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衣服赶去拍卖会场的时候,她悄悄问Joanna:“你知道嘉宾邀请的程序嘛?”

那年轻女孩子和茉莉花香,还在她心头。

“程序上,应该是早两个月发出邀请函、提前一周再次确认,仅做微小调整即可。慈善秀受邀名单变动一向不大的。较少邀请明星,多数是权贵。你可是看到了谁?还是要找谁?让公关部同事查一查即可。”Joanna以为屹湘对某位受邀嘉宾感兴趣。

程序上是这样。

程序以外呢?

屹湘对着镜子整理着装。黑色樽领毛衫配灰色纱裙,一点配饰也无。Joanna从镜中看她,半晌沉默,却说:“本想批评你就这副素淡的样子出席,看来看去,觉得你此刻的样子便很好——人美丽是很占便宜的,什么姿态都是好的。”

屹湘拿了一管唇膏在嘴唇上涂两下,嘴巴顿时就像了樱桃。她转身给Joanna画睫毛,好令这对绿色的大眼更美丽突出。Joanna动弹不得,还不忘提醒她多喝几杯水,“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像是一台蒸汽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可不是,刚换过的衣服又贴在了身上。

奇怪的是并不觉得口渴。反而更担心自己会不会散发出汗味。

“没有,你全身茉莉香。”Joanna眨眨眼睛,看看镜内的自己,“你有没有觉得Vincent怪怪的?”

屹湘将睫毛膏收好,看她一眼,“哪里怪?”

“说不上。总觉得他这次来东京,人好像完全不在状态。他不会跟莎娜似的…”Joanna倏地住了嘴。门口有人走动。

“人谁没有一两样嗜好。”屹湘淡淡的说。将那一束小小的茉莉花,塞进宽大的包里,“走吧——他普通感冒。休息下就好。”

Joanna甩甩她布满亮片的高跟鞋,耸耸肩,说:“也是…不过Vanessa你一定知道什么,你不说。”

“对,我知道。我知道Vincent得了绝症、在巴黎养着一个快上大学的私生女、他正准备跳槽去别家公司。”屹湘说,抓着包,问:“还不走?”

Joanna笑的跌手跌足,“你才真是个怪物。怪不得Vincent那老妖欣赏你。对了你知道吗,Laura也来了?就坐在贵宾席的中央。”

屹湘意外。这倒确实不知道。短短十分钟,眼前几乎从头到尾白花花一片,天皇驾临也不过是一个白色的影子。她哪儿顾得了那许多。

“好像说原计划是不出席的,不知道为什么空降。你出场之后,Vincent还说,Laura是不想自己私人收藏的礼服落入别人手里。”

屹湘沉吟。

做善事岂用亲力亲为?汪陶生才不会无缘无故的走这一趟。

走进拍卖会场,屹湘果然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离入场口很近的位置同嘉宾寒暄的汪陶生,Vincent站在她身旁,两人都很有主人的架势。

Joanna拿了两杯香槟,分屹湘一杯,轻声说:“不亲眼看看,谁相信如今油价高涨、市道低落的时候,这些人还乐得乘私人飞机满世界跑着做慈善?真荒谬。”

“做善事不落人后,总是好的。”屹湘端着酒杯。闻一闻,便说:“可是下了血本招待这些人?”

“放心。这酒也是捐赠的。”Joanna开玩笑。

有人从背后拍屹湘肩膀,轻声叫:“Vanessa,可是你?”

屹湘心里叹口气,这陌生的声音。终于有人认出她。回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是笑微微的,睁眼一看,好几位呢,她一一与之握手寒暄,得体的应对,回答这些问题:稍知她行踪的会说“这几年你竟不出来走动”;一无所知的会说“原来你在LW高就”;客气一些的会说“看你设计再度惊为天人”;热情一点的会说“Vanessa这是我新号码”;再进一步的就说“下次有机会合作如何我如今在CC负责一个小组”…她渐渐的觉得身上那种湿漉漉、粘腻腻的感觉越来越轻。

他们原本跟她在一个起跑线上,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在他们面前根本无须藏匿,本色出场就好。

她实落落的松口气。

累是累的,但不觉得难过。

手里的香槟没有沾唇边一下。杯上的水珠滑下来,蒸发掉,气泡终于也没有了,只剩下无生命的一汪淡黄的液体。她还是不碰。

有人说:“Vanessa,你以前嗜酒。”

是啊,你也说了,是以前。

她笑而不语。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十一)

Joanna碰了碰她,说:“Vincent叫我们过去。”

她同旧相识们告辞,转身说:“谢谢。”

Joanna把她手里的杯子接过来,一饮而尽,说:“谢什么谢,Vincent的确在叫你过去。我是不想跟那些人对着,何况他们也不把我放在眼内;我去找酒喝…你快去。”

这回不是Vincent,而是汪陶生对着屹湘以眼神示意。

Joanna又塞一杯新香槟给屹湘,望着屹湘走到老板身边稳稳站定,由老板介绍给面前的本国政要。屹湘不卑不亢、表情刚刚好;就好像她只是走开片刻,转身回来继续上一个话题,没有尴尬、不见拘谨。令人叹为观止。

Vanessa-Xi,真有你的。你真的是一个老朋友、老同学名单里几乎囊括各大品牌新生代名设计师的“小喽啰”?

Joanna笑着挠挠头。

事情越来越好玩了。

那边郗屹湘确实如同她外表看起来的那么镇定自若。她站在汪陶生身后半步远的位置,绝大多数时间作聆听状。但面前这位政要眼神不时地照顾到她,待汪陶生说话告一段落,他礼貌的问屹湘:“你来自北京?”

屹湘点头称是。

他微笑道:“20多年前跟友好协会有幸访问贵国。曾见过一个小女孩。你长的很像那个小女孩。也许,她是像你,这里有一颗漂亮的痣。”他花白头发,回忆起多年前的事情,清癯的面上有着与身份地位不符合的稚气的笑容。像自己对面站着的,不是陌生的美丽女子,而是仍在稚龄的小孩。

屹湘微笑不语。

汪陶生适时地说:“屹湘也有令人过目难忘的模样。”语气是半开玩笑的。这种非官方的场合,这种程度的玩笑无伤大雅。

老者点头,深深看屹湘一眼,说:“欢迎你来日本。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与我联系。”他说完,身后的随员双手递上一张白色的名片。屹湘也双手接了,郑重致谢。老者这才携眷属离开。屹湘老老实实地把名片收好,见汪陶生与Vincent不约而同看着她,她轻声提醒:“拍卖会马上就开始了。”

果然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前面临时做了拍卖席的位置,带着白手套的拍卖师对着麦克风提醒大家拍卖会马上开始,请大家关注第一件拍品…

这并不像严格的拍卖会,到场嘉宾们除了手中的号码牌,没有固定的位子,与普通的Party无异。

Vincent笑着说:“Laura可要把这第一件拍品竞价得手。她当年发誓要穿这件纱出嫁的。”

汪陶生不介意Vincent当着屹湘的面揭她老底,开开心心地举牌。

屹湘拉了Vincent一下,低声说:“我的任务圆满完成了。”

Vincent目光跟着拍卖师的手势在走——有两位竞价者与Laura竞争的不亦乐乎,价格上升的很快,气氛紧张而有趣——“什么圆满,勉强及格而已。怎么?”

“我不随大部队回纽约。你答应我的。给我一周时间考虑去留。”屹湘说。面前Laura高举号码牌,手腕上一串金色大溪地珍珠明晃晃的,仿佛在哪儿见过相同的款式…她转眼看看场内的人们,实在没有兴趣再耽搁下去,只说:“Vincent,我也有私人理由,想在这里多逗留两日。”

Vincent这才转头看她。

暖暖的灯光下,她的容色还算正常。他也知道这几日她的操劳和辛苦。于是说:“要离开东京?”

“是。”屹湘说。

“那凡事多加小心。有状况先联络阿部先生。”Vincent开玩笑。

“喂!”

“好好好,有状况先联络美国大使馆。”他说。

“我是中国人。”屹湘不乐意了。

“真的?”Vincent故作惊讶,“我以为你已经加入美籍。赚美金交税,名正言顺不再回国…”

屹湘气结。

“好了不开玩笑,去吧。我知道肯耽搁到这时已经是你的极限。”Vincent说笑,“你真是有艺术家气质,柴米油盐必须有人替你打点好才是、绝不肯为了营销放下身段应酬。”

“你说的那是Jose。”屹湘也不管前面就站着人家的姐姐——人家的姐姐这时已经把那件婚纱推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高价——“真土。”她故意说。知道是Vincent初入LW时候的设计。

Vincent反唇相讥:“过不了两季,你的设计也是出土文物。”

“不。我的设计永不过时。”她的目光搜寻着那个“茉莉女郎”,果然看到她站在离拍卖师最近的位置,身边立着两位年长女士。她微笑。待嫁新娘对中意的礼服分外执着。

“永不说永不。”Vincent笑道。

屹湘已经走远了。

她不想惊动任何人,贴着场地外沿低调离去。走出来便觉得空气清新呼吸顺畅,头脑都清朗许多似的,她分别发信息给Joanna和Michael,告之自己先行离场然后会在此做短途旅行我们纽约见,就听到身后脚步急急,有人叫她“屹湘”,她认出是那邬家本。

“怎么这么快就走?”邬家本身穿挺括的灰色燕尾服,打着领结,十分庄重。

屹湘险些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站在神坛前要宣誓照顾谁一生一世的新郎。

她一时没有出声。

“屹湘?”邬家本叫她。

屹湘点头,说:“我提早离场,另有安排。”

“那我送你回去。你一个人走不安全。”邬家本说。

屹湘沉默。

这人也是有趣。

“你饿不饿?”邬家本已经先移动脚步往外走。

饥肠辘辘。

“不。”屹湘说。她有些别扭的说。不习惯被人照顾了。尤其是被男人照顾。她不习惯了。

邬家本笑,走出酒店大门,冷风吹起来,他替她开了车门,并没有跟她一起坐在后面,而是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请屹湘报上酒店大名,待车子发动后才问:“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不会撒谎?”

屹湘叹气,“那女孩子是谁?”

“哪个女孩子?”邬家本反问。

屹湘托了腮,看着车窗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茉莉花?”

“我第一次见到你,闻到茉莉花香。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像一朵茉莉花。”邬家本微笑。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那是我堂妹邬家齐。生于东京、长于东京。秋天举行婚礼,我自告奋勇替她制作礼服,她说喜欢LW的出品。我一张邀请函可携带一名同伴,换她替我跑一趟腿。”

原来如此。

“你怎么猜到跟我有关?”轮到邬家本发问。

“以假乱真东京人,往仙台去,新干线还是飞机更快?”她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开始反问。

出租车在她下榻的酒店门前停稳,她没有等邬家本替她开车门便自行下车。

邬家本下车,问:“你想去仙台?”

屹湘把背包整理一下,点头。

外面风大,邬家本随着她走进酒店大堂。

“送到这里也就可以了。谢谢你。”她说。

邬家本的神色似乎有些无奈,“若不是我今晚就得返回纽约,可以陪你走一趟。仙台有最美的森林和海景。只是现在天气尚冷,你怎么会想到要去那里?”

“那里有藤野先生。”屹湘照旧不打算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你以为我没有读过大先生的文章嘛?”邬家本笑了,“从羽田机场乘飞机到仙台机场。很便捷。如果你是第一次来日本,可以搭乘新干线,欣赏下沿途的风景也不错。时间上差不多。”

“谢谢你。”屹湘微笑,“我决定乘飞机。”

邬家本明白她并不是真的需要他的建议。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不安。

“屹湘,多加小心。”

“我会。”屹湘点头,“谢谢你的花。”

邬家本默然的看了她一会儿,道别离开。屹湘看着他走出大门,才往前台去。跟服务员要了信封,想一想,到底写了一张字条随同Ian的手机一同封了进去。

“你的字写的还真漂亮。”

是一口比她的字还漂亮的美音,她听过的。手下这个句点重重落下,转头看了身边清俊男子一眼,才从容的将信封交给服务员。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十二)

那人见她面无表情,以为自己唐突佳人,笑着致歉,“我没有别的意思。”这时他身后有人笑着说:“李晋你先办正经事,不然董先生又该发火了。我们统统惨了。”

他笑。彬彬有礼的服务员将一张表格交给他,说:“请您填妥。”

他仔细核对内容,说:“给你们添麻烦了。”随后签了单子。

屹湘看到那表格的抬头,知道是很郑重的投诉书。

“我们保证按时交给客人。那么,回函怎么交给您?”负责她的服务生微笑着问。

“不需要回函。谢谢。”屹湘收了笔,转身离开。

等电梯的时候,三面都是巨大的水墙。头一天入住的时候,就留意到这个独特的设计。四部电梯一字排开,客人等候的时候,仿佛置身于海底世界。水墙里只有一种鱼,是可爱的小丑鱼。这种热带咸水鱼,在店中随处可见。像一种图腾。但赏心悦目。浴缸中的海葵,色彩比小丑鱼更要绚烂。

屹湘看着。

这种怀有剧毒的水中生物,用美丽的颜色吸引猎物;偏偏小丑鱼与之相安无事。

多么奇特的一对生物啊…

“这是红双带、这是番茄…那只是黑豹…黑双带…还有咖啡小丑…”李晋对着水墙,微笑,“很漂亮,是不是?”他问。

是很漂亮。

屹湘移开半步,保持距离。

水墙玻璃明亮,映着他们的身影。

“这间酒店真有趣,这么多鱼,每日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你住的房间里,放养了什么品种?”没等到屹湘的回答,他笑道:“我们那一层的客房,大概都是公子。”

恰好一条红白相间的公子小丑鱼向屹湘游过来,屹湘食指轻叩玻璃,小家伙停了一下,甩尾离开。

“这儿的鱼不都好好儿的?”有人问,“偏咱们那儿,好好儿的死了半缸鱼。看着我都头皮发麻。难怪董先生生气。”

李晋手里拿着投诉书的副本。想起那触目惊心的鱼缸,略皱眉头,看了同事一眼。那人发觉有外人在,换了中文说:“我心里扑通扑通的,老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怪了,我从来不迷信的。”

“别乱讲。”李晋低声说。

电梯来了,屹湘先走进去。到19楼的时候站在外侧的李晋提早空出位置,方便她出去。

李晋等电梯门合拢,才轻声说:“等下别多话啊。”

“哪儿敢哟。”

李晋沉默,问:“刚刚那个女的,你有没有觉得眼熟?”

“有。那天在电梯里就碰到过。”同事笑了,想一想,说:“别说,有点儿像陈小姐。”

“陈小姐哪有这种气质。”李晋不假思索。

同事眉毛一扬,似不赞同。

李晋也懒得多说。本来就是,各花入各眼。没错,陈小姐出了名的美丽,可就没有这个女子身上那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似有菊花的清香。眼神干净,面孔更是漂亮的不像真人。过目难忘。

“走啦,你中邪了?”电梯门开,李晋都不动。同事推他一把,“你自己去见董先生,我回房间休息。”躲事一样跑掉了。

李晋只好自己去敲门。

里面说了声“进来”。

屋子里的中央空调被关了,温度有些低。李晋从热乎乎的走廊上进来,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董亚宁靠在沙发上,一只手在翻文件,一只手拿了一只冰袋敷在左眼上。

李晋忍住笑,把投诉书副本放在董亚宁面前那叠文件上,“酒店方面说,24小时之内会做出处理。结果会当面…”

“IMG那边有什么新进展没有?”董亚宁揉着冰袋。

“暂时没有。刚刚与杨总通电话,杨总说百达那边也没有新动作。现在就看IMG董事会投票的结果了。百达前阵子派出游说小组分头做IMG董事的工作,收效如何难以预料。”李晋轻声说。公司董事总经理杨东方曾经主张采取与百达集团同样的策略、游说各位大股东,但被董亚宁果断否决。董亚宁从来对于在国外的投资案更为谨慎小心,一举一动都要经过精心策划,也是深思熟虑。反而在国内,有时不是很讲究。

“这个才是24小时之内会有结果的。”董亚宁把冰袋换了一边。他的角膜炎症状轻多了,可是眼皮跳的太凶。左眼跳了右眼跳,跳的他这个从来不在办公室外看文件的人敷着冰袋看了一晚上文件了,丝毫不见减轻。

李晋见没有其他的事情,先退出去了。

董亚宁索性丢了冰袋,踱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

窗子只能打开一道十公分的缝隙。吹进来的风是三月里特有的寒冷。

他想着多年前第一次出差来东京,正是满城樱花开放的时节,大把大把的吃抗过敏药,把自己培成一个药罐子还肿的一张脸见不得人…似有一只冰凉的小手抚在了他的面颊上。

他阒然一醒。

不是的。

是他不知不觉间,靠在了窗子上。手里的烟已经燃了一半,烟灰弯弯的,摇摇欲坠。他往旁边的烟灰缸里弹了一下。

喉咙疼。抽烟也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把烟掐灭。

下面行走的人都像蚂蚁那般大小。

迷蒙的青雾间,他看到一个黑色的瘦瘦小小的影子,钻进了白色的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