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是方重认识的人?我更加疑惑了。他认识的人,我应该都认识。而这世上能让方重变脸色的人,委实不多。

这时,狱卒带着两个官兵走过来,打开牢门,“林晚!知府大人要见你。”

我连忙站起来,让红袖先回去。

官兵进来给我戴上手铐,我低声问,“这位大哥,大人为什么突然要见我?”

“京中的郡马来了,可能是他要见你。别问了,快走吧。”

桃花十一

官兵没带我去公堂,反而把我领到府衙的别院,也就是宋清流住的地方。

宋清流这两年在姑苏城中的各路商人那里捞了不少的好处,所以他的别院修得很是精致。亭台错落有致,水碧树青。既没有大富大贵人家的那种庸俗,又有江南人家的婉约雅致。

行过拱桥,我见宋清流与一人在水榭中对酌。

湖光潋滟。那个人背对着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身上用重锦做的衣袍,富贵逼人。日正当午,可好像所有的光芒都蛰伏于他的脚下,他举杯饮酒的动作,优雅流畅,显露出极好的修养。

我暗叹,不愧是贤王的东床快婿,九州商会的大行首。这样的人,便该是站在千万人之上的。

我下意识地整了整身上的囚服,低头走进水榭,恭敬道,“林晚见过知府大人,郡马。”

宋清流道,“请坐。”

官兵立刻搬来一张凳子,置于我身后。我行礼道谢,慢慢坐下。

宋清流的声音里,换了明显的谦卑,“郡马您看,这就是林晚。此前下官收到密报,说她家中藏着胡冠霖的妻儿,便派人前去捉拿。曲氏和她儿子早就溜了,只把林晚捉了回来。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她。”

我低着头,等待郡马的问话。可等了一会儿,都不见他开口,便好奇地抬头看了看。一阵风吹拂过,似把时光悄悄带走。我愣怔了数瞬,才猛地站了起来,倒退两步,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

仿佛在梦里,他还是那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轻轻拂落肩头的桃花。

他眼中温柔明净的光芒,被我小心愉悦地收藏着。

这不是轮回,亦不是幻想,甚至不需要开口去证实。因为这一刻出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有我想要的所有关于爱情的感觉。

天地寂寥,花开花落,几转经年。我与梦中无数次重演着与他的相逢,虽明知已经天人永隔,却固执地不愿掐灭心中最后那一团小小的火焰。可这火焰突然就燃成了熊熊大火,简直要把我烧成灰。

“林晚?”宋清流不解地看着我,可我已经不会听,不会想,只是本能地趋前几步,紧紧地抓着那人的衣袖。他的眼睛没变,他的鼻梁,他的嘴唇全都没有变。隔着千山万水,红尘万丈,终于再见。

“林晚!你放肆!还不快放开郡马!”宋清流拍了一下桌子,我摇头,更紧地攥着男子的衣袖,痴痴地念,“临风,临风。”

八年,以为生死已经是这一生的结局,可他又突兀地降临于我的生命,猝不及防,百感交集。

他冰凉的掌心,覆于我的手背上,我激动狂喜,而后,却被他轻轻地推开。

星云流散,那个苍凉的手势,似划出了一道不能渡的银河。

我怔住,不解地看着他。他淡淡道,“姑娘,自重。”

“你叫我什么?!”我又要上前,一旁的宋清流喝道,“够了林晚!你再胡闹,本府可就不客气了!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寿阳郡主的郡马,当今贤王的女婿!你这样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一语惊醒梦中人。

郡马,如今他是郡马!不论为何他当了这个郡马,都不再是我的春闺梦里人。

极度的惊喜之后,是深渊般的绝望。我颓唐坐下,仍是痴儿一般地望着他。没变,一点都没变,从那久远的记忆里泛起来的眉眼,依然是不可描摹的神俊。不怪陆羽庭和贤王如此器重他。但他仿佛离我很远,就像我们身处的,并不是同一个人世间。

念临风问,“你是否的确不知曲氏乃通州知县的遗孀?”

我茫茫然地点头。

他又侧头问宋清流,“宋大人,你有何证据证明林晚事先知情?”

“这…其实下官也信林晚不会无缘无故地窝藏朝廷钦犯。可是之前呈给您看的文书上面也说了,林晚事先囤积橄榄叶,与胡冠霖得到药方一事有些巧合。她尚不足以为自己澄清这一点。”

念临风沉吟道,“她与靳陶交易时,你可在场?”

“不在。”

“那你把靳陶找来,便可知事情始末。”

宋清流俯身拜了一下,脸上有丝为难,“郡马爷,这靳陶不是普通的小民,他是九州商会的四大班首之一,下官…实在是请不动啊。”

念临风会意,从怀中拿出一块五芒星样的玉佩递给宋清流。宋清流恭敬地接过玉佩,正要往外走,又道,“郡马,林晚…还是暂时收监吧?”

“你按规矩办就行了。”念临风起身,慢步走出了水榭。

一个眼神,一刻驻足都没有。

*

穷途末路时,于绝境之中透进的一丝光亮,本是最大的生机。而那光亮转瞬即逝,之后的黑暗遂变得可怕而又冗长。我的意志力,似乎就于这样一个重逢的午后,被尽数摧毁。病痛以摧古拉朽之势,彻底击垮了我的身体。

我躺在牢房的角落里,一动不动,牛头马面好像正彷徨于我的头顶。

狱卒在发现我连续三顿饭都未动过之后,终于察觉了我的异常,叫来了郎中为我看病。

“哎呀,不好,大不好!你们赶快派人把她抬到干净整齐的地方去,再拖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狱卒忙问,“是什么症状?”

“肺痿之状,速速请冯子洲来,否则危矣!”

我依稀记得自己被人抬出那个阴冷潮湿的牢房,移至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那之后,我便不省人事了。

梦里桃林,我蹑手蹑脚地靠近树下赏花之人,抱他个满怀。

他按住我的手,转头微笑。彩霞渐散,桃花流水,别有一番天地。

“临风…临风…”我呢喃出口。

恍惚中,好像有人握住我的手,轻拭我额头脸颊上黏腻的汗水。我觉得胸闷气短,呼吸急促,又被人强行撬开嘴,硬是塞进一粒药丸。

有个声音说,“少爷,她好像吞不下去。”

接着,就有人捧起我的头,两片柔软的唇瓣压在我的唇上,而后一股清流,缓缓地渡进了我的口中。

枯木逢春。那绝境之地的光,好像又陡得明亮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睁开眼睛,眼中映入一个模糊的影子。定睛一看,是方重略显疲惫的脸,我的手的确被他紧紧握着。

“林晚!”方重欣喜地按住我的肩膀。

我心中有一股淡淡的失望,仍然努力冲他笑。只是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来。

方重立刻转身,倒来一杯水,扶我坐起来,慢慢地喂我喝下。

喝完之后,他拿帕子小心地擦了擦我的嘴角,皱眉道,“宋清流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我摇头,拍了拍他心口的位置,要他放心。

他抓着我的手,痛声道,“要我如何放心?你差点没命了!”

我笑了,拉着他的掌心,慢慢写下“福大命大”四个大字。他似还有牢骚未发,硬是被这几个字给堵了回去。

“我没把这件事告诉李慕辰。”他边扶我躺下,边说,“听说宋清流把靳陶请来了,只等你身子好些,便升堂审讯。”

我紧张地拉住他的手,他嘴角有了一抹笑意,“你也会怕?放心,你只管上公堂便是。”

桃花十二

我在宋清流别院的厢房里又躺了四天,红袖还被宋清流叫来照顾我。每日好酒好菜,大鱼大肉地下肚,病情想没有起色也难。

唯一不便的是,门口有官兵把守着,我不能自由走动。

明日就是开堂审案的日子,我一整日都有些恍惚。黄昏时,红袖领了一个人来看我,竟是冯子洲。

我连忙请他坐下,倒了一杯茶给他。

冯子洲身上有一股仙气。倒不是因为他长寿,而是他看人的眼光很透彻,像拈花一笑的佛祖。他主动给我诊脉,诊过之后问我,“晚丫头,是何人为你治病的?”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难道不是您吗?”

红袖在一旁笑道,“当然不是。冯老这两天去乡下出诊了,今天才刚刚回来。”

我惊愕,直直地盯着冯子洲又浓又白的胡子,就像那些都是我纷乱的思绪。

冯子洲说,“肺痿这病症并不好治。为你治病这个人,显然医术十分了得,甚至…不在老夫之下。”

红袖瞪圆了眼睛,“冯老爷爷,您是开玩笑的吧?您是当世名医,姑苏城里还有人能跟您一样厉害?”

冯子洲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转向红袖道,“红袖小丫头,这天底下的能人,也许穷你一生都看不尽。须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老夫凑巧就知道有一个人的医术,在老夫之上,年纪却比老夫小了很多。可惜可惜,天妒英才。”

红袖来了兴致,追问道,“谁这么厉害呀?”

冯子洲沉吟了一声,口气里有无尽的遗憾,“念柏樟。”

我的手抖了一下,茶杯掉在地上,瞬间摔了个粉碎。红袖忙俯身去捡,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冯子洲问,“晚丫头,你可是识得他?”

我想说我何止识得,然仍是摇了摇头。冯子洲也没有再追问。

其实,念家就在我家隔壁,小时候我就在念家的院子里学草药,辨草药,跟念临风一起玩儿。我爹说,我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被念伯伯给定了。所以念临风自己还是个奶娃子的时候,就已经把我当成娘子,帮我爹照顾我。后来我们长大,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他总是厚颜无耻地说,他很不容易才把我拉扯大,我一定要对他很好。

因此,如果说此刻府衙里有什么人,有这样的医术和动机来救我,只有他,寿阳郡马!

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嘴唇,想起那个吻。这么说来,梦里的那个人不是方重,确实是他?那他明明记得我,为何要装作不认识?

*

翌日,我被官兵带去府衙的公堂。宋清流正襟危坐于堂上,头顶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公堂的两边,还坐着有名望的乡绅和富贾。其中就有贾富,一个比猪还肥的胖子。

我跪在堂上,先向宋清流磕了个头,然后挺直腰板,等他发话。

宋清流一拍惊堂木,高喊一声“升堂!”两旁的衙役立刻用手中的水火棍壮堂威,齐声喊着“威武”。

“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民妇姑苏林晚。”

“你所犯何事?”

“回禀大人,小的是冤枉的。有人密报小的窝藏朝廷钦犯,可是小的事先并不知情,请大人明察。”

以上的对话,之前已经进行过数次。宋清流威严道,“本府得知,你事前囤积了大量的橄榄叶,此举是为何?”

我如实回答,“橄榄叶是治疗疫病的药引,小的只是为救百姓。”

“据本府所知,橄榄叶能为药引一事,与胡冠霖生前所得的药方有关?此事,你是否知情?”

我张嘴刚要说话,身后有个声音说,“我来替她回答。”

众人皆向堂外看去,见一锦袍玉冠的俏面公子,正缓缓地步入堂中。他仪态潇洒,笑容似能消融冰雪。那日我于一品香见他时,并未觉得此人有多抢眼,可今日一见,却有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这样闯进来,显然是不合礼数。宋清流微皱了下眉头,却没有发作,“靳陶公子,本府并未请你上堂。”

靳陶拜了一下,“请知府大人原谅我心急。这件事,恐怕林晚说不清楚,由我来说才好。”

我有点瞠目结舌。坐在公堂两边的人也窃窃私语。按理来说,民见官必须用谦称,靳陶却如平常一般用“我”,此举显然冒犯了宋清流。

然而宋清流却似不放在心上,抬了下手道,“请说。”

“林晚确实知道橄榄叶一事,不过这事的起因是我。”

他说谎!我张口欲辩,靳陶却按住我的肩膀,抢白道,“知府大人,实不相瞒,当日通州知县把药方呈给徽州知府查证之时,我也在场。我料定这是个商机,便早早托人放出话,要来姑苏这一带收购橄榄叶。”

宋清流显然不信,“那为何独独是林晚一家有所行动?”

靳陶笑道,“这附近州府的商团,皆有听到风声,知府大人可以派人去调查。何况做生意,需要有眼光。譬如靳某今日对你说,今年冬天恐怕寒冷,要早早囤积棉花,到时候可以卖个好价钱,你信是不信?”

宋清流愣了一下,点头道,“信。”

靳陶低头看我,“林夫人,你信不信?”

我摇头道,“棉花是过冬的必需品,而且为了军备,会在全国大面积地种植。就算一地出现短缺的现象,也能很快从别处调用,是以价格一直平稳,每年的产量都有盈余,无须囤积。”

靳陶摊了一下手,那意思是不用再多说了。宋清流低声咳嗽了一下,以掩饰尴尬,继而问坐在公堂两旁的人,“几位有何高见?”

贾富伸出一只胖手指着我,那五个手指头上都戴着硕大的金戒指,闪得我几乎眼瞎,“林晚是商人,宋大人是官人,这不能说明什么。”他讲话慢吞吞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含在嘴里,下巴上的横肉还在抖动。

靳陶不慌不忙地反问,“你可是商人?”

“是又如何?”

“那我问你,三个月之前,西北,东南,分别发生了何大事?对市集可有影响?”

贾富依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跟本案有关吗?”

“有关,请你回答。”

贾富低头转了转手中的金戒指,“西北东南都是蛮荒之地,谁去管那个。姑苏城我都管不过来。”

靳陶转身看向我,“林夫人,请你来说。”

我点头道,“三个月前,西北敦煌发生大旱灾,粮食颗粒无收。朝廷下拨万两白银赈灾,但药材和布料仍然短缺。东南武夷著名的灵隐茶园突逢天火,导致贡品红茶被烧毁,所以今年茶市上的红茶价钱比往年翻了一倍。”

贾富微微张了一下嘴,随即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靳陶看了看四周,见无人再发言,这才对宋清流盈盈拜道,“知府大人,姑苏这一带是橄榄叶的主要产地,我早早放出话说,橄榄叶为治病的药引,也需得有远见的人信。虽然林晚囤积了橄榄叶,但她并没有高价卖给我,反而想要赠予我,只为救徽州百姓。我想她救助当日落难的曲氏母子,也仅仅是出于一片良善之心。若善良都有罪,那么试问,以后还有谁敢修路建桥?”

宋清流一边听一边点头,他身旁的府丞又对他耳语了一番。

不知堂上的乡绅和商贾都中了什么邪,除了贾富,也纷纷开口为我求情。

宋清流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声道,“既然由靳陶公子出面为林晚作证,那么林晚的嫌疑就洗清了。本府身为一府长官,当把惩恶扬善视为己任。故判林晚当堂释放。望良善之心不失,继续帮贫扶弱。”

“谢大人!大人英明!”我高叫着叩首,宋清流道,“退堂!”

待宋清流和堂上的众人走了之后,我才从地上爬起来。靳陶走过来扶我,抱歉地说,“想不到小小的橄榄叶,既然会连累夫人入狱,靳陶惭愧。适才在公堂之上,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夫人多多包涵。”

我轻轻地拂开他的手,退开一些,“公子客气了。你与林晚非亲非故,却肯仗义相助,林晚铭感于心。只是这作假一事,风险太大,还望公子以后不要再冒险。”说完,我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靳陶抬手道,“夫人请留步!靳陶还有一些事想要请教。”

我停住,“何事?”

靳陶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请问你与我们的行首大人,可是旧识?”

桃花十三

我凝神看他,想从他的表情里面看出些东西来。可他藏得极好,面上不露任何的痕迹。

我淡淡道,“不是。素昧平生。”

靳陶“哈”了一声,撑开手中的扇子,怡然道,“夫人请慢走,咱们后会有期。”

我步出府衙的大门,天空辽阔,方重和红袖在等我。方重难得穿了一身天青色的布衫,本靠在府衙门前的石狮子上,看见我,立刻直起身子。红袖则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下子抱住了我,“老天开眼,老天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