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池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何尝不知边疆将士此时可能正在挨饿?我父亲随时都可能没有吃饱就跨马上阵,被我逼去边疆建功立业的三弟也不知是不是还有命在…」

「别胡思乱想,邸报上没有任何坏消息,我想大家一定平安,虽然大夏军队的粮草辎重出了问题,可北匈连续几年雪灾,若说支撑,他们肯定更支撑不过去,我们的将士还有我们做后盾,他们有个盼头,知道后续粮草一定会到。可北匈那些鞑子有什么盼头?他们倾全国之力,还不知能不能筹集到一千石粮食呢,要说绝望,也该是他们绝望。」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啊。」

顾清池叹气,沈明珠没想到自己的安慰却起了反作用,连忙将话题拉回去,疑惑道:「既如此,你为什么还有心思弄这些?外松内紧也不必如此吧?难道是为了迷惑敌人?」

第二百六十九章:敬你

「不是这个原因。」顾清池摇摇头:「是为了安抚军心。」

「安抚军心?」沈明珠更惊讶了:「你刚刚还说这些护送粮队的官军乃是京营精锐,就算外松内紧,一旦敌袭,也随时可以上马作战的,怎么这会儿又说安抚军心?若是他们还需要你安抚…」

「不是他们。」顾清池打断沈明珠,四下里看了看,确定只有远处几个巡逻的守卫,这才压低声音道:「是那些民夫。」

「民夫?民夫怎么了?」

沈明珠愕然,仔细想想,这支庞大的粮队,除了护粮官军之外,的确还有五千民夫随行,赶车搬运维修之类的活计全由他们负责,单从数量上讲,他们的人数是比三千护粮军还要多的。

「之前的粮草队伍遭到潜伏鞑子袭杀的事情,一直是秘而不宣的,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么庞大的粮队,鞑子才能杀几个?得了性命的民夫回去能不传这件事吗?所以这次一出发,我就觉得民夫们的情绪不太稳定,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这样得队伍,一旦出现纰漏,就会迅速崩溃。所以这些日子,我行军虽急,却也不敢逼迫过甚,怕的就是引起他们的紧张情绪。今天晚上是中秋之夜,我和你在这里烤肉赏月,消息迅速就会传遍全军,那些民夫们发现总监军还有心思携美赏月,那肯定这段路途是平安的,最起码暂时是平安的,他们的情绪就会放松下来,如此情绪松紧结合,真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不至于骤然慌乱,即便有些小小骚乱,发现护粮军战力强大,也可以迅速稳定下来。」

沈明珠目瞪口呆,她刚刚还在心里埋怨顾清池这一次做的有些过头,怎能在这样紧张时刻和自己花前月下玩浪漫,却没料到,连这样一件事,竟也充满了算计和目的,典型地「顾氏阴谋」风格。

「明珠你不要怪我,非常时期,不得不行非常事…」顾清池生怕沈明珠怪他利用两人感情,连忙苦笑着解释。不等说完,就被沈明珠捂住嘴巴,听她轻声道:「你不用说,我都理解,我很高兴,你这样的利用,比你不利用我,只是单纯的和我烤肉赏月还要令我高兴。」

「明珠…」

顾清池伸手握住爱人的手,心中一股暖流缓缓淌过,让他这些日子高度紧绷着的情绪一下子就彻底放松下来。

「只是…你这样做,下面的人会不会有怨言?」

为顾清池感动之余,沈明珠却又生出新的担忧,却听顾清池笑道:「不会,只是和心上人吃点点心赏月而已,远远不到『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程度。更何况你是药香娘子,这一次去北疆,是要挽救将士们的性命,大家心里都对你充满了崇敬,而我又是总监军,这么大的官儿,又是状元才子,不做出点什么事才不正常。只怕到那时,大家心里都会惴惴不安,他们会想,咱们的状元才子啊,心上人和他一起北上,他竟然没心思和对方卿卿我我,这正常吗?肯定不正常;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担忧,所以他没有心思谈情说爱;为什么没有心思?是因为随时随地都会有袭击;天啊,这日子还能过吗?」

即便是谈论这样严肃的事情,沈明珠也不由被顾清池夸张的语调逗得笑出声来,她摇头道:「你啊…我真是服了,你才入官场多久?连一点儿历练都没有,就要担起如此重任,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笑一笑十年少,能笑为什么不笑?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苦中作乐,我们还能笑出来,这是好事儿啊。」

「来,为你的乐观精神,我以肉代酒,敬你一个。」

沈明珠举起兔腿,月光下,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这一刻,埋在心中,被她一直压制着不让露头儿的那颗名叫爱情的种子,忽然之间就破土而出,绽出了翠绿的嫩芽。受过情伤不假,可是为了这个男人,她想她或许可以再赌一把。

「好,我也敬你,为你的生死相随。」顾二少并不知此刻他总算是功德圆满,在沈明珠心中成功扎根,不过他不会放过任何打蛇随棍上的机会。

「滚蛋,谁和你生死相随了?我是为了边疆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几十万将士。」果然,小腿上挨了轻轻一脚,不疼,倒好像是被甘蔗打了一下,然后那甜蜜汁液就渗进皮肉,顺着血脉一直流淌到心里。

「我一看那个鞑子不要命了,我眼睛也红了,心想妈的,就你不怕死吗?老子也不怕死,老子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你们这些王八蛋踏上我们大夏的土地祸祸,我就也猛扑了上去,然后腰上就是一疼,我心想得!这下死定了,但临死也不能赔本啊,我已经杀了两个鞑子,再把这个杀了,去阎王爷那里也能和兄弟们交代了,我就一把撕开了鞑子那臭烘烘的毛领子,咬在他脖子上…啊!」

临时用来做外伤包扎和急救处理的帐篷中,一个大汉躺在简单的木床上,口沫横飞地诉说着,听起来真是豪情万丈,就是时不时有些起伏甚至颤抖的语调,显得和这份儿豪情不怎么协调,终于在讲到关键处,这大汉一声痛叫吼了出来。

帐篷里总共六张床,都有伤兵在上面,门口处也还有或坐或躺在担架上的十几名伤兵,此时听见大汉的痛叫,不但不同情,反而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就有一个躺在床上的伤兵大笑道:「刘胡子,你就吹吧,还咬在脖子上,那鞑子听说都十几年不洗澡,你咬得下去?」

「放屁,谁吹牛了?当时老子是因为觉着活不成,要拉那个鞑子一起死,别说他十几年不洗澡,就是脖子上有大粪我也顾不上,不过现在回想回想…呕…」

这话又引起了一片大笑声,粗犷笑声中忽听一个银铃般的悦耳声音道:「真是大英雄,就是英雄日后要遭罪了,万一每次吃饭都想起这个茬儿,一旦吃不下去了,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哄笑声再起,那大汉却顾不上回击,一骨碌就要爬起来,一边惊喜大叫道:「沈娘子,我好了?」

「别动,伤口会裂开。」沈明珠连忙按住那刘胡子,她也不得不佩服这个将近两米的黑大个儿,后腰被砍了一刀,若是个弱一点的人,只怕就不能活了,他不但活着回来,在病床上还能谈笑风生,这个伤口需要深层清创缝合敷药,可是很疼的,然而军中麻醉药剂太稀少,简直比黄金还要珍贵,这大个儿就硬生生捱了下来,还坚持把自己的英雄事迹给讲述完了。

第二百七十章:地狱笑声

刘胡子迅速就被抬了下去,又一个伤兵被抬上病床,此时却有另一张床上的伤兵开始自豪讲述他的负伤经过,明明应该是充满了呻吟哀嚎的伤兵帐篷,此时却充满了欢笑声,虽然时时变调,但欢笑就是欢笑。

战斗在清晨打响,直到晌午才结束,双方都是损失惨重,收拾完战场善后事宜,已经是下午时分,将军们抓紧时间总结布置作战计划,士兵们则抓紧时间休息训练,然而最忙碌的还要属后方军医们,一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才将所有轻重伤员处理完毕。

走出帐篷,沈明珠伸了个懒腰,用手轻轻揉揉眼睛,一夜未睡让她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她扭头看向东方,只见一轮红日从山后露出半边脸,红彤彤的煞是可爱。

「沈娘子在想什么?」

一个黑红脸膛的男子也从帐篷里钻了出来,他大概有四十多岁的样子,脸上表情十分平静,不,不是平静,而是僵硬,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了许多老人才会有的沧桑,而是寂灭,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情绪的寂灭。

「梁大人。」

沈明珠回过头来,对那男子微微一笑,然后看向天边朝阳:「我在想,还不错,今天的日出也和往日一样娇艳。」

「到底还是个女娃儿,在这么血腥的地方,心里也免不了那些春花秋月的想法。」梁长昌语气平和,嘴角微咧,似乎是想挤出一个笑容,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有笑过的关系,这笑容竟比哭还难看。

「不想笑就不要笑了,一点儿也不好看。」沈明珠打趣他,于是梁长昌也就顺势收了笑,板着脸正要说话,就听身后一个清朗声音道:「沈娘子,这老东西他哪里比得上你?他都三十年没笑过了,能笑出来就不错,你不能要求太高。」

梁长昌猛然转身,看着身后那个三十多岁,一脸疲惫的家伙,冷哼道:「沈娘子说我也就罢了,杨沧海,你凭什么敢这样说我?难道你笑得还能比我好看?」

杨沧海伸了个懒腰,也看向天边朝阳,喃喃道:「今天的太阳好像格外红艳啊,老家伙,你知道到现在为止,咱们死了多少人吗?」

沈明珠疑惑地看向杨沧海,这是军医营中的第二人,职位仅次于梁长昌,所以他说出「死了多少人」这种话一点儿也不奇怪,让沈明珠惊讶的是,这句话对方竟然是带着笑意说出来的。她想都不敢想的事,这名军医官竟然能带笑说出,他这是什么心态?

「多少?」

梁长昌的语气里也没有多少痛惜,平静的仿佛他只是问杨沧海今天中午饭吃什么而已。

「截止到一刻钟前,死亡人数一百六十人。」

「真的?」

梁长昌那双不大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从来都没有表情的脸上竟罕见的出现了一丝激动之色:「你说…只死了一百六十个人?这怎么可能?」

「没错,只死了一百六十人。」杨沧海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虽然稍纵即逝,但只要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有多么难得。

「天啊,竟然只有一百六十个人…」梁长昌搓着手喃喃重复着这句话,虽然很快就恢复了面无表情,但眼神中却似是燃起了一点火花。

「喂喂喂!你们两个…」

直到这时,沈明珠才能够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她立刻就愤怒了,上前指着两人叫道:「你们两个是不是有病啊?我们的兵士有一百六十多人死了,他们再也不可能醒过来,你们…你们竟然在这里激动兴奋,你们还是不是人?难道在边疆这么些年,你们连血都冷了吗?」

梁长昌和杨沧海看向她,面对这种气急之下的指责,他们竟是纹丝不动,杨沧海甚至反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能激动兴奋?伤兵共有一千八百三十五名,如今死了一百六十个,连一成都不到,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似这样的大战,哪一次不是要死四成以上?如果没有你的药,加上后来感染,只会死得更多,六成以上也是有的,难道你还不觉着这值得兴奋吗?」

「可…可是死了一百六十个人啊,在你们看来,一成都不到的战死数目很伟大,可那一百六十个人,不,不止一百六十人,还有死在两军阵中的,加起来最起码也有三百多了吧?他们…他们就这样死了,死在这异乡的土地上,连尸骨都不能运回去…」

沈明珠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却听梁长昌沉声道:「胡涂,打仗还能不死人吗?别说你只是药香娘子,你就是药香仙子,也不可能救活所有人,与其为这些人伤心,你更应该为那些活下来的人庆幸。」

「行了老家伙,沈娘子才来战场上几天?她受不了这种事也正常,你以为她是和你我一样,已经被无数死亡摧残的连心都麻木了吗?」

杨沧海劝了梁长昌一句,却听老上司咕哝道:「我以为她应该很清楚这些事情的嘛。你看她来了之后,就安排那些女娃子和这些大头兵谈心说笑,吹笛子弹琴的让士兵们安宁心神,连疗伤时都要让那些家伙轮流讲述自己的负伤经过,引得那些家伙一个个连死都不怕了,就顾着大声吹牛皮…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说明女娃子应该是个乐天坚强的人,这会儿却又偏偏露出多愁善感的模样,战场上最不需要的就是多愁善感。」

「就因为我还会伤心流泪,所以我才能想出这些法子,一开始你不是还强烈反对吗?说我们过来只是添乱的。」

沈明珠气嘟嘟嚷了一句,很寻常的一句话,却让梁长昌整个人都怔住了,好半天,他才点点头,喃喃道:「说的好啊!你说的没错,还会伤心流泪,这其实也是一种福气,若不是如此,哪里能让这地狱里都有笑声?」

说到此处,梁长昌忽然对沈明珠一揖倒地,郑重道:「沈娘子,我梁长昌一辈子没服过人,唯有如今,是真的服了你,就冲你的药,冲你让这些伤兵们能燃起活下去的斗志,我老梁感激你一辈子,我确实不如你多矣。」

梁长昌说完,便转身回了帐篷,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倒弄得沈明珠有些不好意思,她可没忘自己当初刚带着医女们赶来的时候,一百多名军医那不屑的目光,梁大人身为军医营的最高官员,只送给她们冷冰冰的四个字:「不自量力。」

所以沈明珠担心自己刚才触怒了这老家伙,才会让他气得反话正说,虽然现在两人关系缓和了许多,但就在十天前,他们还是泾渭分明水火不容的,这两位军医官看自己的目光就如同看一个富贵人家突发奇想的白痴千金小姐一般。

第二百七十一章:纨绔

「梁大人是不是生气了啊?」沈明珠小心向杨沧海求证。平心而论,虽然先前这些男军医对自己等人很不友好,不过她是从心里佩服这些人的,战场上谁都可以发泄情绪,唯有他们不行,因为他们如果崩溃,那带给伤兵们的灾难将是毁灭性的。这些军医也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但他们却硬生生逼迫自己变成了没有情绪的精铁石头,这是何等残酷的事。

「沈娘子怎会这样想?」杨沧海硬挤出一个笑容:「三十年了,看得全是鲜血和死亡,你以为老家伙还具备反讽的本事?你没看见他连笑都不会笑了?」

一句话说的沈明珠泪水夺眶而出,她点点头,喃喃道:「我刚才说话太重了,这么些年,你们真的很不容易,真的,我觉得你们每一个人都特别特别了不起。」

「在我看来,沈娘子能让这个全是恐惧和哀伤的地狱出现了笑声,你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杨沧海郑重沉声说道,说完后又艰难一笑,安慰沈明珠道:「不用在意那老家伙,你大概是他这一辈子唯一敬佩的人,我用人头担保他说的不是反话。行了,快去休息吧,天气冷了,鞑子那边大概也十分难熬,所以最近发起战斗越来越频繁,我们日后还有的忙呢。」

沈明珠点点头,看着杨沧海也进了帐篷,她知道对方要和梁长昌收拾善后,一边总结下经验,并为下一次救治做好准备。据说二三十年来他们就是这么过的,所以她也没有进去打扰那两位老搭档。

一转身,正要去看看其它帐篷里伤兵的情况,就见顾清池正站在她身后,满眼温柔的看着她。

「你怎么过来了?元帅议完军情了?」

沈明珠惊讶地来到顾清池面前。来到北疆后,顾清池参与了几次战斗部署,因其「诡计多端」而深受英国公和龙大将军赏识,于是上奏皇帝将他留下来做了个参谋,如今也在北疆战场,为军事部署出谋划策。

「议完了,所以我特意过来看看你,却不料过来就看见你正在被两位军医中的老大做思想教育。」顾清池满面含笑,看着沈明珠的目光似水般温柔,透着那么一股子深情款款。

「所以你是特意幸灾乐祸来了?」沈明珠斜睨这货,决定如果这厮敢回答「是」,就一脚把他踹出二里地去。

顾清池那是多会察言观色的家伙?见沈明珠柳眉轻挑凤眼微眯,当下便立即正色道:「当然不是,你难道看不出我是在心疼你吗?」

「说实话,的确看不出,心疼的表情原来是笑容满面么?」

沈明珠冷哼一声,一句话让顾清池又忍不住哈哈哈笑了起来,忽见沈明珠穿着靴子的脚已经微微伸出,他忙又收敛笑容,咳一声道:「主要是吧,在思想教育这方面,你向来是无往不利,如今忽然有人能教育的你也说不出话来,这实在是难得的,所以我忍不住好奇,就笑了。」

「这有什么可好奇的?虽然我和两位大人观念有些不同,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可以互相欣赏。而且事实胜于雄辩,正是因为这军医营气氛的转变,两位老大也正在尝试接受我的方法不是吗?」

顾清池点头道:「没错,他们也不是食古不化的人,将士们面对伤痛疾病的表现他们看在眼中,心里自然会有所触动。」他说到这里,便看向沈明珠,轻声道:「只是苦了你,我知道你并不是活泼的人,为了让将士们勇敢面对伤痛,你受苦了。」

「我这一点算什么苦?」沈明珠目光迷离起来,喃喃道:「比起那些消逝的生命,我所做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顾清池默然不语,好半晌方感叹道:「战场的确是和天下任何地方都不同的一处所在,都说人命大于天,可在这里,人命却如草芥一般。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但没有办法,必须撑下去,不然就会让更多的同袍丧命。到如今,我感觉自己也麻木了许多,我也不想麻木,可不麻木不行,你知道吗?如今我在那帐篷里出谋划策,都不能考虑我们的将士会折损多少,而是要考虑会给鞑子那边造成多大伤害,有时候我都怀疑我的血是不是已经变冷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如同我在军医营,明明心如刀割,不也得强颜欢笑么?」沈明珠拍拍顾清池的肩膀:「罢了,不必多想,既然到了这地方,咱们尽自己所能,求个问心无愧就是,你我一起共勉。」

「问心无愧?真的能问心无愧么?」

顾清池喃喃,话音未落,忽听不远处一声嗤笑,接着一个有些慵懒的声音淡淡道:「你这男人当真婆婆妈妈,还不如一个女人心胸开阔。为什么不能问心无愧?战场就是这么个地方,为了胜利不惜一切。即便你的计划是故意让将士们去送死,但只要能保住更多人的性命,用最小代价换来敌人最大伤亡,这样做也是值得的。那些被你送去死的将士心里也绝不会有怨言。所谓慈不掌兵,便是这个道理了,因为有时候,你的仁慈会把更多同袍送到地狱去。」

顾清池这两年几乎就是在赞美声中过来的,虽然不至于昏头,然而骤一听如此刺耳的话,心里还是十分不舒服,暗道是谁跑来这里大放厥词?

一面想着,便转过身去。只见从帐篷后转出一人,骑着匹大黑马,看见顾清池和沈明珠,他便勒住缰绳,有些笨拙的慢慢挪下马来。这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肤色白皙容颜俊俏,眼角眉梢天然的一段风流,竟是个天下一等一的标致人物。顾清池也算是相貌出色的,但和这人一比,却是少了点那份儿风流不羁的魅力。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上过几回战场?经历过多少生死?就敢说这样话?」

顾清池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拿着别人性命不当回事儿的纨绔,看这人衣衫虽有些破烂,却也是上好料子,一张脸蛋儿吹弹可破,绝不是经历风霜之辈,因此忍不住便反唇相讥。

第二百七十二章:风云人物

却见那人「哈」的一声笑,接着不屑道:「问老子上过几回战场?老子身经百战打生打死那会儿你还在学堂里读书呢。怎么?你看小爷我长得人模人样,以为我是纨绔,觉着有资格义正辞严的训斥我无情是不是?嘿嘿!活该你倒霉,连这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论理这军营中到处都该是我的传说才对啊,难道堂堂状元郎竟一点儿都没听说过?」

顾清池自认为他就是个够骄傲自负的人,今儿冷不丁遇见一个比自己还骄傲自大的主儿,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暗道这位也未免太能吹了吧?就他那下马姿势,陆清瑞如今都比他强得多,好意思说他是身经百战打生打死?

下一刻,就见这人捂着大腿一瘸一拐来到沈明珠面前,上下打量了几眼后,就露出十分和煦的笑容,点头道:「药香娘子是吧?不简单,竟然敢来这地方,且还没崩溃疯癫,当真是好样儿的。对了,你那个白药十分好用,这一次要是没有它,老子还不知下场会怎样。」

沈明珠也有些懵,从面前这人举止说话来看,他在军营中地位不会很低,可这两个月来,军营中那些高级将领她都见过,并没有看见这么一号人物啊,这人到底是谁?他怎么敢说如此大话?

正疑惑着,就听身后杨沧海的声音响起道:「听见声音就知道是你,怎么这一次去了那么久?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咦?受伤了?这可是难得,凭你付昀的狡猾,竟也有这种时候?」

「他妈的你这不是废话吗?也不看看老子是去什么地方,这一次要不是我机警,命就得撂那儿去了。杨沧海你别以为我落在你手里,就不敢和你呛啊,如今现成的药香娘子在这里,我难道非要用你这个老梆子给我治伤?那张死人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看了都倒胃口。」

「我呸!上回不知道是谁,就差没跪下求我出手了,那会儿你嘴里的死人脸是梁大人,如今有了药香娘子,连我也变成了死人脸?付昀,若说无耻,当世你称第二,只怕没人敢称第一。」

付昀?这个名字好熟悉。等等…竟然是他?

沈明珠张大了嘴巴,扭头看向顾清池,正好看见顾二少目瞪口呆的表情。

于是她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这个付昀的确就是她知道的那个付昀。难怪…难怪他说军营里到处都是他的传说,这话真是太谦虚了,作为大夏开国第一位高级将领的男妻,何止军营?整个大夏都是他和龙傲天的传说好不好?甚至沈明珠怀疑他们的事迹已经走出国门,传遍了五湖四海。

「沈娘子,你真的要见死不救吗?我孤身一人,深入北匈境内,就为了探听军事机密,历经三个月,九死一生才能回来,你就忍心让我被这个死人脸给呕死吗?」

那边付昀已经开始叫嚷了。沈明珠还没怎样,顾清池脑袋上的黑线就已层出不穷,他正要说什么,忽然就听一声沉喝道:「够了,刚回来便这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万一吓坏了沈娘子,你该当何罪?」

随着话音,一位英俊挺拔的年轻将领大步流星赶过来,目光落在付昀大腿上时便是一凝,接着一张脸就阴沉下来。

「你滚啊,告诉你,这一次我劳苦功高,让沈娘子帮我疗伤完全够资格。」

付昀缩了缩脖子,但很快的,在看了沈明珠一眼后,他脖子就又梗起来了,可惜这骄傲斗鸡一般的姿势还没维持眨眼工夫,就让龙傲天揪着脖领子将他整个人都提得离了地。

「杨大人,不用管这货啰嗦,请您尽快给他治伤。」

龙傲天沉声说完,也不管付昀扎手舞脚的挣扎,提着他就进了帐篷,下一刻,付昀惊恐地大叫传来:「啊啊啊!为什么死人脸会在这里?我不要…杨沧海,小爷宁愿要你疗伤,你给我进来…唔唔唔…」声音到最后忽然变闷,显然是被人捂住了嘴巴。

顾清池和沈明珠从头到尾都只能呆呆看着这一幕,这一对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自带主角光芒的男女,此时完全沦落为路人甲乙,成为付昀惨叫声下的陪衬。

「杨大人,付…那个…付公子叫得好惨,他在深情呼唤你呢。」

见杨沧海不但没进帐篷,反而来到两人身边,沈明珠忍不住提醒了一下,却见杨沧海板着脸摇头道:「不用理会,他从来都是这样。其实梁大人治疗外伤已是炉火纯青,他那些鬼叫,不过是叫给龙将军听的罢了。」

「为什么?」

顾清池好奇,却见杨沧海难得老脸一红,含混道:「那个…大概是盼着这样龙将军就不敢招惹他吧。对了,顾大人怎么过来了?看鞑子这攻势,这两天只怕还要有几场硬仗要打,元帅做好准备了吗?」

顾清池点头道:「是啊,北匈大概也是山穷水尽,鞑子这一次完全不要命了。不过还好,咱们如今战死的将士很少,这些经过生死血火的战士,每一个都是宝贵的财富,足足抵得上十个新兵蛋子。」

「何止十个?二十个也抵得过去了。」说到这里,杨沧海也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忽见前面帐篷里一个士兵在担架上被抬出来,他心中一紧,连忙急走几步到了近前,看一眼后叹了口气,拍拍那士兵肩膀道:「好样儿的,不管如何,能保住性命就算不错,回家后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却见那士兵猛然坐起,哭着叫道:「杨大夫,我这腿…您再行行好,给想想办法吧。我不能回家,回家也是废人一个,只能连累老子娘和媳妇儿,与其做个白吃饱窝囊废,我宁愿战死,最起码还有点抚恤金留给她们,呜呜呜…」

堂堂七尺汉子,面对敌人刀剑尚且能够勇猛冲锋,血流如注也面不改色,此时却嚎啕大哭得像个孩子一般。杨沧海默然无语,忽听身后一个清脆声音道:「不过是截去了半条腿,怎么就成了白吃饱窝囊废?你也太小看自己了。」

杨沧海回头瞪了沈明珠一眼,沉声道:「沈娘子,这孩子半条腿都没了,和那些瘸了的不一样…」

不等说完,便听沈明珠笑道:「我知道啊。杨大人,我虽然不算是大夫,但这断腿和瘸脚的区别却还是能分清的。我不是在胡乱安慰他,我是说真的,他从边疆回去后真不用担心,朝廷会为他们安排退路,这是当日皇上亲口和我说的。」

第二百七十三章:无赖的洒脱

「什么意思?沈娘子你是说真的?可…可我没有了这半条腿,走路都不行,还能干什么?」那个士兵听说朝廷会给安排退路,立刻就激动了,只是本能的却不肯相信,看看自己的腿,豆大的泪珠再度落下,哭着叫道:「这不就是一个废人吗?还能干什么啊?」

「这个世上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腿的。」沈明珠收了笑容,正色道:「你久在边疆,还不知道大夏如今的繁荣富强吧?我们的海上贸易线已经开辟,五大港口万舟云集。随着经济的与日增长,各种手工作坊和新玩意儿也越来越多。就拿你来说,虽然腿废了,但完全可以找一个制陶厂去制作陶罐,或是去蜡烛厂制作蜡烛,总之如今内地各式各样的厂子作坊层出不穷,先前我看邸报,有大臣上书建议减免商家赋税,来换取他们安排你们做工的机会,一个厂子或者作坊里有多少残疾的老兵,税务徭役就会有相应的减免。这消息既然出现在邸报上,那应该就八九不离十了,只是因为还没最后确定,所以我不敢和太多人说。一旦此事成真,你们就不会再是累赘,而是人人争抢的宝贝了。」

一番话说的那士兵都听得呆住了,也别说他,连杨沧海都是满脸不敢置信的神色,喃喃道:「沈娘子,你说的是真的?这…这玩笑可不能乱开。「

一旁顾清池笑道:「我证明,明珠说的都是真的,之所以还没有公布,是因为朝廷正式的章程还没有下来。」

「确实如此。然而当日我来北疆之前,皇上的确说过,以后会妥善安排从边疆退下的伤残老兵,毕竟我们大夏现在有这个能力了。」

「好,好啊。」

杨沧海眼中含着泪花,欣慰地直点头,喃喃道:「莫说皇上和朝廷将咱们军伍中人放在心上,就是不放在心上,今日听了沈娘子一番话,也让人清楚,并非手脚废了就是废人,相反,他们还是可以干活养家的。」

「对对对,就是这样,我听了沈娘子的话后,就觉得日子一下又有奔头了。杨大人,您说的没错,能保住性命就是好事儿,半条腿算得了什么?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等皮肉长上了,不用十八年,老子就又是一条好汉。」

那个士兵连连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地高声道。杨沧海含泪点头,又叮嘱了其他人暂时莫要透露此事,然后看着他们欢天喜地去了,这里正要转头对沈明珠说话,就听她又担心道:「杨大人,付公子…他真的没事儿吗?你听他叫得,比猫头鹰还惨,都有些瘆人了都。」

「没事儿,他向来都这样。」

杨沧海十分笃定地摇摇手,忽听顾清池道:「杨大人,这位付公子在军中是什么职务?他又是怎么受的伤?听他说深入大漠侦查,这…这不是真的吧?」

「怎么不是真的?」杨沧海面色一整,沉声道:「付大人乃是军中斥候队长,这职务虽微小,却关系到几十万大军的生死。他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自从他来了北疆,不知侦查到了多少关于敌人的情报,可说是为北疆防线做出了巨大贡献。这一次他的确是深入大漠三个月,不知带回了怎样的机密…」

不等说完,就听顾清池诧异道:「等等等等,杨大人,付公子…他不是…不是龙将军的内人吗?龙将军就…就放任让他去做这些最危险的事?」

杨沧海笑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女子本分乃是相夫教子,可沈娘子不也是药香娘子吗?难道你喜欢她,就要将她娶进大宅门中,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不让她发展自己的事业?」

「那怎么能一样呢?」

顾清池一甩袖子:「明珠开制药厂,那是因为没有危险,所以我才同意的,可…可付昀…他…他那是刀口上舔血的勾当啊。」

杨沧海纳闷道:「他本来就是个刀头舔血的帮派无赖啊,如今肯为大军做斥候,也算是改邪归正善莫大焉。至于危不危险的,呵呵!付大人是男子嘛,就算是龙将军的妻室,他终究也是男子,在这北疆之中,将军也好士兵也好,谁敢说自己能长命百岁?即便付大人最终血洒沙场,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活得痛痛快快,死得轰轰烈烈,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杨沧海得意说完,才发现顾清池和沈明珠都目光灼灼盯着他,眼中满是赞叹,异口同声道:「没想到杨大人还有这样的豪情睿智,当真令人敬佩。」

杨沧海老脸微红:「什么啊?这是付昀和我说的,如今我不过是转述而已。」

顾清池和沈明珠:「切!」

「哎!你们别这样啊,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杨沧海连忙急赤白脸的辩解,证明自己也是有豪情的,换来顾清池和沈明珠的又一个「切!」

自从沈明珠来到北疆后,将士们就惊讶发现,不但伤兵营里一改往日死气沉沉的压抑气氛,充满了欢声笑语,就连那些军医们也有了很大改变。从前的他们紧张,严肃,麻木,暴躁,经年累月面对生死,那种对生命消逝无能为力的痛苦侵蚀了他们的全部神经,让他们逐渐变成了麻木的木头人一般。

可是现在的军医们,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甚至开始笨拙的学习那些医女们和受伤将士们交谈,在让将士们放松的同时,不知不觉就放松了自己。

军医们的改变是沈明珠收获的意外惊喜,这不是她的功劳,她每天忙着做药,战后伤病的包扎缝合都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暇给军医们上心理辅导课?再说她没修过心理学专业,万一画虎不成反类犬,那反而会让情况更加糟糕,所以对于军医们,她从来是不置一词的。

然而伤兵营中有了这些医女,将士们开始粗狂地坚强地笑,哪怕脸上疼得扭曲,也要在同僚们面前吹牛自己是铁打的汉子,当然,在吹牛过程中时不时就发出几声惨叫这是必不可少的。就因为伤兵营里的气氛慢慢改变,所以这些军医们耳濡目染之下,那些麻木的神经也渐渐恢复了生气。

说到底,这其实就是一个影响力的循环。从前伤兵营中的伤兵们面对剧烈痛楚和生命随时可能消失的恐惧,一个个哀嚎痛哭。军医们常年处于这种环境下,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痛苦,怎可能不变得麻木?当他们一个个都是死人脸时,受伤将士们心里自然也更加沉重恐惧,这就陷入了恶性循环中。

第二百七十四章:内讧(上)

直到沈明珠到来,她是药香娘子,是北疆几十万将士在心中无比感激和尊敬的人,利用这种特殊地位,她首先提振了士气,让将士们能够从容面对伤痛甚至死亡,这才带动的军医们也逐渐改变,整个伤兵营的气氛开始进入良性循环,连杨沧海和梁长昌两位死人脸的代表如今都变成了和蔼长者。

好吧,梁大人就算了,他实在是中毒太深,又对自己要求过于严格,冷不丁转变画风总有些别扭,所以现在就是介于死人脸和慈祥长者之间的四不像。要说改变最大的,还得说是人家杨沧海,那真是整个儿就变了一个人似得。

对于伤兵营的这一转变,斥候队长付大人给予了极大地赞叹和表扬,他腿上伤还没好利索呢,就整日里在伤兵营窜进窜出。而这一次险死还生的经历终于让龙傲天也没办法洒脱了,严令他必须养足半年才许再度上马,不然就豁出去打断他两条腿,也不会再让他涉险。

对如此霸道的命令,最讨厌威胁的付大人进行了英勇积极地反抗,可惜,在龙傲天霸道绝伦的武力之下,反抗无效。

不过付昀是什么人?在京城里那也是有过名号的,虽然这名号没有他的「龙将军之妻」名号那般广传天下妇孺皆知,可好歹巅峰时期走路也是横着的主儿,能因为龙傲天一纸命令就真的安分守己吗?怎么说这些年在丈夫地强势下,也咂摸出了点「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厚黑之道:好,你不让我去当斥候侦察敌情不是吗?没关系,爷们这样风一样的汉纸到哪里都会发光发热。

于是付大人在一个月后,瞅着腿伤好的差不离,最起码走路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是瘸着的情况下,怀着极大热忱投入到了给医女们,主要是给沈明珠打下手的工作中。他原本就是个狠辣家伙,自己也有过无数次野外独自疗伤的经验,打起下手来那叫一个不费劲儿,溃烂狰狞的伤口,手起刀落就是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