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廷之仿佛毫不意外,垂眸了片刻:“他不善武艺,骑射也不入流。自然也就没有冬猎春猎的喜好,可这世间最难得的就是赤子之心,他喜欢的,自然要给予最好的。十年的朝思暮想,一朝得偿心愿,想必也会任你欲求欲与。虽已交换了文定,但定亲时,能有一对亲手抓来的活着的大雁,才是最好的诚意,不是吗?”

王雅懿微怔了怔,咬牙道:“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他已经死了!谢七郎如何死的,谢氏尚不敢质疑,你有何资格过问?你即便说一万次他为我而死,也没有用!因为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相信,他是自己熬不过死的!”

卫廷之笑道:“谢氏要顾虑的太多,某却不用。某将此事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追悔莫及。即便某现在说,你哪怕肯晚些退亲,让他有信念熬过高烧,他也许不会死。毕竟他一直都是个充满希望的人……可一如你所说,都是‘也许’,人生的‘也许’永远不会成真了,可总该有人,为这这件事负责,你王氏的落井下石背信弃义,何尝能饶过呢?”

王雅懿咬着嘴唇:“我王氏不管如何,如今你也只能看着!若你现在将洪哲交出来,我可当此事没发生过,不然,你当真以为我已能任你欺凌了吗?”

卫廷之轻笑了一声,眉宇间却有种说不出的冷硬与厌烦:“洪哲不过是个化名,那一家人也当真是我卫氏世仆。从你来此后,这世上就再没有洪哲这个人了!不过,见你还是这般执迷不悟,某心中忐忑全无。”

“我与阿哲如何阴暗,自小奉行的都是君子之道,此事不妥,某与阿哲何尝不知,可人心总该有底限,可王女郎,能将自私与冷漠,奉行的这般彻底,合该有此一报。”

王雅懿侧目望向门口,咬牙道:“卫廷之!我虽是随你来此了,可你当真以为我就没有后手吗!若冉荷三日不见我回帝京,定然回府告诉我母亲,你以为我父亲会放过你卫氏不成!”

卫廷之抿唇一笑:“直至此时,女郎还要将离开帝京之事怪到我身上吗?私奔是你策划好,送信给洪哲也是你,何时出府是你提前通知的,明明是女郎想要摆脱王氏,想与洪哲双宿双栖,为何又要找我卫氏要人?”

王雅懿怔愣当场,好半晌开口道:“卫廷之!你藏匿洪哲也得不上什么好处!若为谢珏的话,你可曾想过……谢珏不见得愿意你如此待我!不过,这些我暂时可不计较,但我失了踪影的话,凶手只能是你卫氏!你们当真想好要与我王氏为敌了吗?”

卫廷之轻轻一笑:“如此说来,某若将女郎放回家中,今日某所说的每一句话,女郎都不会泄露吗?”

王雅懿忙道:“自然!朝政与我有何相干!你卫氏与谢氏联手,也不见得就能成事,何况我父亲对你卫氏,本也没有多少信任。”

卫廷之笑道:“某虽不相信女郎,可事情说清楚了,某不会对女郎如何。”

王雅懿狐疑的看向卫廷之:“既如此,还请卫郎君准备马车,送我回帝京去。”

卫廷之抿唇一笑:“这也是不成的,但王二娘子自己也有财帛,可去庄内雇一辆牛车,都是官道,若快一些,天黑之前该是能入城了。”

王雅懿端坐了片刻,蹙眉道:“难道你将我骗来三日,就是为了说这些?我知道了这些,对你又有何好处!你以为我会让父亲母亲饶过卫氏与洪哲?!”

卫廷之微微侧目,浅浅笑道:“君子坦荡荡,有些事,有些好,总该让已经接受了好意的人知道。洪哲是个化名,任凭你王氏权势滔天,想必也找不到此人了。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女郎若要报复,大可冲着卫氏与某来,某无怨无悔。”

王雅懿站起身来,冷笑连连:“卫氏三郎,已到如此地步,还说什么君子坦荡,你以为我王氏要一个人,他能逃多久多远?洪哲是化名又如何?莫不是他与你卫廷之、谢珏游学数年,还能是个无名之辈?书生,呵!就是迂腐,君子之道,呵呵。”

卫廷之丝毫不惧,端起茶盏来,轻笑道:“如此,某就不送王二娘子了。”

王雅懿冷哼一身,快步朝外走去,片刻之间便消失在院中。一侧的书童,上前一步,轻声道:“三郎君,就这样算了吗?”

卫廷之缓缓放下茶盏,侧目望向对面半盏茶,徐徐道:“当初一次次的想,这样绝情决意的人,怎配活在这世上,可年纪大了些,反而心软了。”

书童撇嘴:“如此久的筹谋,哲先生甚至还……事到临头,你们反而不肯再走一步,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费尽心机。”

卫廷之抿唇一笑:“阿哲到底不如我……他不敢面对不是王氏的报复,而是自己的所作所为才是……”

书童蹙眉道:“郎君们书读多了,也忒心软了!七郎可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奴听闻了死讯,尚忍不住落泪,那王氏方才的话语之间,哪里有半分的悔过之意!甚至还有七郎咎由自取之意!”

卫廷之垂眸,轻声道:“是啊,就因为她觉得没有错,甚至没有半分的内疚,我才临时改了决定。她不是以王氏嫡女为傲,不是自恃贵女的身份吗?就让她回去,我倒要看看,王氏两日前就发了讣告,她是不是还能回得去。”

书童哼了一声:“王氏护短也非一日两日了,三郎君就不该将所有的事都告诉她!万一她回去告诉了王家人,就会坏了大人的事!”

卫廷之不以为然道:“是死是活,都该有个瞑目,不管为了谁好,这仇就就该报的坦荡。王氏要护短,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她回去后又当如何,听天由命。既然随着祖母礼佛,就该相信佛家所说的因果,若她这般的人还能得了好结果,必然也是上天的意思。”

书童嘟囔道:“三郎君就是执拗,报仇哪里还有坦荡一说!”

卫廷之微微侧目:“若七郎在,该会明白我与阿哲的用心……”

☆、第六章:一寸还成千万缕(23)

太极殿西侧,是一片小花园相连的梅林。

隆冬的季节,梅花开得正好,阴凉的地方,枝头上还有不曾化去的白雪冰霜,包裹着盛开或是将要盛开的花骨朵,煞是惹眼。

梅林虽不大,也一眼望不到尽头,采了几枝红梅,夕阳落山,光线黯淡了不少。

明熙有些冷,回眸看向祁平怀中的花瓶:“这些够吗?”

祁平数了数瓶中的花枝:“娘子再受受累,还是有些少,正寝、书房、外书房、还有小厅里,哪里不需要放上几枝?”

明熙抿唇一笑:“少就再摘些,哪用说那么多话。”

祁平陪着笑脸道:“往年都是里面的红梅开得最艳,咱们去那边看看如何?”

明熙道:“太极殿的人太勤快了些,前日才下的雪,就扫那么干净,总也少了些意境。

祁平笑了起来:“奴婢们那曾想那么多,早知道娘子要踏雪寻梅,咱们一入冬就把雪好好的放起来,一扫帚就不扫。

“油嘴滑舌,怪不得那么多宫侍,六福独独的看上了你。”明熙笑了一声,朝花开得最繁盛的地方走去,不想却被挡了去路。

盛开的花枝间,站着一个人。

长身玉立,纯白色一尘不染的大氅,逆着光站在了云霞蒸腾的繁花中。阳光下的侧脸,只露出个模糊的轮廓,蝶翼般的睫毛遮挡了凤眸。明明在橘色的夕阳下,可又似乎置身在阴影里,一层层的光泽与花香,都被隔绝身外,照不进这人的世间。

“太子殿下!”祁平微怔了怔,忙躬身行礼。

明熙恍然回神,轻出了一口气,恍然回过神来,竟是不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她仿佛不经意的撇了皇甫策一眼,脚步一转,想从一侧走过去。这般的意图似乎被识破了,皇甫策眼眸未抬,脚步微动,再次挡住了前路。

明熙缓缓站定,抬眸望去,逆着光,入眼的一切都很朦胧。

他本就生的俊美,如今无声无息的站在冰天雪地的花枝中,犹如一尊完美无瑕的冰雕,看不清细节,依旧夺走了天地的颜色,芝兰玉树,不足以形容。

明熙面上冰冷,双手掩在袖中,紧握成拳,依然压不住心中的震动。

一年不见,好似隔了无数个时光,又似乎一直隔岸相望。以为那些难熬的光阴,已足够堆砌成厚重的围墙,抹去这人,可当他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再次出现,沉寂许久的心,再次掀起了惊涛骇浪。直至此时,明熙才明白,一年的时间太短太短,短到让人错以为是一瞬,或以为是一生。

往事历历在目,以为放下的一切,以为忘记的感情,此时此刻,都在胸口涌动着,是愤恨、恼怒、嘲讽、以及隐隐作痛,一切一切的负面以及暴戾。

所有的忘记,所有的平和,风轻云淡,不屑一顾,终究是自欺欺人。这人的模样,不管过了多久,竟还是熟悉到,闭上眼眸,就能临摹出来。

皇甫策面上无波无澜,淡淡的开口道:“贺女郎,近来可好?”

明熙硬声道:“太子殿下,为何会在此处?”

“相请不如偶遇,不若女郎随孤走走,如何?”皇甫策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凝视着对面的人,仿佛潋滟着水色,有种浅光流溢的错觉,该是温暖的光线,可却还是透着几分冷清,一如既往的矛盾。

甘凉城漫长的深夜里,是如此的难熬,以为熬到天亮,黑白的世间,便会再次变作鸟语花香,绿树红花。实然,愤怒也好,不甘也好,明熙终是知道,只要这人站在面前,世间便会再次被刷上色彩。

那些以为想明白的情感,与将妥协的世俗,瞬间变得不堪一击,崩塌。所有的辗转反侧,都是因为一直的耿耿于怀,所有的妥协,不过是因为一直都不曾放下过。

明熙缓缓收回眼眸,望向一侧的花枝,轻吐了一口气:“不如何,时至今日,我们之间已无话可说了,哪还有同路的道理。”

皇甫策挑眉,微微勾起了嘴角,不轻不重的开口道:“是吗?贺女郎为何不敢看孤了呢?贺女郎这是再害怕什么呢?”

明熙紧紧的抿着唇,骤然回眸望向皇甫策,星眸中似乎闪过种种情绪,又似乎空寂一片,冷声道:“不是不敢看,是不想再看,或是不能再看。如今我与殿下都已至双十,早已男女有别,如此的偶遇,对我与殿下,算不得好事。”

“太子殿下饱读诗书,六艺尚不在话下,礼运该是倒背如流了。此处虽是梅园一隅,可也有无数个岔路。太子殿下远远见我,或是我远远见太子殿下,都该绕路而行,不该再有交际,不是吗?”

皇甫策微微挑眉,轻声道:“才多久不见,贺女郎与孤拘起礼来,若贺女郎如此知礼,当初又何须将孤藏在阑珊居里,嗯?……”

许久许久的沉默,皇甫策凝视着明熙略显冷硬的侧脸,当他以为明熙不会不会做答时,却见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

“太子何必再说以往。你我生于帝京,长于皇城,总以为高人一等,有着天生就该得到一切的优越感。那时我们骄纵自恃,也有破釜沉舟的勇敢。可是,无论何种欢喜悲伤,人总要长大。”明熙轻轻一笑,又道,“少年时的莽撞与不顾一切,经过岁月的磨砺,让我们逐渐懂得了平和接受,适可而止,明白了遇不可求的珍贵。”

帝京人都云,贺明熙容貌殊丽,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年少时,皇甫策常对此嗤之以鼻,可直至此时,才明白,艳丽还是淡雅,张扬还是内敛,这人都是如此的夺人眼目,让自己情不自禁,无限眷恋。

可当真正面对这人,内敛平和,不喜不怒,明明该让人心生喜欢,可事实却是让人心惊胆颤。这般的平和,这般的世故,都不该出自嚣张跋扈的贺明熙之口。她可以热情如火、肆意妄为、口不择言、甚至出手伤人,也不该这般妥协与退让,或是轻言放弃,更不该有对所有事都一目了然的通透与淡漠。

莫名的,皇甫策来此之前的所有的笃定、淡然,都化作了心底最深的恐慌与恐惧,只感觉是如此的深重,让他只恨不得捂住明熙的嘴,甚至开口求饶认输。

不管胸口如何翻腾,皇甫策面上依然浅淡,许久,有些不悦的抿着唇,冷笑一声:“孤可不懂,什么是适可而止?什么是可遇不可求?!即便有无数个岔路,孤偏偏与你同行,又当如何!贺女郎要临阵脱逃吗?”

明熙不以为然,嗤笑道:“太子殿下莫要以己度人,行军打仗,刀光剑影,我尚不懂何谓临阵脱逃,何况只是面对一介书生。”

皇甫策眉眼轻动,扫了眼明熙,勾唇而笑,讽道:“贺女郎无惧无畏,孤虽不敢苟同,但也略有所闻。既然——贺女郎能如此坦荡磊落,不过是与孤同行一路,又有什么可躲避的?”

明熙余光扫过皇甫策,娓娓道:“如今太子殿下孑然一身,所作所为,不会让任何人有所感触,也不用对人负责。可我与太子殿下最大的不同,时至今日,我之一切都要对另一个交代负责,遇见也好,说话也好,甚至同行,都要以那人的喜恶为主。”

“今后,这一生里,太子殿下对我来说,可有可无。那人才是要陪我行走这一路的良伴,喜怒哀乐,荣辱与共。太子心无旁贷,自然可以磊落,但在此事上,对我一个心有挂念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可磊落的。”

皇甫策咬牙,好半晌,深吸了一口气:“既得贺女郎如此重视,不知孤可有幸见一见这人。”

明熙十分干脆的回道:“没有。”

皇甫策微怔了怔,不以为然道:“藏头露尾!这可让孤对贺女郎现在的眼光有所质疑,郎君本该顶天立地,藏在一个娘子的身后,算得了什么?”

明熙轻笑了一声:“我选中的人,我喜欢就好。我眼光如何,为何要得到你的肯定?或是太子殿下的质疑对我来说,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皇甫策凝视着明熙浅浅的笑脸,静默了许久,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你可是还在为翠微山赐婚一事生气,若是为此,大可不必,你也知道孤如今已孑然一身。那些人对孤来说,从来都不算什么,当初也是……”

“太子殿下。”明熙扬声打断了皇甫策的话,抚了抚伸到路边的花枝,利落的折断,把玩了片刻,脸上的笑意越显冷漠绝情:“所谓断骨难续,覆水难收。不管你与我之间,曾有多少往事,过去就是过去了。”

皇甫策本就白皙的脸,煞是惨白一片,不知是天气太冷的缘故,那方才还红润的薄唇也失了血色,显得十分脆弱,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眸,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时,漆黑的凤眸似乎多了一些软弱,可让人看不真切。

“你还在耿耿于怀,你要孤如何做?或是,如何你才能使你一如……”

“我认识的太子殿下,最是傲骨,从不曾为任何人任何事放下身段,若虚与委蛇,必然是心有所谋。”明熙并不打算接受皇甫策的示弱,毫不犹豫又十分绝情的再次打断了皇甫策的话,随手扔了那花枝,不以为然的轻笑道,“时至今日,不知我还有什么,值得太子殿下图谋利用的?”

“贺明熙!”明明是这般的咬牙切齿,不知为何却给人哽咽的错觉,皇甫策那双本该冰封的凤眸,莹莹灼灼可见水色,似乎隐藏着波澜,似乎满是波澜,这三个字仿佛要道尽所有的不甘与愤怒,又似乎只是单纯的求一条生路,可明熙不曾回眸,那侧脸,显得如此孤冷绝情,甚至隐隐可见其中的不屑一顾。

“孤在你心中,已是如此不堪了吗?难道所有的一切与曾经,你当真不在乎半分了吗?!”虽极力隐忍,可声音还是发颤,似乎用尽了所有的支撑,才说出这句话来。

明熙缓缓回眸,轻笑了笑,那双杏眸中,露出极为浅淡的嘲讽:“太子殿下莫要如此轻看自己,也许您在我心中还有更多的不堪,只不过是你已恢复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无可追究罢了。我虽读书少,可君为臣纲的道理,还是懂的。”那声音如此的熟悉,可满是不以为然,残忍到不肯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皇甫策的世间,仿佛在这句话后静止了,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空白,只有胸口的剧痛越显真实。他闭上眼眸,长长的睫毛犹若蝶翼一般,轻颤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在这寒风中。许久许久,他无声的舒了口气,可却始终不肯再睁开眼眸。

“孤只问你,一切的曾经,贺女郎都已不在乎了吗?”清湛的声音明明没有情绪,可不知为何会让人求乞的错觉,以及不可触碰的脆弱。

隔着伸展了一路的花枝,影影绰绰,挡住了所有感情,明熙望向对人的面,正色道:“太子殿下,再过不久,我将为人妇。一切的曾经,年少的妄为,在我今后的生命里,都会湮灭消散。剩下的年岁,该要珍惜的,只有那个唯一携手的同路人。”

眉心传来了一阵剧痛,灵台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猝不及防又一箭穿心。皇甫策只觉头晕目眩,又疼得撕心裂肺,这一刻,甚至错以为天地晃动,万物失色。他的身形不自主的晃了晃,抬手不动声色的扶住了身侧树干。

刺骨的冷风,将要没落的夕阳,逐渐消散世间,耳中长鸣,虽是极力侧耳倾听,可对面人的话语,传入耳中模糊一片,只余寒风凛冽。

不知为何,皇甫策的脑海里,竟无比清晰显出那日,阑珊居阁楼上分别的画面。那时男子嘴角含笑,今生不见,后会无期,这些残忍又不顾后果的话,如此轻易的吐了出来。而后,他与贺明熙也是这般的两两相望。

记忆中的每一帧都变得缓慢清晰,不曾放过贺明熙的每一瞬的神情。

她听到分别的瞬间,红润的双颊就失去了血色,那双漆黑的杏眸霎时就变得微红,染上了水色,可一切的一切都被生生被忍了下来。她将嘴唇咬得发白,该是如何剧痛,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找不到反驳的话来,该是怎样的毅力与绝望,才鞥忍住了那眼底呼之欲出的祈求与不舍。最后最后,那双绞着种种纠葛,翻腾着种种情绪的墨玉般的杏眸,终于沉淀了下来,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绝望与死寂。

近三年的无微不至,近三年的毫不费力的得到。让皇甫策对那些弥足珍贵的付出,与全心全意的感情,变得不屑一顾又不以为然。如此残忍的分别,在那时看来也不过是又一次对她真心与底线的试探。

所有的经验,都让皇甫策的心变得笃定,自以为是又沾沾自喜。他从不觉得会有一日失去眼前的这人,不管如何对待,不管多难堪,她总也转身就忘,没多久,就会再次笑嘻嘻的回到身边来。如此简单好懂,甚至根本不需要任何手段。她的眷恋,她的思念,她的心慕,如此热烈又让人不能拒绝,她的内心甚至不曾对自己有半分的防备与遮拦。

坦诚到,让人根本不用为她思考,甚至不屑一顾的为她费心。

近三年的经验,都告诉皇甫策,残忍一些,再肆无忌惮一些。反正贺明熙肯定会回来,会追去翠微山去,求自己身边的一席之地。阑珊居时,皇甫策一文不名时尚如此的不舍不放,当恢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她岂有放过之理。

阑珊居里,她一退再退,不过求个常伴左右。翠微山处,她也可以凭借以往的伎俩为自己求更上游的位置。人心就是如此狡猾贪婪,既想坐享其成又想让这贪得无厌变得理所当然。

可翠微山上的日思夜想,终究不曾再等来这人。

原来,那次不经意的分别,就已注定了,两人真正的天各一方。

原来,这就是因果循环,处处有报的深意,无视了的真心,违心扔出去了在乎的一切,总有一日会反回来,毫不留情的将你整颗心都绞碎。

如此,才能感同身受,明白了那人当时所遭受的疼痛与痛苦。

再回首,阁楼上的对话,对贺明熙竟是如此的残忍与恶毒。那甚至不是口出恶言的诅咒和谩骂可比拟的。

将对方的真心踏在脚下,不以为然,笑着碾碎,在整个过程中,甚至要求对方还笑着应和。

原来,这感觉竟是如此疼,疼到心神惧裂,歇斯底里的惨叫。甚至愿放弃尊严,不顾一切的下跪求乞,只为那人肯再次的回眸,或是回顾片刻……

一阵窒息的沉默,那双苍白的颤了又颤,仿佛用尽了权利,终于的说出了一句话。

“孤就只是你年少时的……妄为?”

明熙下意识的侧目,望向一侧,皇甫策神色冷然,骤然上前了两步,硬声道:“贺明熙,你敢看着我,回答吗?”

明熙望向一侧的眼眸,缓缓的阖上,两个人好半晌都没有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明熙回眸,望向皇甫策宛若透明的脸颊,忽略了他眉宇间的一触即碎的脆弱,微微浅笑,片刻后,明熙开口道。

“从古至今,三皇五帝,为何要称孤道寡?他们从开始就明白,一切都要有所交换。既选择了俯视天下的权利,就要付出高处不胜寒的孤寂。一生的独行,也已注定。”

皇甫策凝视着明熙,许久许久,那双流光溢彩又潋滟波光的凤眸,一点点的黯淡了下来,直至死一般的沉寂。

明熙看了皇甫策片刻,率先移开了眼眸,缓声道:“太子殿下若是无事,我就先走一步了。”

“贺明熙。”皇甫策半阖着眼眸,极轻声的开口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孤若破釜沉舟,你又当如何?”

“太子殿下虽享世间至尊之位,自然也有相同的责任。若说破釜沉舟,以太子殿下的性格,还不至效仿幽王纣王。”明熙站直了身形,长出了一口气,浅浅一笑,忽又道,“自然,我也深信自己的选择,即便有一日行至末路,也无惧无畏。最少,我选的那人,会与我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皇甫策逐字逐句道:“你无惧无畏,就不怕连累他吗?宦海浮沉多少年,才熬到今时今日,为了你的肆意妄为从而失去一切,只怕终其一生,你们两人之间只会剩下了厌倦与怨恨。”

“他若觉得值得,自然会为我抛开一切。”明熙唇角轻勾,眉宇之间,尽是不以为然,“太子殿下,又何尝是公私不分之人?”

皇甫策半阖着眼眸,冷笑一声:“到时天下都是孤的,还有何公私一说?孤历来不以君子自诩,你以为皇叔能保住你与谢放多久?三年、五年或是十年?”

明熙目光微冷,嘴角的笑意,终是消失不见:“太子殿下,这算是威胁吗?”

皇甫策眉宇间具是决绝,冷然道:“是又如何?孤若心如刀割,为何还要违心的笑下去?这天下,这人世,尽握手中,孤懒得迂回,也不愿虚与委蛇。孤为何要强迫自己做不愿之事,孤为何不能争取?孤得不到,同归于尽罢了。”

明熙抬眸,凝视皇甫策的冷脸,许久许久,轻声道:“太子殿下远胜往昔,我不可仰及,乞请告退!”话毕,俯身推手时,微向上举高齐额,俯身长揖,而后,甩袖离去。

皇甫策情不自禁的上前一步,忽又站定了原处。

冷风过,似有浅色花瓣划过肌肤,他肤色本就白皙,此事在橘色的夕阳下宛若冰凌,让人错以为,一触就碎……

☆、第六章:一寸还成千万缕(24)

天色已晚,太极殿后园的八角亭内,点上了琉璃灯。

漆黑的冬夜,枯枝绿叶间,蒙着青纱,晕着橘色灯盏。远看上去,很是有种朦胧的美感。

六福附在泰宁帝脸侧,耳语了片刻。

泰宁帝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惊讶道:“当真?明熙当真如此说?”

六福点头连连:“祁平回报时,支支吾吾的,只怕娘子所言,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

泰宁帝放声大笑,笑到一半,忙坐正了身形,朝外面看一眼,忽又忍不住偷笑道:“朕真该去看看太子的脸色。说是身体羸弱,可到底还是年轻啊,被这般的奚落,也没有气出个好歹来。”言语之中,遗憾颇多。

六福笑了两声,不好接话:“陛下还是自己小心一些吧,若非娘子被雪水打湿了长裙,回揽胜宫置换,只怕这会正在与陛下清算此事。”

泰宁帝无辜道:“朕摆明是入了太子的圈套,明熙若秋后算账……咳咳,也算不上朕身上。朕想了又想,这相见之事,肯定是太子一早就算计好的,可见他没有落好,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

六福轻咳道:“老奴肯定相信陛下,可娘子不见得相信,没有陛下的口谕,太子殿下可是出不了东宫的,何况又是出现在太极殿的花园里。”

泰宁帝忙道:“那就让太子亲自去解释!太子呢?太子人呢?”

六福想了想,极小声的开口道:“听看见的宫侍说,太子站在原地许久,天快黑才离去……”

泰宁帝顿时忘记了忐忑,抿了一口茶水,咏叹道:“放眼整个朝廷,也就明熙能替朕出出气啊!一想到今后这满朝文武,都要以那个小狼崽子马首是瞻……朕就分外心塞呐。”

祁平领着一个小内侍,一前一后,停在了八角亭外。

祁平躬身道:“陛下,猗兰殿的小钟,有急事求见。”

小钟正是猗兰殿管事的小徒弟,平日里在很是得用。荣贵妃当初为诚王府,历来不是那种用手段固宠的妃妾,这个时辰说是急事,该是不虚。

六福忙站直了身形,瞥了眼那小钟:“你上前回话。”

小钟十分瘦弱,虽快至双十,但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虽是伺候荣贵妃身侧,但得见圣颜的机会,不是很多。此时,他看起来很是紧张,一直低着头,只敢小小的上前一步,好半晌才颤声道:“贵妃娘娘一早有些不舒服,下午躺了一会,好了些。可傍晚用了些素膳后,一直说胸口闷,没多久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