战场的苍茫雄浑,仿如昨天才经历过一般,真实得让我心痛如死。心,仿佛被人狠狠抓在掌心,蹂躏得满是伤痕,忽然间痛得失去了呼吸。

我不由自主跪在地上,额上淌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

眼见女影的鞭,离我面门仅半寸不足。

轻辞离我甚远,急声惊呼:“燕非…”

我无知无觉,眼泪顺脸颊狠狠砸落在地。内心深处,血泪纵横,是灵魂在哭泣:“我想要一个师父护我今生无忧,我想要一段友情岁月不摧,生死不弃。我惧有一日,苏慕水与我为敌,兵戎相见。我惧有一日,自己羽翼未丰,无法护我亲人朋友,只能无助垂泪。”

我护不了雀,护不了真心待我的朋友。

眼泪流淌,砸落地面…

巨大的疼痛袭上灵魂,今生的记忆如肥皂泡,经受不了这样的痛,轰然炸裂。

前世的一切似滚滚洪流,迅速地充溢在脑海中。

前世的自己,又是新的一段生…

1

女影扬鞭,分明快若闪电般的速度,在我眼里,却缓慢无比。

我下意识茫然伸手夹住她抽来一鞭,那么多的回忆在脑海中翻滚,我只觉得浑身血液蓦然凝固。

为什么要救苏慕水?

他骗了我,他骗了我!

不仅是前世骗了我,今生,他还杀了待我如亲人的雀,他还杀了!

为什么要救他?

为什么要救这个负心人?

尖锐的声音在脑海中蓦然响起,此起彼伏,我的心,霍然间痛得失去呼吸。湮兰完整的记忆,今生完整的记忆,原原本本地灌入脑海。

我夹鞭的动作,忽地一偏。

“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女影的声音凭空传入耳中,轻声道着,她说,乐子之无知。

这是诗中的句子,她在羡慕我没有知觉无烦恼吗?

的确,有知不如无知之安。

可是,我想起来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终于明白当初对弈的老者,为什么说我连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怎能赢了这局。我终于知道了女影为什么对我怒斥,说我懵懂无知,寡情无义。

现在,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了,我知道所有的一切。

错身的刹那,我分明看见女影一身红衣,渐渐变成白色,她如泡沫般的身体渐渐变成透明。她的脸上是淡淡的微笑,这让我有一瞬的惊疑。

然而,转瞬,我知道她融入了我的灵魂。

她的怒,她的恨,她的悲恸,在一刹那入了我的心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弹指的一刹那,又或是一世纪那么遥远,当我再次抬起头,我已经没了当初心绪的浮动,心如死水般波澜不惊。

看得出,轻辞对女影的消失,有着淡淡的疑虑。他没说一句话,只是眸光清浅地看着我,那目光中有许多欲言又止,他却忍了疑惑,一言不发。

第一百二十九节

我移目不再看他,挥袖,无妄之境的乱石嶙峋,天地苍茫纷纷剥落。

光消暗涨,再睁眼时,身边青山绿水,鸟雀纷飞。

看似风景独好,我知道这是无妄之境的氓地。氓地与天宫离得最近,就像人世间的窗纸,薄薄一层,看着蒙了光亮,就似两个世界。然而,只要你能找到窗纸所在的位置,轻轻一捅,便是另一个乾坤。

我抬起头,看着氓地高耸入云的山,心便如此时的山,云雾缭绕,连自己都不知山高何极,心是何情。只是看着,就想到了自己这一世的种种。

真似镜花水月,荒唐的一生。

我沉默半晌,转头对苏慕水道:“神君既是醒来,何不睁眼见一见。”声音生疏淡漠仿如路人。

我清晰捕捉到苏慕水微微一动的手指,果然,他早就醒了。

到现在,他还在骗我。

我握紧手中的长剑,指尖掐入掌心,指节泛出微微的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吐出,似用尽全身的力气,话到齿尖,却只成薄凉一句:“神君,你当年为何嗜杀成性?”

为何要阳奉阴违,包藏祸心?

为何要欺凌百姓,血洗人间?

为何…为何最后要骗我欢喜,又碎我心?

太多的为何是我心头扎上的尖刺,时时刺得我鲜血淋漓,说不出的痛。

苏慕水双目闭合,似在昏迷。

轻辞眼波流转,他上前两步,似想握住我的肩,声音清冷,缓缓道:“燕非,他中了女影的毒…”

“不要过来!”我蓦然冷喝,手中的宝剑出鞘,绽放出雪亮的寒光。

轻辞果然顿住,只是眉眼间,闪烁着我不懂的光芒。

我现在不愿猜,更无力去猜他想些什么,全部的注意只停留在苏慕水的身上,我厉声道:“苏慕水,起来呀,当年杀我,你不是很厉害吗?女影的毒对龙神之子是没用的,你还在欺骗我什么?”

越说,越无法抑制心头怒意,宝剑疾如闪电直袭苏慕水而去。

挥剑的时候,女影记忆中,关于前世湮兰仙君被辟邪宫主人亲手刺中心口的一幕幕,缓慢无比地回放在心中。挥剑的时候,护我的情景让我心痛。直到我的剑,越来越快,越来越狠厉,才能稍稍纾解心痛的感觉。

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会杀它们?

苏慕水,为什么?

天光倏地笼下了一片血色,分明是青山碧水,世外桃源似的氓地,此时在眼中却变成了蒙着血雾似的一片乾坤。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又陌生声音如响雷般,在氓地凭空传来——

“燕非,不要!”不是轻辞的声音,更不是苏慕水的嗓音。

无妄之境的厉害我是知晓,若非女影洞察世间万物,与我融为一体,我根本没有突破虚地、妄地的能力。

是谁?竟能来到氓地?

2

一股说不出的危机感在心中浓浓弥漫,一道犀利的光蓦然从眼角闪过,再回神时,我看见辟邪宫中的小妖彻歌忽然挡在苏慕水身前,接下了我这一剑。

第一百三十节

他几个扑滚,狼狈地匍匐在地,一把抱住我的脚,焦声急道:“燕非不要!”

“你做什么?”

我歪头看他,彻歌额上因疼痛渗出密密的汗珠,却咬紧苍白的唇,一双眼倔犟地看我,焦急道:“燕非,你不能伤他!”

他竟然帮苏慕水说话?

彻歌与苏慕水,何时来的交情?

当初在辟邪宫,蓝小羽说,我托彻歌去寻天谶笺,我何时托他做过?后来他在我石苑神神道道,不知弄着什么,恐怕那时便已成苏慕水的棋子。

我心思急转,暗暗掐住指尖流窜的戾焰,一言不发。

上前两步,手中化出一把匕首,捏在左手,半蹲在苏慕水身前,我看着彻歌,冰冷道:“我为何不能伤他?从他亲手杀我那一刻起,我与苏慕水便已恩断义绝。”

最后四字,从齿尖迸出,是无尽的恨。

大风呼啸着从指缝错落刮去,扬起我额角的碎发。

彻歌看了我一眼,似惊吓的小兽,陡然松开抱着我的双手,迅速后退两步。还没等退远,他忽然想到什么,慌忙道:“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

我手中握着匕首,在苏慕水面颊刷地划过一道伤痕,看着殷红的鲜血从他面颊淌下,心中狠狠地抽了抽,可旋即,心痛却被恨意取代。我笑,淡淡道:“苏慕水曾说,我儿时顽劣,只是听人说辟邪刀枪不入,便取了天下神兵利器,只是为了试试到底有没有东西能在他身上留下伤疤。”

手中的匕首上镶嵌着亮晶晶的宝石,在涌动的云光下,色泽幽暗莫测。

那时候,我不过不小心用寒玉石在他额上留了伤疤,他说我蓄意而为。

他喜欢着燕知,便能弃我于不顾?

前世的他,负情于我。

今生还是他,寡情于我。

我时燕非就这般遭人厌恶?

乌云拢起,如泼墨般,滚雷在云层中闪烁。

我身上衣袍忽似被一阵飓风吹起,从发梢、眼角、衣尾处,赫然绽放出大朵大朵的黑色花朵。

我轻轻拈起一朵,看着花蕊处那一点灿亮的洁白,忍不住想笑。旋涡似的暗黑墨色,怎么还会有洁白如雪呢?零星的白,讽刺的是我,还是苏慕水?美丽的黑色花朵盛放在我的周遭,走过的地方都生出无数的花蕊。它们迅速绽放,似要在数不尽的年华,倾其所有,轰轰烈烈地出美丽。

我微笑,心中越是绝望痛苦,这些花开得越是灿烂美丽。

“黑色曼陀罗…”轻辞呢喃一句,忽然面色大变,一把想抓住我的衣角,指尖却从我身体中穿越。他面色越发惨白如纸,几次扑空,他大声唤我:“燕非,不要绝望,你还有我,没有苏慕水,你还有我呀!”

他的声音空荡荡地在耳边响起,我心中有一瞬的迷惑,无数的黑色曼陀罗迅速凋零枯萎。

然而,转瞬之间,脑海中充斥的却是苏慕水亲手刺向我的那一幕,当年三界,我在北天门化作巨石时,众仙诸神暗里的议论似诅咒般一遍遍响起——

第一百三十一节

“她以为凭着自己,便能得了辟邪神君的喜欢?真是痴心妄想!”

“如今在这北天门,也算是她自个儿造的孽!”

“辟邪神君怎么可能喜欢她这样的呢…”

“不过是欺她、骗她、玩她,真是愚蠢!”

“…”

愚蠢!

无数个声音交叠着,带着浓浓的恶意,讽我刺我,心痛得难以呼吸。旋涡似的黑暗笼罩着我,我心如死,我情如死,眼中的酸涩无以复加。为什么是我?苏慕水为何要欺我?光阴似箭,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只觉那是一场无涯的生。我为何还在北天门为石,这就是天帝对我的惩处吗?

转瞬之间,黑色曼陀罗复又盛开,比之前更盛大、更肆虐。

3

黑色曼陀罗似燎原的烈火般,陡然间开遍了整个氓地,连天光都被黑色的芬芳熏染成了一片泼墨颜色。

彻歌扶着苏慕水,他身上忽地绽放出一道炫目的金光,不是妖色!

是仙侍,我心中赫然一惊。

“燕非,我不知你为何误会了主上,可主上从不曾负你!你若伤他,那才是天理不容!”

“天理?苏慕水还配与我说天理吗?”从他戾气大发伤及无辜百姓的时候,他就不是我心中的苏慕水!从知道他杀我那刻而起,我时燕非就不知天理为何!

“燕非,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彻歌失望地看着我,眼底流露出的是担忧。

这个神色很眼熟,我忽然想到什么,目光如电,细瞧过去,只见彻歌清秀的眉眼,和当年苏慕水座下的仙侍尺戈相貌九成相似,他是苏慕水座下的尺戈仙侍!

我心底方才的柔软,纷纷被凛冽的杀意取代了,剑光陡然间爆射开来。尖锐的剑气划破彻歌的面颊,我厉声道:“好!好个彻歌!你也骗我!”黑色曼陀罗沿四面八方赫然大盛,似燃烧的黑色火焰,一直燃烧到大地尽头。

轻辞急道:“燕非…”

我移目看着他,眼中所见一切皆为虚渺。前一刻的温存,下一瞬即可成灰。这世界从来黑白颠倒,日月晦明。我厉声呵:“住嘴,不要和我说话!为虎作伥,你算什么东西!”

苏慕水欺我,轻辞、彻歌,这些我信任的人,也一个个背弃我!

轻辞隐了他仙君的身份。

彻歌藏了他仙侍的身份。

他们是仙,是神,我是妖!

我是石妖!

怒意如暴涨的火焰,呼啸燃烧。

轻辞神色一凝,他唇角勾起一分笑,不悲,不喜。那双漂亮的瞳眸淡淡地看着我,眸中有了然一切的温存,他声音轻轻:“燕非,你骂吧,那些怨气抒发出也好,我不怨你。”

“你纵是怨我又何妨?天界的仙,无权评判我的是非!”氓地天色诡异得惊人,分明是墨云翻卷,可中间却透出明亮的阳光,那样的亮,刺得我眼眸几酸涩。我长袖一挥,手中的剑袭上苏慕水。

第一百三十二节

可是苏慕水为何不醒?

他为何不亲眼看着我如何杀他?

为何不醒?

分明冰冷的剑尖已经刺到了他的心口,剑刃刺破了他的锦衣,可我为什么没有一点的欢喜,只是说不出的痛苦,痛不欲生。

就在这时,翻滚在云层中的墨云骤然凝聚,一道响雷惊天响起。

不知是否是天泪,一滴滴砸在苏慕水身上。苏慕水身上忽然金光大盛,辟邪神君的护脉之血熊熊燃烧成一个图腾的印记。金色的辟邪从他身后陡然升腾,一牙一爪,极尽凛冽。

“轰——”一个响雷忽然炸响,辟邪的气势陡然覆盖了整个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