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春晓的厨房打扫得很干净,油盐酱醋瓶瓶罐罐排列得整齐有序,全都放在显眼的位置,段寻这一餐饭做得很顺手。
等他从厨房出来,颜春晓刚洗好头,她那身粉白相间带着卡通熊头的睡衣已经换下来了,这会儿,她正穿着长裙盘腿坐在沙发里吹头发。
吹风机的声音“嗡嗡嗡”的响着,空气里洗发水的香味和厨房的菜香相互冲撞,最后融合成了家的味道。
段寻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的手指穿过长发,时而拨弄时而揉整,那纤长的脖子在黑发下若隐若现,好似一段无暇的白玉。
他的心沁凉、微痒,像是被那滴水的发梢拂到。
颜春晓将头发吹到半干,就关了吹风机,屋里静下来,她听到男人的脚步声在客厅里来回。她起身,只见段寻已经把饭菜都端上了桌。
短短一个多小时,他做了四个菜和一个汤,这对平日里随便果腹的颜春晓来说,已经算是很奢侈了。
“吃吧。”
段寻拍了拍椅子,示意她坐,自己却走到沙发边,捞起了外套。
颜春晓这才发现,桌上只有一副碗筷。
“你不吃吗?”
“来不及了。”他看了看腕上的表,“我十五分钟之后有个会,得马上走。”
“那你为什么做这么多菜?”
他穿上外套,俯身从提来的袋子里掏出一瓶红酒放到桌上。
“庆祝你平安。”
颜春晓一时眼眶发热,虽然她觉得段寻这仪式感太过夸张,但是,说不感动也是假的,她的心都要被他暖化了。
“好好吃饭,我走了。”段寻套上外套,往门口走。
“诶,等等。”
她追上去。
段寻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跑向自己,她长裙上海蓝色条纹像是波浪一样涌过来,有一瞬间,他觉得她会伸手抱她。
可是,她在他一米开外停住了脚步,红着脸欲言又止半天,最后却问他:“昨天那两个人会怎么样?”
那两个人是指白臻和卫平。
“你就想问这个?”
“嗯。”
段寻有点不乐意了,明明,她刚才那眼神和表情都不是要说这个的意思,可是,在最后一秒,在触到他眼神的最后一秒,她退缩了。
她为什么退缩?她真正想说的又是什么?他忽然抓心挠肺地想知道。
“再给你个机会组织语言。”
“什么?”颜春晓装傻。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手扶着门框,以身高优势俯瞰着她,眉角微扬,瞳仁发亮。
屋里的气氛莫名就暧昧了起来。
颜春晓有点后悔,后悔没忍住跑向他,也后悔遮掩得太过蹩脚被他看穿。
正尴尬,段寻的手机响了。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助理打来的,估计是催他回去。
“今天放过你,我先走了。”他按掉电话,往外走,走了两步,又不忘扭头回答她刚才的问题:“那两个人会以绑架罪被起诉。”
段寻说完,走了出去。
颜春晓扒着门,斟酌了好几秒之后,忽然追出去,朝着他的背影喊:“谢谢你,田螺先生。”
段寻回头,她已经躲进屋内,关上了门。
他勾唇,快步往楼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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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臻自杀了。
这是颜春晓上班之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
听说是在审讯室里,面对警察的质问,她忽然情绪失控,迎头撞向了墙壁,头破血流,幸运的是,抢救及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那晚在仓库,颜春晓就已经根据白臻的状态判断出来,白臻患有间歇性精神疾病,而且她病得很重,甚至有自残倾向,她手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疤痕,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就是割腕留下的。
白臻自杀的这个消息让颜春晓一整天都如鲠在喉,不舒服极了。
她觉得,如果不弄清楚白臻和许易之间的恩怨,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必定会一直持续下去。可是,对于这个问题,许易态度排斥,而白臻此时伤重住院,也给不了答案。
现在,能解开她心中疑惑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卫平。
卫平暂时被收押在看守所里,颜春晓想去看他,可那地方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最后,她悄悄找了肖光,让肖光帮忙托关系,才顺利进去。
两天没见,卫平瘦了一圈,那凹陷的双颊和瘦削的下巴,让他瞪眼的模样看起来更加的狰狞。但颜春晓已经不怕他了,倒不是因为他被手铐烤着,而是因为她看过他抱着白臻满目柔情的样子。
一个有软肋的男人,再坏也会有底线。
“你找我干什么?”卫平开口就有敌意。
“我想和你聊聊。”
“我跟你有什么好聊的?你想告我就去告我,想让我把牢底坐穿就让我把牢底坐穿,我无所谓,反正法律会给你们有钱人绕道,你们可以为所欲为。”
颜春晓有点疑惑他的这番结论从何而来,但这不是现在的重点。
“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白臻。”
“聊她?我为什么要和你聊她?”卫平一口啐在地上,“你不配。”
“因为我是许易的朋友吗?”
“别提那个狗东西。你他妈赶紧给我滚蛋。”卫平说着,用手铐用力砸着桌面,“警察!警察在哪儿,我拒绝见这个女人!快带我走!”
外面的警察听到动静,赶紧推门进来。
“吵什么吵?”
“我不要见这个女人,虽然我犯法,但我也有人权,别什么人都让我见,老子嫌恶心。”卫平昂着头,满脸不屑。
值班的警察有点为难地看了颜春晓一眼:“颜小姐…”
“再给我一点时间,麻烦你了。”
“给个p的时间,老子都说了不想见她,为什么非要让我见,她给你们警察塞了多少钱?你们可真是蛇鼠一窝。”
“闭嘴!”警察朝卫平挥了一下手里的警棍,指着卫平,“你给我坐好!”
“我就不坐,你他妈有种就打死我!打死我…”
“卫平。”颜春晓攥了他一把,“白臻自杀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上踹下跳的卫平顿时定住了。
“你说什么?”
“白臻自杀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如果你想救她,你就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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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瞬还匪气冲天的卫平在听到颜春晓这句话之后,乖乖地坐回了椅子上。果然,白臻就是他的软肋。
颜春晓对值班的警察点了点头,示意他暂时没事了,警察沉了口气,冲卫平交代了句“你给我老实点”,就关门退了出去。
屋内短暂的安静了一会儿。
“小臻她现在怎么样?”卫平问。
“抢救及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卫平垂头,陷入了沉默。
“你没有很意外,想必,这不是白臻第一次自杀了。”颜春晓说,“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的话,白臻有间歇性精神疾病。”
这类病人的表现特点在于精神时而正常时而不正常,白臻就是典型。在酒吧遇到她的那一晚,她虽然冲动朝许易淋酒,但她的头脑是清醒的,她具有辨认和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但在仓库面对颜春晓的那晚,她的精神处于极度狂躁的状态,她失去了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所以如果不是卫平拦着,她绝对有可能会把颜春晓掐死。
卫平抬眸,看了颜春晓一眼。
“你是医生?”
“我是心理医生。”
卫平抿了下唇,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颜春晓问。
卫平不说话。
“我知道你对我有敌意有防备是因为许易,如果抛开我和许易的关系,我以一个心理医生的身份和你交谈,你愿不愿意对我坦白?”
“她差点杀了你,你还会救她?”
“我正在了解并判断。”
“我不相信你有这个好心。”
“卫平,我并不需要你的相信。现在这个情况,是你除了相信我有这个好心之外,别无其他选择。”
卫平再次沉默,但颜春晓已经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松动的防线。
时间在两人之间流淌。
颜春晓并不咄咄逼人,在给卫平充分的思考时间之后,她倾身,直视这个男人的眼睛,语气诚挚:“我不知道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我是许易的朋友,我也不会一味护短,我是中立的,我只是想弄清楚真相。”
“弄清楚真相又能怎么样,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小臻已经被毁了。”
“怎么会来不及?一般这类精神疾病的成因都是心理、环境和刺激所诱发的,只要找到真正的病因,她也可以被治愈,她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也许是被“正常人”这三个字戳到痛处,卫平的眼眶忽然红了,他舔了下干涩的唇,极力的掩饰着情绪。
“白臻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他们害的。”卫平咬牙切齿,眼里除了心疼还有无尽的恨意,“是他们那群禽兽一起毁了白臻。”
“他们?”颜春晓注意到他的措辞,立即追问,“他们是谁?”
“tc集团的二公子汤臣,明辉实业的太子爷孙辉,还有知义律所的律师许易。”
第52章 残红13
白臻原是旗城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行政助理,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再加上她还有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弟弟要供养,所以除了白天的工作之外,白臻晚上又在酒吧找了一份兼职服务生的工作。
就是这份兼职,把她推上了一条可怕的不归路。
前年2月11日晚上,tc集团的二公子汤臣和明辉实业的太子爷孙辉一起去酒吧喝酒,两人同时看上了相貌出众的白臻,汤臣对白臻提出陪酒的要求被白臻拒绝之后,他将她强行带到了海西酒店的二楼套房内,与孙辉一起对白臻实施了lun奸。
事发之后,汤臣囚禁白臻两日,并威胁她如果敢报警,就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并且一家子跟着遭殃。
白臻因为这件事,身体和心理都受到了巨创,但思索再三之后,她决定相信法律。白臻报了警,旗城警方接到报警之后,立即开展工作,于隔日上午在某娱乐会所抓获了涉案的汤臣和孙辉,并将两人以涉嫌强奸罪刑事拘留。
原以为故事发展到这里,白臻能就此讨回一个公道。可是,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一场关于金钱与法律的博弈,其实才刚刚开始。
被拘后,汤臣和孙辉对犯罪事实拒不承认,他们甚至直言事后给了白臻一大笔钱,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的话,两方就是卖yin和嫖chang的关系。
酒吧的工作人员统一口径,说事发当晚看到白臻主动和汤臣孙辉离开酒吧,走时兴高采烈,丝毫没有不情愿。而海西酒店方面,则以当晚监控系统故障为由,拒绝提供汤臣和孙辉进入酒店的监控画面。
一切都在朝着事实的反方向发展。有人缄口不言,有人睁着眼说瞎话,人性像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汪洋大海,而白臻是被丢进这片海里的一页小舟,巨浪将她冲打,淹没,她孤立无援,她看不到救赎。
许易就是这个时候登场的。
他作为汤臣和孙辉方的辩护律师,不仅对两人进行无罪辩护,还强烈提请法庭对相关人员涉嫌组织卖yin和敲诈勒索的犯罪事实进行调查。
为了还原事实真相,警方再一次开展侦查。
这一次,他们在白臻的账户里查到了汤臣和孙辉所说的那“一大笔钱”,汇款日期,正是案发当晚。
故事由此开始彻底逆转。
许易手握着这些“证据”,在法庭上巧舌如簧,不仅成功的为汤臣和孙辉完成了无罪辩护,甚至还将白臻从受害人的立场转化为了加害人。
于此同时,白臻的照片在网上曝光,她的个人隐私被窥探,家人也因此受到各方辱骂…白臻彻底崩溃了。
是那个时候,她懂了,这个社会,有钱可以为所欲为,哪怕犯了错,金钱也能掩盖错误,而没钱,只能任人宰割。
也是那个时候,她因为心理的创伤和精神的重压,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疾病。
她时而清醒,时而失控。
卫平知道,相较于清醒,她更喜欢自己失控。
因为失控,就等于忘记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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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春晓从警局出来,整个人依然处于压抑状态。卫平叙述的那个故事,让她措手不及,她不是当事人,可是哪怕只是从旁观的角度,她都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又更何况是白臻。
她不敢相信,她记忆里那个像阳光一样温暖的少年,竟然在这场人间悲剧中扮演着助纣为虐的角色。
如果说是汤臣和孙辉将白臻推上了断头台,那么,生生挥刀的那个人,是许易。过去的白臻因此殒命,而他,被溅得鲜血淋漓,从此再难洗去这一身的污浊。
颜春晓在警局门口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之后,她拿出手机开始搜索当年的新闻。这件事情她并没有听说过,但是按照卫平所说,这桩丑闻当年在旗城闹得沸沸扬扬,一定会留下相关的信息。
果然,相关新闻还是能查到,新闻的所有内容都和卫平所说的无异,唯一不同的,是新闻报道者的视角。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汤臣和孙辉是无辜的,白臻是无耻的,而许易则是手握真理的正义律师。
出于好奇,颜春晓又查了一下汤臣和孙辉现在的下落。
丑闻之后,网上就鲜少再有这两个人的消息了,有报道说,tc集团的二公子汤臣在一年前就移民去了国外,至于是哪个国家,谁也不知道。
而明辉实业的太子爷孙辉虽然还留在国内,但因家人的管束,他的行踪越来越低调,做派也越来越收敛,上一次出现在新闻里,还是因为慈善。
或许对于他们来说,那次的事情只不过精彩人生中的一个小小插曲,他们不会记得也不会想起。可对于白臻来说,她的一辈子都将被打上烙印,往后不管阴晴雨雪,白天黑夜,痛楚蛰伏在伤口,随时随地都会吞噬她。
这个世界,如此不公平。
“姑娘,到了。”司机师傅拍了拍方向盘,回过头来看着颜春晓。
颜春晓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窗外,眼前的景是熟悉的景,可这不是她要来的地方啊。
“师傅我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不是要来禅山街吗?这不就是禅山街?”
颜春晓想了想,刚才上车的时候,司机师傅问她要去哪儿,她说得好像真的是禅山街。或许这是惯性,也是潜意识想来的地方。
她付了车钱,下车。
街对面,知义律所还亮着灯。
那个“义”字,在城市的霓虹下,熠熠生辉。
颜春晓莫名觉得可笑。
对于一个律师而言,到底何为义?
如果正义和道义都要为利益让路,那么,这个行业的价值又在哪里?
颜春晓穿过人行横道,朝着知义律所的方向走去。刚走到门口,她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响动。
一个女人正在声嘶力竭地喊:“许易呢?许易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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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春晓轻轻推开了律所的门。
屋里,一个穿着大红裙的女人扬手掀翻了一个台灯,台灯着地的瞬间,女人又开始嚷嚷:“他到底是谁的律师?我花钱雇他是为了让他帮我赢官司的,不是让他装好人的。他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到底有没有职业操守?如果他还要继续泛滥他那可笑的同情心,那么就让他滚蛋好了!”
“姜小姐,你别激动。”律所的文员好声的劝着,“今天许律师有事情,下午就请假了,你有什么不满意就告诉我,明天他上班之后我会第一时间反馈给他的。”
女人转身:“不用你反馈,我哪儿不满意,他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