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季箬进花厅,楼沾就觉得她身形似乎有些像小师妹。因此,季箬和季冉氏交涉的时候,楼沾什么都没有想,他试图辨认季箬的声音。

季箬的声音绵软中带着清脆,像是江南的黄鹂出谷,又像是昆山玉碎,既没有太多小女孩的天真稚气之味,又没有历尽沧桑的世故之感,对于一个小娘子来说,这样的声音是顶好的声音了。

跟小师妹的声音不大像,跟那个叫他三师兄的小娘子声音也不大像。

她的声音比她们都好。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楼沾心里摇摇头,他想起换皮治病的事情来,只怕是自己想得还不够多!

季箬的声音回响在他耳边:“楼太医,这场戏看得可还舒坦?”

楼沾顿了顿,冷声开口:“这场戏我看得如何,端看娘子你演得如何了。”

他说完,顿了一下,忽然开口:“娘子的帷帽可否摘下来一观。”

季箬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是没有凭声音认出自己了。

他没有认出自己也正常。季箬心里点了点头。

之前在十二楼的时候,她要给慕容阑试药,身体就不能太好,所以说话的声音中总带了一丝病气,中气不足且嗓音带哑。如今养了这几个月,声音自然跟当初有所不同了。

季箬戴了帷帽来,就是防着楼沾认出她来。

她松了口气,对楼沾道:“我乃季相嫡女,岂能容你看我的脸!楼太医,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的丫鬟去找你说那些话,并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你的意思是谁的意思?”楼沾眉头一拧,朝门外看去。

他冷笑道:“不管你怎么赖,那个丫鬟我却是记住了的。”

“我赖没有赖,楼太医看一封信便知。”她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普通的蜡封和普通的信纸,上面的簪花小楷写得格外的好。

楼沾一眼就认出那上面的字来,是他三师妹。

难道试药女真的没有死?

楼沾猛的站起身来。

“谁给你的?什么时候给你的?她为什么会把这封信交给你?”一连串的问题朝季箬砸去。

季箬摇了摇头:“她不让我说。”

“她不让你说你就不说?”楼沾并没有立即看信的内容,而是狐疑的打量着季箬。

季箬见这条路骗不过去,于是心念一转,道:“这封信是她几个月前给我的,那个时候我刚回季府没有多久,至于为什么要给我,我也不知道,她说她去见过你,你没有认她。”

拦住他叫三师兄的那个小娘子真的是小师妹?

楼沾又吃了一惊。

他看了季箬递给他的信。

等他看完,季箬在一旁问道:“楼太医,如果你知道她深陷泥潭你会帮她吗?如果你知道她的来历,你会助她吗?”

自然会!

楼沾下意识的就要开口。

可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不危害十二楼,不危害慕容皇权,能帮的,自然会帮,能助的,自然会助。”

眼前之人是丞相季陵的女儿,他在她面前,说话该格外小心才是,不能让她抓到了自己的把柄。

楼沾捏了捏那封信,给自己提了个醒。

季箬看着楼沾,却是失望的叹了口气。

她实在是有些憋不住了,她伪装得太累了,那些问题像高山一样压在她的肩头,又重又丢不下,她想找一个人来跟自己一起承担。

所以她想到了楼沾。

在十二楼的时候,楼沾就很照顾她,所以她当初去找了楼沾,后来薛景告诉她楼沾似乎跟十二楼闹了不愉快,她猜测是因为自己的“死”,所以再次动了找楼沾的心思。

可楼沾这个回答像凉水一样泼了过来。

她在三师兄面前还是不能说出自己试药女的身份来。

季箬有些疲惫,她看了眼楼沾手里的信纸,语气变得冷淡起来:“楼太医请吧,小女子要完成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等楼沾走了之后,锦桃陪着季箬回锦桐院。

看着路上无人,锦桃终于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那封信…”

“嘘,没有什么信。”季箬声音很轻。

“是。”锦桃明白过来。

季箬又道:“过两日你派人拿了我的帖子去冉家,就说我约冉芳去胭脂铺看西洋的胭脂。”

“是。”

好疲惫啊!季箬心里想着。

事情进行得其实还算顺利,给楼沾那封信上,以试药女的口吻告诉楼沾,她五年前在花灯会上走失,欲回十二楼,却发现十二楼里面已经有了一个试药女,如今终于等到那个试药女死了。

信不长,却暗含着惊天大案。

季箬相信,不管是为了试药女,还是为了他忠于的慕容阑,楼沾都会去查。他去查了,五年前自己是怎么进十二楼的事情,说不定就要翻出水花来了。

虽然没能跟三师兄坦白自己的身份,可整件事的发展还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的。

可她就是觉得,好疲惫啊!

第一百六十六章 补偿兄妹又天真

好疲惫啊,可不得不往前面走着。

两日之后,季箬到了胭脂铺同冉芳见面。果然如季箬所料,冉羡借着看护妹妹的由头,跟了过来。

季箬心里面一直犹豫着是说出实情,还是编另一个谎言来骗冉羡。

上了二楼之后,打发走了掌柜的,冉芳笑嘻嘻的问季箬:“箮表姐,我就知道是你找我玩…你和箬表姐这个互换身份的游戏,还要玩多久啊?”

季箬心里立马就做了决定。

她看了冉羡一眼,快刀斩乱麻对冉芳道:“我们没有玩游戏。”

“什么?”冉芳有些不解。

季箬面色平静的说道:“我们没有玩什么互换身份的游戏…我就是季箬。”

“你是箬表姐?”冉芳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摇头道,“箮表姐你就别哄我玩了,箬表姐画的是罥烟眉呢!”

“画着罥烟眉的是季箮,从头到尾都是季箮。”季箬说道,“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季家的下人们。对于大户人家的双生来说,最忌讳的就是互换身份,我们又怎么可能跑到外祖母面前玩这个游戏。”

“可是,当初你明明说…”冉芳还想找出她话里面的漏洞,以及季箮季箬互换了身份的证据。

“那都是你说的,我没有说。”季箬皱了皱眉,觉得有些烦躁…她当初真的只是看着冉芳动了恻隐之心,想要帮她治好她哥哥的病,她根本没想过少年的春心这么容易就萌动了。

“不可能!”冉芳犹自不信,“你就是…”

“芳娘子!”冉羡脸色惨白的打断了冉芳。

病愈才几天时间,他的气色就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了。他看向季箬,语气中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味,问道:“你为什么不跟芳娘子明说,是她弄错了?”

季箬眼眸低垂:“对不起。”

她不解释,开口就是道歉,这种态度让冉羡心中有些恼怒起来,他质问道:“你故意哄骗着芳娘子,把我们兄妹二人当玩物一样,玩得团团转?”

“对不起。”季箬道。

听了这声道歉,冉羡的心里更加堵得慌了。

大约是冉羡的声音太大,留着门外守着的锦桃听了个一清二楚,她一边摆摆手让冉家的下人们离得更远一些,一边让锦杏看好门,自己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步子很急,神色紧张,就像是一只护犊子的孔雀。

锦桃冲过去站在季箬面前,不悦道:“我家娘子已经道歉了还要怎样?我家娘子哄骗芳娘子?那我家娘子从你们手中得到了什么吗?我家娘子把你们兄妹二人玩得团团转?我家娘子拖着病体给您治病之外,可有丝毫逾越的举动?”

“是你自己来提亲的,又不是我家娘子给了你暗示!”

锦桃语气不善极了。

她觉得这些男子真的是太讨厌了。

那个小薛太医,娘子和他等价交换,他在娘子这里得了便宜,反悔了,不帮娘子的忙了,离开的时候却做足了受伤的姿态。

这个冉羡,娘子无偿治好了他的病,在庄子里那几日没有一刻与他单独相处,他自己平白生出了那种心思,不与娘子商量就上门提亲了。如今发现弄错了人,却来怪娘子玩弄他!

她家娘子亏死了!

“锦桃!”季箬喝止她,拍了拍她的手背,抬头用乌黑的眼珠子看着冉羡和冉芳,问道,“然后呢?”

“什么?”冉羡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被锦桃质问斥责的话说得有些羞耻。

季箬叹了口气,道:“你既然觉得我对不起你们兄妹二人,我要如何才能弥补你们损失,抹平这本账?”

她隐隐觉得自己这个处事方法有些不对,可她潜意识里似乎有人教过她如此与人相处。因此那点对自我的怀疑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左右是自己给人治病惹来的麻烦,下次再遇到冉羡生病,她大概是不会出手了。

“如何弥补?”冉羡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心里开始后悔起来。细思起来,这件事人家似乎真的没有做错什么。

季箬却以为冉羡这是在问她。

她开口道:“我这里有一颗保命丹,女子生产是一大劫,若是遇到难产,服用此丹,可捡回大半条命。这颗保命丹我就送给芳娘子了。”

季箬说完,从衣袖里面取出一颗蜡封的药丸塞到一脸呆愣的冉芳手里…一条命,这是她对冉芳的补偿。

她接着道:“你和季箮的婚事,你要是不喜欢,也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帮你退掉这门亲事。你年纪还小,我会努力在你遇到心仪的女子之前办成此事。”

这是她对冉羡的补偿。

“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季箬问道。

季箬只是单纯的想弥补他们兄妹二人,锦桃却从季箬这话里会错了意。

她站在季箬身前,问道:“表少爷,表小姐,你们对于这个弥补有意见没有?若是没有,以后咱们娘子跟你们就两清了。”

她这话说得有些不情不愿的,因为她心里面觉得自家小姐是吃了亏的。

季箬皱了皱眉,想说自己不是锦桃这个意思,可抬头对上冉羡复杂的眼神,她到底是没有开口。

冉羡心里堵得慌,他也不过是个十五岁还未及冠的少年,扪心自问,季箬真没有对不起他们兄妹二人的地方。

对不起他的这份情吗?他不与她商量,就让长辈上门提亲,本就是他的莽撞。

冉羡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是他的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还是冉芳先反应过来,她把蜡封的药丸塞回季箬的手里,说道:“我才不要你的保命丹!”

然后她扭头看到自家兄长难看的神色,天真道:“箬表姐,你同我哥哥一起去跟姑姑说,就当哥哥没有跟箮表姐提亲,而是给你提亲了,好不好?”

他们一起去说,就是两情相悦。

若是早知道这人不是箮表姐,而是箬表姐,冉芳是不敢怂恿冉羡提亲的,因为在五年之前,箮表姐跟他们也玩得很好的。冉芳拿不准冉羡更喜欢箮表姐还是更喜欢箬表姐。

如今看她哥哥这神色,喜欢的分明是箬表姐。

不然何至于这般难过!

所以她觉得箬表姐和哥哥一起去跟姑姑说明白,之前的错就可以改正过来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不近人情非季箬

冉芳觉得之前的错可以这般改正过来,是因为她没有弄明白之前的错到底错在哪里了!

季箬不说话,就盯着冉羡看。

冉羡咬咬牙,问季箬:“你怎么想的?”

他问这句话用完了他最后的勇气,再说不出话来。

季箬平静的开口:“你对我刚刚提出的补偿办法有什么异议?”

只这一句,冉羡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接过季箬递过来的保命丹,拉着冉芳就走。

“哥哥?”冉芳惊疑不定。

冉羡牙齿咬着下嘴唇,一言不发,拉开了紧闭着的大门。

没一会儿,锦杏走了进来,她对季箬道:“小姐,表少爷和表小姐已经上了冉家的马车了。”

“嗯。”季箬点了点头。

她脸色平静,锦杏和锦桃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看出来她是喜是悲。

锦桃开口道:“小姐,现在这样也好。”

“也好?”季箬有些不解。

锦桃道:“表少爷刚刚走的时候拿走了那颗保命丹。”

“那是我给芳娘子的。”季箬不解锦桃为什么提出这个来。

锦桃解释道:“表少爷是个好哥哥,知道那保命丹将来说不定能救表小姐一条命,就算拼着自己的面子不要,也要拿走。可小姐您也是娘子,将来也会生产,他没有想过您是不是需要这枚保命丹。”

因为生产丢了性命的女人太多了,比如说冉羡和冉芳的娘。

季箬失笑:“锦桃,你在计较这个,所以不高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保命丹是我做出来的,我可以做出一颗来,也可以做出十颗八颗来,我不缺这点东西的。”

“婢子当然知道,可表少爷不知道啊。”锦桃说道。

季箬微微一愣。

锦桃道:“小姐,表少爷不是良配。”

季箬顺着锦桃的话一想,觉得锦桃果然看得透彻。

于是她重新在长条凳上坐下来,并且拉着锦桃锦杏一起坐下,她开口问道:“那你说说,什么样的男子,才算得上是良配?”

她是不会嫁给慕容阑做皇后的,她如今已经及笄了,物色人家的事情也应该注意起来了。这关系着她的一生,早做打算,总比到时候猝不及防来得要好。

她正色对锦桃道:“你只管说,我只管听。”

锦桃没想到季箬会这么直白的问她这种问题,不由得脸一红,她羞赧道:“小姐,您是神仙一般的娘子,须得是大人物才配得上您,可婢子见过的大人物太少了。”

“我见过的大人物也少。”季箬笑道,“评价一个人是不是良配,难道要看他是不是大人物?”

“这倒不是。”锦桃摇了摇头,“可您本来就是相府嫡女,怎么也要讲究门当户对吧!”

季箬恍然,然后她琢磨了一下,提醒锦桃道:“我又不是让你说谁是良配,只是让你说说什么样的人才算得上是良配。”

锦桃想了想,开口道:“婢子说得不好,小姐就当听了说书,不要当真。”

“好。”季箬点头应了。

锦桃又道:“也不要治婢子妄言之罪。”

“不治。”季箬又点了点头。

锦桃这才斟酌着开口:“咱们府上曾是三房,咱们大房老爷和夫人恩爱自不必说。三房老爷纳妾良多,三夫人做小娘子时据说也很娇俏的,成亲几十年,硬生生泼辣了起来。四房老爷虽不纳妾,却有那见不得人的癖好,小姐您看看四夫人如今的行状,便知道这不是一段良缘了。”

季箬问道:“你的意思是,我爹算得上是我娘的良配么?”

“婢子只知道三夫人四夫人一直羡慕且嫉妒咱们夫人。”锦桃道。

她心里是不认可季箬说的那话的,因为季冉氏这丞相夫人做得太辛苦了,她不想季箬也那么辛苦。

季箬却听懂了锦桃这话外之音。

她爹也不算是一个良配的。

季冉氏多喜欢孩子啊,可她一个孩子都没有,只能把侄女当亲女儿养!

季箬叹了口气,不再提这个话题。

冉家的马车上面,冉芳终于回过神来,她看向冉羡,问道:“哥哥为什么要拿这颗保命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