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微随后伏首。“谨尊喻旨,教王重恩,属下赴汤蹈火粉身难报。”

紫夙弯腰扬首,娇声呖呖。“紫夙谨尊教王喻旨,必当恪尽职守。”

千冥伏下去,看不清面容,语音沉沉。“教王训诫,属下谨记于心。”

他跪在殿外,耳听得一句句恭敬至极的言辞,心底冷笑。

枉费机关算尽,到头不过是为别人做嫁衣,千冥的恼恨可想而知。早该料到,以教王的心机,怎会容忍他一人势大到直逼玉座的地步。

废二使,立四使,无形中以迦夜和九微平衡即将倾斜的权力,微妙的挚肘千冥紫夙。

迦夜年幼九微新晋,尚不足服众,必然倚仗教王支持,可保忠心无虞。

四使中声望地位最末的九微掌淬锋营弑杀组,又有夔长老的前车之鉴,势必事事小心处处留意,断不容千冥染指。

去除了最大的祸乱之源,千冥纵使野心勃勃也难翻大浪。

看似对一切都不闻不问,放纵随意,实则轻轻拔弄即将各人操控掌中。

殿下所跪的四名任一地都能独当一面手段过人的高手,不过是他指间聊供驱策的棋子。

看着座上人高深莫测的微笑,他不禁暗暗猜疑,究竟是千冥策动了教王查戡左使,还是教王故意放纵二使互博,只等清洗一刻的到来。株大根深的各位长老,是否已惹来深忌而不自知?

在这样深沉阴鸷的人手下效命,又是何其危险。

九微要守住誓死拼来的权力,需得付出多少代价。

一阵山风刮过,挟着森森雪意,数不清的木叶潇潇落下。

天山深处的权力更迭迅速传遍了消息灵通的西域诸国。

迦夜变得非常忙碌,纷至踏来的各色朝贡礼品应接不暇,她着人一一记录入库,对试探求好的官员均是以礼相接,并不因年小任重而有半分失措,深夜还翻读獍长老过去留下的记录帐册,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诸国事务了如指掌。

连与身份匹配的院落更换,都是忙至今日才有余暇顾及。

新的住邸是一座水殿。

以人力在山间凿出沟渠,引入雪水汇注成池,又在池上营建了整个殿堂。四面环水,素白的轻纱随风拂动,整块贝壳打磨成极薄的页铃,静静的垂在檐下,时而轻呤作响,殿中更有长长的水道,绽放着大朵荷花,碧绿的荷叶清圆摇曳,偶然滚落一滴透亮的水珠。

“这花…”入眼一池与节令格格不入的花,两人都愣了。

司掌宅邸的教吏知机的接口。

“禀雪使,放眼天山,只有此地才有这般奇景。”

“此殿是专从贵霜国请来的能工巧匠营建而成。据闻建殿之初从山间引入了寒热二泉,寒泉在外,热泉在内,中和二泉后才能让荷花四时绽放,冬夜不凋。”

“其间设计了极其巧妙的架构回廊,使此殿冬暖夏凉,绝无水气而来的阴寒之敝。”

立在光可鉴人的云石地上,她转首打量殿内,伸手轻触悬在半空的贝铃,雪色秀颔轻仰,长长的睫毛微扇,衬着阵阵青荷的香气。

水殿时有轻风徐来,暗香盈袖。

纯白的纤影仿佛散着微光。

那一刹,他忽然明白了千冥的执念从何而来。

随意挑了一间偏室为栖居之所。

从窗口望出去,水光潋滟,远山雾朦,几乎教人错看成江南。

迦夜不喜人多,下令众多侍从仅在前殿值守,内殿只留了少数几名侍女,甚而还包括绿夷在内。偌大的地方轻悄无声,冷清沉寂,竟如无人之境。

布置寝居的时候他瞥了一眼。

书架漫壁,多得数不过来的典籍整整齐齐的列在架上,随手抽出翻看,涉猎之广,所藏之杂全然出乎意料。

星象占卜、医毒药理、战策兵书、文武韬略…林林总总一应俱全,真不知她是否一一入目。

环顾四壁,除几件教王赏赐的珍品外全无杂物,若非置有床塌,倒是更像书房多些。

除了书,完全看不出任何个人喜好,十余岁的少女…淡薄至此…

“你在看什么。”女孩立在门边,扫了一眼他犹握在手中的书。

他抿了抿唇,拿不准她的喜怒,不知否会因擅入寝居而遭斥责。

“神农尝毒经?”没有不快的神色,她有些意外,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你若喜欢就拿去看吧,多学点也好。”

“这里的书你都看过?”

迦夜走至桌前检视案上的文卷,并未留心他的问话。

“七成吧,最近事情太多,已经很少看了。”

他禁不住诧然。“怎么可能。”

她茫然抬头,惑然不解。“你想问什么?”

“你…记得住?”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册。

放下卷宗,她凝思了片刻,从书架上挑出十余本书递给他。

“一个月内看完,届时我会抽查。”

素问、九卷,六韬,战国策、黄帝八十一难经、西域志…

每翻一本,脸色就难看一分,如此艰深繁杂的轶典限于这般时间,简直无异于淬锋营的试炼。

“这些…”

“必须看完。”她俯首点批着近期的密报,口气毫无酎减的余地。“我做了四使,你要承担的也与过去截然不同,若在从前,我会仅要求你做好杀手的本份,但现在面对的还有教内倾轧的机关暗算,比对敌更危险。”

“树大招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只会比从前更苛,稍有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手中的毛笔顿了顿,又平静无波的说下去。

“你若不想无由送命,最好赶快适应。”黑眸轻飘飘的扫了一眼。“从下月起,我会派你单独下山执行任务。”

“什么样的任务?”

“还能有什么任务。”她叹了口气放下笔。“当然是杀人。”

“刺杀,伏杀,毒杀,诱杀…”她拔着指数,微偏着头像个孩子,眼神殊无笑意,“当然,假若你觉得方便,还可以用色杀,你有这个本钱。手段随你,但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

“弑杀组?”辨不出迦夜的话是否暗含讥讽,他索性直接问出疑惑。

“弑杀组受了重创,这点小事还是不要惊动的好。更何况…”她的语声缓下来,忽尔淡淡的微笑。

“新上任的月使,未必能指得动他们。”

九微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被提拔为四使之一,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戒慎。

重整清洗一空的淬锋营成为当前最棘手的任务,千冥的刻意刁难,紫夙的隐然施压,迦夜的袖手观望,都让事情进行得倍加困难。

好在莎车一事的余威尚在,没有哪一国在教中大换血的时候趁隙篡动,九微才得以有余地从一团乱麻般的纷杂中寻找头绪。

平步青云有遂其志,俩人依然亲近如昔,但碍于迦夜不便会面,只剩了物件往来,偶尔捎来的东西精致程度与往日可称天壤之别,足见四使地位之重。

听迦夜的言外之意,似乎九微的处境…很不妙。

问策

私下探听到的事实让心情越来越沉。

九微的资历尚浅威望不足,加上千冥执掌教务私下以内线挑拔,根本难以收服弑杀组,多次执行任务的精锐杀手甚至私下抗令,阳奉阴违,虽不敢当面挑衅,却让诸多政令无法推行。

拥有刑罚之权的紫夙抱臂而观,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对一些惩饬的要求轻轻带过,益发使不驯之势高涨。相较之下,迦夜的不闻不问已是相当难得。教徒多是观望,甚至有人暗中赌这位月使何时失宠,被教王厌弃。

显而易见,三使无一不对这介新起势力存有戒心。

弹压不下,训练起自身力量的时间又不够,九微此时无异于在热锅上煎熬。从一介亡命杀手到统率群狼的枢脑,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教王的破格提拔并未能带给他更多筹码,多方挚肘让处境越来越艰难。

恰逢此时,弑杀组传出暗地消息,正在私议以合力进谏的方法直呈教王,换掉九微。若直谏送达,加上三使推波助澜,下场可想而知。

时间一天天过去,偶尔擦肩而过,九微神色如常,却能感觉出疲惫焦燥之意日渐加重,心事重重。

山雨欲来风满楼,困境愈来愈危。

徘徊数日,他终于敲开了迦夜的门。

“进来。”

推门而入,迦夜仍在桌前疾书,一旁堆积有尺许高的案牍,几乎挡住了身影。

“有事?”

她头也没抬,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微微踌躇。

迦夜也没有再问,运笔如飞的批完一本又一本,速度快得惊人,有些案卷甚至扫了几眼便已下笔,少数需要推敲的被抽出丢在一旁,房间内一片寂静,只听见纸页翻动的哗响。

毕竟年幼,她的身形过于娇小,桌椅都是匠师特制。眉尖微蹙,黑眸清亮,带着思索的专注凝神,看上去似一个稚嫩的孩童在灯下苦读,笔下书点的却是攸关生死的西域各国密报,着实有些怪异。

灯花爆了一下,光影摇动,迦夜停下手剔了剔银灯,微倦的轻抚眉心。

“这么晚过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九微的情况。”

“他?”女孩闭上眼,并无多大意外。“你不是很清楚么,我知道你这一阵在暗中打听。”

“他的处境…”

“很糟糕,所有人都明白。”打断他的话,迦夜睁开眼,黑眸静如深潭。“你想我怎样。”

“我希望你能帮他。”

“什么理由让你认为我会愿意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放任千冥紫夙坐大,对你并无好处。”

她转了转笔,无表情的点头。“说的不错,但扶值九微同样如此。”

“九微若能自立抗衡千冥,你的压力会少许多。若九微被除,下一个月使必定会倒向千冥,届时处境会更危险。”

“现在危险的可不是我,况且在我看来九微和千冥无甚差别。”

“千冥操控了弑杀组,连你也会受制,你真希望他权力盛大到那个地步?”

“所以你劝我眼下激怒他?”她永远是淡淡的口吻,事不关已的疏落。“若教王选的下一任月使与千冥无关,我根本只须坐看即可。”

“你若此时暗助,九微必定感激。”

“他的感激对我有何助益。”

“四使失衡对你更无好处。”他稳了稳情绪,斟酎用词。

“紫夙与千冥的关系在教中不是秘密,隐伏的势力极大。九微此时根基未稳,你们携手方能勉强平抑局面,失去了弑杀组的支持,稳固魔教在西域三十六国的影响便只是空谈,届时,千冥有绝佳的理由挤兑你,就像今日对九微一样。”

静滞了片刻,清冷的话音如风送浮冰。

“我若插手只会同时得罪风花二使,说不定死得更快。”

“你不插手,他同样不会放过你。”

“就算如此,千冥以内务挚肘,紫夙以刑律相扰,这两方非我权责我也帮不上忙。”

“你有办法的。”他紧盯住她。“只要你真想。”

她冷冷的回视。

“教你看战国策可不是为了对付我。”

“我只是陈述利弊。”

静静对峙良久,她忽然别过头。

“好吧,我给他一点建议。” 迦夜又坐回椅上,沉吟了半晌。“目前他最大的弊病在于权限不足,最好去找教王争取。”

“教王?”

“不错。”

“可此时去找教王,岂不更证明自己能力不足无法慑众?”弄得不好,反给了千冥攻讦的借口。

或许是他疑惑的神色过于明显,迦夜似笑非笑的斜睨一眼,缓缓而谈。

“最不希望千冥坐大的即是教王,赐封风使是迫不得已,他平乱时的功绩过高,不赏无以服众。”

“只是他野心过盛,早为教王深忌,所以才提九微为月使,掐断了千冥控制弑杀营的机会。谁都知道九微经验尚浅,此时他完全可以直承,教王非但不会小视,反而会视为忠耿坦白,加恩扶持。若是九微只懂得紧抓权力死撑到底,在教王眼中便是缺乏变通人不足取,难当大任,放任他被千冥除掉也无甚可惜之处。”

他细思了半天,再度开口。

“弑杀组的桀骜不驯又该如何,用重刑威慑恐怕更难驾驭。”

“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迦夜的眼诡异而狡黠。“月使刚刚上任,还没有自己的影卫吧。”

“你是指…”

“我已经说的很明白,若是他连这都听不懂,也就没资格做月使了。”女孩抬手止住他的疑问,眉目又冷下来。

“殊影,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但你也要清楚,教王并不希望一个中原人与月使过从太密,这会令他怀疑下属的忠诚度。”她点到即止,不曾把话说尽,他已全然洞悉,转为沉默。

不只是与九微过从太密会招疑忌,恐怕教王也不希望九微与迦夜联合,四使互有嫌隙各怀所虑才是那个上位者乐见其成,这样任一方都必须仰仗教王来立身自保,压制同僚,才不致有一方独大之危。

“下去吧,今天我说得够多,别指望我出面帮他,月使只能凭自己的实力在教中站稳脚跟。”

既是不想,也是不便…

此时明里襄助九微等于授人以柄,又会引起教王猜疑,殊为不智。

淡漠少言的迦夜对各方势力的考量,自身处境的明析,教王机心的把握…精准得可怕。

九微一直静默。

听完一切,只说了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