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要谢谢的。”付英晨脱下了外套。

屹湘明白她这句话的含义大概是可深可浅。

“之前与汪小姐合作愉快,希望以后跟你也能相处的好。”她说着,眼神里有一点什么。

屹湘没有多做停留,告辞出来。

付英晨也没有远送。

屹湘见小冯和小李站在院门外等她,笑道:“不是说让你们上车?外面多冷?”

小李老实的说:“我们担心你被妖怪吃掉。”

屹湘哑然失笑。

三个人一起走在路边。

冯程程走着走着,忽然问:“刚刚那位牵着狗的帅大叔是谁?”她眨着眼,问屹湘:“你可是叫他叶大哥?”

“那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阿姨?”屹湘避而不答。他们已经走到了车边。她这句话说出来,走在前面的小李先笑了。

小冯笑嘻嘻的说:“八卦一下嘛——郗小姐你跟董小姐熟;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的,你也有一位叶大哥——咦,董先生…”

屹湘愣了一下。

小冯笃定的说:“真是董先生呢。哇,夜会美女。”她仿佛也觉得这样是撞了人的隐私,急忙压低了声音。

屹湘一低头先上了车。

隔了街道,能看到路对面院中别墅的台阶上,穿的很随意的董亚宁,正跟一位年轻女子站在门口。他不知说了什么,那女子摇着手,转身轻快的迈着步子下了台阶,走到一半,像是他想起了什么,叫住她,只一瞬,她脚步轻快的又回去了,站在董亚宁面前,两人都笑的爽利…屹湘伸手拉下遮光帘,催小李开车。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她说。

董亚宁是提醒Sophie走另一侧的门,去叶崇磬那更便利一些。Sophie跟他是极熟的,当下也不客气的穿门过室,赶忙走了。

他随意的扫了一眼外面——街对面停着的一辆保姆车恰在这个时候启动起来。正要关门的动作停了一下——那车身是奶油色…车牌号也好像在哪儿见过。

车子迅速的从他眼前驶过。

他站在门口,良久才转身回来。

回身看到旺财趴在地板上,他蹲下身,手像骨梳似的,梳理着它颈后的毛。

可能是身体不舒服,会有幻觉。

刚刚Sophie带人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那里喝粥。

这会儿大半碗粥下肚,看着米面粮油堆在面前,他还是觉得肚子饿…

“你想吃点儿什么?”她在他耳边轻声的问。

那一年春天过敏症就好像今年,犯的格外严重,哮喘症状都出现;小镇上,春天的花又开的格外的繁盛,害他哪儿都不能去——他也不想再去哪儿,只要屋子里呆着,能看到她就好了。

那个春假是他忽然之间决定给自己放的。公司正在最忙的时候,他说走立刻买了机票就走。

其实她说忙,不让他过去看她的,说没时间陪他。他也忙,但还是去了。时间久了就有些不安心和不确定,“忙”也可能只是借口。去了果然,她真是忙。毕业后进了那家著名的公司,从小设计师开始做,一副拼命三郎相,乐此不疲。

跟她说,还是回去吧。我不想总看不见你,打电话还老是找不到你、即便找到你说不了三句话就被人打断…

她说就这么回去怎么行,我在这里才刚刚开始。

见他皱眉,开玩笑说我回去要是变懒了怎么办。你知道我一犯懒会怎么样,干脆做了米虫了呢?

我养着你呗,怕我没那个能力啊,咱家不指着你挣这仨瓜俩枣儿的。他笑。把她装在口袋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就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她拧着他的腮,说就知道你想这样。我还想趁着现在有力气积累点儿经验和人脉…

他说你回去就是,回去全是人脉,你想怎么折腾由着你。

她皱眉。董亚宁我不愿意那么着。

他说你不那么着,人也不会觉得你半点儿关系不用啊,何苦来的呢…

那是说不通的道理。她坚持,他也坚持。各不相让。吵架,永不休止的吵。吵到两个人精疲力竭的。分开,又想念。只是眼睛看不到,心就开始乱转,六神无主…急了就胡思乱想。恶性循环。

难得在一起,也总是被琐事打断。

他来了几日,就有几日是眼睁睁看着她清早匆匆忙忙的出去,很晚才回来;回来便是一副累的跟散架了似的模样,又觉得心疼。忍不住跟她怄气,每到听她上楼拿钥匙开门的声音,就先跳上床去装睡。她会蹑手蹑脚的进门,洗干净了才轻手轻脚的爬上床来。他背对着她,故意的把被子都裹到自己身上…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十七)

她总是悄悄的看他一会儿,从身后搂住他,她身上总是凉凉的,所以有什么办法,早上醒过来,还是他抱着她——有一天他装睡装的自己真睡过去,醒过来才发现她还没上床,赶紧下去找。她竟然在浴缸里睡着,浴缸里的水都凉了,她脱下来的衣服扔的到处是,沾了浓重的酒气,细嗅还有大麻味,只觉得一股子怒火蹿上来,一把从水里捞起她来…

吵架。又是吵架。

她怪他不理解又不信任她又试图把他的想法强加于她,他就怪她交友不慎、任性放纵…各不相让,冷战到天亮,她收拾好了便走,继续上班去。

其实他最怪她是工作起来不要命,根本不会好好儿照顾自己。

果然晚上回来的早了,原来是发烧。

他忍不住对她发火。她脾气更大。这一架吵的史无前例的凶猛。

最后两个人默默的对着,都觉得累极。

他心里发冷。万里迢迢的来到她面前,本不该是这样的…

而她说,我们分开冷静一下好不好,再这么下去我会疯的。

他看了她半晌,问,那么,霍克斯海德,还去不去?

她答应了他的,忙过这几天,趁周末跟他一起去霍克斯海德旅行。她说过那是她的福地。总想着跟他去一次。他也那么想。其实去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也在,只是他们俩,安安静静的在一起…

她说不去。

脸硬的跟什么似的。

他问你是不是想好了。

她转开脸。说想好了,我们暂时分开吧。

他忽然间再次爆发:暂时分开,湘湘,我们什么时候还真正在一起过、你是真正完完全全属于我过?你连跟我交往,都迟迟不肯公开!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对你来说,我到底能排到第几位?

她不肯回答。

他发狠:邱湘湘你到底有几分认真,还是,你就从来没打算跟我认真?

她转回头来,脸色发白,分明也是气到了,却仍然不肯回答。

这一来他简直没办法控制自己。冲动中,收拾了东西就离开了她那小小的公寓。

外面下着雨。

伦敦春季的雨,格外的阴凉。

他叫了出租车往机场去,走到半路又下车。在雨中立着,身上发冷,心里却渐渐的生了火似的,烟尘四起。

有电话打进来找他,问他什么时间到。他才反应过来是预定的旅馆在确认他的行程。原来定好的,明天一早就到霍克斯海德。

他自己乘车去了霍克斯海德。

安慰自己说这样算不了什么,机票是几日后的,假期也没完呢,就算给自己放假不也好嘛。还把手机都关了。

住下来,才后悔。

他订旅馆的时候撒了谎,跟人家说是度蜜月来的。店主人热情极了,什么都照着新婚夫妇的标准来准备,看见他一次,就问一次,董太太呢?要晚点儿才来?到了半天,已经被追问的不敢出房门。

自己明白,半天,只有半天而已,思念已经蚀骨啮心。

开了机,电话进来几个,没有一个是她的。只觉得难过。倒在柔软的大床上,雨点子噼里啪啦的打在窗上,屋子里光线昏暗,正是她最最喜爱的,“下雨天、睡觉天”…一觉睡到天黑,朦朦胧胧间听到有人敲门,他应也不想应,动就更不想动。很久很久,一只凉凉的小手,覆在他额上,他一把按住。

黑影里,蹲在床前的,头发丝上有着深重的水汽的,是她。

好像是轻而薄的一个影子,那般的不真实,就连呼吸都是凉的,让他迫不及待的将这个影子捉住…

后来的每一个细节他如果想记起来,便都能记起来。每一个细节。连她那天穿的衣服,有几颗扣子、有几层、怎么一件一件在他手中飘落的,都能记起来…只是到了着急的时候,怎么也解不开她的胸衣,索性用牙齿咬。

她也不帮他,看着他着急;温柔的手,难得温柔的手,抚摸着他的发脚。

他呵她的痒,两个人笑着滚倒在地上,发出巨响。

她要他轻点儿,他使坏,说没关系,我们是…新婚夫妇。

呵,新婚夫妇…

她柔滑细腻的肌肤,就在他唇齿间含着,他像吃到冰激凌的小孩,再也不肯罢休,恨不得自己也成了冰激凌,好跟她融作一处…

半夜里醒来,她沉睡在他身边。

外面的雨还在下,心里安宁到不可思议。他十分贪心的想,如果时间能停滞,让这一刻无限延长,该有多好啊…拥着她到天亮,透过窗子,看到外面,是雨后的鸟语花香。膀子被她压的酸了,他还舍不得动,倒是她醒了,调皮的逗他…这一次是他睡到日上三竿。

被她叫醒,轻声的问他,想吃什么,我可以借用布莱尔太太的厨房。

他看着伏在床头的她,发丝垂下来,垂在他额头,痒痒的,心也痒痒的,痒到心旌荡漾,说,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吃冰激凌…被她拿了枕头捂在脸上,差点儿闷死。她那么小一个人,不知道怎么手上的劲儿就那么大。

她笑着出去,真的借了店主人的厨房来,给他做了顿早午饭。店主人布莱尔太太夸她。她做鬼脸儿。

他开心的很。

她被称作董太太的时候,他比她还要开心。

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小镇上胡乱的晃。没有目的,不赶时间。美丽安宁的霍克斯海德,美丽安宁的她…飘着面包香气的小路上,他牵着她的手,经过那所圣米迦勒与诸天使教堂,他问,要不要进去?

她微笑。她说我跟你,哪儿是我们不信仰的神能见证的。

夕阳下她面容上有一种晶莹的光彩,淡淡的,但是让人不能自已的。

他拥紧了她。

他没问她为什么发了那样的狠之后,还是会来找他;他只知道,那个时候的他,不能没有她。即便她不肯也始终没有能够给他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他知道的是,这么多年了,不管她在哪里、距离他是远是近,他都想要抓住她,牢牢的。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十八)

她问他,你愿不愿意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成功的。我一定要成功。

他明白她为什么对于成功有那么强烈的欲望。于是开玩笑说,好,我知道,你不想让人说,你是董亚宁的太太,而是有一天,想让人介绍我:这是邱湘湘的先生…

她不语。勾住他的颈子,深深的吻他。

倚在教堂的灰石墙上,冷而坚硬的墙壁硌着他的背脊,并不舒服;她亲的那么狠、他的唇被她咬的发疼…她骨子里总有一股隐隐的野性,时不时的钻出来,就像在暗夜里舞动的精灵,让他着迷、让他害怕、让他深深的沉溺其中又想要牢牢的用力的封住,更让他不能放心。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很抱歉。

她跟他说抱歉,他觉得不是滋味。

多年以前,那个她还不像女孩子的女孩子的时代开始,他以为“抱歉”这种词,她永远不会对他说。那份了解和体谅,是她给他的信任,独独属于他。

他看了她半晌,这回沉默的是他。

只是继续牵着手,在夕阳下的小径上走着。都沉默。回到旅馆里,布莱尔太太说,晚餐已经给你们送到房间里去了,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走在木楼梯上,他突然停下,说我抱你进房间去吧。

她笑着问你干嘛?像被吓到的样子。

他说不是蜜月中嘛,像个度蜜月的样子好不好?

她说你越玩儿越真了快别发神经了,喂这样怪肉麻的…

他拉住她不松手,到底抱着她进了房间——真正的一间蜜月房:烛光晚餐、四处可见的花瓣…倒在床上,花瓣和她的头发丝儿一起黏在他脸上,暖的暖、凉的凉。一暖一凉之间,心跳都似乎是不规律的了。

她说这真让我有一种错觉呢。语气温柔的不得了。

他忽然间涕泗具下。

她开玩笑说你不用这么感动吧,我刚刚说的是错觉。

他气结。接着喷嚏上阵,真狼狈。恼的不得了,在这种时候,犯了过敏症…

他生病了,她老老实实的陪了他三天。三天里最多的就是陪他坐在阁楼的窗台上看风景。他吃药睡着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画图…待她下去给他煮东西吃了,他翻看着她的画稿。不太像是随便画的;她画功从来都是最好的,聪慧又努力,做什么都不会落在人后,迟早是要成功的…他出神的看着外面草地上一簇又一簇的白色小花,叫不出名字来,只是觉得清雅。

“这些小花看上去很像獐牙菜吧?”她端着白粥坐在他身边。米香扑鼻。

是很像。有一年暑假他们旅行,去神农架。到处都能看到开花的獐牙菜。

她说獐牙菜的小花美丽,就像绿色底子小白花的印花布。停了一会儿又说,正好在设计一组童装,这种花色给小女孩儿穿多么可爱…话题又回到工作上。

他不出声。

她坐到他身边,小心的吹凉了粥喂给他吃。

其实她不惯照顾人,他也不惯这么被人照顾。这好像是个别扭的游戏,要慢慢的才能习惯。

他吃完了,看着她。

阁楼里光线开始暗淡,她的面容也有些模糊。

她的电话在响,拖了好久她都没有接。好半晌,反而是他拿起来,递给她说接听吧。

她当着他的面接了电话,不知道对方是谁,只见她慢慢的走到外面去,电话是一个接一个,时间越来越久,后来听到她的笑声,轻松而又愉悦。

天色完全暗下来,他已经看不到外面的小花的时候,她进来,轻轻的从背后抱住他,说我得马上会伦敦。

她柔软的手臂像水草一般,扣在他的腰间。

他说好,我们一起走。

他答应的痛快,她却有些不忍了,说你再休息一天吧。

他说不,我也得回去了。

公司里家里好几头三催四催,他只是一拖再拖,说烦了就干脆关手机。

他笑着说:“你知道我这种妈宝,离了父母的眼面儿,立时三刻的就会被追踪下落——我离开已经太久了。”他并没有跟她讲的是,这样来了伦敦看她,也有些缘由;只是不忍心让她跟着心急,也只想看看她的模样。

她似是明白他的处境。也明白他不想她有负担。并不多问。

收拾东西的时候他说不知道那座灯塔还在不在。就看到她身形停滞一下,回头对他笑了笑,说在的吧,那是引航的灯塔。之后又说有机会我们一起回去看一看…

他笑着说你这么忙,这个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也不是抱怨的语气,因为不是抱怨,反而觉得生疏了。

她看着他。过一会儿,终于转身过去,继续收拾东西。

离开的时候跟布莱尔太太告别。老太太请他们明年再来。

他笑着说好,我们明年再来。

在伦敦火车站出站口两人就去了不同方向,她去哪里,他没有问;他只是告诉她,他会去芳菲那里勾留半日。

她走的急匆匆的。说会去机场送他。

“等我哦…”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他到了芳菲的住处,芳菲简直不欢迎他,说他有异性没人性、妹子是早抛在脑后了。那一天他也懒得开口。芳菲看出他情绪不佳,只问了句:七年之痒…能熬过去嘛?

芳菲不提,他几乎没有意识到,他们…七年了。已经七年了。

他说这有什么,我们会有无数个七年的。

芳菲笑笑,再不发一语。

他走的时候她并没有来得及赶到机场送她。换了往常他该暴跳如雷,却忍住没有生气。电话里他们照常说说笑笑,正常的不得了。

他应该是习惯了,她说话很难算数,尤其是在他这里。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十九)

在北京落地的时候第一个电话打给她,她没能接起;打回公寓,就是答录机招呼——他对着答录机报了平安。

之后…霍克斯海德之约,永远没了下文…

旺财张着嘴巴呼呼的吐着热气,呱唧呱唧舔了两下董亚宁的脸。

董亚宁看看旺财,一时性起,刚刚替它梳理顺滑的毛,又被他伸手揉了个乱七八糟的,看着这小子站起来猛猛的甩着毛,他说:“笨东西。”

据说狗越笨,就越是一生只能认准一个主人。比如藏獒。旺财是那一窝小犬里被淘汰的一个,拿给他的时候还得了犬瘟。卖主说这小家伙怕是熬不过三两天去的…犬舍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他偶然去参观的;也知道这种唯一不怕野兽的犬,只适合在雪域高原上生活,拘束了它,简直是罪孽;既是那样,他原本就该转身就走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鼻子干干、眼泪汪汪的小家伙,他一伸手就把它逮住了,说:“你开个价,我要了。”

卖主吓了一跳。提醒他说董先生,这是病狗。我预备让它自生自灭的。

他拎着它,它的体温真高,且神情呆滞,心里也知道怕是没的救,但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执拗,就是要带走。

卖主说狗先带走吧,以后再说。

回北京的路上,李晋说真怕等下去提那航空箱子,里面的小家伙没气儿了…他瞪了李晋一眼,说我董亚宁的狗,怎么可以TMD随随便便就死那么没出息?

嘴硬而已。他跟李晋同样的想法。而这种担心,在随后的半年里,他时常都有。整整治疗了大半年,病情时好时坏。他常在半夜里得带着这个越来越大的家伙去兽医那里或者通知兽医上门来急救。好几次医生都说别救了董先生,没用了…他就是不肯放弃。说这小子虽然病着可是能吃能喝的,肯定有的救。就那么坚持下来,直到它完全康复——可能是长的不容易,这家伙就更懂事。