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金不换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我想起来他是谁了!之前他来我们店里吃过饭,说不定老曾就认识他!”

对,之前来店里的那对老夫妇!我们去厨房找曾一味,可四下静悄悄的,曾一味不知所踪。

*

晚上,我打扫完大堂,往房间走。近来做多了粗活,渐渐已经有些得心应手,但仍是容易劳累。我边活动筋骨,边往前走,忽然见地上有一道修长的影子。我抬头一看,曾一味正森森地站在我房间的门口,赤红着一双眼睛看着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你想先听听一个故事吗?”我友好地抬了抬手,请他进我的房间。他犹疑了一下,还是进来了。

这个故事,无非是讲一个傻瓜,怎么死里逃生,怎么摸爬滚打,怎么一无所有,众叛亲离。讲到傻瓜的养子被人掳走,至今生死不明的时候,曾一味的眼睛也红了。他给我倒了一杯水,抿了抿嘴唇,“没想到你的经历也这么坎坷。”

说故事的时候,我已经用了有一个人,但这是讲故事的人一向的套路,所以被他轻易地戳破了。我喝了个口水,淡淡道,“还有更惨的,连我自己不想回忆。但是你所经历的,我都曾经经历过。若我像你,恐怕早已经无法活在人间。”

曾一味若有所思,“我明白了。其实我现在煮的东西并不好吃,但是今天,有很多很多人都到厨房里来谢我。说这是他们很久很久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我想起以前在厨房里做菜的时候,因为客人的一句赞扬而雀跃不已。因为一声肯定,而兴奋难平。那样的心情,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再经历了。”

“是啊。最初的,是最单纯的,往往是最美好的。往后种种,皆由贪恋生,执念转。你因为对做菜的执着,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但你不应该把用这么惨痛的代价换回来的本事,变得一文不值。更不应该永远活在悲痛里面,让他们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曾一味淡色的眸子亮了起来,好像一滩死水,忽然注入了活水。他似乎也在寻找答案,或者说,寻找生命的出路,而没有人曾经告诉过他,答案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再为徽州百姓多做些努力吧,也是为了你自己。在不到结局以前,我们谁也不知道结果,所以,不要放弃。”

“林晚,你知道吗?”曾一味忽然专注地看着我,“你跟洪大爷很像。”

“啊?我跟他很像?”我想起洪景来那严肃的老脸,心中顿时有些不悦。

“你们都不理解,他为什么留着一无是处的我,是吧?因为当年他到我们的小镇时,钱袋被人偷了,身无分文。我就做了一碗面给他吃,没有要他的钱。那是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他却一直记在了心上。后来,他还让我去京城最好的酒楼做了厨子,甚至在我最潦倒穷困的时候,都没有放弃过我。”

原来如此。看来这个洪景来,也并不是什么唯利是图的商人?他不同意我进九州商会,而让我来水云间,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更深的用意?

“洪大爷曾经跟我说过。做生意,并不仅仅是为了谋利,更重要的是获取人心。这样生意才会越做越大,客人才会愿意再来。当一个人感受到你对他的心意,那么他也会回报以相同的感情。这就是,商道。”

我怔住,好像有一道强光直射入心中,瞬间照亮了一个黯淡的角落。

我心软,我未尝不择手段,我把人心看得比赚钱更重要,这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我的对手,错的是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官和商。

徽州的夜很安静,仿佛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曾一味走了以后,我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沉思。

水云间分给我的住处并不大,和从前在姑苏的府邸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但是这样斑驳的墙壁和老旧的木床,却让我感觉到安心。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与官府的阳奉阴违,我在这里,是林晚,不是一个商人。

我从商之初,根本没有去深想过,做生意到底是什么,只想着赚钱,盈利,在平时不违背自己的良心活着就好。可如今我在徽州寻到了那个答案。做生意的本质就是做人。很多很多年以前,念伯伯就跟我和念临风说,人和人之间的温暖,可以星火相传。而借由这份温暖,生者可以重逢,死者可以永安。这就是人心的力量。

洪景来要告诉我的,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这几天,我从金不换身上发现了徽商的特点:团结,荣誉感强,兢兢业业。也许就是因为他们这样的精神,让徽商成为全国商团中的翘楚,除却京商得天独厚的优渥之外,几乎没有商团能再与他们匹敌。别的不说,单是九州商会中的四大班首,徽商占了两席,就可见他们的实力。

厨王大赛,是重振水云间声名的一个极好的机会,也是我了解徽商真正实力的一个契机。所以曾一味无论如何都要参加,还要赢。

用那个老人提供的银两,我们又撑了五天,后来实在是经不起这样大的消耗,就把所有菜的价格都调到最低后,重新开门营业。

我和金不换都以为水云间又会恢复门可罗雀的状态,谁知头天竟有了三三两两的散客。

曾一味的手艺如何,其实徽州城的人都很清楚,他们还愿意来的原因实在叫人费解。

幺九是个包打听,他问明了缘由之后,跑回来跟我们说,这些都是南派的人。

我先前略微听幺九提起过,徽州城中的徽商基本上分为两大派,一派拥垒守旧,一派主张革新。守旧的那派不赞同徽商走南闯北,更希望把眼光放到徽州城这个徽商世代繁衍的地方上来。他们多是洪景来当年的手下,所以以洪景来马首是瞻,称为东派。

而革新一派的领军人物,是靳陶。他加入九州商会,积极拓宽财路,广结人缘,甚至常在京城走动,如今也有了很不俗的实力。这一派的人称为南派。

但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两派虽然在对外的态度上很一致,但关起门来的时候还是会起起内讧,吵吵架。比如胖掌柜金不换就特别不待见追随靳陶的那一片人。但上门皆是客,不可能把他们硬赶出去。而他们之所以会来,也仅仅只是因为前几日我们接济灾民的行为,让他们深受感动,想要借由此来表达一下支持罢了。

幺九就是一个跑堂,不参与党派之争,“要说我们徽州啊,是个特别好的地方。不管东派南派的徽商都特别团结,再加上有九州商会的两位班首在上面扛着,所以就算藏个逃犯什么的,皇帝老子都拿我们没办法!”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内心莫名其貌地虚了一下,伸手推了推他,“干活了干活了!”

曾一味在旁边不冷不热地补了一句,“是吗?可我怎么觉得这次水云间这么大的动静,东派那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金不换气得冷哼了一声,把算盘打得噼啪直响。实际上,前几日他是去了其它几家的酒楼食肆,想让他们一起加入接济灾民。可结果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回来,非常挫败。

东派徽商的实力比南派强许多,商人又各自为政,没有南派那么团结。究其原因,不过是洪景来去了京城发展,群龙无首,像一盘散沙。然而,此时我并不着眼于此,而是把目光投向即将到来的厨王大赛。

商道七(改过)

曾一味的态度改变之后,做菜也开始用心。但荒废了日久的手艺,不可能一下子恢复过来。我跟幺九尝了尝他做的菜,虽然已经不算难吃,但离厨王大赛的水准,显然还有些距离。

曾一味有些悻悻的,默默地擦着碗。我推了推幺九,他脑子活络,一定能想点办法来宽慰曾一味受伤的心。于是幺九绞尽脑汁想了好些赞扬的词汇,但收效甚微。

这天傍晚,从前来过的那对老夫妇,又来店里面了。我和金不换对老人千恩万谢,要不是他那笔数额不菲的银子,我们可撑不了五天那么久。

夫妇俩给了五两银子,只要了一盘鱼。

我去厨房告诉曾一味菜色,曾一味的手居然有些发抖,杀鱼都杀得不利落。

我试探地问他,“他们从前也来过,是不是跟你相识?”

曾一味的声音干涩,“其实,他们…是我的岳父岳母。”

我怔住,看着曾一味的苍凉的侧影,好像沙漠里一棵孤独的矮树,内心陡然生了无限的感慨。如今,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一双老人?而这一双老人,又是为什么频频来水云间,吃他做的不算好吃的菜?而且我看那位老人出手大方,来路一定不简单。

曾一味抖着手做了很久,才让我把那道清蒸鲈鱼端出去。

老夫妇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鱼,竟然半晌没有说话。过了许久,老人才抬起筷子,夹起一口鱼肉塞进嘴里,嚼着嚼着,眼睛里竟是浑浊了。

老妇连忙也吃了一口,随即掏出手绢默默地擦眼泪。

幺九在我身边低声说,“他们以前来,每次吃完都是摇头就走。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反应这么大。林晚,你快过去问问,是不是老曾的菜难吃到把他们都惹哭了?”

我也觉得好奇,所以上前恭敬道,“可是这菜不合二位的口味?”

老人摇了摇头,放下筷子,声音苍劲有力,“恰恰相反!这是这些年来,我们吃得最好的一盘鱼。姑娘,能请他出来见一面吗?”

“您稍等。”我转身要去厨房,却见曾一味已经乖乖地走了出来,二话没说,就跪在了老夫妇俩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爹,让您和娘担心了。”

老妇连忙俯身把他扶了起来,拉着他坐下,“一味啊,我们一直担心你放不下小兰的死,一直自暴自弃下去。今天吃了这盘鱼,总算可以放心了。你已经找到了曾经的那份心情,总有一天,你能做出像从前那般好的菜来,一定要有信心。”

老人也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只有小兰这么一个女儿,你便如同我们的儿子。过去无论我们怎么开导你,你都不肯听进去半个字,为何如今突然有了这般的变化?”

曾一味笑着看向我,“还要谢谢这位姑娘。是她让我听到了宝贵的‘声音’。”

老人和老妇齐刷刷地向我看过来,一边打量,一边点头。我生怕他们有所误会,连忙辩解道,“那个,下个月初要举行厨王大赛。我们店里就曾大…哥这么一个厨子,掌柜的希望他能参加比赛,所以我们就一起想了些办法。是吧,幺九?”我撞了撞幺九的肩,幺九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是啊,林晚很卖力的。”

我斜他一眼,感觉四周的气氛开始变得古怪。

要不然,我把念临风供出来?这样下去,事情应该会演变到我意向不到的情况里去吧?

老人仰头,感慨一声,“一味也快三十了吧。”

什么,曾一味才三十?我狐疑地看向曾一味一脸的沧桑,不得不佩服造化弄人。

老妇很自然地接道,“兰儿死了那么多年,一味也可以再娶一个好姑娘了。”说着,还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我仰天,看地,装傻,就是不想回应。

等送走了老夫妇,金不换从柜台后面走过来,“老曾,我觉得你岳父来头不简单啊。前几日我们就收了他一张银票,好多钱呢!”

曾一味似乎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我爹经商。”

金不换的眼睛立刻变成了两个大元宝,“请问他老人家贵姓?”

曾一味没有回答,径自转到后头的厨房忙去了。

金不换还在纠结那两个老人的来历,“以前怎么没有发现,那老头长得真是有些眼熟。可是徽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商人,我基本上都认识,怎么就想不起来他是何方神圣?”

幺九撇了撇嘴,“掌柜的,你就是势力。”

金不换狠狠踹了他一脚,“你知道什么?那老家伙手腕上戴的那串佛珠,可是个顶好的东西。罢了罢了,我寻个时间,自己套老曾的话去。”

*

夜里我回房,曾一味就站在门边等着我。

“有事?进来喝口茶吧。”我推开门,却不见他动,便不解地问,“怎么了?有什么话想说?”

“下午,下午我爹娘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居然露出一丝拘谨。

我摆了摆手,“放心吧,我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你也别多想,只要好好准备厨王大赛就行。”

曾一味忽然站到我面前,高高的个子挡住了光线,“林晚,你是不是希望我赢?”

“啊?”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当然啊。如果你能赢,我们就能去参加洪景来大爷的寿宴,这可是徽州城里的盛事啊。”

“那,我会努力的!”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转身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有些哭笑不得,于是我的烂桃花,竟然悄悄开到徽州城来了?如果念临风还安排了什么耳目在这里,或者洪景来大爷一个心情不好,让这件事情传到念临风的耳朵里面去,那我的下场,是不是很值得担忧?

我走进房间,看着一地清冷的月光,忽然自嘲。他会在乎吗?若真的把我放在心上,怎么会这么多日都未曾露面?恐怕不是寿阳郡马当得不亦乐乎,就是九州商会大行首太忙,根本脱不开身吧?

我掀开被子上床,准备闷头大睡。从前我总是坐在府里,等着方重把一切都打点好,等到我真正开始接手生意的时候,最辛苦,最难的那个过程,已经被方重一个人熬过去了。真不知该说我命好,还是命衰。

窗户忽然响了一下,一个人翻窗而入,我吓得坐起来,大喝了一声,“谁!”

“夫人莫喧哗,小的是决明。”那人跪在帐子外面,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且听声音,确实是决明。

我放下心来,也很意外,“你怎么会来?”其实我想问的是,你怎么会在这里?那…

“三日之后,就是厨王大赛。小的随红大爷,靳陶公子,一起到徽州来。稍后,公子也会赶来。公子要小的把这个先交给夫人。”

我伸手到帐外,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立时有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弥漫开来。念临风真的是一个奇怪的男人。他可以把我撇在遥远的徽州,不闻不问,又能派属下潜进我住的地方,交给我一包苦药。

“你起来吧。”

决明应声起来,退到床边,好像在等我问话。我寻思了一下,只是问了一句,“你家公子,还好吗?”

他愣了一下,想来是没料到我会问这么普通的问题,但又马上答道,“好也不好。若说好,与虎谋皮,步步为营,肯定是心力交瘁。若说不好,这么多年,也已经成为习惯,公子是不会有一声抱怨的。”

念临风是劳碌命。从前在武威就没有闲过,现在有那么重的担子挑在身上,又怎么可能轻松。好在我不是什么哭哭啼啼,柔柔弱弱的小女子。要是换做别个姑娘,恐怕早就受不了这种煎熬的等待,移情别恋了。

“姑苏情况怎么样?”

决明犹豫了一下说,“运河已经开凿,夏天的时候就能正式通航。现在姑苏的地价翻了好几倍还不止,方重和江别鹤的身家,大大地超过了贾富。也就是说,姑苏首富易主了。而且前段时间,贾府还签了契约,把吉祥街都让了出去。”

上次听方重和江别鹤提到什么契约,原来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决明又接着说,“贤王如今无暇□,再加上能够威胁他的证据也已经在大火中被烧毁了,所以您可以安心住在这里。另外,公子要小的转告您,他已经派白蔻去青云村寻找村民不得疫病的真正原因,请您放心。”

我自嘲般笑道,“这是他的事,本就与我无关。”

决明本是一直低头站着,闻言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又追问,“李慕辰怎么样了?”

“已经被安全地送回匈奴去了。苏林可汗被前可汗的部下打得节节败退,已经退到了纳斯河一带,恐怕不久就要战败。那样的话,就是小公子继承汗位了。”

我用心尽力养了八年的儿子,不仅被人掳走,还连面都见不到,就被送去了一个离我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我们母子俩的缘分,早在姑苏的时候就终结了吧。那个拉着我的手说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少年,终究也离我而去。

“夫人不用担心小公子的安危。不久之前,匈奴来了几个前可汗的重臣,把小公子接回去了。我和公子把他们送到了关外,公子还把一个锦囊交给他。”

“锦囊?”

“恩,里面装着一缕女人的头发。”

我愣住。那夜我被方重救出府,匆忙之间,并没有来得及收拾任何的细软,包括那个锦囊。念临风又是用了什么法子找到的?他总是神通广大,这些还是我知道的,而我不知道的,恐怕更多。

“夫人有什么话要小的带给公子吗?”

我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然后就径自躺下,再不说话。决明不知何时离开的,没有弄出任何的声响。只不过我设想某位行首在得知我这种反应之后,估计会气得发疯。

本来就是。我跟他之间的这桩买卖,哪有总是我赔本的道理?

商道八(改过)

厨王大赛即将到来,这件事情轰动了整个徽州。据幺九这个包打听说,每家酒楼都会拿到一个参赛的铭牌,偏偏我们水云间左等右等,都等不到那个要人命的铭牌。金不换和幺九天天坐在门口,都快成了两座石雕,而曾一味因为烦躁,一天劈一箩筐的萝卜。

到了最后,我们都怀疑幺九打听的情报出了错误。

大赛前一天的时候,终于来了人。不过是不速之客。

东派的那几个掌柜把金不换团团包围起来,“好你个金不换,最近南派的人是不是经常在你们这里吃吃喝喝?你原本就是南派的奸细吧!”

他们七嘴八舌的,又把金不换推来推去,简直没有把他当人看。

幺九气不过,大喊了一声,“你们怎么说这么奇怪的话?当初我们接济灾民的时候,掌柜的明明去找过你们,是你们自己不肯出手相助的!”

香满楼的胡掌柜回过头来,喝道,“你一个小小的跑堂,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幺九鼓起腮帮子,但估计也不敢反驳他,急急地推我,要我想办法。

我气定神闲地在一旁坐下来,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地说,“哎哟,难怪这些日子听人说,徽商里的东派,大大不如南派呢。”

那边的人终于停止了欺负金不换,转而朝我围过来,一顿唇枪舌剑。

“你刚才说什么?”

“你有胆再说一遍!”

“南派那群小兔崽子,毛还没长全呢!”

我旋着茶杯,想象那是一朵极为精美的花,“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咯,东派不如南派,这不是明摆着吗?怎么,你们堂堂的徽商还想动手打一个小女子不成?这要是传出去,别说你们,恐怕连洪大爷脸上都没有面子。”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做了一个摇头的动作,那一大群男人果然都被激怒了。

他们捡了最难听的话来说,甚至还有人用徽州当地的方言骂我。以前在姑苏的时候,什么中伤我没听过,所以这些都不算什么。我继续笑道,“与其逞口舌之快,不如来一场堂堂正正的较量。你们不是一直看不起水云间,看不起曾一味吗?那就来比试一场,比过了才有资格说话。不过在那之前,请先把你们扣留的铭牌交出来。”

胡掌柜问,“扣留的铭牌?什么意思?”

这下换我们吃惊了,“你们没有拿我们的铭牌?”

那几个掌柜面面相觑,“我们也没有铭牌!”

轰隆隆,晴日里起了响雷,我们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

聚众到洪府门前这个馊主意到底是谁提出来的,已经无处追究,但到了洪府门前,摄于洪景来这三个字强大的气场,没有人真的敢上前。

那个姓辛的管家忽然从府中走出来,好像早就料到我们要来似的,请我们都进去。

金不换那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居然派我当水云间的代表。我夹杂在一群大男人之中,分外地别扭。最别扭的是,要用这样一种姿态去见洪景来。算一算,我们已经有半月未见了,而我们当初的约定,我也还没做到。

洪景来照样是在书房见客。我身边的那些掌柜见到他,巴不得冲过去舔他的鞋面。他们一路忙着歌功颂德,嘘寒问暖,只有我保持清醒,冷不丁地问了一句,“请问洪大爷,我们参赛的铭牌呢?”

我问得很直接,也很不客气,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那些掌柜都回过头来,用一种生吞了鸡蛋的表情看我。本来啊,这就是他们想说的话,没有必要拐那么大的弯。

洪景来没有生气,反而是笑了一下,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了一个盒子,放在桌子上。铭牌就在这里,但只有一枚,也已经写好了名字。”洪景来的手按在盒盖上,所有人都屏息望着那个盒子,好像它承载着徽商所有的荣耀。

“你们,”洪景来望着围在他身边的那些掌柜,“全部失格。”

房间里先是安静了好一会儿,而后轰然一声,像炸开的响雷一样噪杂。每个人都在问为什么,在解释,在找很多理由。而我站在人群之外,对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感到意外。按照曾一味所说的,洪景来的商道是获取人心。前一阵子,我们水云间为了接济灾民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连南派的徽商都来我们这里以示支持,而这些个东派的徽商却无一人有所行动。这在洪景来的眼里,已经是有悖商道了。

洪景来在众人愤恨,不解,不甘的目光中,把盒子亲手交给我。我接过盒子的那一刹那,他忽然问我,“你懂了吗?”

我知道他指什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